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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帝国地铁三部曲 作者: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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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乘坐最后一趟塑料筏离开花卉站:荷马、阿尔乔姆、为短别重逢而高兴的廖哈,还有鼻梁上长痣、自称迪特马尔的士官。另外两个不知道名姓的“黑制服”负责划桨,花卉站很快就变成了隧道尽头的一枚硬币,最后连硬币也没入水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船桨在水中拍打,划破覆在水面的彩色油膜,赶走漂浮着的垃圾。水藻和油膜之下的深水里,有些模糊的影子在曲折游动,似乎是巴掌厚度的恶心生物。以前这里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核辐射创造出了自己的物种,怪诞而可怖。 迪特马尔说:“你们知道红线的先遣队都是些什么人吗?变种人。他们把变种人武装起来,训练他们,让他们当排头兵、突击队。三条胳膊的,两个脑袋的,得癌症的,反正这些人也没什么可失去的。变种人在进犯我们的边境,越来越近。红线知道这些畜生对我们恨之入骨,从全地铁把他们召集起来。据情报,红线在斯利坚斯克林荫路站设置了哨卡,切断了引水管站的出路。那里的哨所长浑身长满了鳞片。你根本搞不清楚,是红线指挥着变种人,还是变种人统治着红线。我认为是后者。所以他们才要把我们撵走,他们在策划什么阴谋……” 阿尔乔姆心不在焉地听着,脑子里盘算着另外一个念头:到了帝国,可千万别被人认出来。毕竟,自己曾经在特维尔站蹲过囚笼,又差点儿在普希金站被处以绞刑,而且是当着那么多民众的面。越狱的绞刑犯,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种事情可能忘记吗? “啊,潜行者?”迪特马尔抓住他的胳膊,刚好抓在衣袖下方的烫伤处。 “什么?” “我问你呢,你在地表负责哪一块?” “我?图书馆,阿尔伯特街,帮婆罗门从地上往下运书。” 荷马目光望向远处,漫不经心地给母鸡搔痒。在淫窟他没来得及把母鸡转手,也没来得及吃掉,所以母鸡仍然活着。 “那是很不错的片区。”迪特马尔盯着阿尔乔姆说,被腐臭的水面揉碎的手电筒反光粘在他脸上,“你对那一带熟吗?猎人商行?大剧院再往下?” “以前去过。”阿尔乔姆谨慎地回答。 “你为什么帮婆罗门做事?” “因为我喜欢读书。” “好样的!”士官赞许道,“帝国就需要像你这样的。” “那像我这样的呢?”廖哈问。 “帝国来者不拒,”士官对他挤挤眼,“特别是眼下。” **** 他们到了。 地下河撞上了一座拦河坝,堤岸由装着泥土的布袋堆成,塑料船就停靠在这些泥袋旁。泥袋后面是一道真正的大坝,高度是隧道的一半,一台电泵轰鸣着,抽走拦水坝另一面的水汪。军旗插得到处都是:红地,白圈,三足“万”字,象征着契诃夫站、特维尔站和普希金站的三站同盟。当然,这些车站早已更名改姓:契诃夫站被改成瓦格纳站,普希金站被改成席勒站,特维尔站被改成达尔文站——帝国有自己的偶像。 他们跳上岸,士官和巡逻兵交换了军礼。所有人都衣着簇新。铁路的行政办公室坐落在高处,无人说话,工作人员穿着的制服为黑色和银白色相间。 检查行李时,自然一下子就发现了阿尔乔姆的无线电台和自动步枪。士官帮阿尔乔姆解了围,他对边防军嘀咕了几句,同时越过黑色肩膀冲阿尔乔姆笑着,边防军的态度这才温和下来。 但他们仍然没被放入站台,而是被带到一条被格栅拦起来的、有卫兵把守的侧面巷道前。士官高声宣布:“先来体检,钢铁军团可不收病秧子。装备,还有母鸡,都要临时上交。” 阿尔乔姆等人把全部东西留给了守卫,走进一个房间,房间四壁贴着白色瓷砖,充斥着浓烈的石碳酸气味。屋内有一张睡椅,一位医生戴着口罩和帽子,粗眉低垂。房间那头有几道门。士官在墙角的凳子上坐下。医生耸了耸被腌透了的眉毛,眨了眨油橄榄一样的眼睛,说起话来跟唱歌一样,带着尚未完全矫正的口音:“好了,谁先来?” “我先来吧!”廖哈瑟缩着道。 “上衣脱掉。之前来过医学委员会吗?” 医生这儿看看,那儿敲敲,用橡胶手套摸摸,瞧瞧喉咙,又让廖哈咧嘴笑一下,然后戴上听诊器,吩咐廖哈吸气、呼气。 “现在把内裤脱掉。脱吧脱吧。对了。可以摸一下吗?嗯。这是什么?” “怎么了?”廖哈紧张起来。 “左侧睾丸,似乎……您感觉不到吗?” “没有啊……啊,感觉到了。” “已经耽误了。耽——误——了!” “那个,医生……我那个很厉害的!”廖哈咧嘴一笑,“我很好,不碍事的。” “不碍事,那很好。穿上吧,先生。好了,您走右边的门。” 廖哈穿好衣服,扣好扣子,医生在纸上写了些什么,交给士官。士官读完,点点头道:“欢迎。” 经纪人朝荷马和阿尔乔姆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祝你们好运”,然后钻进了指定的门。门外有台阶通往更深处。 “现在轮到您了,先生。”医生这话是冲荷马说的。 老者向前一步,不安地扭头看了阿尔乔姆一眼:谁知道这个医学委员会是个什么鬼!阿尔乔姆目不转睛地盯着老者,须臾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他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在记忆深处似曾相识。他不自觉地咳嗽了一下:喉咙有些发痒。医生警觉地盯了他一眼。 荷马将沾满污渍的外套折成四折,放在睡椅脚部边沿,把套头绒线衫脱下来,里面是一件脏汗衫,腋窝处全是污渍。他站起身,光着膀子,胸部凹陷,腹部苍白,肩膀上长着稀疏的卷曲汗毛。 “嗯,让我们来看看脖子,甲状腺……胡子下边……”医生将双手探到荷马那毛躁的银胡子下面,“好了,没有甲状腺肿。现在我们再来摸摸……”他揉搓着荷马那紧绷的肚子,让老者也脱掉裤子,仔细检查。 “没有发现任何肿瘤。您老很懂得养生啊,从来不去上面,喝水只买过滤水,对吧?”医生的语气里带着敬意甚至是羡慕,“恭喜恭喜。我要是到您这岁数,还能有您这样的体格就好了。把衣服穿起来吧。” 医生在纸上写了些什么,把它塞到老者手里:“左边的门。” 荷马有些疑虑,没有急着穿衣服,拖延着,疑惑地望着士官——自己的长官。 “为什么大爷是左门?”阿尔乔姆替他发问。 “因为,您的大爷一切都好。”医生回答,“您看看条子。” “正常。适合服役和移民。”荷马惴惴不安地捧起纸条,读道。 适合移民。肿瘤检查。如果发现了会怎么样? “那右门是去哪儿的?”阿尔乔姆扭头问迪特马尔,但后者只是笑了笑。 医生代为解释说:“啊,那个小伙子去做深入检查了。尚未完全明确,专家需要再确认一下。去吧,大爷,别挡着路,我该给你孙子做检查了。”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但并不粗鲁。 荷马轻轻拽着睡椅把手,不肯和阿尔乔姆分开。阿尔乔姆身子绷紧,想道:如果现在有什么不测,我还敢像从前那样,为老者出头吗? 左门缓缓开启,传来一些嗡嗡的说话声。门外是一条被刷成绿色的石头小径,上面挤满了上身赤裸的志愿兵。一个身穿制服的小胡子男人,手里拿着嗒嗒作响的电动工具,正逐一给他们修剪头发。 士官说:“完全没有必要担心!” 荷马把胸口的紧张呼出来,走到正常人那边去。门关上了。 阿尔乔姆略微舒了口气。 “现在轮到您了,年轻人。您是潜行者?” “潜行者。”阿尔乔姆用手掌捋捋后脑勺——这提前的脱发总是出卖他的身份。 “您在冒险,冒险,尊敬的先生!您患有咳嗽,我听见了。让我看看后背。觉得冷吗?有没有结核病?呼吸。深一点。” “我还有救吗?”阿尔乔姆撇嘴一笑。 “嗯,没那么严重。肺部有些罗音……现在来看看,有没有肺瘤。”说着,他朝走廊探出身去,“能来帮个忙吗?”两个傻瓜应声挤进屋里。 “嗯……潜行者。地表辐射还没降下来呢,您也知道的。您的那些同伴经常连四十岁都撑不到……您别紧张。小伙子们,来搭把手。对,对,躺下来。潜行者。脖子。好。咽喉。说‘啊——’。” 甲状腺癌是最常见的辐射疾病之一,有些时候正是从甲状腺肿开始的。但也不可一概而论,有些人没得甲状腺肿却在一月之内死于癌变,也有些人得了甲状腺肿却活了很长时间。 如果现在检查出问题了怎么办?万一他告诉你说,就剩半年可活了,该怎么办?医生说得没错,潜行者经常是这种结局。 “您刚才说的‘深入检查’指的是什么?X光吗?” “您扯哪儿去了,X光?嗯……等等……不是,看错了。侧过身来。嗯。目前还没什么。肚子……别绷紧,放松。” 柔软而冰冷的橡胶手指,似乎洞穿了皮肤和肌肉,轻轻触到了肝脏和惊恐的肠道。 “嗯,目前还看不出什么异常。现在来看一下性器官。怎么样,还能用吗?” “肯定比您用得勤。” “您这不是潜行者嘛,所以我才问的。您选的职业很好,没说的。好了,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病变,起来吧。尊敬的先生,您为什么不跟所有人一样,老老实实在地铁里待着呢?要是待不住,也许下一次您也得去做深入检查了……” “那个深入检查需要多久?” 阿尔乔姆忍不住侧耳倾听:那里在干什么,右门后边? 悄无声息。 阿尔乔姆的内心深处又是什么呢?他是否真的在意经纪人那边究竟是X光,还是别的什么?说不清楚。 现在最主要的,就是想办法把荷马从这个地方活着拽出去,然后抢在红线之前赶到大剧院站。只剩下一个区间,一步之遥。至于廖哈……他不是想跟变种人作斗争吗?那就先让他证明自己不是变种人吧。蠢货。 “多久?需要多久就多久,”医生若有所思地说着,给阿尔乔姆开着单子,“对于这种事,尊敬的先生,现在什么都难说。” **** 迪特马尔自豪地环顾四周:“看,欢迎光临!达尔文站,原来的特维尔站。你之前来过这儿吗?” “没有,从来没有。”阿尔乔姆的喉咙又开始发痒了。 “可惜。不然你就会发现它的巨大变化了!” 特维尔站的确变得认不出了。两年前,这里低低的拱门被格栅围起来,改造成笼子,用来囚禁从邻近车站抓捕回来的非俄罗斯族人。囚徒就蹲在自己的屎尿里。阿尔乔姆曾经在其中一个笼子里度过一晚,细数着凌晨行刑前的最后几分钟,努力多呼吸几口空气,多想些事情。 “这里进行了全面改造!” 笼子已经不复存在。天花板上的烟熏痕迹和地板上的赤褐色尿渍也已不见踪迹。一切都被冲刷、被清洗、被消毒、被忘却了。 原来的囚笼所在,如今是一排干净齐整的售货亭,刷着油漆,标着序号,宛如节日般欢闹的集市。集市上人来人往,幸福,平和,散漫。逛集的人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孩子们骑在父亲脖颈上,晃悠着小腿儿。人们在货摊前挑挑拣拣,四处演奏着欢快的音乐。 眼前的景象不禁令阿尔乔姆眼眶湿润。他试着寻找到当年矗立绞刑架的地方,但没能找到。 士官昂然道:“整个帝国今非昔比!自从总路线改变以来,这里也推行了改革。我们变成了现代化国家,杜绝了任何过激行为。” “黑制服”混在人群中,只是大河里的一滴水,并不碍眼。宣扬白色人种优势的宣传画不见了,“地铁属于俄罗斯族”的横幅也不见了。早先的宣传口号如今只剩下一条:“健康的体魄孕育健康的灵魂!”的确,周围人的面孔各式各样,而不是清一色的翘鼻子、白皮肤、雀斑脸。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衣冠整洁,保养得体,跟他们最初抵达时的契诃夫-瓦格纳站一样。听不到展览馆站充斥着的剧烈咳嗽声,也没有因辐射而害大脖子病的人。孩子们无一例外,全部四肢健全,脸蛋红得像塞瓦斯托波尔站的番茄。 阿尔乔姆不由得想到了心心念念要去北方考察的小基里尔,转身对荷马说:“这里简直就是你所说的极地曙光城。” 荷马在后面踢踏着,摆弄着自己的大胡子,正在留心观察。不用说,肯定是在为自己的写作搜集素材。母鸡无聊地蜷缩在他的一只腋窝下,卷起的笔记本插在后裤兜里。所有其他物品,包括阿尔乔姆的装备在内,仍然扣押在士官那里。 “那边,在拐角后面的办公区域,有一家医院。当然,是完全免费的。全民疾病系统防治一年两次,儿童一个季度一次!去看看?” “不了,谢谢。”阿尔乔姆说,“刚从医生那儿出来。” “理解!好吧,那我们就……哦,这边!” 道路两旁停着一列装卸吊车,周围聚集着轨道车。士官骄傲地宣布:“达尔文站如今是我们最重要的贸易口岸!尤其是跟汉萨的交易量非常巨大,而且一直在增长。我认为,在这种艰难、骚动的时期,地铁的一切文明力量都应该团结起来!” 阿尔乔姆点点头。 迪特马尔到底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呢?为什么帮他摆脱了其他志愿兵所无法避免的入队训诫和操练?为什么当他坚持要捞出荷马时也做出了让步?为什么给他这样一位普通志愿兵如此殊荣,还带他参观各个车站,先是契诃夫站,现在又到了这儿? 在这艰难、骚动的时期。 “那边就是通往大剧院站的隧道。” 阿尔乔姆真想不顾一切地朝那里跑去。 “这是边境最不安定的区域。我们正在加强守备,连一只老鼠都进不来。所以,抱歉,那边我们就不去了。” 那怎么办?怎么到大剧院站?母鸡丽巴咯咯叫起来,扑棱着翅膀,似乎荷马夹得太紧,让它没法呼吸了。但它哪儿也去不了,被人牢牢地抓在手里。阿尔乔姆感觉自己就是这只母鸡。 “而在这一头,请看,是生产油脂蜡烛的作坊,全地铁为数不多的几家,尽管有些奇怪。那边是织布小组,个顶个的女劳模!她们织出来的袜子堪称神奇,所有风湿病人无论花多少钱都愿意买!嗯……还有什么呢?我们再下到通道去看看吧!那儿是我们的生活区。” 在通往普希金-席勒站的通道处有两架扶梯,直接钻入大厅的花岗岩地面。他们沿着黑色阶梯向下,来到了名副其实的街道上。两侧盖满了一幢幢装饰华美的住宅,房子之间竖立着火炬造型的青铜路灯,照耀着大理石墙面。在一幢住宅里居然坐落着一所学校,正值课间,一群干干净净、健健康康的孩子顺着响亮的铃声从门内涌出,撞到阿尔乔姆的胸口。 “进去看看?”士官说完,带着阿尔乔姆和荷马走进了教室。 正对着杂志沉思的教员伊利亚·斯捷潘诺维奇站起身,向访客展示了教室:一幅铅笔画肖像,上面的元首年轻、严肃、留着短髭,一幅帝国地图,还有讽刺红线的漫画,旁边是提倡做操的口号。 “这位是阿尔乔姆,我们的同伴,以志愿兵身份加入钢铁军团的!”迪特马尔介绍说,“这位是……” “荷马。” “多么有趣的名字!”瘦弱的伊利亚摘下眼镜,擦了擦鼻梁,“您是俄罗斯族吗?” “伊利亚·斯捷潘诺维奇——”迪特马尔略带责备地拖长声音道,“难道现在这还重要吗?” 荷马不卑不亢地说:“‘荷马’是外号,就像‘迪特马尔’和‘德米特里’实际上是一回事,是不是?” “从前是,”士官冷笑一下,“您是怎么成为‘荷马’的?” “人们为打趣我给起的,因为我打算写一本书,一本关于我们时代历史的书。” “您说的是真的吗?”伊利亚抓住自己的胡子,“能否赏光,到鄙舍喝杯茶?我对此非常感兴趣!如果二位饿了的话,我妻子还能招待午餐。” “求之不得!”迪特马尔高兴起来,“茶浓吗?” “浓,跟对祖国的爱一样浓!”伊利亚一笑,露出马一样的一口黄牙,“我家住在通道最尽头,跟一户茨冈人[即吉卜赛人,为起源于印度北部、散居全世界的流浪民族]住对门。” “民族融合!”迪特马尔一根手指举向天空,“元首的关怀!” **** 生活区宛如一片神奇的幻境:路面接连铺着一块块擦脚垫,覆盖了整个长不见头的廊道;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老物件,以及画着小猫和花朵的日历。路上不时遇见戴围裙的妇女,光膀子穿背带裤的男人;谁家厨房里飘出辣汁蘑菇丁的香味;一辆三轮玩具车冷不丁地从拐角蹿出来,一个小胖娃骑在上面,眯着眼咯咯笑着,沿街道疾驰而去。 “火星上竟然也有生命。”阿尔乔姆大感意外。 “看见了吧?外面的人还对我们妖魔化。”迪特马尔扭头冲阿尔乔姆一笑。 通往席勒站的通道被砖墙堵死了。迪特马尔解释说,席勒站正在翻修,所以没法过去。他们又在附近能去的地方逛了逛,每一秒钟都被拖得无限漫长。迪特马尔寸步不离,没给二人任何独处的机会,阿尔乔姆只好默自揣测。 到了约定的时间,士官敲响了教员家的门。在门口迎接他们的是一个深色头发的亚美尼亚族年轻女人,挺着个圆鼓鼓的大肚子。“纳丽奈。”女主人自我介绍说。 迪特马尔变戏法似的从袖管里掏出一个香槟酒瓶,殷勤地献给了女主人——瓶里重新灌装了某种神秘液体,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的。 “可惜您无法品尝!”迪特马尔对女主人眨眨眼,“我敢打赌,是个男孩!我妈妈有个方法辨别:如果肚皮是圆的,那一定是男孩;如果是女孩,肚皮会像个梨子。” 女主人苍白地一笑:“如果是男孩就好了,可以养家。” 迪特马尔笑道:“还可以卫国!” 女主人道:“快请进,伊利亚马上就回。洗手的话,这边是洗手间。” 他们真的有一个私人的小洗手间,独立的,就跟地面上废弃房子里的一样。不是在地板上随便挖个洞,而是真正的坐式马桶,脚边是陶瓷的泄水盆,木门上装着插销,一面墙壁上甚至还挂着一块厚厚的壁毯。 “真漂亮!”迪特马尔赞道。 “那边会往里进冷气,”女主人低声解释说,递上一条方格毛巾,“挂个壁毯可以稍微暖和些。” 荷马的母鸡被关在了厕所里,还给它撒了些食物碎屑。 男主人也下班回来了,眼睛好奇而贪婪地盯着荷马。他把众人邀请到一个温馨的小房间,招呼大家在折叠沙发上落座,擦擦手,用干净的小杯子给每个人倒了一杯独家配方的茶水。 “嗯,你们在帝国感觉怎么样?” “惊叹不已。”荷马坦承。 “地铁里的人还在拿我们吓唬小孩子呢吧?”伊利亚滑稽地做个鬼脸,将茶一饮而尽,“我们这里的变化是如此之大!特别是在元首的新年贺词之后!”他转身向挂在墙上的那幅跟教室里一模一样的铅笔元首画像致意,“没关系,让人们过来亲眼看看好了。像帝国这样的公民社会保障体系,连汉萨都做不到!眼下帝国正在全力推进接收外来移民计划!这不正在改建席勒站嘛……” “为了扩充钢铁军团?” “不完全是。说到钢铁军团,你们肯定想象不到,有多少志愿兵从地铁各地慕名而来!很多人都是拖家带口的。光我们班,这个月就有两名新生。我必须得承认:放弃民族主义,简直是天才的理念!您想想看,需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在最高会议上公开承认,说最近几年,甚至最近一个世纪的政治路线都是错误的?这是多大的勇气!这可是当着所有代表的面宣布的!您以为最高会议都是软弱无能的木偶人吗?错!请您相信,那里也有反对派,而且相当顽固!有些人的军龄甚至比元首本人还长!元首敢于挑战这样的元老!我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反正要敬元首一杯。” “敬元首!”迪特马尔精神抖擞地站起身道。 连纳丽奈也抿了一小口酒。 不喝未免显得失礼,阿尔乔姆和荷马也喝了。 “不瞒您说,我和纳丽奈,也是元首给了我们机会,”伊利亚柔情地握住夫人的手,“多亏他准许了异族通婚。不仅如此,还有这栋房子……纳丽奈以前住在帕维列茨站,天上地下!完全是天上地下!” “我去过那儿,”阿尔乔姆不自在地迎着教员炽热的目光,低声说,“那里的气密门坏了,对吧?我记得,从地面上涌进了各种异类。之后因为辐射,好多人患病了。” “我们那里——从来没有——任何病人!”瘦小的纳丽奈突然一字一顿地狠声说,“您在胡说!” 阿尔乔姆一时间瞠目结舌。 “所以说,历史正在眼前改写!”伊利亚宽慰地抚摸着妻子的手,开心而响亮地说,“您真是明智之举,决定书写当下的历史!我自己也有这个想法,您知道的,我不是给学生讲帝国历史的嘛,从几十年以前一直讲到当下,我自己也为一个念头寝食难安:要不要写一本历史教科书?要不要记录我们的整个地铁?现在好了,有竞争对手了!”他笑起来,“来,干一杯,同行!为了所有那些看不起历史教科书的傻瓜!为了所有那些挖苦我们的傻瓜!他们的子孙后代将通过我们的教科书了解一切!” 荷马眨了眨眼,但还是喝了一杯。 而阿尔乔姆则偷眼瞟着纳丽奈。她既没吃东西,也没听谈话。她双臂环抱着、保护着浑圆的大肚子,里面是一个混杂着两种血液的、尚未出生的男婴。 “我说,真的,您应该写出来,伊利亚·斯捷潘诺维奇!”迪特马尔被教员的热情所感染,兴奋地喊道,“您若愿意,我去跟长官谈谈?我们还有一台印刷机呢!我们出版了军方的《铁拳》,为什么不能出版历史教科书呢?” “此话当真?”教员激动得满脸通红。 “当然!教育下一代是重中之重!” “第一要务!” “这里头最重要的,就是教什么和怎么教,对不对?” “非常重要!绝对重要!” “比如说吧,我们跟红线的对峙。红线总在指责帝国十恶不赦……可现在,你们自己亲眼看见了,”迪特马尔将目光转向荷马,“但要知道,仍然有很多人听信红线的污蔑!对我们谈虎色变!” “您想想看,”伊利亚说,“如果您没来过我们这里,就开始描写帝国,那您会怎样向后代描述我们?无非是些恐怖传说!无稽之谈!” “那您又会怎样讲述呢?”荷马忍不住反驳。 “真相!当然是真相!” “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真相,不是吗?即使是红线,也有自己的真相。既然有这么多人相信——” “红线的真相已经为鼓动所取代!”迪特马尔插嘴道,“我说过,在红线,变种人已经秘密夺权,给正常人洗了脑!挑唆他们与我们为敌!他们在备战!哪里还有什么真相?!” 伊利亚也帮腔说:“红线都是饿肚子的穷人!您以为给他们洗脑很困难吗?您以为他们会试着去分辨真理与谎言,弄清是非黑白吗?您以为他们会承认,帝国创建了全地铁独一无二的社会模式吗?不可能!他们只会用集中营和焚尸炉来吓唬你们!” 纳丽奈把小手放在嘴边,仿佛唯恐某个禁忌词汇脱口而出,然后匆忙站起身,走出房间。连她的丈夫都没有注意,但阿尔乔姆注意到了。 “关于变种人,您在自己的教科书里会怎么写?”荷马问。 “什么怎么写?” “嗯,如果我理解得没错,帝国不是正在……跟变种人作斗争吗?是不是?” “正是。”伊利亚证实。 “怎样斗争?” “坚决斗争!”迪特马尔抢先提示道。 “你们会怎么处置他们?我是说你们所捕获的那些变种人?” “这有什么关系吗?比如说,把他们发配去劳改。”教员阴沉着脸说。 “您认为,劳改能纠正变种人?那癌症呢?” “你说什么?!” “癌症。我听说,元首已经将癌症划归为遗传变种。我很好奇,劳改具体可以改造哪些内容。” 迪特马尔笑道:“既然您这么感兴趣,我们可以安排您体验一下。怕只怕,一旦您的胳膊举惯了丁字镐,就再也握不住笔了。” 荷马道:“那我就等着拜读您的历史教科书了!” 伊利亚说:“莫非您对变种人抱有同情?您难道要把他们描述成淡黄色头发的天使不成?关于他们,元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我们继续放任这些畜生繁衍,下一代人类就将彻底失去生存能力!您难道想让他们把我们的血液冲淡吗?想让您的孩子生下来就俩脑袋吗?啊?!” “在这该死的地铁里,任何人都有可能生出俩脑袋的小孩!任何人!”荷马跳起来喊道,“可怜的患病儿童!你们呢?你们这里会怎么处理出生的双头婴儿?” 伊利亚沉默不语。 荷马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重地叹气。一直没搭腔的阿尔乔姆突然发现,这个老人比他更有勇气。他涌起一股冲动,想为这老者杀人,以便体现出和他一样的勇敢无畏。 “那就让我们来看看,我们无比崇敬的史书作家在自己的书里都写了些什么吧!”话音未落,迪特马尔猛然从桌子对面探过身,一把夺过荷马手中的笔记本,制服下摆因动作过猛沾到了沙拉。阿尔乔姆随即跳起,但迪特马尔把手摸向手枪皮套:“坐下!” “别这样!”荷马连忙劝阻。 纳丽奈跑进来,面容扭曲,双目放光。在这个局促的房间跟迪特马尔搏斗是很可怕的,子弹可能会射中任何人。纳丽奈将身子贴紧丈夫,惊恐万分。 “没事的,亲爱的。”教员安抚妻子道。 “伊利亚·斯捷潘诺维奇,您看看!”迪特马尔一手没离枪套,另一手把笔记本递给教员。 “非常乐意!”教员冷笑一下,“嗯,就从开头读起吧。嗯,‘他们还是没回。周二没回,周三没回,周四也没回,而周四是约定的最后期限’。嗯。这字迹,简直了!‘第一哨所昼夜’……这是什么?啊!——‘执勤’。我说,您难道从来不用逗号的吗?嗯,跟小说没啥差别。再来看看中间……乏味……乏味……哦!‘那么荷马——编年史作家、神话创造者、绚丽的蜉蝣才刚刚羽化而出。’您猜怎么着,神话作家他居然加了连字符!‘神话―创造者’!那你怎么不说‘写生-画家’呢?还是标点问题……‘一阵颧骨抽搐’!您这是说自己呢吧,同行?还有这里……‘她一个人对抗一整个军团的杀手……她固执地说,我想要奇迹!’哦呵呵,真带劲。然后呢?‘汩汩水流……’汩汩,啊嗯。‘漏水了,有人喊道。是下雨了,她喊。’哈!她把漏水当成下雨了,可真浪漫!” 荷马的舌头像被吞掉了一样。阿尔乔姆目不转睛地盯着枪套。 “我们再来看看结尾。不过,对您的历史我基本已经看透了,格调不高,比摇篮曲好不到哪儿去……这里简直是打死都认不出来……嗯哼……‘荷马在图拉站终究没有找到萨莎的尸体。’还有呢?结局。又是以第三人称讲述自己。真是精彩,精彩!拿着吧!”教员啪嗒一声把本子扔到沾水的桌布上,“书里没有任何反动内容,全是些矫揉造作的废话!” “去你的吧!”荷马说着,在裤管上把本子蹭干,塞进贴身衣袋。 “我看你还是省省吧!先把字认全,再去编造自己的《伊利亚特》吧!恐怕不是别人叫的,而是你自己僭称荷马的吧?” “去你的吧!”荷马皱着眉头,固执地重复。 “你写的有一半是关于自己的!那他妈算什么历史?根本没给历史留下任何位置!” “这是旧的。新的会不一样。” “好吧,希望新的能更好些!”迪特马尔忽然松开了自己的枪套,举起酒杯,“好了,吵也吵了,闹也闹了,现在让我们来为你的新书干一杯!啊,伊利亚·斯捷潘诺维奇?我们和两位客人……请您见谅。不然,连您的大美人妻子也要伤心了。话说回来,伊利亚·斯捷潘诺维奇刚才读的那些情节,我个人倒是挺喜欢的。逗号我自己也不擅长,至于其他的嘛,都还不错。请原谅,荷马先生,我们之所以失态,是因为对于所有人而言,这个话题都过于敏感了。” “对于所有人而言,”教员把手放在妻子的肚皮上,“关于双头婴儿,您的说法……简直不知深浅!” “我想,您自己也明白吧,荷马先生?对吗?”迪特马尔严厉逼问,“我们刚才有些失态,但您也有过错。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好。”荷马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阿尔乔姆也跟着照做了。 “有烟吗?”他问迪特马尔。 “有。” “抽烟请到厕所。”纳丽奈说。 阿尔乔姆把母鸡从厕所赶出来,插上门,坐到真正像样的马桶上,用敌人的烟叶卷了根烟,擦着火,把火头放在自卷烟上,深吸了一口,将体内凶狠的恶意随着烟雾缓缓排出。他需要冷静一下。 他想起了墙壁上那块厚厚的壁毯,据女主人说,那是用来御寒的。 他伸手去摸壁毯的绒毛,凉吗?一点也不。他又把手指探到壁毯下方,只是普通墙壁,一点也不冰冷。那挂壁毯是干吗用的?又为什么要撒谎? 阿尔乔姆几口把烟卷吸完,熄灭烟蒂,侧耳倾听。房间里有没有闹出人命?还没有。迪特马尔在嘎嘎大笑,这个快活鬼。 他站到马桶上,摸到挂壁毯的环扣,使劲儿往上一提,把壁毯摘了下来。 他期待看到什么呢? 难道是一道挂锁的门,要用金钥匙才能打开的那种?对于这间屋子里爱撒谎的“匹诺曹”们来说,神奇国度自壁毯这一侧开启,那么在另一侧呢,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墙壁,砖砌的,抹着灰泥。挂着壁毯只是好看些。 现在该把这笨重该死的壁毯挂回去,把环扣套在钉子上。但他很不情愿这样做。 他把额头靠在了这面粗糙丑陋的墙壁上。 墙壁没有帮助他冷静。还是烟卷更管用些。 但是…… 什么声音?是听错了吗? 他转过头,把耳朵紧贴在灰泥墙壁上。 自墙壁后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哀号和怒斥声。 由于墙壁很厚,哀号和怒斥的声音都很低,几不可闻,但仍然蛮野而可怖。有人在哭泣,哀求,听不清在说什么,紧接着又是一片哀号。继而传来断断续续的叱骂。那哀号声俨然有人在沸腾的油锅里挣扎一般。 阿尔乔姆从灰泥墙面挪开耳朵。 那里是什么? 是席勒站。这栋房子正位于通往席勒站的通道尽头。站台被一道墙拦住了,因为那边“正在改建”。特维尔站的囚牢被拆除了,然后搬到了普希金站——这就是全部的改革。 “喂,潜行者?”门外传来迪特马尔的声音。 “拉肚子了!马上来。” 阿尔乔姆铆足力气,从地板上拎起足有三十公斤重的壁毯——可千万别把马桶压塌了——直到胳膊酸得几乎支撑不住,才摸索着把壁毯挂好。 他轻手轻脚爬下马桶。 厕所里再次笼罩着一片寂静。 现在,又可以在这里安心地如厕了。 **** “怎么样,这房子?”迪特马尔依旧站在厕所外面,好像也需要厕所似的。 “很棒。” “内部消息:旁边还有一栋这样的,还空着。” 阿尔乔姆盯着他看。 “福利房,正在装修,按照配额分给我们军方的。你想住这样的房子吗?嗯?” “做梦都想。” “我们可以把这房子奖励给军团的英雄,作为榜样,奖励功勋。” “什么他妈功勋?” 迪特马尔点着一根卷烟,冷笑一下:“还在为我们得罪了你的老爷子生气哪?别生气,那只是一个考验,考验你的资质。你还不错,通过了。” “到底什么功勋?” “带独立卫生间的住宅,啊?带劲儿吧!外加军人薪金。你还可以结束那些有损健康的探路,医生不是跟你说了吗,可你……” “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士官把烟灰抖落到地板上,再次打量了阿尔乔姆一眼,目光冰冷。他的笑容消失了,鼻梁上的黑痣在面无表情的脸上变成了一枚弹孔。 “红线企图夺取大剧院站。那里本是中立站台,一直都是,而现在它令红线如鲠在喉。红线有猎人商行站和革命广场站,但没有到达帝国的直接通道,只能通过大剧院站对我们发动进攻。据情报说,他们决定把大剧院站吞掉。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大剧院站距此只有一个区间,一旦沦陷,帝国将直面打击。你在听吗?” “嗯。” “我们已经计划好了行动,要把大剧院站从他们手中解救出来。我们需要切断从大剧院站到猎人商行站和红线的通道,让他们无法进军。通道总共有三条,你负责最上面的,入口处大厅那条。你从地面走,穿过特维尔大街,进入入口大厅,在那里布雷,接通无线电台,汇报,然后等我们的信号。” 阿尔乔姆将迪特马尔吐出的烟雾吸进肺里。 “为什么不派自己人?你们难道没有潜行者吗?” “都牺牲了。两天前,一队四人小组到地面执行这一任务,结果全部失踪了。来不及培训新手了,红线随时都有可能发动攻击,必须立刻行动。” “大剧院站的入口处大厅是开着的吗?没被堵塞?” “你不知道?那不是你的片区吗?” “是我的片区。” “你能做吗?” “除非老人跟我一起,我需要他。” “那可不行!”士官一笑,弹孔重新变回黑痣,“我比你更需要他。如果你不按时取得联系,或者没有及时炸毁那个该死的通道,或者一去不回,那我就得为这事找个人……做深入检查。” 阿尔乔姆朝他跨出一步。 迪特马尔一声呼哨,房门被骤然撞开,三个黑衣人冲进屋子,短冲锋枪扣机待发,枪口对准阿尔乔姆的要害。 “答应吧,”士官说,“你会成就伟业,一项必要、崇高的事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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