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原

[罗马拼音为MUKUROBARA,有心魔、无名火之意。]

地下街的雨  作者:宫部美雪

1

只是被告知了一句有客来访,他便立刻知道是谁来了。他刚从吱吱呀呀的转椅上站起来,秋山就在背后打起招呼来。

“部长,让人迷上了吧。”

他一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上衣,披在肩上站起身,一边朝肩膀后扔过去一句:“你不觉得这事很可悲吗?还有心思开玩笑。”

“你怎么还是这么一个不懂玩笑的人啊。”秋山拢拢略微蓬松的头发,笑着说,“别着急,跟恋人慢慢谈啊。”

部长砰地关上门,甩掉追过来的嘲讽,勉强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待客用的小房间走去。

部长?

自从十年前晋升为部长刑事以来,人们就不分场合地这么称呼他了。在单位时自不必说,回到家里后亦是如此。

当然,并不是因为他对家人有多么好。关于这一点,他其实经常在反省,也很内疚,却很无奈。毕竟,职业是警察,情况跟普通上班族家庭方方面面都不一样,这一点家人也应该能理解。不,他们想不理解都不行。

尽管如此,他也算得上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了。这一点连两个女儿也得承认。除了青春期那段像热病一样的反抗期,两个女儿都是在活泼开朗的氛围中长大的,而他也认为自己就是这样把她们养大的。跟妻子之间一切也都很和谐。

只是有一点除外,就是他太忙了。

尽管如此,他都快五十岁了,可回到家后,仍被妻女部长长部长短地喊来喊去,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原因之一,就是他们夫妻是在同一家单位结的婚。二十多年前,妻子也曾是交通科的一名警官。当然,新婚的时候还用名字来称呼他,可大女儿出生后立刻就改成了“爸爸”。二女儿出生后立刻把二老接来同住,妻子一面请婆婆帮着做家务一面重新上班,可她立刻发现了这种称呼很不方便。

“因为我一叫‘爸爸’就会有两个人答应啊。”

“我又不常在家,不会弄乱的。”

“谁说的。就算你不在场,一旦话题中提到爸爸时,就搞不清说的到底是哪个爸爸了。就连孩子们在听到我说‘爸爸’的时候,也都会一一追问:‘到底是哪个?爸爸还是爷爷?’”

因此,同一单位结婚的阴影就落到了这里。

“你现在都已经是巡查部长了。那,在家时我们就喊你巡查部长吧。”

可他却完全不赞成。

“这样心情一点都不放松。”

“是吗?可我觉着很酷啊。”

就算是有工作,妻子跟孩子们共处的时间还是更多一些。并且,对于孩子,尤其是跟母亲特别亲密的女儿来说,母亲的话无疑有着近乎神的启示般的效力。

于是他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当熬到天亮回家时,在玄关擦肩而过的女儿们总会朝他喊“巡查部长先生,我走了”的巡查部长。

他很恼火,就跟妻子抱怨:“那你干脆也让她们喊你‘女警’算了。因为家里同样也有两个‘妈妈’,不是吗?”

于是妻子就说:“但有趣的是,孩子们都说‘妈妈’是不会弄混的。她们说很清楚那到底说的是我还是奶奶。不可思议吧?”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他半信半疑,于是在家时就仔细地观察起来,结果还真如妻子所说。

“这也许就是父亲和母亲的不同吧。”妻子话都说到了这一步,他也无法反驳。因为他也觉得有些道理。

就这样,“巡查部长”的称呼在家里扎根下来。而随着他的晋升,这称呼也变成了“部长”。关于这件事,没一个人有怨言和不满,也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对劲。大家都觉得这称呼很方便很顺口。

唯独他本人除外。

他穿过不长的走廊,敲了敲一角翘起的铅色门。没有回应。迟疑了一下后他推开门,坐在灰色旧沙发上的来客立刻站了起来。

桥场秀男,四十七岁,不胖不瘦,中等身材。至于脸形,就像神仙在捏泥造人累了时,用一只手随意团弄出来的一样。一看到这人,部长不禁想起以前在保安科时曾揪来的一个色情酒吧的老板。

那老板因为雇了一名未满十八岁的少女在店里做工,违反了色情营业法而被捕。可一调查,情况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原来这名受法律“保护”的少女在一开始应聘时,就谎报了年龄。那女孩煞有介事地拿着已成人的姐姐的户籍副本,硬是把老板骗了。虽然都快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受害者,可受到法庭审判的却仍是老板,他在被告席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真的不是假哭,可没有一个人能帮他。并且,这名老板涉足色情业,也是为了让从父母那儿继承来的欢乐街的租借权和店铺的租赁权发挥更大的效益,以支付多得惊人的财产继承税,因为做正经生意赚不来这些钱,真是双重的可怜。而且还是辞职下海的,以前还是个正经的经理人。

“这世上既没什么神也没什么佛。”在审讯室他又哭了,部长(当时还是巡查部长)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世上的确有神也有佛,只不过,当你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必定早已休假了。

“部长先生,百忙之中打扰您了。”

桥场站起来,弯腰行了最敬礼。每次来客对他鞠躬,他总感到困惑,也可以说是不舒坦。因为他并没为对方做任何事,本不该受这个礼。

我只不过是个屏幕吧,他想。这人想把在大脑中运转的胶片映到屏幕上,所以就到我这儿来了。

“啊,客气了,你又客气了。”

打完招呼两人坐下来,可还没等部长完全坐稳,桥场就急不可耐地说道:

“骸原又来了吧?究竟是怎么了呢,这个世道。”

部长从胸兜里掏出HI-LITE香烟,抖出一根叼在嘴里,慎重地试探道:“你说的那个,不是我们的管辖范围……吧。”

看到桥场使劲点头后,他才放下心来。因为最近,只要他一说“不是我们的管辖范围,不清楚”就必然会受到强烈反击。对方会立刻拿出剪报,反击道:“你看看就是这个!这难道不是部长先生地盘上的事?”接过来一瞧,果然是自己的地盘,接下来,他只得硬着头皮处理善后了。

“我带来了,您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桥场从上衣的内兜里取出剪报。在这第五次“访问”后,桥本回到家一定会把这剪报贴到剪报簿里吧。一想到这情形就像酒放久了变味一样,所以部长努力不去想。

桥场取出的剪报是边角新闻大小的一点东西,标题是“情人旅馆发命案,死者男友被逮捕”。内容说的是上周末一名三十五岁的女子在池袋一家情人旅馆被杀,由于跟女子一同入住的男人的身影被入口的监控拍了下来,结果通过该线索将跟遇害者交往的四十二岁无业男子抓获。

对于部长来说,这无非是一件不起眼的普通案件。一般说来,只要没什么特殊情况,这种案件都是这种凶手干的。

可是,桥场却很激动。“这是第五个人了,第五个牺牲者。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部长先生。”

“是吗,是很恐怖。”

部长眯着眼注视着HI-LITE冒出的烟,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这也太过分了吧。”

“过分?!”

桥场满是皱纹的脸顿时撑开,抗议道:“杀人案接连发生,作为一名警察竟说出如此毫不在乎的话!若是这样,这连续杀人案什么时候才能破?今后还将有多少人被杀害……”

这种话连说上五遍任谁都会烦。我心里的厌腻都超乎想象了吧,部长想。

桥场并不理会部长,仍在喋喋不休:“部长先生,我,一想到今后会被杀的人,就夜不能寐,饭都咽不下了。”

所以你才一直没能找到工作吧,但部长并没说出这句台词,而是识趣地把话咽到了肚子里,默默地点了点头。

“只能依靠部长先生了。因为部长先生很了解骸原。请赶紧抓住那家伙。拜托了,拜托。”

“啊,啊,我知道了。”

“真的?我给您鞠躬了。”

桥本又恭敬地鞠了一躬。以前在区政府上班的时候,这人大概也是这样向前来取居民卡或印章证明的市民们点头,在窗口说着“您辛苦了”吧。事实上,在遭难之前,人们对他的评价还是非常好的。被捕的时候,甚至还有不少请愿书请求为他减刑。

想到这里,部长又一如既往地可怜起桥场来。也不是说这家伙做错了什么事,只不过是在神佛都休假的时候偏逢骸原作祟而已,结果毁了人生。工作丢了,家庭也破碎了,剩下的只有那点可怜的积蓄,和在他的大脑里转来转去的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电影胶片……

“部长先生,请一定把这个骸原抓住。拜托了。”

桥场探出身,握住部长的手再三恳求。在漫长的从警生涯中,像这种被人如此真挚地请求的情形,过去也不过一两次吧。而桥场,每次都是在留下如此真挚的请求后才离开。

“我知道了,我会尽全力的。”部长反握住桥场的手,又立刻松开,点点头,“所以,桥场先生,你只管放心就是。晚上睡得好吗?”

“啊……马马虎虎吧。经常会在睡前喝点啤酒。”

遭难前,桥场完全不会喝酒,而这也是造成灾难的导火索。想想,在一条到处都是醉鬼的巷子里,唯独他一人胆小怕事滴酒不沾……

“那也行。不过,睡前喝啤酒肚子会凉,尤其是马上就到秋天了。喝点白兰地之类也行啊,如何?”

可意外的是,桥场竟羞得脸通红。“可是,那么贵……”

部长冲他笑了。“哪儿啊,有贵就有贱啊。贵的当然好喝,但那种高档的我也只喝过人家送的。对了,我家还有一瓶没启封的呢,是拿破仑的。下次送给你,你尝一下。”

“这,多不好意思。”

“别客气,就算是我个人对桥场先生协助我们调查的一点心意吧。而且,我希望你能早日振奋起来。”

低着头的桥场眼睛湿润了。部长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安地取出HI-LITE,点上火。

“那个,工作方面怎么样了?找到像样点的没有?”

一个政府机关的普通公务员,一旦辞职改行什么都干不了。就凭这一条,再找工作就很难。而桥场则更是雪上加霜,各种不利条件全都凑到了一处。

“不大……顺利。”桥场蜷缩着身子回答道。

部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能这么悲观。不要在意别人说三道四,你又没做什么丢人的事,因为你什么罪也没犯。明白吗?”

桥场像个孩子似的点点头,然后战战兢兢地抬眼。“部长先生,像我这样的,如果实在是穷困潦倒,能得到生活救助吗?”

这些并不是部长的职责范围,但他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当然能。”为避免自己的话有轻诺寡信之嫌,部长慌忙继续说道,“首先,你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肯定能找到接受桥场先生你的地方,不要老往坏的方向想。”

“是啊。”桥场终于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说实话,即使在临睡前喝啤酒的时候,我也在想这些事呢。”

“不要这么想,想开点。”

也许是受到了一点鼓舞,抑或是大脑中的胶片转完了心情也放松下来了,桥场站起身来。“百忙之中打扰了。”说完又敬了一个最敬礼,“不过,部长先生,真的是拜托了。请务必阻止骸原继续杀人。”

“哎,我保证。”

部长打开门,目送桥场耷拉着肩膀无精打采地走远后,关上门靠在上面。他累得都快趴下了。先喘口气再回位子吧。

当他把视线投向桌子的时候,才发现桥场把剪报遗忘在了那里。得赶紧追上去还给他才行,一瞬间,他真想追上去,可还是放弃了。他了解那个人。一旦发现剪报不见了,就算是到图书馆再复印他也会重新再剪一份。因为桥场太认真了。

“情人旅馆发命案,死者男友被逮捕”。

正文中明确写着被捕嫌疑人的姓名。

“柏田洋司。”

“KASIWADA YOJI(柏田洋司)。”部长念着这名字。

无论怎么翻过来倒过去地念,“柏田”也还是“柏田”,不是“骸原”,怎么也读不出来。

可是,对那个可怜的桥场秀男来说,这两个字却是这么读的。正因如此,才成了“骸原的连续杀人”。

2

桥场秀男从离职同事的送别会上出来,跟几个人又挨家去酒馆接着喝,然后来到了涩谷中心街的入口,这已经是距今一年半前三月末一个夜晚的事了。

五人当中,只有桥场没有喝醉。其他四人也并非酩酊大醉,只是在兴奋地喊叫而已。调走的同事事实上是荣升了,而且还是一个刚刚有了房子的幸福的人,所以,为他送行的人们自然也就肆无忌惮,开怀痛饮了。

即使是负责调查走访的部长,至今也仍未弄明白那天晚上桥场究竟是怎么被卷进那个案子的,起因又是什么。而且,桥场也认为那也许是天意。因为,当时的状况恐怕只能用“命中注定”来形容。

据桥场回忆,像那种在擦肩之际肩膀撞到一起,或者正捧腹大笑的时候视线偶然碰到的经典场面,他从未记得自己曾经历过。总之,他忽然间被从背后撞了一下肩膀。

“你他妈的,少给我装样!”

据说一名二十五岁左右、没个好人样的年轻人劈头盖脸臭骂过来,桥场大吃一惊,瞪大的双眼前竟是一把明晃晃的军刀。

“一个穷鬼还敢在这种地方溜达。”没等这骂声飞过来,刀子就先到了。眼看就要被刺中,桥场顿时尖叫一声逃了。

那是在任何时候都拥挤得像满员电车一样的涩谷中心街,更糟的是又偏逢星期五。若是麻利之人,也许会混进人群里逃走,可对于一个西装革履、手拿皮包的中年男人来说,情况恐怕比在噩梦中逃跑还糟吧。西装的一只袖子被从身后割断,桥场刚一哆嗦,就像一只猫一样被抓着领子拎了起来。对方竟比桥场高了三十厘米。

“当时到底是怎么了,就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桥场再三强调,说自己吓得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同事们也都腿软了似的无法动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桥场悬在半空中,两腿乱蹬,拼命张嘴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这时,一名正巧在场的大学生大概实在看不下去了吧,忽然冲出来,拼命朝抓着桥场的年轻男人身上撞去。三人顿时人仰马翻跌倒在地。

最先站起来的是大学生。接着是发疯的年轻男人,手里仍拿着刀。趴在地上的桥场也看到了,据说那利刃明晃晃的,还映着汉堡店招牌的灯光。

“学生被刺中了!想到这里,我拼命抱住持刀男子的膝盖。正要扑向学生的男子因此失去了平衡,一个趔趄头撞到了地上。由于听到砰的一声,我想一定是他的头碰到了混凝土。”

这一下,凶狠男人也丢掉了刀子。桥场顿时拼了命地抢过刀子,顺势握住,刀尖朝前。人若是在这种情况下忽然遇袭,并能幸运地从对方手里夺过刀子,百分之百都会这么干。部长也是这么想的,可由于桥场当时的举动被认为“有杀意”,结果就有了后来种种麻烦。

“对方扑了上来。一边狂喊一边挥着胳膊,拳头砸到了我脸上,连唾沫都飞了过来。我只是拼命握着刀子,不让它落地。”桥场如是说。那么,结果究竟如何呢?

“由于对方发疯般冲了过来,我就闭着眼两手握刀。结果……”

扑向桥场的男子莽撞地冲过来,结果竟让自己的刀子扎进了左胸。男子扑通一声仰面倒地,周围顿时响起惊恐的尖叫。远处传来警笛声,越来越近,而桥场则仍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刀子,连发白的指关节都凸现了出来。谁都不敢靠近他。据说连一度救人的大学生也瘫坐在了那儿。

最后,警车赶来了,警察从桥场手里夺下了刀子。据说,桥场由于受惊过度,最初甚至连来到身旁的是警官,以及警官警告他放下刀子都反应不过来。而这又造成了他的不幸,酿成了纠纷。

被紧急逮捕的桥场说:“当回过神来时,这才发现自己吓得连尿都出来了。”他连裤子都没能换就接受了警察的调查。于是就碰上了部长。

尽管后来的资料显示,这名遇害的“事实上的受害者”是当地流氓团伙的成员,还有携带兴奋剂的前科。但在这些资料出来之前部长就认为大概是正当防卫,因为从桥场的样子就能感觉出来。但是,法治国家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种直觉判断的。就算从遇害者的血液中检出了毒品,而且还有很多详细说明当时状况的目击者——当然也包括那名大学生在内,可桥场秀男犯下的“杀人”行为还是没能被当作正当防卫,而是当作过失杀人论处。这种判断最终还是被提交到了法院。

只有一点对桥场来说还算幸运,在负责这个案子的法官当中还有一名女性。她记得曾有一个可怜的脱衣舞女的案例。那个舞女遭一个醉鬼纠缠,觉得危险,就推了对方一把,结果对方踉踉跄跄一脚踩空,跌落到了铁轨上,被电车轧死了,而且在调查取证时正当防卫的主张也没得到认可,可是在公审时最终还是获得了无罪。若是从案件的性质和法理来说,推搡纠缠者和持刀捅向纠缠者,两者似乎存在着天壤之别,可这位女法官还是根据当时的判例,全力主张桥场无罪。尽管在接受报纸采访时只是不痛不痒地总结了一下判词正文之类,可据部长听来的小道消息称,女法官当时在合议席上的言辞充满了激情和正气,简直令听者肃然起敬。再加上同事们的请愿书,还有同情桥场的媒体报道唤起的舆论压力,所有人全站在了桥场一边。

可是——

什么啊,最终还是正当防卫,那不结了,这下他可以无罪回家了吧——如果有人这么想,那就太天真了。

有句话叫“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实在是不折不扣的真理,即便是倒过来看,这话也仍是真理。

支持桥场的人,尤其是单位的同事和亲戚,还沉浸在“不要让无助的市民变成暴力的牺牲品!”“难道遇到袭击时只能乖乖被杀?!”等舆论旋涡里时,正是伤疤最疼的时候,他们不顾一切地来支持他。可是,当看到案件解决,桥场回来,回到原来的地方后,却忽然发现愈合的伤疤已很难再接受他的存在了。

正当防卫也好,迫不得已也罢,总之桥场杀了一个人。

这一事实就像是胃镜检查时发现的一处极小的肿瘤一样,不是癌,不是恶性,可是每次吃饭时都会觉得不自在。更要命的是,饭每天都要吃。

切除了不就行了——早晚有人会这么说。

在工作上,桥场身为地方公务员,这一点比其他任何情形都糟糕。在那种地方当官的都那么狡猾,绝不会亲口说让他辞职,必定会到处欺负他,让他觉得不舒坦,只好主动辞职。而事实上,桥场秀男在重见天日离开法庭的整整三个月后主动辞职了。

在家庭方面,经过则更复杂些,但却更悲惨。桥场和妻子已结婚十五年,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她们逐渐受到了近邻的排斥,接着女儿在学校也受到欺负。这种情形随着桥场的辞职迅速加剧,最终发展到女儿留下了一封信后离家出走的境地。妻子也被夹在了顽固的亲戚——天天都在数落,说杀人就是杀人,说破了天也还是杀人,离了对你也好——和桥场中间,心力交瘁,一下老了十岁。

疲惫不堪的桥场夫妻只得协议离婚,桥场把勤勤恳恳攒下的存款大半都给了妻子,女儿的监护权也让给妻子,自己净身出户——那正好是宣判半年后的事。

从那时起到现在还不到三个月。而从桥场第一次拜访从审判期间开始一直在默默关注、惦记他的部长的时候算起,过了不到两个月。

桥场第一次来的时候,部长就发现他有些不对劲。不,即便不是部长,任谁也都会这么认为。他把杀人事件的新闻报道剪下来,吵嚷道:“您看,骸原又杀人了。怎么回事,怎么还在放任这种坏蛋……”

吃惊的部长一看报道,原来说的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案犯袭击年轻单身女子的事。被杀的是一名二十一岁的女大学生,凶手则是一名无业男子,有过三次前科,名叫金谷龙彦。

KANAYA TATUHIKO(金谷龙彦)。而桥场却将其读成“骸原”。

所谓的骸原,是袭击桥场并被他杀死的年轻吸毒者的姓,那人的名字则是“正义”,读作MASAYOSHI,若依照字面,实在只能说是一种讽刺。

最初听到这个遇害者的名字时,部长还以为是个假姓。可是,据他老实巴交种地的父母说,这还是个有来头的姓,从前写作“六九六原”。

“据我们的爷爷说,我们家祖先曾在山脚下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土地,其中比较集中的只有三处。这些土地的面积分别是六反[反是土地面积单位,1反约合991.7平方米。]、九反和六反,所以自称六九六原中。”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把“六九六”写成了“骸”字,直到现在。

无论如何,这无疑都是一个极具冲击力的姓。并且,由于这件事深深地刻在了桥场的心里,才引起了现在这样的混乱。

第二次“访问”时,桥场带来的则是发生在田无的一起劫杀案的报道。似乎是一起恶性劫杀案,把一家三口活活打死了,其中一人还是未断奶的婴儿,凶手逃跑前还在房间里浇上汽油纵了火。可抢去的钱财却只有五万元。负责搜查的当地警察起初甚至认为是伪装成抢劫的复仇杀人。

幸运的是,凶手留下了一堆线索和物证,不到一周就被抓获了。可是抓住一看,凶手竟是一名曾在公司上班的三十岁男子,受经济不景气影响刚刚被解雇,并无前科。据其本人辩解,盯上受害者家,也完全是一种偶然。

这名凶手名叫鹿岛胜司。可是,桥场也说“你看,又是骸原”。

无论是第三起的撞死幼儿逃逸案,还是第四起的情侣遇害案,也全都一样。凶手被逮捕,名字登在报纸上。桥场发现后,就全把这些凶手的名字称为“骸原”。

虽然立刻察觉到他的情形不正常,可最初部长还是十分小心地避免刺激他,并试探着数次向他说明凶手的名字并不是“骸原”,只是他的内心在如此读而已,那个骸原早已死了,不在人世等。可是,部长马上就明白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就这样,那个已经死掉的姓“骸原”的男子就变成了一个连续犯下数起恶性案件的人。

“部长先生,这太可怕了。结果肯定是这样的,因为骸原——那个可怕的男人仍未被抓住,仍在一桩接一桩地犯着杀人案。”

部长绷着脸,注视着正一本正经地控诉的桥场,有时他真忍不住想说一句:“可是,那个名叫骸原的男子已经被你杀死了。你忘了吗?”

可是这个男人已经心态失衡,劝说或斥责都没用。

杀人案每天都会在全国各地发生。新闻报道的只是其中有限的一部分,可即使如此,也仍是个不小的数字。

可奇妙的是,桥场并不是指向所有登上报纸的杀人案,把所有案件都说成是骸原干的,他只是从中选一个。

所以,每当桥场来访,刚报告说“部长先生,骸原又来了!”时,部长就会煞费苦心,猜测这次又是哪个案子,又要如何应对等。他若是先把剪报亮出来倒也省事,可是他根本不会这样做,所以最初部长只能边试探边周旋。因为,桥场究竟是凭什么来判断“这是骸原犯的案子,那个不是”,部长并不清楚。

若只是惊讶、愕然或失笑地来应付他一下,倒也不是很难。但看到桥场一次次来访,一面为自己妨碍对方工作而郑重致歉,一面真的是惴惴不安地讲述骸原连续杀人的情形,部长也逐渐觉得这件事再也不能不管了。

“也许,桥场该让心理医生看看啦。”

有一次,他曾对秋山提起这件事。秋山在他的部下中最年轻,家里也最有钱,尽管抱着“因为看着既刺激又好玩才入了警察这一行”的念头,却还是没吃什么苦头就成了一个便衣警官。这个年轻人面对着忧心忡忡的部长不禁笑了出来,说:“就算这样也没用,那个大叔已经无可救药了。我看您就别管了。”

“可是……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

“如果世上那些家伙都要一一去可怜,那我们怎么吃得消。至少我不行。我可不是特蕾莎修女。”

虽然并没有特蕾莎那么伟大,但以前却有一个名叫广津和郎的作家,为了松川事件的被告们不惜粉身碎骨。当被人问到“你既不是律师也不是别的相关人员,却为什么还要舍命去救他们”时,他便反问说“当看到别人被踩时,你难道不觉得他们看上去很疼吗”。部长还在秋山这么大时就知道了这一逸闻并深受感动,虽然称不上多么老练,却也不会像秋山这样妄下结论。而且,他也不想这样。

就这样,桥场那错乱的人生和破碎的心灵就再也没从部长的心头离开。部长也曾买过一些难啃的心理学书籍之类试着研究。可是,在面向像部长这样的门外汉的书里根本找不到对这种特殊个案的考察,至于专家为专家所写的那种,大老粗部长根本就读不了。

只不过,最近,他有时也会按自己的理解思考。也许,桥场是不堪罪恶感的折磨才会这样吧。

即使在法律上被认定为正当防卫,自己并未犯罪,自己也安慰自己没事,可实际上,家庭毁了,工作也丢了,此前的人生构筑起来的东西全都因为那个案子失去了。自己是受害者……在这么安慰自己的同时,一种亲手夺走一条人命的记忆也仍在折磨着内心。就在这种纠结中,我没有错,却杀了人……不,这也是无奈……就在这种阴郁的旋转木马背上被摇来晃去的过程中,被追赶得走投无路的桥场通过无数次从外部确认“我杀死骸原是因为那家伙真的真的是坏人,是个可怕的人”,来寻求逃避的理由,难道不是吗?

所以,每当在报纸上看到凶犯的足迹,他就觉得“你看,骸原又杀人了”。并且,还会产生一种“骸原仍活着,我并未杀死那家伙”的错觉。

桥场现在正以极危险的姿势横跨在相互矛盾的两个桥桩上。也许,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桥场内心深处那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部分,才能阻止他的正气沉到吃水线之下吧。

虽然这终究只是部长的个人想法,但他还是觉得大致上不外乎这些。并且,若事实果真是这样,只要顽固地盘踞在内心的罪恶感一天不消失,桥场就永远无法重新站起来。

部长陷入了无限的忧郁。或许是这个缘故,最近,他的身体忽然变差了。尤其是胃,经常会剧痛,甚至还让他担心会不会发生癌变。

这样是无法长寿的。他忽然又产生了一种无力的感慨。


这天晚上,部长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就有一个姓木村的记者突然来访,是管辖区域内一家全国性报纸分社的采访部主任。两人相识已经有十年以上了。幸好部长管辖的区域在东京都内算是比较平稳,杀人案等很少发生,而对方也并非那种为挖特别新闻而昼夜蹲点的人,所以两人一直保持着恬淡的私交。

桥场“访问”之后胃下部就开始阵痛的部长,在看到酒友后心里热乎了起来,但他还是觉得要控制酒量。

木村到底还是敏感,立刻读懂了部长的脸色。

“不高兴啊。”

部长暧昧地笑笑,搪塞过去。就算再交心,对方也是搞媒体的。一旦自己把不住嘴,把桥场的事说出来,还指不定会演变成什么样的报道呢。沉默是金。

但他还是忽然想起件事来,就试探着问道:“那个,池袋情人旅馆杀人案的凶手抓住了吧?”

“嗯,是受害者的这个。”木村朝部长竖起拇指[在日本,拇指可暗指男人或男朋友等。],“怎么了?”

“若是这个的话,”部长也竖起拇指,“那为什么要杀人呢?分手的事谈崩了?”

可令人意外的是,木村显得有点为难。

“不是,这个嘛,我也只是从驻总厅的人那儿听到一星半点而已,辖区警局那边似乎也很郁闷。”

“怎么又郁闷了?”

“动机怎么也弄不清啊。”

“动机?”部长把未喝完的酒杯放到一边,“这不是明摆着吗?”

木村点点头。“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可是,那个凶手——嫌疑人与受害者似乎已交往了五年多。因此,即使在案发当时,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争执。”

“真的?”

“至少,男的好像是那样供述的。所以,并没有理由杀女人。钱的问题也没有。尽管如此,可还是那样杀了,只能认为是着了魔。”

“既然是交往了很久,那为什么还会去情人旅馆那种地方呢?”

“因为女方有丈夫。”

部长苦笑一下。“那,这不还是那动机吗?”

“也算是吧……但男的似乎一直在强调根本没有杀女人的理由,说是即使在案发当日也连口角都没有。只是,独独那一天觉得女人的衣着和妆容之类很花哨,不检点,心里十分不快。”木村喝了一口冲淡了的兑水威士忌,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听你这么一说,嫌疑人倒是经营着一家二手车销售店啊。现在经济不景气,生意萧条到了极点,劳神肯定是有的。再加上犯了胃溃疡,本人也犯了心病,担心会不会癌变。人生啊,只要有一件事不顺,就会产生连锁反应,净去想些不好的事情。虽然现在还不清楚,但公审时,或许还会被要求做精神鉴定,犯案时好像也喝了酒。”

部长把杯中酒倒进烟灰缸。胃疼。

跟木村吃完热茶泡饭,等到他临走的时候,部长大脑里忽然浮出一件事来。

“那个,我相信你的情报收集能力,所以有件事想求你。”

“哎,别吓我啊。什么事?”

“有一件案子,希望你能帮我收集一下像今晚你说的那样的情报。”

部长就把桥场此前带来的“骸原连续杀人”案件的剩余四件说了出来。

“什么啊,这是……”木村接过便条,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而且,还有部长管辖区域内的——”

“嗯。不过,若是在内部查来查去那就啰唆了。能不能帮忙?”

“小菜一碟。不过……”

木村露出了野猫般的眼神,俨然一只连前面四个街区远的厨房里飘来的秋刀鱼气味都能嗅到的野猫。

“背后有隐情?”

“没影儿的事。”部长极力否认,但鉴于连自己都觉得不擅长演戏,就补充道,“完全是个人的好奇心。事实上,我也想找个时间试着写点自己的警察史之类的东西。所以就想准备点资料。”

“好,写成后告诉我一声。我给你介绍出版商。”

“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写出来呢。”

说这些的时候,就连部长自己都觉得恶心,胃又疼了起来。他强忍着保持微笑,一直坚持到木村转身离去。

3

之后的一段时间,表面上过得倒也平静。由于这里跟总厅不同,即使像部长这样职位的人,也并非从年头忙到年尾。虽然经常会有一些小案子,可大半在科室里时就解决了。桥场也没来。

可是,部长的内心却跟外表截然相反。大脑的一半左右一直被骸原那件事占据着,桥场那悲伤的神情也经常会冷不丁地浮现出来。

胃疼也一点没见好。虽然一天中也有好点的时候,可一旦疼起来,半夜都会把人疼醒。有好几次,他甚至都疼得躲在被子里不住地冒冷汗。

正难受的时候,妻子发现了不对劲便睁开眼睛,问他怎么回事。他爱理不理地说没事马上就好,便搪塞过去,可第二天早上,面对早餐时仍无食欲。做完上班出门准备的大女儿在餐桌对面坐下来,问:“部长,我听妈说了,你昨晚胃疼得直哼哼?还是找医生看看吧。早就劝你去看医生,老这么讳疾忌医也不是事啊。”

部长没作声,绷着脸。“早啊。”这时,正读短期大学的二女儿下来吃早饭了,打着哈欠说道,“咦,部长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啊。”

“别烦我!”

部长怒喝一声,声音大得简直让自己吃惊。两个女儿顿时愣住了,连眼睛都不眨了,简直像玩不倒翁游戏的孩子一样。见鬼了!

“怎么了?”

“到底怎么回事?”

正七嘴八舌说着,厨房里的母亲和妻子出来了。

“怎么回事,大清早起来就发火?”

母亲用责备的眼神看看部长。“奇怪的部长。”二女儿这才像解了魔法似的念叨起来。妻子和母亲面面相觑。

“我走了。”说着,部长从椅子上起身。

“去哪儿?”大女儿问。

“当然是警局。”

“我还以为是去医院呢。”

别说了,妻子小声地斥责大女儿。谁也没有到玄关处送他。

他穿上鞋,打开徒有其表的门扉时,正好跟遛狗回来的父亲打了个照面。每天早晨都会牵着一条跟本人不相上下的老狗去散步,这已经成了父亲每日健康管理的功课。

“看样子今天要下雨啊。”父亲慢悠悠地打着招呼,看到部长脸色难看,就问:“又出了棘手的案子了?”

部长低头看看蹲在父亲脚边的那只老狗。耳朵耷拉了,眼睛也已开始变得混浊,腿又干又瘦。不过,却有着一副平和的神情。

“我也真想早点做一个老爷子。”

部长咕哝着,快步朝车站走去,把张着嘴的老狗留在了身后。

快到中午时,他这才为自己早上的表现感到内疚,于是想往大女儿的公司打个电话。有意思的是,每当家里发生争吵,出来收拾残局的总是大女儿。这当然都是在她懂事之后了,但仔细想想,自己两口子都在上班,而且都是警察,还有年迈的父母同住,家里自然孕育着各种火种。在这样的环境中,她似乎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成了一个灭火器。

“我简直就是联合国的停战监督团”——连她本人都曾这么说过。

想来,部长本人和妻子离前线太近,肯定不行。二女儿则动辄会偏袒某一方。而大女儿却具有审视前线的慧眼,和与前线的战火保持安全距离的聪明。

并且,大女儿的公司也在从部长所在的警局步行能走到的距离内。干脆打电话请她吃顿午饭吧。这样的话,大女儿就会帮自己斡旋,等到今晚回家的时候,说不定气氛会稍微缓和下来呢。

但这只是部长个人的如意算盘而已。正要把手伸向电话,股长忽然叫他,说是有急事。他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

在听了股长的报告后,他暗自庆幸当时没离开。

果然紧急,的确是件大事。部长的部下,说起来还是部长正在栽培的新人秋山,跟一个因违反刀枪法被逮捕、现在正等待公审的嫌疑人的情人有私下交往的嫌疑。


“完全是误会。”秋山当即付之一笑。部长好不容易假托有事要私下商量才借来了这间会议室,可秋山那不屑一顾的笑声却无所顾忌,甚至连隔壁的刑警室都能听到。

“可是,有目击者。”部长盯着他。

股长并没有弄清楚这个情报的来源。部长心知肚明,也就没有开门见山地追问。他只是问一下而已,看看这情报的准确度是否高,情报来源是否可靠。

反言之,部长对秋山还没有信任到可以一口咬定“唯独秋山不可能干那种事,这完全是毁谤”的程度。不,是无法信赖。

并且,对部下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教育,部长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挫败感和凄凉。

“可是有人说曾看见你跟一个女的一起走路。”

“谁说的?谁这么无聊告黑状?是您扔点小钱就打发掉的那种龌龊的线人?”

秋山始终嗤之以鼻,可眼角却在不停地颤抖。两人一直是站着谈的。可现在这一瞬间如果朝桌子底下瞧瞧,也许会发现秋山的膝盖正在打哆嗦,而且还能看到他为了不让部长察觉而用力挺着。

这情报是真的。

仿佛从四楼的窗户被扔下来的皮箱一样,他只觉得绝望往心底落下来。似乎还听到了那东西切开心灵空间的声音,感到了扑通一声着地时的震动。

秋山还是在对视中败下阵来,却仍不承认失败,他笑着耸耸肩,说道:“只有两次。”

“那的确是跟那女人见面了,对吧?”

“是见面了。她一直纠缠,脸也不是长得没法看的那种。”

部长抓住会议室的椅背。

“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立场?”

面对一字一顿挤出来的话语,秋山并没有回答。

“那女人是谁的情人,我想你也应该知道。那家伙的公审马上就要开始了!并且还是由你来负责那家伙的案子。这种事要是让外面发现了,你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吗?”

秋山仍在沉默。但不久后,他还是撂下了一句:“没事。反正是玩玩,又不是真的。”

“正因为不是真的才更糟糕!”

自己的怒吼声听起来从未如此空洞。

“我不会再跟那女的见面了,这样总行了吧?反正还没有露馅。还没捅到外面去,对吧?”

秋山丢下最后一句话,离开了会议室。

你这狂妄的小子,狂妄嘴硬的小子……

部长狠狠地抓着椅背,把手都抓疼了。这把椅子分明就是为了给部长做想掐之人的替代物才存在于此的吧。

椅背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

4

跟家人和解的机会错失了,再加上秋山的事,事态严重恶化。部长忍着胃疼,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局里,都有一种被贼风吹着的感觉。

木村带着所托之物前来造访部长的私宅,也正好是在这个时候。尽管是外人,可他跟部长交往的日子毕竟也不短了,似乎也不由得觉察到了部长一家气氛的混浊,就没有久待。

“我先写了个简单的报告。”木村递过一个素色牛皮纸信封,“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好像还是明白了部长对这四起案件感兴趣的理由。”

“哦,什么理由?”

“啊,你先读读吧。”

的确,果然如木村所说。

第一起是女大学生被杀案。被捕的凶手金谷龙彦之所以会盯上那名女大学生,据说是在犯罪当夜,偶然在一家便利店看到被害者,于是尾随其后,发现女大学生似乎是一个人住,就待夜深后潜入。

金谷有三次前科,以前犯的案子也都是以年轻女子为目标。他是个很有计划性的凶犯,从盯上被害者到实施犯罪,最少也要花上半个月时间来踩点。只有这起女大学生遇害案对他来说是少有的一时冲动的产物。其本人也供述说“忽然产生了这种念头”。

第二起是田无的一家三口遭劫杀案。凶手供述说“完全是无意间干的”,这一点部长知道,木村的报告也证实了这一点。因为这名凶手先前早定好了第二天跟家人去郊游的计划。

第三起是撞死幼儿逃逸案。那名在普通道路上以超过正常时速五十公里的速度狂奔,撞死幼儿园孩童后又从现场逃逸的凶手,本是一所高水平私立高中的老师,深受学生的爱戴和家长的信赖,是下一届副校长的热门人选。

“突然就什么都讨厌起来,只觉得如果能像飙车族一样飞车,一定会很爽吧。我也知道是撞了小孩,却觉得无所谓就离去了。”此人就是这样辩解的。事后,还没过一个小时,就被擦肩而过的警车发现了车体的损伤,被紧急逮捕了。

上了法庭后,被告就翻了供。但这番留在口供书上的、刚逮捕时提取的供词,在让部长脊梁发凉的同时还是给了他确证。那家伙当时的确就是这种心理状态。

第四起是情侣被杀案。这也是一个典型的偶然。凶手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复读生,据说是备考学习累了,一个人深夜兜风时看见了一对亲密的情侣,就忽然生起气来。他装作问路停下车,站着跟情侣攀谈起来。就在这对热心情侣中的男士为了回答复读生的问题而打开复读生所带的交通地图查看的时候,“皮箱里放着扳手,我取了出来。先是砸向那男的。女的尖叫一声逃了,我就追上去打死了她”。

还有,第五起是情人旅馆杀人案。两人关系进展得也绝非不顺利,可那男的还是捅死了女的……

部长从报告上抬眼,凝视着上方。

拜托木村帮这个忙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更深的考虑。他只是隐约觉得,桥场特意从众多杀人案中“精挑”出的这五起案件,也许会有某种共通点。

真的有。

无动机。冲动。拉线忽然间断了般突然。

着魔了?

在恶魔值班的时候遭袭的人们……

不,不,也许从另外的角度来看,也可以说并无这种共通点。凶手身份很分散:深得信任的教师,有过三次前科的惯犯,孤独的复读生,还有待业中的前公司职员。如果简单地认为犯有前科者的供述根本就不靠谱,也许女大学生被杀一案,并不能称之为严格意义上的无动机杀人案。

但是,部长还是被难住了。偏偏这五起案件,桥场,被人莫名袭击的桥场,因那个案子怀有一颗破碎的心的桥场,却指认说“这又是骸原造的孽”,这一点让他怎么也无法释怀。

难道,桥场看见了其他人无法看见的东西,从那五起案件中看到了只有从那种灾难中逃生的人才能看见的某种东西?

他甚至把报告带进了被窝,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解读。可是答案却并未找到,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中。

仿佛早就掐准了时机似的,桥场的第六次访问即是次日上午。部长刚开完一个会,让他等了三十分钟后就见了他。

部长倒真的是有事情,可其实,他更想要一些时间来思考。

今早临出门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也许做或不做都没有什么意义。但两个矛盾的念头还是交替造访了他的心:对,索性尝试一下!不,别再瞎搅和了!

我累了。

说实话,他也的确有过放弃的念头。要想救桥场,一定得是个更年富力强的男人才行,而不是像部长这样长年身处警察这个职业发出的辐射里,有更多机会目睹这个世上最无希望的部分,从而慢慢地病入膏肓;一定得是个坚信这个世上并没有谷底,即使有也可以在谷底堆上石头来减少深度的更乐观的男人,而不是没有信心的男人。

尽管如此,可每次看到从沙发上霍的一下站起来致最敬礼的桥场时,部长那点懦弱的真心就会像听到人类脚步声时立刻四散而逃的沟鼠一样,躲进意识的某个角落。快饶了我吧。

桥场说了一阵子。当然是骸原的新杀人案,剪报也一如往常地带了过来。部长一面装作热心倾听,一面却在大脑里寻求机会。

当陈述完毕的桥场跟往常一样等来那句“我一定会阻止骸原继续杀人”有底气的话,抬起眼睛时,部长切入了正题。

“那个,桥场先生……”

“有事?”桥场顺从地点点头,等待着部长的下文。

“最近不再做噩梦了吧?”

桥场露出困惑的神色。

骸原案发生后,在被警察限制自由的那阵子,桥场频繁做噩梦。在涩谷中心街的路上发生的惨剧在梦中一次次重现。

“哎……托您的福,几乎不做了。”

“那太好了。”部长微笑道,“既然这样,骸原那张脸也都忘了吧?”

桥场使劲摇着头:“荒唐!忘不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是吗?那,你能把他的脸画出来吗?哪怕不是那么详细准确,有个大概也行。”

“只是个大概的话,我想可以。”桥场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不光是脸,全身的感觉也行,比如说身量之类。”

“啊,那样也行。那你画画看。”

部长撕下一张便条纸,又添上一支笔递给他。桥场像忽然见到眼前亮出手铐时一样,用害怕的眼神看着。

“部长先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谜底待会儿再告诉你。”

桥场顿时来了兴趣似的探出身。“为方便调查?”

“也有这种意思。”

“那,我画。”桥场立刻拿起笔,“可是,我没画画的经验啊。”

“简单的线条就行。”

在部长的等待中,桥场就像做作业的小学生一样用功地画起来。

人的记忆力有时可靠,有时也不可靠。个体间本身就有差异,有时候即使针对同一个人,一些事情会记得异常清楚,而别的事则会忘得一干二净。因为有一种所谓“压抑”的东西在发挥作用。

可是,将记忆形象化,即将印象以绘画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能力,一般说来远低于记忆力。这也很正常,因为只有那种能力超群的人才会成为画家或漫画家。

那个姓骸原的男人的形象应该已不可磨灭地烙在了桥场的心里,估计他是不会淡忘的。如果通过“压抑”就能淡忘,那也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状况了。

但部长想,如果让桥场画出骸原的形象,他大概画不出来吧。毕竟他不是画家。

并且,如果桥场画出了很奇怪的画,比如是比骸原个子矮得多的男人,或者是脸的轮廓相差很大,自己就可以温和地安慰他,并告诉他,因为记忆模糊了才会这样。

这是诡辩。但说谎也是一种权宜之计,不是吗?如果能通过这种方式让桥场坚信自己真的很想忘掉骸原的事而且也正在忘记,那也许就能帮他打开出口了。至少,也相当于给他装了个门把手啊。

由于桥场擦了又画、画了又擦,部长觉得自己在旁边这么看着也许令他不自在,就决定出去待一会儿。

“我去给你泡杯咖啡吧。”

离开小屋返回座位后,他发现办公桌上的报告被人动过了。而且还是那件等待公审的违反刀枪法的案子。

秋山?他顿时产生了这种念头。于是迅速打量了一下周围,刑警室并没有秋山的影子。如愤怒的刀子般的东西顿时涌上心头,但部长还是将其咽了下去。倒灌的愤怒的刀子割裂了部长的胃。

他静静地忍了一会儿,胃痛稍稍缓解了一些。他坐下来抽支烟。尽管胃又疼了起来,可香烟却让心平静了下来,还是有点抚慰作用。

得给桥场送咖啡了。画大概也画出来了吧。部长站起来,从待客用的杯子中找了个没缺口的——由于大家用得不仔细,杯子立刻就缺损了——冲上速溶咖啡。一手端一只杯子,返回小屋。

“桥场先生,能帮我开一下门吗?”

喊了一声,门立刻从里面打开了。桥场满面喜色地说:

“部长先生,我画出来了。”

部长走近桌子,低头看他的画——

竟是一张用纤细的笔触画的自画像。

一模一样。体形画得微微有点胖,圆圆的下巴,耳朵凸了出来,眉毛的角度,一切都那么像。

“这到底是什么?”

大概是误把部长抬高音量当成褒奖了吧,桥场扬扬自得地说:“是骸原啊!我记得很准吧?”

咖啡杯从手中落了下来,啪嗒一声打碎了。还没等大脑产生任何反应,部长就砰的一下关上小屋的门,跑到了走廊上,然后一溜儿小跑径直朝警局的便门冲去。总之,他不想待在里面。

荒唐!荒唐!

穿过大半个停车场,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扶着警车的发动机罩,擦擦满脸冷汗。

腿瘫软下来,连站着都累。当他重新支撑起身体抬起脸的时候,钻进便门走向这边的秋山的身影正好映入了眼帘。

一如往常的潇洒打扮,嘴里哼着小曲。

你去哪儿了?!一度被咽到肚子里的愤怒的刀子又涌了上来。你改动了我的报告去哪儿了?

这时,秋山认出了部长,停下了脚步。他端正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怎么了,部长?”

部长呆立在那儿。秋山瞬间退缩了。

“那种表情……不会是我那案子让媒体知道了吧?”

这句话打开了拦截愤怒刀子的最后一道大坝。部长瞪起眼,哇哇乱叫着朝秋山冲了过去。

就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一个声音传来:

“爸!”

像小石子一样径直飞来的这个词瞬间就把封在镜框里的玻璃部长打碎了。七零八落的部长只留下了现世的镜框,呆呆地站在那儿。

部长瞪得大大的眼睛里映出了正缓缓走向自己的大女儿的身影。她仍穿着公司的制服,束起的头发甩在脖子一侧,跟年轻时的妻子一模一样的胖乎乎脸蛋担心得都走了样。

“反正也是午饭时间,想跟爸一起吃个饭,所以我就过来了。”大女儿小心却又温柔地把手搭在部长的胳膊上,说道,“我没打电话就突然过来,抱歉。”

部长盯着大女儿的脸,使劲眨眨眼。汗水顺着头皮流下来,滚落到脖子上。

他感受到了大女儿搭过来的胳膊的温热,张着已不像是自己嘴巴的嘴巴,吐出话来:“没事……你……来得正好。”

大女儿手臂上加了力气,审视着部长的脸,然后又略显担心地对秋山说:“父亲总承蒙您照顾。打扰您工作了。”虽然话很客气,可语气分明透着一种“虽然并不清楚父亲此前跟你有什么过节,但还是请退让一步吧”的威慑。

呆立的秋山像挨了顿揍似的哆嗦了一下。“没事。那,我走了。”说着急忙奔进警局内。

虽然部长仍不愿回头目送他,可大女儿却这么做了,接着又提醒部长:“那边好像也有人找爸爸有事。”

部长终于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桥场正躲在便门里面,一副欲哭的表情。

“抱歉,”部长朝桥场大声喊道,“我现在有急事。方便的话,我们待会儿再见吧——对了,两点左右你能来吗?我会多空出些时间。”

无助地靠在门上的桥场大概以为自己受到责备了吧,缓缓地点点头。“明白了。”

等他缩回脸后,部长重新转向大女儿。她的表情虽然仍很僵硬,却努力在笑。

“爸爸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所以我想这么来个突然袭击,本想让爸爸请顿饭,顺便调停一下。”

“哦,好啊。”部长点点头,“实在是好主意。”

父女俩慢慢走起来。

出了便门后,部长问:“你,刚才为什么喊爸爸、爸爸?”

大女儿一扭白净的脖颈笑了。“因为你是爸爸啊。”

“以前不都是叫部长吗?”

“是啊。”她低头纳起闷来,“但冷不丁喊的时候,还是会喊出爸爸来。真是不可思议。”

走了一会儿后,部长又问:“对了,你回答我,不要觉得奇怪,咱们家的姓是什么来着?”

大女儿差点笑了出来,但发现部长并未发笑就认真地答道:

“骸原啊。”

部长停住了脚步。大女儿因被拽住胳膊停了下来。

“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

“咱们家的姓啊,伊崎,YI、ZA、KI。怎么了?”

部长使劲摇摇头。刚才是听错了。我已经没事了。一定的,一定。

“咱们吃顿好的去。”

部长用颤抖的手拉住大女儿的手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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