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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退场地下街的雨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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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佐山浩美出了门,估摸着商场的营业时间去买丧服。 母亲伊佐子吩咐过,反正就买这么一回,就算是贵点也要买高档的。看来又要动用信用卡了。可不巧的是,三天前,她刚在公司附近的时装店买了一身价值四万八千元的秋季套装。若是买母亲所说的那种高档货,下个月的开支可就紧张了。所以,她虽然满口答应,内心却早已决定拿一件打折品来凑合。 九月上旬的星期六,今年第N次台风正从南方逼近。风像醉鬼吐的气一样热,满含湿气。往站台上一站,额头上顿时渗出汗珠来。可一钻进空调电车,还没走两站,胳膊上就起鸡皮疙瘩了。 阴郁的天空下,窗外飞逝的街道看上去是那么不景气。鳞次栉比的楼层被低垂的云压着,好像全都缩着脖子。浩美紧贴在出入口的门上抬头望望天空。不一会儿,雨点就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听到胜子姨妈去世的消息是在昨夜十点左右。胜子是伊佐子的大姐,如果熬过今年十一月的生日就该是五十五岁了。伊佐子则是四十五岁,姐妹俩整整差了十岁。在这之间还有一个哥哥和二姐,伊佐子跟这两人都很亲密,可跟胜子却似乎不怎么亲密。 “因为胜子姐姐在你妈还是小孩的时候就离家独立了。”伊佐子曾说过。 伊佐子接到胜子病危的电话后急忙赶往医院,这已经是昨日午后的事。胜子患的是癌症,发生多处转移已无可救药,这已是全家皆知的事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当时的感觉就是终于不行了。但外甥女浩美并未立刻去买丧服,而是一直等到了“万一”这天,是因为她还有些顾虑。而浩美的弟弟一树等则很干脆,甚至还说“反正早晚得用,要是早点去买就好了”。 浩美也并未感到有多么悲伤,反倒有点不在乎。虽然有种淡淡的失去亲人的悲痛,可眼泪却流不出来,也没有那种倒冲喉咙的呜咽。胜子姨妈是如此疏远的一个人。因为没有交流。 不,对于浩美或一树来说,她反倒是一种烟一般的存在。即使在年中年末碰面的时候,在打完“姨妈好,久疏问候”的招呼后,就再也找不出下文了。正第二年复读的一树等人甚至还说,今年新年在老家见到胜子姨妈后,光是被那个姨妈盯一眼,即使什么话也没挨,也总觉得像是挨了一顿责备似的。 听到这话的时候,浩美也曾笑着说“是你想多了”,可到了后来,居然连伊佐子都说出类似的话来,不禁令她十分惊讶。 “一树复读两年的事一直瞒着胜子姐姐,这么一见面肯定露馅了。真难为情,总觉得让她看扁了似的。” 伊佐子怀有这种被害妄想般的心情,也是因为胜子从小就聪明一大截吧。就连相差十岁的伊佐子上小学或初中时,都经常会碰上直夸姐姐的老师——“啊,是胜子的妹妹啊?姐姐这么聪明,妹妹也肯定不赖。你也要好好努力哦,否则会给姐姐丢脸哦”,所以,年龄更接近的舅舅和姨妈感受到的压力肯定会更大吧。 也许是这种忌恨无意间残留了下来,即使在长大成人之后,胜子也仍被姐妹们排除在外吧,浩美想。再加上其他兄弟姐妹全都结婚成家了,唯独胜子终生未嫁,当然也没有孩子。昨夜伊佐子粗算了一下,惊讶地发现,胜子竟然过了超过三十五年的单身生活。“她完全是独立女人的先驱。”浩美默默地听着母亲那怜悯的感慨,“说到底,她工作上还是成功的。” 胜子拿奖学金从大学毕业,成了一名初中教师。之前一直在当英语老师,前年春天刚通过考试成为埼玉县一所小型市立中学的副校长。就连反对她、说“女副校长不合适,没有执行力”的家长会都驳不倒她,她一直我行我素地工作。最近,甚至还被人背地里诽谤说她这副校长权力比正校长的还大。 伊佐子和二姐奈津子从商业高中毕业后立刻参加了工作。与胜子差五岁的舅舅勋虽然也上了大学,却不是胜子姨妈所上的那种一流大学,连他自己都笑称是“野鸡大学之一”,并且,明明上的是经济学系,毕业后却进了毫无干系的二流机械厂,还是勉勉强强进去的。现在在总务部上班,虽然顶着部长代理的头衔,但依照本人的解释,“说是总务,其实就是干杂活的,只要身体结实会说话谁都能干”,所以,实际上也没什么了不起。 伊佐子还有一个小两岁的妹妹,名叫真喜子。这个姨妈更不像话,最终连高中都没上,即使上初中时,也似乎是那种“我若是走了,老师会更舒心”的档次的学生。无论是从事过特殊行业还是离婚再结婚的经历,也只有这个姨妈有过。初婚是在十九岁,两年后就分手了。再婚则是在二十三岁。虽然到目前为止跟第二个丈夫过得还算和睦,可由于她喜欢排场爱出门,两人之间也似乎经常会产生一些小摩擦。但丈夫一边,也就是浩美的姨父,似乎也是半斤八两,所以,倒也能保持平衡。 浩美去年参加成人礼的时候,身着长袖和服的样子就曾被这个姨父色眯眯地盯过,实在令人不快。后来又有数次,这个姨父甚至把电话打到了她公司,说什么正好来到附近,邀她一起吃顿便饭,这也很令人反感。但老这么拒绝也不能解决问题,于是就在第三还是第四次被邀请的时候,带着两个亲密的同事去了,结果就在同事们去洗手间的空当,被姨父数落:“看来浩美还是个孩子啊。” “为什么?” “在这种时候是不该带朋友之类的。你也想做个成熟女人,对吧?既然这样,那就……” 我做不做成熟女人关你什么事,虽然浩美心里这么想,可还是没有说出口。 姨父名叫多田顺次。浩美所在的融资科也有一个同样叫顺次的上司,或许是连锁反应吧,在她眼里,甚至连那名上司的神情都变得好色起来,真是可笑。 葬礼上亲戚们要汇聚一堂,当然又得跟顺次姨父见面了。一想到这些,她就心生郁闷。 在有乐町站下车后,浩美朝MULLION商厦的方向走去。她早就决定去西武百货逛逛。母亲说“就在三越买吧。正式礼服最好是在三越一次买齐”,她还真有这种单纯的想法。虽不知道有什么好的,可反正就是说好。 到了卖场,一名热情的女店员问了大致预算后,帮她挑选起来。 “虽然是夏天穿着热冬天穿着冷,但最好还是选一件四季都能穿的。在卖这种黑色礼服的时候,虽然也有一些售货员说得很好听,说什么用小花或胸针装饰一下还能用作参加喜宴的盛装之类,我却不向您这么推荐。毕竟不自然。小姐您还这么年轻,参加喜宴肯定比丧事多,所以,丧服只买一身价钱便宜的就行了。” 听了店员明快的建议后,她选了一身款式可爱外观好看的。女人一旦穿上丧服,美丽也会连涨三成。浩美在试衣间的大镜子前看着全身像,反倒有点兴奋起来。她甚至觉得,姨妈的死给了她成年后第一次穿丧服的珍贵机会。 2 姨妈一个人生活的地方是川越市内的一处公寓。尽管是座房龄仅为七年的雅致房屋,可由于住户少,并没有集会场所之类的设施。由于早就料到学校相关人员和以前的学生等都会来,参加葬礼的人数肯定会很多,所以,在离公寓五分钟车程的地方租了一处名叫“川越祭典”的大厅来守夜和举行葬礼。 胜子是独身,双亲也早已不在了,所以丧主就由弟弟——舅舅勋来做。身为总务部长代理的舅舅果然老到,跟前来帮忙的学校相关人员和殡葬公司员工一起,干脆麻利地推动着各项进展。 祭坛淹没在白色菊花里。遗像装饰在中央,就浩美所知,胜子姨妈似乎更显出一贯的表情——有点生气,一本正经地闭着嘴,俯看着这些汇聚到这里的没出息的弟弟和妹妹。 在守夜和告别仪式期间,除非是忙得不可开交,一般来说亲属们都是闲得无聊。浩美和一树就被告知用不着整晚都守着。 “这些你就别管了,你还是学习吧,不然又考不上大学了。这次如果再考不上恐怕想哭都来不及了。亏你现在还笑得出来。” 被真喜子姨妈一通数落后,一树生气地把头扭向了一边。真喜子姨妈没有孩子,奈津子姨妈只有一个女儿,舅舅勋倒是有两个儿子,但都已结婚,一个因工作关系住外地,一个在地方大学上班。那三人都赶不上今晚的守夜,只能在明天的告别式上列席。因此,浩美和一树自然就成了难得的话柄。 房间里挂满了白色和淡蓝色的帷幕,面积有十叠左右。由于不是在自家或是寺院,自然很无奈,但那铺着亚麻油毡的地板上摆着折叠椅的光景,与其说是守夜现场,倒更像是选举事务所。 “最近大家都说这种方式轻松,毕竟,省去了端坐的辛苦。” 听负责人这么一解释,正要往椅子上坐的奈津子就说:“是啊,穿西装的人倒是无所谓,可穿和服的坐起来就累了。”说着,整了整和服的下摆,又小心着不让臀部部分起皱,好歹才坐了下来。这个姨妈在兄妹当中似乎是唯一一个牙口不好的,才四十七岁牙齿就只剩下五六颗了。由于是假牙,说话声有点放不开。原本就是话少之人,因此越发寡言少语了。所以,今天如此能说实在是罕见。 “姐,坐椅子辛苦并不是衣服的错,是年纪,年纪。”真喜子大声说,“上年纪的人最好是坐榻榻米。”她笑了一下,忽然回头望望浩美。“我跟浩美坐椅子。我们年轻。”接着,好像在炫耀胸部似的,又啪地拍了一下勒得紧紧的衣带。 “你和浩美怎么能一样对待呢。”顺次姨父插了一句。话虽是对着真喜子说的,可脸和身体却朝着浩美。正从配备的水壶里倒茶的浩美故意把视线落到了手上。 “哎呀,讨厌。”真喜子哈哈笑了。尽管今天去掉了指甲油,但口红却仍像往常一样鲜红,紧紧贴在微微凸出的前齿上。 “有什么不行?浩美都这么漂亮了,又妩媚。都有男人了吧?” 顺次姨父凑了上来。浩美把茶碗放回托盘走开了,故意跟姨父保持着距离。 “正是好时候。丑女十八都还一朵花呢。”伊佐子笑着说,接着瞥了一眼噘起嘴的浩美。浩美用生气的眼神向母亲控诉。 “别往心里去。”伊佐子凑近浩美嘀咕道,“大家是在开玩笑呢。” “可是……” 自己遭姨父纠缠那件事她一直没告诉母亲。干吗不咬咬牙说出来呢,浩美有些后悔。 “守夜是从七点开始吧?”顺次姨父抬头看看墙上的圆时钟,“还差一个多小时呢。日本茶没劲,真想喝点咖啡啊。” “他昨天的酒都还没醒呢。”真喜子打着圆场。 “这附近咖啡厅之类的至少该有吧。走,浩美,喝咖啡去。” “我……” “有什么不行的,走。那些乱七八糟的就别干了,交给你这些姨妈就是。” 顺次姨父从浩美手上夺下托盘。这时,大概是察觉到了姐姐的为难吧,一树插嘴道:“我也饿了。要是在和尚们念经时肚子叫起来那可就难堪了,我也去吃点东西吧。一起去吧,姨父。” 姨父眼看着脸色郁闷起来。活像个小孩,浩美想。 “什么啊,不用你来。我在跟浩美约会呢。” “只要能蹭上一顿,我是不会放弃这种好机会的。有什么不行。” 一树起身率先走了起来。正在这时,跟负责人商量完事的舅舅和浩美的父亲回来,在出入口差点撞上。 “怎么,一树,去哪儿?” “我肚子饿了。顺次姨父说是要请我们吃饭。” 舅舅圆滑地打起圆场:“我们刚刚才定了饭团啊。大家都还没吃吧,开始之前先吃点垫垫肚子吧。” “可姨父说想喝咖啡。” “楼下有自动售货机呢。”说话间,舅舅已翻找起兜里的零钱,“一树,每人买一份。” “OK。”一树答应一声出去了。浩美则躲在父亲和舅舅的背后吐了下舌头,强忍住笑。 守夜开始后,气氛终于严肃起来。 前来送殡的人很多,对于一个独身女人而言简直可以说是破格了。而且,还是在台风即将来袭的情况下特意赶来的。浩美一面垂着眼缩在遗属队列后面的一角里,一面在想,胜子姨妈再可怕再没劲,可至少还是个优秀教师啊,这一点不得不承认。 虽然并没有人放声痛哭,可过程中还是有些女人禁不住用手绢拭眼睛,声音嘶哑地吊唁,年龄段从三十岁前后到四十五岁,大概是胜子姨妈在年富力强、充满激情时教过的学生吧。 “没有登过报纸啊,没想到竟来了这么多人。”伊佐子十分感慨,“大家是怎么知道的呢?” “好像是有什么同学会名簿,”奈津子悄声说道,“一个人知道后,剩下的就一传十十传百了。但也真是难得。这么糟糕的天气。胜子姐姐也算是幸福的了。” 奈津子这才眼泪汪汪起来。 诵经结束后,要请守夜的客人享用寿司和酒。浩美担任勤杂和接待,站站坐坐忙个不停。其实厅里原本就有负责人员,完全可以推给他们,可浩美却觉得老那么坐着实在无聊,总觉得过意不去,就不由得想活动活动。 一些会话片段不时传入耳中,与其说是有关胜子姨妈的,倒不如说是久未碰面的旧知故友们借机互通近况互诉衷肠更为贴切。死者总是被用作各种口实,既可以用来制造攀比丧服的机会,又可以使人借机炫耀珍珠项链的价钱。想到这些,浩美不禁有点脸红。自己去买丧服的时候,在试衣间里不是也很兴奋吗? 在送殡者中还有不少上年纪的男人,不是胜子姨妈从前的同事,就是当时的教务主任、副校长和校长。其中最引浩美注意的,是一个偕夫人一同前来的名叫新谷吉克的男人。 据说此人于三十多年前,在胜子姨妈还在大宫市内的初中上班时做过家长会干事。从那时起夫妇俩就热心教育,极为赞赏胜子姨妈把外国小说导入英语教材或给学生播放文艺电影等独创的做法,似乎曾帮过她不少忙。 新谷看上去得有六十过五了,已完全谢顶,看来是有高血压吧,对酒都不碰一下。夫人俊江小巧而微胖,躬着腰往坐垫上一坐,连衣裙样式的丧服的拉链简直都要撑裂了。 两人正在跟奈津子和伊佐子热心地聊着,什么胜子是多么优秀多么激情四射啦,多么热衷孩子的教育事业啦,等等。 “她真的是个聪明人。”新谷兴高采烈地说着,“她那种女人大概可称为女杰吧。即使是校长或教务主任所说的事,只要觉得不合理,她就断然拒绝,可如果是为了学生,就算是半夜被叫起来她也毫无怨言,毅然前往。” 俊江也赞同地频频点头,同时说“她就是为做教师而生的”。 凡事都会感动的奈津子则不停地擦着眼泪。“大家都这么认可姐姐,她也算是幸福的了。”一旁的伊佐子眼睛也湿润起来。 浩美还有一个意外的发现。是一树听来告诉她的。当时浩美有点累了,两人在休息室休息。 “我刚才听到一件事,说是胜子姨妈好像还做过志愿者之类呢。” “志愿者?什么志愿者?” 一树松了松廉价领带,脱掉鞋子。“好像是生活顾问之类。” “怎么,那边有人来吊唁?” “嗯。我只是听了只言片语,好像是帮助过一个有前科的家伙重返社会之类,就是这种事。” 浩美一惊。这种话是她头一次听说。如果从胜子姨妈的性格来推测,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个生活顾问性格可有点恐怖。”浩美微笑着说,“你啊,人要是不能重新站起来可就是人类的渣滓了!有什么好嚷嚷的。” “可是,我讨厌这个。”说完,一树倒在了长椅上。 3 晚上快十一点时,祭坛一旁留下来的就只有亲属了。男人们和真喜子也喝了几杯,气氛轻松起来。 “胜子姐姐还是朴素地过了一辈子啊。”真喜子呷着杯中的酒说道,“头脑是聪明,可就算是活着也没有一点快乐吧?没结过婚,也没谈过恋爱。” “恋爱没谈过就未必了吧。” 奈津子一张口,真喜子顿时露骨地嘲弄起来。 “胜子姐姐还谈恋爱?你有没有搞错?首先,有哪个男人会找她啊,那么吓人。” “可姐姐也有年轻的时候啊。”说这话的是伊佐子,完全是劝架的语气。 可是,真喜子根本不在乎。她松松带子,衣领也松开了,完全就像老电影中的酒吧女打扮。一沾酒就满嘴臭话是这个姨妈一贯的毛病,今晚尤其厉害。大概是胜子生前,无论真喜子说什么都被胜子的大道理堵回去,一口恶气一直忍到了今天的缘故吧。想一吐为快。 彼此都是亲姐妹,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气氛却不对。 “就算是年轻,她那种长相也不行。男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我从前的那死男人就曾经说过,他说‘你姐姐啊,简直就是一张陈年圆糕上长了眼睛和鼻子的脸。多亏没长毛才好歹能认出来’,等等。” 说句公道话,姐妹四人之中,小妹真喜子算是最漂亮的了,眉清目秀,鹅蛋脸,皮肤也白。相反,胜子则最差,毋庸置疑。 浩美虽未一起跟着讲坏话,却颇感内疚,抬头望望胜子姨妈的遗像。或许是心理作用吧,照片上的脸看上去越发严厉了。 “别太过分了,真喜子。”红着脸的顺次说,“怎么说那也是你的亲姐姐啊,别太过分了。” “是啊。快别说了。”伊佐子认真地说,“看来我跟奈津子姐还都不能死在真喜子前头。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坏话呢。” 真喜子扫了兴,只得嘟囔起来。勋站了起来。 “该添香了。” 浩美的父亲也趁机起身待在上香的勋身后,跟浩美和一树说起话来。 “你们也快睡吧。这儿的休息室太小了,胜子姨妈的公寓都安排好了,去那儿睡吧。” 伊佐子点点头。“妈妈白天都去给你们打扫好了,被褥也拿过去了。明天阿保也会临时去那边。知道在哪儿吧?” 这里所说的阿保,就是明天要到的表兄。浩美从母亲手里接过钥匙,跟一树最后又上了一次香。 就在这时,真喜子恶骂起来:“作为女人,胜子姐姐也真是白活了一辈子。就说今天,你看看,有哪个男人来给她上香了?全都是清一色老头和学生。姐,这能叫正常吗?肯定是这样的……” 或许是累坏了,一树响亮地打起鼾来。 “我身子长。”在一树的要求下,浩美把床让了出来,睡在铺了被褥的起居室地板上。即使不这样,身体也够痛的了,再加上恼人的噪音,根本无法熟睡。 凌晨五点后,一树终于平静下来,可如果就此熟睡,身体反而更难受。她最迟八点就得起床。 索性直接起来吧,浩美掀开被子,来到厨房,用水壶烧了水,速溶咖啡和袋装红茶却都没能找到。 她记得附近好像有家便利店。幸好昨晚睡觉时换上的睡衣是可以直接穿到外面的款式,浩美拿起钱包出了房间。 下了电梯,穿过静悄悄的大厅,各个信箱都像是吐舌头做鬼脸似的,各种报纸都鼓了出来。外面还有些昏暗,雨停了,风似乎也不大。天也跟昨天完全不同,今早很凉。照这样的话,台风大概就不会来了吧。 打开前厅的门锁,来到外面。虽然称不上是庭院,却有着雅致的绿化带和草坪,上面还有零星的踏脚石。浩美走了起来。 浩美忽然被一个从阴影里钻出来的人影摸屁股就是在这时。她吓了一跳,不敢出声,可接着双手就被反拧了。酒气熏来,她顿时明白了是谁。 顺次姨父酩酊大醉,眼睛通红。一定是守夜喝多了。 “姨父!”浩美奋力甩掉纠缠的手,厉声说,“恶心,快放手!” “浩美,你可真冷酷。有什么不好的,跟姨父一起睡吧。” 他一定是假托小睡一下,才离开的川越祭典吧。还真不能掉以轻心。如果自己较真生气,他肯定又会推托说:“傻瓜,姨父跟你开玩笑呢。你还真以为我会胡来?浩美终归还是孩子啊。”真可气。管它是开玩笑还是闹着玩,不行就是不行,讨厌就是讨厌。如果说连不喜欢的男人都要一一献媚才叫“成熟女人”,她宁愿不当女人。 “要睡快去屋里睡。恶心!别碰我。” 正在你推我搡之时,附近忽然传来搭讪声。 “请问——” 浩美和顺次都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公寓前庭的入口正站着一个男人。 脸不熟,年纪嘛——大概是六十岁吧,在那个年代已经算是高个子了,两鬓雪白,脸上有很多皱纹。素雅的铁灰色西装搭配着一条黑乎乎的领带,用带着一粒珍珠的别针别住。 “这附近有没有一处名叫川越大厦的公寓?” 男人靠前半步,打听道。 顺次松开了他那令人讨厌的手。浩美急忙躲开。 “这个,我也不是这附近的人,不大清楚……” “是吗?打搅了。”男人微微点点头,迅速打量了一下浩美和顺次,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去。浩美紧随其后来到大街上。顺次没再追上来。 便利店很快就找到了,可浩美却不想立刻回公寓,稍微绕了一圈后才回来。走进前厅的时候,又慎重地打量了一下周围。 没有一个人。再离谱也不至于如此吧。倘若在这儿也打埋伏,那可真是犯罪行为。 浩美走近信箱,寻找胜子姨妈的名字,这才发现只有姨妈的信箱没塞报纸,不禁一愣。 也对啊,报纸是不可能来的,住院的时候就该停掉了。 刚才穿过这儿的时候就隐隐有种念头,买完东西回来时顺便取报纸,一点也没意识到不自然。 姨妈与绝症抗争,最后力竭而死。只有这个信箱没有报纸——这一单纯的事实,比芬芳的菊花,比众多送殡者的身影,比母亲和姨妈们的眼泪,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让浩美真切地感到胜子姨妈的死。 她轻轻抬起手,试着打开信箱。里面应该没有任何东西,只充塞着淹没了姨妈去世后的公寓那凄凉的空白…… 可是,并非如此。 一封信就落在底部。拿出来一看,正反面什么都没写,也没贴邮票。整体泛黄,似乎已经很旧。 信封口已被剪开,是打开的。两张四折的信笺装在里面。浩美试着取了出来。 接着,刚读完开头的第一行,这封信就让整个世界都翻转过来。 4 胜子,我现在正痛苦地写这封信。 光是这么一句,想必敏感的你就已猜出我后面要继续的内容了吧。你实在是一个聪慧而坚定的女人。我就是被你这一点吸引的。 咱们俩干脆离开这座城市,到远方重新开始吧——这计划是上星期才出来的吧。只要造成既成事实,我的妻子也就放弃了。当这话从你口中说出的时候,说实话,我非常吃惊。因为我从未想到你竟然会有这种想法。你总是说,自己没有过多要求,因为自己是后来插足进来的,并无意伤害我太太。每次听你这么说,你的这种深深体谅都让我很感激。 可另一方面,我却非常焦急。因为你一直这样压抑自己。你对我的思恋仍不算深,仍足以让你可以如此自持。 所以,当你提出要私奔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我想,所谓升天的感觉也莫过如此吧。 你是前些天在“和泉”见面的时候说的吧,说了要抛弃此前构筑起来的信用决心跟我逃走的理由。 你乘坐了后来就发生了三河岛双重撞车事故的列车,在前一站的日暮里车站下了车,所以才捡回了一条命——当听到你这话的时候,我也真的吓了一跳。你说过,对你来说,虽然那只是一次极普通的换乘,可感觉就像是命运的分水岭。事实上,那次事故死了一百六十多人,所以你有那种感觉也很正常,我也这么认为。 你经常说,人说不定明天就会忽然死去——我深有同感。如果不趁还活着时把想做的事都做了,将来肯定会后悔。如果活着对不起自己的心,就算死了也不会瞑目——所以想跟我一起生活。你是这么说的吧。 我被你的话感动了,非常赞同,所以就偷偷地处理身边琐事,作着私奔的准备。 可是……实在是抱歉,我却无法付诸行动了。 就在三天前,事实上,和美——我女儿的名字,想必你也很清楚吧——在学校附近的文具店扒窃,被教育辅导了。 我全然不知道女儿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产生了何种纠结。不,说实话,我其实是不想知道。我觉得她才十岁,还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懂得大人真正的恋爱感情为何物。可和美却完全看出了我和妻子间的感情正在走向破裂。 当她从派出所被放回家,被责问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时,她哇哇哭着全说了出来。她说家里在不断变化,她寂寞得难受。 胜子,我就直说吧。我当时就想,我抛弃得了妻子,却抛弃不了和美。 就算采取我跟妻子离婚跟你再婚领着和美过的形式也不行。因为和美想要的是亲生母亲和我一起构筑起来的家庭,没有妥协的余地。 我爱你,跟你邂逅是一种幸福。可无奈的是我们的相遇太迟了。看到抽抽搭搭哭个不停的和美,我就觉得,你那句表露决心的“活着要对得起自己”对我来说只能是一句极其残酷的台词。 另一方面,我也深知这么对你实在是卑鄙至极。我的心仍在动摇。如果直接跟你见面或是听到你的声音,我的心就会动摇,恐怕无法再坚持现在的决心。 所以我写了信。可是,就算现在寄出去,也不可能在你我约定的明天下午两点前送到你手中了。 所以我把这封信装入了信封,交给了我们两人碰面的地方“Lucky”的老板。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肯定没问题。 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希望你能理解。你是个聪明人,早晚会有一个比我更适合你的男人出现。 我们一起分享了人生的一段时期,一段辉煌的时期。你说过你爱我,我也爱着你。既然如此,那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不想伤害流着我血液的和美的心情。 并且,希望不要破坏我们的回忆,把一切都封闭在黄金的影集里。 你是一个完美的女人,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5 信没有署名。 看来终究是不想留下证据。特征鲜明的男人笔迹,笔触也相当有力。大概是用圆珠笔写的,随处都洇着墨迹。 浩美十分小心,确认没有被一树或顺次姨父发现后,又偷偷反复读了好几遍。像这种信,她不想轻易让其他亲戚看到。至少在告别仪式结束前是不行的。因为她不知道会酿成多大的乱子。 虽然既无邮戳,也没有收信人地址和寄信人的名字,可这分明是写给胜子姨妈的。写信的这个男人,大概就是姨妈当时的地下情人吧。男人有一个名叫和美的十岁女儿,为了女儿,他放弃了与姨妈决然私奔。到这里还算说得过去,可荒唐的是,他只是把这封信委托给了当日跟姨妈见面的名叫“Lucky”的老板,爽约了。而且,这封信的后半部全是自我辩解和明哲保身的理由罗列,无非是“希望能理解”之类。 胜子姨妈的过去居然隐藏着如此大事,完全未料到。读着信,浩美几次从信笺上抬起脸,眨眨眼睛。那个胜子姨妈?要私奔?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幸亏是做老师的,胜子姨妈公寓的书架上放着几本辞典和年表。翻开一查,这才知道“国电常盘线三河岛站内双重撞车事故”发生在昭和三十七年的五月三日,也就是浩美出生前八年的事。对浩美来说,感觉就像偷袭珍珠港或接受波茨坦公告等事件差不多,都很遥远。那只能是昭和的历史,是在教科书上要学,学了又忘记的事。 这种事居然还跟姨妈的人生扯上了关系。记得老师似乎曾经教过,说那些写在历史教科书里的人物,如果顺着谱系寻找下去,说不定就会在某处跟自己的家谱碰到一起。浩美万万没想到,这种甚至都可以变成铅字的事情居然会跟自己的亲戚有关。 事故发生的时候,胜子姨妈——因为上面写得很清楚,最初的撞车和脱轨是发生在晚上九点三十五分,是晚上——一定是猛然醒悟了吧。 不能继续欺骗自己。否则,在将来要死的时候肯定会后悔。 所以,胜子姨妈就向地下情人提出了私奔。可男人却在最后关头背叛了姨妈,把她甩了。 如此看来,胜子姨妈如此坚持独身,一定是因为心里所受的创伤太大了。姨妈赌上了一生,可这豪赌却破灭了。不,岂止是破灭——如果只是破灭,还有补救的余地——连这豪赌的对手都吓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而且还说什么“你是个聪明人”,给姨妈留下了一句定身法般的台词。 即使在浩美看来,胜子姨妈也的确是自恃知性、有教养,所以,一树才会抱怨道“哪怕只是让姨妈盯上一眼,就仿佛挨了骂一样”,母亲伊佐子也才会嘀咕说“被她瞧不起”吧。 这种女人,一旦被她一生中唯一的男人说“你是个聪明人”,提出不要再提离婚,不要再作痛苦挣扎的要求,恐怕她就只有服从了吧。 “不过……” 这封信为什么现在才被放进姨妈的信箱呢? 告别式的准备从上午十点左右就开始了。 真喜子姨妈跟顺次姨父仍祥和地并着枕头,醉得不省人事。对于现在的浩美来说,这样空气似乎更清新了。 虽说是准备,可大半工作都交给了工作人员。除了乖乖地坐着以外,无事可做。父母和舅舅却仍在不消停地忙里忙外,浩美丢下他们挨近奈津子。 “那个,奈津子姨妈。” 姨妈脸上有些疲劳。因为是皮肤白净之人,睡眠不足立刻会在皮肤上显现出来。 “昭和三十七年前后的时候,胜子姨妈住在哪里啊?” 奈津子姨妈像小鸟似的低头沉吟了一下:“这个嘛……” “学校是哪儿啊?已经去了埼玉?” 胜子姨妈的教师履历是从东京都内的学校开始的。 “应该已经去了。” 奈津子姨妈说着,从袖子里取出手帕擦拭起眼睛。今天阳光有些微弱。守夜的次日睡眠不足,阳光自然很刺眼。 “昨天刚听好多人聊起过……对了对了,正好昨天来的那个新谷先生,不就是他做那学校的家长会干事的时候吗?据说你胜子姨妈就是昭和三十五年调到那儿的。” “真的?” 奈津子姨妈疑惑地眨着眼睛。 “你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些来了?” “唔……随便问问。我昨夜一直在想,胜子姨妈到底过的是怎样的一生。” 由于担心问得太深会引起怀疑,浩美就适可而止了。 如果说当时已经在埼玉的学校,那么,到东京办事,晚上再乘电车回家,在日暮里换乘也就十分正常了。信上的记述也就得到了一些印证。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菊花的香味似乎比昨天更浓了。为了消除死者的气味,现在似乎已开发出数日间每天都会增加香气的新品种,想到这些,浩美有点悲伤。 胜子姨妈真的死了,已经不可能直接向她问出这封信的真相了。不可能,绝不可能了,死无对证了。 送殡者开始汇集,香已经烧上,接待处也站上了人,跟昨晚守夜时的步骤一样,告别式就要开始了。这个仪式结束后,姨妈就要化为骨灰了。但在此之前,浩美还是想整理一下思绪,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行。 “怎么了,姐,今天屁股怎么这么沉啊。” 即使被一树这么挖苦,浩美也仍嗤之以鼻。 顺次姨父和真喜子姨妈仍宿醉未醒,一脸浮肿,根本就不想起来。况且,姨父连念经期间都还在打盹儿呢。只能用令人惊愕一词来形容。 浩美低下头,继续思考起来。 那封信的确是旧信,这一点已毋庸置疑。信笺和信封全都发黄了,连墨迹都褪色了。如果真的是昭和三十七年写的,时间都过了二十九年了,当然会变成这样。 那么,是谁把它放进信箱的呢? 首先想到的是胜子姨妈自己干的。 在决定住院的时候,姨妈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心理准备吧。所以,为了不让亲属知道自己过去这段畸形的恋爱经历,她事先把信放进了信箱…… 从心情上讲,这种可能性很高。听了真喜子姨妈昨夜那番令人无法忍受的毒舌之后,浩美就更加确认了。 倘若看过这封信,恐怕连真喜子姨妈也吐不出那么过分的台词来吧。她那么刻薄,读过之后,虽然还是会说出“都什么啊,最终还不是让人甩了”之类,可把胜子姨妈说成是化石般的怪人之类的攻击就不得不收敛吧。头脑聪明,有社会信用,即使个人情感方面也有着充实的过去——如此一来,胜子姨妈不就度过了一个理想的人生吗?至少,对外甥女都眉来眼去——顺次姨父对浩美的这种过分关怀绝不只是出自一个长辈的情感,这一点想必真喜子姨妈也不会察觉不到吧。在这种事上,这位姨妈有着爱因斯坦般的天才灵光——丈夫净惹事,自己也始终是麻烦缠身,比起她的生活方式,胜子姨妈的看上去就神气多了。 而且,胜子姨妈已经不在了,也用不着担心今后会再输了。 完全是姐妹几个的人生竞赛中完美的胜利退场。 有可能,完全有可能。只是…… 浩美摇摇头,又否定了刚才的推论。不行不行。若是这样,信肯定早就被发现了。胜子姨妈住了四个月的医院。在此期间,谁也无法保证管理员或是前去探望的某个姐妹没有打开信箱查看过。事实上,打开的可能性还是很高。因为即使在胜子姨妈住院之后,邮件也仍在投递。 可是,保管书信的只有胜子姨妈啊。 是母亲?浩美偷偷看了一眼正在最前排低着头的伊佐子。难道是母亲受姨妈之托,昨夜藏起信? 那这样做的目的呢?这样一来就跟刚才的设想又一样了。是为了胜子姨妈死后的名声——虽然这么说有些夸张,可还是能为胜子姨妈度过了充实一生提供证据。 可如果是这样…… 母亲伊佐子当然就知道这件事了。既然是帮胜子姨妈,那么书信一事早该说出来了啊。要事先放进信箱,就是因为想让浩美、一树,或者今日才赶来的阿保等人发现吧。那早该拐弯抹角地前来套话了才对啊。 想到这里,浩美恍然大悟。 把信藏到信箱里的并不是亲属。 因为,假若是亲属想让这封信被发现,即使不用放进信箱也有的是机会。 若是亲属,也不会在葬礼结束后就一拍两散,因为今后还会有五七的佛事、七七的法会、安放骨灰、遗物和财产的整理、分赠遗物等。 如果想把胜子姨妈过去隐藏的悲惨恋爱故事抖搂出来,在这些时候也未尝不可。比如若无其事地说上一句“啊,这是什么”,然后把这封信从衣橱里或抽屉的底部取出来不就行了?这么做还更巧妙,更有戏剧性。 不是亲属干的。 那到底是谁把信放到那种地方的呢? 脑子里一团糟。就在诵经到高潮的时候,浩美禁不住抬起头来,使劲叹了口气,神态与参加葬礼的亲属身份很不相符。这时,就在送殡者队列的一端,她发现了今早在胜子姨妈公寓前面遇见的那个刚上年纪的男人。 6 机会只有出殡前的这段短暂时间了。浩美顾不上父母和亲戚们诧异的眼神,穿过送殡人群,朝那个男人靠近。 对方也记得浩美,似乎也察觉了她靠近的目的和意图。他并未逃走,只是有点愧疚地垂着眼,一动不动。 “请问,您就是今早那一位吧?” 浩美一面压低声音,一面把他朝人群后面拽去。最后来到大厅的走廊上,可浩美仍继续后退,一直走到楼梯旁的吸烟处。 “当时真得谢谢您。我很无助,是您帮了我。” 他今早的问路当然是演戏。虽然不可能知道浩美就是胜子的外甥女,可他肯定是抱着救助被醉汉缠上的年轻姑娘的念头,才上前搭讪的。 浩美致谢后,对方默默地点点头,接着微微抬起一只手,低声说:“不用客气,这么点小事……” 浩美单刀直入切入正题:“是您把信放进信箱的,对吧?” 对方睁大了眼睛。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瞪大眼睛凝视着浩美,仿佛让她来解读浮现在眼睛中的答案一样。 嘴唇干了,心跳加速。浩美握着丧服领口的丝带,盯着对方的脸。“您,就是那个二十九年前一度想跟胜子姨妈私奔的人吧?” 这一次男人眼睛动了,无助地垂下眉毛,握起粗糙的双手,吞吞吐吐,只有嘴角在动。 浩美继续追问:“对吧?我早就想过了。那封信,您虽然写了那封信,可最终却没有交给‘Lucky’的老板,对吧?还是为自己草率罗列理由的行为感到内疚了吧?所以,胜子姨妈并没能收到那封信。对吧?姨妈只是被涮了,对吧?可是,对于清高聪明的姨妈来说,这些就足够了——只是被涮了,即使没有任何解释,也知道了您的心已经离去。并且,正如您期待的那样,她完全展示出了作为一个聪明女教师的风范,痛快地跟您分了手,一点都没有无理取闹……” 浩美的心跳越发剧烈,不只是因为激动,或许还因为对二十九年前这个男人对姨妈做出的行为感到气愤。就算是胜子姨妈再难接近,就算是自己记得她从未疼爱过自己,就算是总被她瞧不起,可亲戚还是亲戚。实际上还是自己的至亲。 丧主勋舅舅的讲话还在继续:“故人把一生都献给了教师这一天职……” 浩美向男人又靠近一步,已经碰到了他的袖子。 “可是,您得知了姨妈去世的消息——虽然我不清楚您是怎么知道的。您大概是通过工作跟姨妈相识的,也许您也曾做过老师。如果是这样,您‘希望不要闹大了’的愿望自然也很殷切。既然您跟姨妈处于同样的工作和人际圈子,这种消息想必立刻就传到耳朵里了吧。” 男人仍低着头。离得这么近,连男人穿的铁灰色西装都看清楚了——那绝不是高档货,领边甚至还有虫咬的洞。 “您得知姨妈的死后,觉得这是该交出二十九年前没交出去的这封辩解信的机会,对吧?您一直保留着信的原因我也能猜出来。想丢却又丢不掉……可是,既然胜子姨妈都不在了,这封信也就没有再保留的意义了。如果是悄悄地放进信箱,我们这些亲属自然就会处理,您是不是这样想的?并且,还可以权当是对胜子姨妈的一点赎罪,一点祭奠。” 男人动了动脑袋,终于看了看浩美的脸。接着开口道:“小姐,我……” 可是,他并没能把话说到最后。因为不知何时勋的讲话已经结束,出殡的时刻已然到来。送殡者正成群地朝楼下走去。顺次姨父也强行穿过人群,眨眼间就来到了一旁。眼睛一直围着浩美转的他也发现了同一个男人的脸,认出是今天早晨坏自己好事的不识趣的老头后,他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喂!”一声怒喝。声音大得失控,分明是酒精的缘故。 “姨父!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的?是偷奠仪的小偷吧?” 男人惊愕至极,连话都说不出来,被顺次姨父反扭着胳膊哆哆嗦嗦地后退。欺软怕硬的姨父则趁势掐住对方。他呼出的馊味差点让浩美吐出来。 “住手!你这个醉鬼。” 可是,单靠男人和浩美的力气,无法敌过四十岁左右的顺次姨父那被酒精点燃的发动机马力。还没等其他人闻讯赶来,撕扯在一起的两人就失去了平衡,男人一个跟头滚下了楼梯。 7 左腿大腿部骨折,四个月痊愈。 “若是平常,都快够上伤害案的份儿了。”奈津子说,“听说对方是有过前科的人,好像在胜子姐姐曾做过生活顾问志愿者的一个叫什么‘重返社会中心’的地方受过姐姐照顾,所以才说不想把事情闹大,跟我们私了了。” 事情发生在葬礼和争执结束的十多天后。奈津子跟浩美及伊佐子正坐在勋守着佛坛的老家的起居室里。 三人正在赶制奠仪的回礼和感谢信的名单。舅妈君子虽是长房媳妇,可由于是未婚大姑子的葬礼,就把一切都交给了她们,但会在休息时烤一些蛋糕之类的给她们吃,现在正待在厨房里。 起居室的一角安放着胜子姨妈的遗骨,周围围着君子舅妈所插的佛花。崭新的牌位反射着天花板上荧光灯的光。 “嘿,这下顺次大概也能稍微清醒些了吧。”伊佐子一面浏览着所收奠仪数额的清单,一面心情舒畅地说,“酒瘾和女人瘾,两样没一样是好东西。真受不了。对真喜子或许也是一剂良药吧。” “幸亏浩美买的是廉价丧服。”奈津子露出假牙笑着说。她指的是浩美奋力制止发疯的顺次时,丧服的袖子被撕下来的事。 “反正真喜子都说要赔偿了,这次可得狠宰她一下。”伊佐子见缝插针。 “还是妈妈厉害。” “等轮到我的时候,可得穿上那件好的丧服来啊。” 听奈津子这么说,浩美使劲拍了她一下。正在这时,君子端了茶来。 “奈津子,那也得是我家那老头子先走才是啊。”撂下一句后,君子又笑着返回了厨房。 自从上次的事情发生后,浩美一直等待着跟那个男人详谈的机会。由于当时并没有跟母亲和姨妈们挑明这件事情,她就一个人去了。 男人名叫北野三郎。正如奈津子姨妈所说,的确有过两次盗窃前科。似乎专擅溜门盗窃和玩调包计,是个一度让警方头疼的厉害角色。但他已改邪归正二十年,已经是一家小餐馆的老板,有妻有子。 给他重生机会的就是胜子,是重返社会中心。两人的相遇是在北野第二次出狱重获自由的时候,也就是说,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北野称胜子为“胜子老师”,简单地称呼着这个比自己还年轻却一脸严肃难以接近的女人。 “胜子老师的恩情我一辈子都感谢不尽。要不是有老师帮助我,我现在恐怕早就死在不知哪里的小饭馆或是下等旅店街了吧。” 可是,北野和胜子的关系却不只如此。 “二十九年前,我在埼玉县大宫车站偷了一个男人的包。” 北野先铺垫了一句。然后他说发现那人的包里竟装着写给胜子的信。 “一般我们都是只动值钱的东西,可那信封上既没有写字,又封得很结实,我想里面一定是装着现金,就打开看,结果看到了那个,吓了一跳。” 那男人信中罗列的敷衍理由激怒了北野。对于一个决心跟自己私奔的人,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可已经无法再还回去。我早就不记得那人的脸了,只记得是一个快四十岁、抹了头油的文雅男子。更何况,我也无法把信交给那女人。唯一的线索只有‘Lucky’的店名。并且也没有时间。因为私奔是在次日下午两点……并且,就算我知道两人碰面的地方,我也不愿把那封信交给那女人。太……太……残忍了。” 所以,他就选择了第三条路:把信搁置了。 “就算是这样,男方也只需重新写一封交给她吧。但我还是不由得这么做了。” 于是,他没丢弃那封信,而是一直保管下来。 “怎么说呢……干我们这一行的,经常会体验到偷窥他人人生的滋味,可当时,我却觉得不只是偷窥,更像是偷窃了他人的人生一样。并且,只要我把这封信当作证据保留着,只要我手里掌握着把这个女人不幸的命运偷走的证据,我就觉得,这个女人的私奔就没有被爽约,这个女人仍能幸福地生活……” 三年后,他在一次为溜门盗窃所得销赃时不小心露了马脚,锒铛入狱。 “经过那一次后,我幡然醒悟。于是下决心出狱之后一定要金盆洗手。” 于是,在偷走装着信的包八年后,他造访了重返社会中心,在那里邂逅了一个名叫“胜子”的生活顾问。 “最初以为只是偶然的重名。可是,在闲谈的过程中,我听胜子老师说在三河岛事故的时候,她因为在日暮里下车才捡回了一条命。啊,没错,是真的,仅仅是一个偶然,当时我真的非常吃惊。” 这件事他此前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当然也没有对胜子姨妈提起过。 “因为胜子老师是老师啊。”他讪讪地笑着,“虽说如此,可就算我把信搁置了,老师的人生也还是没有变好啊。毕竟老师最终也没有结婚。” 听到这里,一直坐在床边凳子上倾听的浩美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的。” “哦?” “胜子姨妈一直受很多人的尊敬。虽然未必很招人喜欢,可她做的是有意义的工作,过的是有价值的人生。” 至于胜子去世的消息,北野是从重返社会中心的朋友那里得知的。据说他后来就想,返还这封信的时刻终于来了…… 可是他却不想大张旗鼓地还回去。一旦让人看了信,胜子的过去就会一目了然。他想尽可能悄悄地把信交到胜子亲属的手里,只需让他们放进棺材烧掉就行。因此,他把信藏到了胜子公寓的信箱里,因为不放心,连告别式也参加了。 听北野说了这些话后,浩美对母亲、奈津子姨妈和舅舅夫妇出示了那封信,说明了一切。母亲和姨妈大哭了一场,却是痛快的眼泪。 “那个涮了胜子姐姐的男人现在到底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听伊佐子一说,奈津子姨妈笑着说:“管他呢,肯定已变成一个正儿八经的老头了吧。” “蛋糕马上就烤好了。” 君子舅妈朝专心核对着名单的三人招呼道。 “先收拾收拾桌子,休息一下。” 正在这时,玄关处的门铃响了。奈津子和君子同时“啊”了一声。 “好像来了。”伊佐子也说了一声。 “谁来了?” “啊,就是新谷先生啊。守夜时跟太太两人都来过了,对吧。他啊,好像跟胜子姐姐来往了很久,人缘好,又会照顾人。这次的客人中,有一些跟胜子姐姐到底是何种程度的来往关系,我们这些人也不清楚,是吧?到底该返还多少好,光看奠仪的数额又无法判断,还有周年忌的通知啦什么的,真是千头万绪。新谷先生说要好好给我们说道说道,于是我们就拜托他了。” 新谷出现在了眼前,用手帕不断擦着稀疏的头发和红脸膛上的汗水。 “哎呀,秋老虎还这么厉害啊。”他爽朗地说着,扑通一下坐下来,“名单有进展吗?” “嗯,进展不少呢。”奈津子回答道。 “胜子老师交游广阔,累坏了吧。今天本来也想把我家那口子带来帮忙的,可不巧的是女儿临产,心思全在那边了。” 伊佐子笑了起来。“哎呀,真是恭喜。这是第几个外孙了?” “第四个。”新谷毫不拘束地笑起来。 “哇,这么多孩子。”浩美笑着说。 “可是,热闹啊,不是吗?”奈津子笑了。 “是啊,我女儿真称得上是日本的母亲啊。由于我们老两口只生了一个女儿,老婆还担心取KAZUMI的名字不好呢,我于是胡乱说就算是把KAZU理解成数字,我们也不是那一二三的一,我们是和平的和,没事……” 新谷似乎仍在畅快地聊着,可浩美却没在听。无意间抬头一看,只见母亲伊佐子、奈津子姨妈,还有站在厨房门槛上的君子舅妈,大家全都眼神茫然,若有所思。 KA、ZU、MI。 和平的和,和美。 “啊,请先用茶。” 君子不自然地说着,奈津子也慌忙打起圆场。 “我去洗洗手。” “君子,我帮你。” “我也想借用一下洗手间……” 四人凑到新谷看不到的厨房一角,一齐瞪大眼睛,忍不住笑了出来。 “就是他?” “不是不是,慌什么。叫和美的多着呢。” “可是,奈津子姐,在这种情况下还是……” “没错。” “新谷先生不是来帮忙的……” “难道是来消灭证据的?” “要不就是来刺探情况。” “可是真遗憾。”浩美笑了,“胜负早就分出来了啊。胜子姨妈获胜!” 四人悄悄伸长脖子,望了那起居室一角的遗像一眼。 照片中的胜子依然一脸严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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