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桐原先生

地下街的雨  作者:宫部美雪

1

事情是悄然开始的,所以最初谁都没拿它当回事。

本来我们家就是吵闹的一家,一不小心听漏了小声嘀咕或是细碎响声之类是常有的事。在这栋房龄十年的二层木结构建筑中,五个人发出的声音,跟为了满足家人的生活需要、兴趣爱好,以及为方便生活而塞进来的各种机械和器械发出的声音经常进行过当的竞争。

比如,若是所有人都在家,各自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光是电视就会开四台。餐厅兼起居室里一台,父母在这儿看。一楼南侧六叠大的房间里一台,那儿是奶奶的。二楼我的房间和弟弟研次的房间里也各有一台。而且,一般情况下,还都会播放着截然不同的画面。

电话也一样。用爸爸的名义开通的,即我们大杉家的官方电话是一部。这是家用电话,母机在起居室里,子机则是厨房、奶奶房间和研次房间各一部。只不过,研次从来都不会接听内线电话,今年七十岁的奶奶耳朵又背——差不多有东京到南非共和国那么背吧——所以,要想叫这两个人,最好还是直接去房间。尤其是研次房间的门,甚至有必要踹开。

而我的房间里,则有一部我工作之后用第一笔奖金开通的个人专线。对我来说,开通一部属于自己的专线电话,等于是掌握了开启个人隐私王国之门的金钥匙。

有时候,家用电话占线的时候,研次也会来借用一下。但我是绝对不会出借的。因为这就等于出让领土。

“吝啬鬼。”弟弟只得走开。幸亏早些出生——能产生这种想法,恐怕也就是这种时候了。

我的电话是噜噜地叫我,家用电话则是扑噜扑噜扑噜地响,有时还会发出乒乓声。因为兼做对讲机。

微波炉的响声是噼。餐具干燥器在干完一件活儿后则会乒地响一声,表示计时已满。洗衣机满水时会扑嗒一声响起来,洗完时也会扑地响一声。烘衣服的煤气干燥器完成作业时则会噼——噼——噼地报警。当噼噼噼噼地响个不停时,则是“请清理过滤器”的警报。

电熨斗加热到设定温度时会扑——扑地响。全自动热水器烧开洗澡水时会噼噼、噼噼、噼噼地叫。而我房间里的录像机在预约了录像却忘记放进录像带时就会发出吡——吡的警报声。

能够正确分辨这些声音的只有妈妈一人。妈妈绝不会像我那样,明明是洗澡水开了的警报,却去查看微波炉。

妈妈说“这就是主妇的耳朵”。但要我说,是双职工主妇的耳朵才更对。因为周末时妈妈总要好几样家务同时干才行,自然练就了能分辨各种警报声和机器声的耳朵。

爸爸妈妈的闹钟是铃铃铃地响。我的是合成音“快起床”的连呼。研次的则发出警笛般的声音。

关于音乐的问题,弟弟用专用的收录机听摇滚,我则用微型播放器听喜欢的新流行乐,有时也会听听古典乐。我跟弟弟喜欢的音乐完全不同,唯独想听的时间段是一样的。无奈我只好不时使用随身听。(但也并非只是想让耳机在耳朵里面响,有时也想用柔和的音乐把全身包裹起来。每当这种时候,就跟研次较着劲地加大音量。最终,纵然效果听起来就像是筋肉少女带乐队在卡拉扬音乐会的观众席上现场演奏一样,当姐姐也是不能丢面子的。)

再加上我们一家嗓门都大。第一名是爸爸,这大概是一种职业病吧。据说,在他的单位里,就连喊一旁的同事去吃饭都必须得像怒吼一样才行。

妈妈呢,因为我和弟弟不听话,她以前为了孩子一直在大声吼叫,现在则是为了奶奶。我和弟弟也跟着学。而奶奶本人,甚至连听自己的声音都要大声才行,正如听随身听时的我们一样。

我家就是在这种状态下生活的,每天都像吵架一样。如果声音像蚊子哼哼那样,根本没法生存。

也许是这个原因,最初的征兆才会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被发现,像蜗牛一样一点点爬行的异常也没有碰到任何人的天线。

异常的显露是在四月下旬一个温暖的夜里。单位举行新职员联欢会,喝了一家又一家,深夜回到家的我在厨房喝水的时候,忽然发现耳朵听不见了。

2

我喝醉了。虽然还没醉到一个人回不了家,可的确是完全醉了。在玄关脱鞋的时候就觉得脚底下有点不对劲。

在走廊里时,途中还扶了一下墙壁。若是爸爸还没睡,一定又会怒吼了吧。因为爸爸一直认为喝醉的女人就跟坏掉的净化槽一样脏。

我绕过餐厅的桌子,摸索到厨房的水槽。从控水板上取下玻璃酒杯,拧开水龙头接了满满一杯,然后站着就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龙头都还没关。

喝完后打了个嗝儿。再来一杯。于是又把杯子拿到水龙头下面,眼看着水泛着泡在杯子内壁撞来撞去,快要溢出来时,关上水龙头。然后啾的一声,剩余的水就变成水滴滴落到不锈钢水槽里。从前一阵子起这滴水声就变慢了。

啪嗒,啪嗒,啪——

于是逐渐听不见了。

水仍在滴。一滴,又一滴,然后才完全停止。但啪嗒声却再也没有听见。

我有点纳闷,于是想,啊,我真是醉了。

喝干杯子里的水。第二杯没有第一杯那么好喝,只觉得胃里哐当哐当作响。

呼,我不禁吐了口气。啊,真爽,可还没等我说出这一句,却忽然发现没听见自己的呼气声。

我又试着朝空中呼了一口气。什么也没听到。耳朵里仍是一片安静。我又故意说了一声“喂”。听不见。

我手里正拿着杯子,于是忽然想起一个主意,试着用杯子轻轻敲了下控水板的沿儿。应该会有一种铿、铿倒牙般的声音——

可是,没有。

心脏于是扑腾扑腾地跳了起来。这一点可以感受到。从膝盖到大腿,只觉得像被某种软软的东西抚摸着似的,酥软了下来。

我抓住水槽的沿儿深呼吸,就像孕妇练习拉马兹无痛分娩法一样大口呼吸。

可是,却听不到声音。

我扔掉杯子。杯子滚落到水槽里,碰到角后停了下来。没有打破。并且,没有一点声音。

心脏在胸口深处剧烈跳动。我急了,简直想把耳朵贴在自己的胸口听听心跳,好像那样就能听到似的。可毕竟是自己的身体。

我小心翼翼地扶着桌子返回走廊。又不是眼睛看不见,可手里若是不抓点东西,我就害怕得没法走。

在走廊里摸索的过程中,我灵机一动,啪地拍了一下巴掌。

由于拍得过猛,连手心都疼了。可是,却仍听不到一点声音。

醉了,我安慰自己。所以感觉麻痹了。酒醒后肯定会恢复正常,根本用不着害怕。

我爬上楼梯,打开自己房间的门,摸索着打开灯。房间里还是早上匆匆外出时的模样,床上扔着水珠图案的睡袍。我扑通一声坐下来。

连弹簧的嘎吱声都听不见了。

我又试着坐了一次。结果仍一样。

别急,别急。

我决定静一会儿,让心跳平静下来,于是闭上眼睛。可这么一来,又觉得像是待在没有任何声音的漆黑地方一样。这儿真的是我的房间吗?

睁开眼,正面墙上是音乐剧的海报。刚从干洗店拿回来的蓝色夹克仍包在塑料袋里挂在椅背上。松木收纳凳上是无绳电话和迷你梳妆台,缠着长发的梳子滚落在那儿。

没错,是我的房间啊。

我试着用遥控器打开电视,画面顿时显现出来。是深夜的漫谈节目,化着浓妆的女嘉宾正不紧不慢地动着嘴唇。听不见声音。

我换了频道,NHK画面上是乱舞的点子,可沙——沙的声音却听不到。

我又换了一个频道,画面上是摇滚乐队,把麦克风都要吞下去的歌手正冲着挥舞着拳头的观众玩命地歌唱。

什么都听不见。无论是把音量调到最大,还是贴在电视机跟前,连敲鼓的声音都听不见。

我关上电视,赌气似的脱掉上衣,甩掉裙子,扒下长筒袜,钻进被窝把被子全蒙到头上。醉得不省人事了,全都是这个原因,我自我安慰着。先睡一觉再说。一觉醒来后,肯定会好的。

花了很长时间,酒精才把我拽进梦乡。好不容易睡着,却又做起梦来。梦见自己坐在大电视前,无论换哪个频道,都只会出现“请稍候”的画面。

第二天早晨,我被妈妈大声叫了起来。

3

“快迟到了!”

声音一清二楚。我躺在那儿猛地睁开眼睛。

“道子,道子!你听见没有!”妈妈在喊。

“听见了!”我回了一句。钻出被子一看,衬衫皱巴巴的,身上汗津津的,脸也黏糊糊的。原来我连妆都没卸就睡了,这也难怪。

看看表,已是七点二十分。如果动作麻利点再省掉早饭,还是能有时间冲个澡再去上班。

走下楼,爸爸已吃完早饭在看报纸。他像刑警审视嫌疑人一样从报纸的一角看着我。“昨夜回来得很晚吧。”

“嗯。”我故作轻松地回答,“单位的迎新联欢会,玩得有点大。”

“喝醉了吧。”研次说。面对弟弟的落井下石和爸爸等待答复的可怕表情,我一时语塞。

(爸,您喝醉的时候有过暂时性重听的情形吗?)“我又没喝酒。”我回了一句,并未看爸爸的脸。

冲完澡弄干头发返回厨房时,妈妈早已在收拾了。桌上放着甜面包卷儿,是给每天早上睡到很晚才起床、只象征性地吃点东西的奶奶准备的。

妈妈每天都是做完这些后才上班。单位很近,步行就能过去。中午回家一次,跟奶奶一起吃午饭。然后再返回单位,工作到四点,顺便买菜回家。虽然在单位干的活儿质和量都跟正式员工的一样,可妈妈却只是一名临时工。妈妈之所以甘于这样,好处就是一旦有情非得已的事情要请假,比如要送奶奶去医院的时候,不会像正式员工那样没面子,仅此而已。

家里有一个将来要上大学的儿子(而且,若是让我来说,恐怕起码还得复读一年),要供房贷,还得为二十一岁的女儿存点嫁妆钱,还有老人,在这种低收入的家庭里,“不这样怎么办?”妈妈如是说。

所以,早晨即使连“昨晚啊,我们那丧偶有孩子的科长跟我求婚了,说是让我做他的妻子呢”之类的事情我都没法说。因为眼睛总盯着时钟、只等衣服烘干后打扮一下去上班的妈妈肯定会心不在焉地应付道:“啊,是吗,好啊。”

昨夜耳朵听不见的事情我便没有说。我喝着咖啡爬上楼梯,用脚踹开门再关上,扒拉着衣橱寻找着外出穿的衣服。

当我打开收纳凳第二层的抽屉寻找围巾卡子时,忽然发现丢了样东西。

这个抽屉是存放首饰的。上班刚第二个年头的我还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里面有一枚18K金的戒指——成人礼时父母送的镶着诞生石的红宝石戒指、一条小钻石项链,剩下的就是几对顶多值一两千元的耳环,仅此而已。

而其中一对耳环却不见了。

那是一款设计成芭蕾舞女演员所穿红鞋形状的耳环,是塑料材质的。放耳环的地方空了。这一点我很确定。因为那是首饰中最便宜的,我已经很久没戴了,一直放在固定的地方。

我手搭着抽屉,想了一会儿,然后啪嗒一下合上抽屉,围上围巾。

下楼一看,妈妈已经不在了。穿上鞋出了玄关,发现妈妈正在用扫帚清扫外面。

“妈。”

我压低声音喊了一声。妈妈回过头来。

“这次是我的耳环不见了。”

妈妈手里仍拿着扫把,眼睛像进了灰尘一样眨了几下,然后说:“贵吗?”

“唔,玩具一样的便宜货。对了,就是高中时正田送我的那对。”

这里说的正田其实是我高中时的男朋友,现在即使让我在重逢节目上跟他再见上一面,我都不想去见。分手时很不愉快。

而我仍珍重地保存着他送的耳环,是因为那是值得我回忆的一样东西。是我第一次一对一交往的人。

妈妈沉思起来。我们不约而同地望望应该还在睡的奶奶房间的窗户。

“这件事,先别告诉别人。”妈妈说。我点点头,带着一种丢下同伙般的心情走向车站。

最近在搭乘电车上班时,我一直在读一本名叫露丝·蓝黛儿的女作家所写的《冷酷祭典》。读过此作的人,一定会说大清早看这样的小说未免有点过于阴郁了吧,但正因为是阴郁沉重的故事,才适合一点点地读。

不过,今天早晨我却没有读进去,因为大脑中有更现实的问题。并非昨夜“重听”的那一件。那种事随他的便,反正都已经好了。而是耳环的事。

最近,家里一直在发生丢失零碎物件的事情。

最初是妈妈的钱包坠子,簇生葫芦的设计样式,已经有相当年头了。大约一星期前的一个傍晚突然不见了。

钱包放在厨房碗柜的抽屉里。由于报社的人来收报费,妈妈打开抽屉,从钱包里拿钱缴了。当时那坠子还好好的。

可不久后当社区居委会的人又来收费时,取出钱包一看,坠子消失了,不见了。

妈妈说绳子是刚更换的,不可能磨断。而且在钱包的金属零件上系得很结实,不可能松开。就算是万一掉了下来,钱包是放在碗柜抽屉里的,也该掉在原处才对。

当时,家里只有妈妈和奶奶。妈妈把钱包坠子不见了的事暂时压在了心里。直到又过了三天左右,相似的事情又发生在爸爸身上——爸爸的钥匙挂件不见了——为止。

那个挂件是爸爸心爱的东西,因为是我到北海道修学旅行时在小樽一家玻璃工艺品店里买回来的。上面有一个十六切面的水晶球,在光的映照下会发出天蓝色的光辉。爸爸总是将其装在上衣的内兜里。

可是那挂件却不见了。钥匙还好好地留在兜里。

爸爸首先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妈妈惊讶之余才把钱包坠子的事也说了出来,然后把我叫去,三个人商量起来。据爸爸说,就在那钥匙挂件不见了之前,奶奶曾在爸爸挂上衣的衣架旁边转悠。

“不会是有点那个了吧。”

我们的谈话谈不上什么愉快。妈妈讲了一个从单位的同事那儿听来的故事。

“对了,道子大概也知道吧,就是宫坂女士的事。她的婆婆也老糊涂了,说是那些小孩玩具之类的东西,她全都想要。说是还喜欢上了孙子的布娃娃,偷偷藏了起来。”

我们家的老太太也开始有点轻微的糊涂了,也许眼睛被漂亮东西迷住了吧,妈妈说。

“否则就不会拿走钱包坠子或钥匙挂件之类了吧。真想要的话,直说不就得了。”

的确,奶奶真的已经昏聩起来,不仅耳朵聋,连判断力和记忆力也明显不行了,腰腿也不中用了。一整天不是在睡觉就是看电视,过得全是这样的生活。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可是,也想不出别的可能性啊。”

“不会是研次吧。”

可悄悄一盘问,弟弟顿时急了眼,连连喊冤。最后,我们决定先静观其变……

于是,这次又发生了我的耳环丢失的事情。

我觉得不像是夜间被盗(虽然并不喜欢这种字眼)的。就算是睡着了,如果有人进屋也会知道。昨夜我回家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

若是白天一个人在家看门的奶奶,倒真是有很多机会。

即使待在公司,我心里也仍放不下此事,心情很郁闷。心情恢复是在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时。

昨天迎新联欢会上的主角——两名新晋女员工都以“昨晚喝多了”为由请假了。

我和女同事们交换着眼色,眼睛像追赶着可疑人物的警犬的一样放着光。耳环的事情抛到了脑后。我愤然投入了工作,忘记了时间。工作量多得让我无法不这样。

激愤光靠午休时跟同事们互相发点牢骚是无法平息的。连在电车里读《冷酷祭典》时小说中谁会被杀死我都顾不上了。

我哗啦一下打开玄关的门。“我回来了!”我大声说着,一边往厨房走去,一边急不可耐地发起牢骚,“喂,你们听听,保准会吓一跳。脸皮再厚也得有个限度啊。我们公司……”

这时,声音忽然消失了。

不,我仍在诉说着。我们公司新晋的两个女员工,今天啊,都休息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可声音却听不见。

厨房里是妈妈,她正张着嘴。

妈?我说。

道子?妈妈的嘴唇也在动。

可是我们俩什么都听不见。

一切声音都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4

不久后研次回来了,也同样陷入了恐慌。

“怎么回事,这是……”弟弟噘着嘴巴,眼神在游移。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这样啊。”面对说话的我,弟弟夸张地皱起眉。

“怎么回事?”

“别老问同一个问题,烦人。”

弟弟摸摸书包,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用圆珠笔潦草地划拉了几下后递给我。

“我刚才说的是,姐,嘴巴动得再慢点,不然弄不明白。”

我有些不好意思,就一字一顿慢慢地动着嘴唇:“知,道,了。”

研次则用手指拽着耳垂,问妈妈:“妈,妈,也,一,样,吗?”

妈妈点点头,呆立在那儿。我指指妈妈身后。电磁炉上的水壶已经烧开了,热水正往外溢。妈妈慌忙关掉电源。

“还以为那水壶还会噼噼响吧。”我朝妈妈的后背说道。

可奇怪的是,动静仍能很好地感受到。我觉得弟弟正在吵嚷,就回过头来。

弟弟已打开电视。红色的电源指示灯好好地亮着,调一调频道,每当有频道时指示的绿灯也会亮。可就是听不见声音。

“难道是集体中耳发炎?”

我摇摇头,传递着我的回应——“我没弄明白你刚才说什么。”研次又在笔记本的碎纸上写起来。字很难看。

“我说的是集体中耳发炎吗。”

我潦草地作着回答:“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还有,中耳炎是这么写的,笨蛋。”

研次从我手里夺过圆珠笔写道:“疯女人。”

我把手提包朝弟弟身上扔去。用信用卡买的古琦包撞到了墙上,搭扣开了,里面的东西全洒到了地板上。一切看上去就像是抹去了声音的电视剧的一幕。接着画面切换成了“请稍候”,在电视台维修故障期间,古典音乐传来……

妈妈拍了拍我的肩膀。由于嘴唇动得太快,最初我根本没弄懂她究竟在说什么。

“说,得,慢,一,点。”我像作发音练习的未来主持人一样动着嘴巴。妈妈点点头,把手按在额头上,让心情平静下来。

“奶,奶,怎,么,样,了?”

“我,去,看,看。”

我答应一声,来到走廊上。

轻轻打开拉门往里一瞧,只见奶奶正在看外国警察电视剧的重播。我凑上前去把手放到奶奶肩上,她抬起昏昏欲睡的脸看看我。

“奶,奶。”

我忽然觉得不自然。因为平时跟奶奶说话,都是用固定的调子。

“啊?”奶奶把一只手放在耳朵上。这也跟平时一样。

“奶,奶,耳,朵,没,异,常,吗?”

“听不见啊,道子。”

奶奶露出假牙笑了。这假牙总是三天两头就忘记放在哪儿,每每都会令弟弟和我尖叫不已。若是顺手单独放在某个地方,就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了。

“那个……”我在奶奶旁边蹲下来。

奶奶摸着我的头发。

“道子,毛这么长了。”

我有些扫兴。虽然现在顾不上这些,可“毛这么长了”这句还是令我很意外。我倒希望奶奶说“头发这么长了”。若是“毛”,听起来就像是研次喜欢的奇怪地方的东西长长了一样。

“奶,奶,也,听,不,见,吧?”

“听不见啊。”奶奶摇摇头,不安地皱起眉。结果肯定是这样的。我跟奶奶在一起的生活也不是摆样子,若是平常,这声音再大一些绝对能听见。凭喉咙的感觉就能知道。

“道子,听不见啊,真奇怪。”奶奶像孩子一样低头纳闷起来。

我忽然很想哭。是啊,奶奶,我们全都听不见了。

啊,看来昨夜那件事真的是征兆。我们全都犯下错了。也许再也无法听到声音了。这种念头顿时涌上来,下嘴唇不禁颤抖起来。

“道子怎么了?用不着哭。”

奶奶抱着我的头。奇怪的是,奶奶并没有完全把握事态,也不是有意放慢语速说的,可我却能读懂她的唇语。

因为习惯了。奶奶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这就是奶奶的生活。

这时,我和奶奶忽然被人推了一下,差点都摔倒在榻榻米上。接着,推我的手又使劲拉住我的胳膊。是研次。

“疼死我了,你干什么啊!”

研次拽着我朝玄关走去。穿过走廊,来到玄关,穿着袜子就往外面走去。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你这个野蛮人。”

我哑然开口道。“你这个野蛮人”这句居然清晰地传入耳朵。

我和研次都在外面。街灯亮着。一个骑在亮着灯的自行车上的人吓了一跳,打量着我们姐弟俩,穿了过去。

“啊,姐弟俩吵架啊?”对门的阿姨拉着购物车笑着朝商店街方向走去。

“听见了吧?”研次发出简单的声音。

“听见了啊。”我回答道,“怎么回事,这是……”

“一到外面就听到了。”

研次朝家的方向挥挥手。

“但一进入那里面就听不到了。”

我抬头望望房子。抹灰的墙壁上到处浮出污痕。窗边摆放着花盆,一半左右都干枯了。北侧一处雨水管弯成了“く”形从屋顶脱落下来。

那是处旧房子,却无疑是我的家。直到昨天,至少如果除去昨夜那段时间,谁都一直毫无异样地生活至今的家。

“你们光着脚站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身后传来爸爸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穿着灰色夹克的爸爸一只手提着装午饭的保温桶。

“回来了,爸。”我条件反射般说道。打招呼这玩意儿可真是奇怪,即使在葬礼上见面也要说“你好”。

爸爸绷着脸观察我。

没等我作解释,研次又拉着妈妈的手从玄关里出来了。脚刚跨到外面,妈妈就惊叫一声:“听到了!”

爸爸差一点就发火了。

“这怎么回事?是中了魔法吗?怎么全都光着脚出来了?”

奶奶也来到了玄关处,扶着墙,抓着木屐鞋箱,正要穿凉鞋。妈妈连忙跑过去搭把手。

“爸,您要不相信就什么都别问,先进去试试。”

爸爸紧盯着我。大概是觉得我不像是开玩笑吧,就把保温桶递给我,朝玄关走去,样子俨然是家里出现了怪兽,要是带着个保温桶同其打斗会成为累赘似的。

爸爸消失在家里后,剩下的四人都像等待判决似的站在那儿。这时邻家的男主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问道:“大杉太太,煤气泄漏吗?”

妈妈笑着回答:“抱歉。”虽然并不清楚有什么好抱歉的,可邻家男主人似乎领悟了,缩回脸去。

爸爸回来了,问:“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研次回答。

“咦,比刚才更清楚了。”奶奶说。

“不知道,什么不知道?”

“所以啊,连老爸都听不见了吧?一进到家里就……”

“你说什么听不见了?”

我们面面相觑。妈妈的脸色就像漂白了的抹布一样。

研次第一个动了起来,冲进家里,接着又跑了出来。

“好好的啊。”研次报告说,“听得很清楚。”

“你们这都是怎么了?”爸爸说着,努努下巴催促我们,“先进去再说。成何体统!”

我们像挨了呵斥的驮着东西的马一样缓缓地动了起来。邻家男主人又露出了头。拉着购物车的对门阿姨大概是购物回来了吧,也驻足端详着我们。一直拎着保温桶的我忽然间觉得很滑稽。

“你拿着这个。”我把保温桶塞进研次手里,走进玄关。刚返回厨房,远处就传来了警笛声。

是煤气公司的抢险车。随即门外就传来了“大杉先生家是在这边吗?煤气泄漏是哪边?有人通报说听到了啾啾泄漏的声音”。

我抱起了头。

5

当夜,研次、妈妈和我就像向绑架犯求饶的人质一样,拼命劝说爸爸。

“我们说的是真的。”

“我们也没必要撒这么无聊的谎啊。”

“尽管匪夷所思,可这的确是真的。”

奶奶一人倒没事似的缩在屋里,仍在看电视。刚才瞥了一眼,还在看流行歌曲节目。

爸爸带着一副世上所有一切都开始背叛自己般的神情瞪着我们。他似乎正在思考,家人对他这顶梁柱的残酷背叛不至于已到了连脑子都同时出毛病的地步吧。

“我这么卖命地工作,”爸爸说,“却完全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我们谁都没有说爸爸偷懒啊。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

妈妈像患了偏头痛似的按着太阳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不满!为什么要搞这种名堂?”

“我们没搞什么啊,老爸。”

研次踢翻椅子站了起来。爸爸眼睛一瞪。

“难道全是我的过错?”

“不是早就说了吗,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行了行了。跟老爸再怎么解释也没用。”

“什么没用,什么没用?!”

爸爸打翻椅子也站了起来,跟研次怒视。男人总是这样,真讨厌。

“行了。我们说的都是真的,说不定还会发生呢。你那样干什么?”

“说得是啊。还是仔细思考一下这件事更有建设性啊。”

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掺和进来。我们四人顿时像被丝线拽过去一样一齐回过头。

只见身后站着一个男人,身穿铜色光泽的西装,打着胭脂色领带。头发是三七分,戴着无框眼镜。年龄四十岁左右,白净的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

“你是谁?”研次首先发问。

“这样可不行,”对方摇摇头,“张嘴就盘查别人,这种接触方式只有未开化之人才会采用。”

“得了吧,研次本来就是未开化的人。”我自以为说得很漂亮,却没有一个人褒奖我。

“你是从哪儿进来的?”妈妈问。

“从大门进来的。”对方回答着,哧溜一下捋捋头发,“需要的话,我从任何地方都可以进来,但第一次还是要讲礼仪的。”

“从哪儿都能进来?——你是谁?”这次出言质问的是爸爸,带着一种审视溜进家来的野猫般的眼神。

“我叫桐原,如果用最接近你们国家语言的发音来说的话。”

“哪儿的桐原?”爸爸接着问。

“这一点很难说明。”

这个自称桐原的人可怜兮兮地说道,带着“实在是遗憾”的表情。就算是演戏,演技也比在国会上答辩的大臣还要好。

“只有一点我可以回答。我,可以解释在这个家里发生的事情。”

“我家发生的……”

声音又消失了。研次看上去只有嘴巴在一张一合。

“当然就是此事。”名叫桐原的人满意地回答道。声音又听到了。

“啊,原来是你搞的?是你消掉了我们家的声音?”

我抓着椅背探了过来。

“没错。道子小姐,你右眼中进了脱落的睫毛了。”

我眨眨眼,用手揉揉。怪不得刚才觉得有股刺痛感呢。

“谢谢。”说完,我就纳闷这个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是怎么把声音消除的?”爸爸问道。

“这一点也很难说明。”名叫桐原的人回答了一句,打量一下周围。还以为他要干什么呢,原来是在寻找椅子。看到奶奶空着的椅子后,他呼啦一下坐了下来。

“那我来解释一下,但答疑部分先往后推推,总之请先听听我的故事吧。”

我们立刻互换了眼色,然后一齐把视线转回他身上。名叫桐原的人开始说了起来。

“我是元老院直属的音波管理委员会太阳系第三支部派来的。用你们国家最通俗易懂的话来说,也可以说是‘音波G-men’。”

一点也不通俗易懂。

“元老院?哪儿的?”研次问道。这家伙知道的“元老院”,都是科幻小说中的“英雄传说”之类。

“当然是银河系共和国的啊,研次先生。”

我瞠目结舌。研次探出身。

“那,你刚才所说的‘你们国家’是……”

“首先是这个地球,然后是其中的这个日本国啊。”名叫桐原的人稍微扶扶无框眼镜,“你们不至于告诉我除地球以外智慧生物根本不存在之类的非现实性问题吧?”

谁都没能回答。爸爸低声对我说:“道子,叫警察。”

我像一个在现实和妄想间被拉来拽去的孩子一样动弹不得。

名叫桐原的人朝着呆立的我和爸爸,竖起食指,告诫般说道:“警察这种东西我也知道。由于这次的任务,我有时也会听到大家提起这个词。但我并不认为这是聪明的处置办法。”

“为什么?”

“一旦警察出面,我就会向支部报告,立刻取消在这儿的计划。因为地点选在别的地方也无所谓。虽然第二候选地的房子条件多少差点,但我们总会有办法。如此一来,问题就会由咱们这边转给另一家人了。”

名叫桐原的人第一次使用了“咱们”一词,不觉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怎么样?我马上就走。啊,即使你们把我强留在这里,我也不会把真正的任务告诉警察。理由也有的是。当然,因为计划中止了,你们再也不会发生声音听不到的事了。这样一来……”

研次接过话茬:“就算是叫警察,脑子不好的也还是我们!”

“说得是。”名叫桐原的人怜悯地环顾着我们,“所以,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合作。”仿佛已经掌握了主导权似的,他继续说道:“只有一个月左右。不会出现一整天声音都消失的情况。而且,声音消失也只是在这个家里。对在外面的生活丝毫没有妨碍。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不由分说。我们全家人都成了傻瓜一样发不出声。

“喂,请告诉我。”研次少见地礼貌地问道,“只是把声音从我家消掉,消掉,对吧?并不是我们听不见了?”

“没错。”

“那到底有什么用?你们的委员会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名叫桐原的人当即回答:“为了控制音波总量。”

妈妈看看我的脸。于是我说道:“就像限制排气总量那样?”

“没错。地球这个天体即使在太阳系中也是音波量格外多的一个星球。”

“可是,这也没打扰到其他星球啊。因为在宇宙空间不可能听到声音。”

我脱口而出,名叫桐原的人不禁皱起了眉。

“也不是说没有给他人带来麻烦,就可以进行破坏性的行为啊。如果这样放任音波不管,地球不久就会出现裂缝。因为音波就是振动。我们是不会放任不管的。”

一直沉默的爸爸终于忍不住开口:“既然是这样,在更大的工厂等地方做不就行了?”

名叫桐原的人不慌不忙地说:“是的,我们也正在做。只是大家不知道而已。”

“那,为什么要在我家这样的普通家庭……”

“这只是一种微调。”名叫桐原的人有些为难地说道,“大的调整要用大旋钮,小的调整必须要用小旋钮。唯有这一点,大是无法代替小的。”

明白了吧,同意了吧,说着他站了起来。

“拜托你们稍微忍耐一下,权当是运气不好吧。就当遇上舆论调查就行了。而且,没有了声音,晚上还能安眠呢。其实在此之前,对了,大约从一星期前起,为了实验就已经不时进行消音了。大体上是选择大家熟睡的时段。此外,也只是选极短的时间,几乎都是以分为单位进行的。所以,你们都没有察觉吧?”

我首先看看妈妈。妈妈正舔着嘴唇。

“以前是有过闹钟没响的情况。”妈妈脸上还带着一种像是做错事似的为难的表情,“但这种情况也经常会有啊。我还以为无意间关了,然后又睡过去了呢。”

“其他呢?”

“有两次左右,洗衣机的满水警报听不见了,水差点溢出来……”

“那还不都是你懈怠的结果?!”爸爸不高兴地说。

妈妈一下火了。“我懈怠?我?那,他爸,要不星期天你先替我从洗衣服熨衣服试试。试试你就知道了。你不是什么都会吗?光长了张嘴。”

“浑蛋。”

爸爸骂着老掉牙的话,妈妈则顶起嘴来。我和研次全变成了劝架的,阻止起两人来:“别吵了……”

声音又消失了。我们全像拔了塞子的救生圈一样瘫坐下来。

名叫桐原的人笑嘻嘻地说:“这东西还能用于劝架呢。”

声音又恢复了。无论如何,这个男人能够释放或消掉声音的事,尽管难以置信,似乎的确是真的。

我瞪了名叫桐原的人一眼。“我早就发现了。”

“哈,是吗,”对方摸着下巴,“吓坏了吧?”

为什么不早说——在大家诘责的视线中,我叽叽咕咕地回答说:“因为,当时我喝了点酒,还以为是喝酒了的缘故呢。”

“浑蛋。”爸爸又骂了一句。爸爸一生气,就会像吐痰一样吐脏话,仿佛眼前有一个看不见的痰盂在那儿等着接痰似的。

“啊,好了好了。”名叫桐原的人说,“那么,就拜托诸位了。”说完他就要离开。研次连忙叫住了他。

“喂,桐原先生,你是坐什么来地球的,飞碟?”

名叫桐原的人停住脚步,稍微思考了一下。

“研次先生所说的飞碟,就是在这边称之为亚当斯基型的飞碟?”

“嗯。”

桐原先生——现在已经可以这样称呼了吧,他本人都这样自称了,而且也别无他称——轻蔑地从鼻子里发出笑声。

“那个可不行。费燃料。”

他的身影消失后,我们不知所措地呆坐了足足一分钟,然后才像被弹起来一样跑到外面。

什么人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异常。只有一辆出租车滑行般驶过前面的街角。

“脑子有问题吧?”研次咕哝着。

回到家里,奶奶正待在起居室,要看报纸。

“纲子,”奶奶对妈妈说,“今晚的悬疑电视剧是什么频道来着?”

爸爸粗鲁地回答道:“妈,别光看电视了,早点睡吧。”

奶奶遗憾地躬着背缩进了屋里。我们则悄然凝望着墙壁。

6

声音从家里消失了。

无论桐原先生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的人,唯有这一点是事实。

从次日起,这种现象就频繁地发生。而且必定是全家人都凑在一起的时候,多数都发生在傍晚。

一问妈妈,说是跟奶奶两人吃午饭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这难道也是那个什么计划的一部分?

“也许是人不多的时候,就没大搞的意义了吧。”妈妈如是说。

“妈妈这么想,难不成真对那个桐原先生的话信以为真了?”听我这么一说,妈妈脸红了。

荒唐。银河系哪有什么元老院之类,这话也能相信?

可现实却是,声音真的消失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的大脑混乱起来。

“不会有什么鬼把戏吧?”研次漫不经心地说。可就算是这样,又是谁出于何种目的来玩这种鬼把戏呢?总不会是镇子里的人们为了能心安理得地说我们大杉家的坏话,而只把这儿弄成声音隔离区了吧。

“不会是恶病的开始吧。”

爸爸提议我们全家人去做一个耳鼻喉科的检查。我们也都答应了。

爸爸上班的公司是汽车制造业里规模最大的,里面有家很大的职工医院,我们一家一直去那儿看病。这次全家出动也去了那儿。

说实话,就在一个月左右前,我们全家才刚刚在那家医院做过定期健康体检,一切均无异常。这种体检做得很彻底,职工与家属几乎都可以相当于免费地做。除了通常的X光检查和验血之外,女士还有妇科检查,视觉听觉的检查也有。

所以根本不可能有异常。最起码,如果是耳朵本身有问题,那么只有在家中才会出现听不到的情况这点就很难解释了。但我们还是决定去检查一下,因为我们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就似乎真要出问题似的。仅此而已。

我们全家人,除奶奶外,事先都商量好了,对耳鼻喉科的医生只说是“耳朵时常听不见”。因为我们怎么也拿不出说出实情的勇气。

尽管如此,对于全家倾巢出动,医生还是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而且还是上次体检时为我检查耳朵的医生,情况更是可想而知了。

“没有异常啊。”医生说着我意料中的答案,“老太太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毕竟老年人都这样,谁都没办法。”

“那,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耳朵明明没有异常却听不见。”父亲抗议道。

“也许是紧张的缘故吧。”医生当即回答说,“只不过,像大杉先生这种情况,由于常年待在噪音严重的岗位上,就算开始出现重听也很正常。这种情况在咱们公司应该是认定为工伤的,很多,这种人。”

“那我妻子和孩子们是怎么回事?”

“您女儿和儿子有随身听吗?”

我们点点头,医生随即露出了“这就是答案吧”的表情。

“至于您的太太,我想不只是耳朵,可能全身都很疲劳吧。毕竟照顾老人的同时还要上班,主妇的负担太重了。”

“那个,”我上翻着眼珠看着医生,“一般来说,我只是说一般情况,有没有只是在某些特定的区域出现重听的情形呢?”

医生展颜一笑。“如果是在摇滚音乐会的现场之类,倒是有这种可能。”

“啊,是吗。”

“那么,你们只是在某种特定的场所才出现耳朵重听的情况吗?”

医生恢复了认真的表情,询问道。

我们慌忙摇摇头。“没有,那种荒唐事——如果有的话,又会怎样?”

医生紧盯着我们。

“如果真的有这种情形……这个嘛,说不定有,也说不定没有。你们没听说过这种事吗?”

完全是叮问的询问方式。

我反问道:“那大夫,您有过吗?”

“没,没有。”医生否定道。我们都没有释然,医生却断然否定。

我们离开诊察室的时候,医生说:“很抱歉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些。”


倘若抛掉理性这玩意儿,接受桐原先生天方夜谭般的说法倒也最省心。为了不把地球震出裂缝,我们正在作出令人尊敬的牺牲。

不是开玩笑。

桐原先生来得频繁起来,几乎每天至少露一次面。唯一不知事情真相的奶奶一直把他当成父亲的同事。

不可思议的是,即使是大门上了锁,他也能不知不觉间溜进家里来,站在我们旁边笑嘻嘻的。试着换掉门锁也没用。他照样来。

“怎么样?习惯点了吧?”

他得意地说道。真想拿东西砸他。可一看到我们流露出这种狂暴的神情,他就悲哀地皱起眉毛教训道:

“我不是早跟你们说了吗,再稍微忍耐一下,不要冲动。一旦把事情闹大了,弄不好委员会那边会惩罚你们。在我们看来,要想防止地球崩溃,抹杀一个小小的家庭根本就无所谓。”

这个人越发不正常起来,满脑子秩序之类的妄想。我们都这么想。可是,想归想,却不能采取公开的行动。因为害怕。

所谓“委员会”、“地球裂缝”之类并不可怕(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怕的是将此人弄进家里(尽管并不情愿)的我们却极有可能被世人当成是跟这个人一样的人。并且,声音的确从家里消失的事也让我们害怕。

“总之,先忍一忍,静观其变吧。”

可以说,爸爸的话最清楚地表达了我的心境。


纵然是只待在家里才会发生的特定现象,可没有声音也着实不方便。

一旦听不见了,我们首先得放弃说话。情非得已时,只能切换为笔谈。

就算是有意识地张开嘴巴说话,彼此间解读唇语的能力也还是有限。爸爸尤其不擅长这个,到最后还弄得我们一肚子火。

但笔谈也很麻烦。必须随时准备好小笔记本和圆珠笔,还得一字一字整齐地写在上面。

笔谈原本就无法跟会话保持同步,所以对此不适应的我们动辄会乱写起来,有时最后弄得连意思都不通了。一个一个地写汉字太啰唆,我们就干脆只写平假名和片假名。

“道子,去洗澡。”——像这种看纸条办事的做法,甚至都超越了滑稽而让人觉得可怜。

麻烦的是上厕所。上的时候没声音倒也没什么,可问题是有人走到外面时,由于里面没声音,就误以为是有人忘了关厕所的灯——更准确说是习惯性地以为——就会随手把灯关上。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不信请你在既没声音也没亮光的时候上趟厕所试试,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了。

我甚至还大书特书了一张大字帖贴在了门上:“任何情况下都请不要关掉厕所的灯。”

由于声音忽然消失,会话不了了之的情况也屡屡发生。每到发生时,我们就叹息一声,闭上嘴巴。无论电视节目多么好看,不,好看的话就更恼人了,一旦没了声音,我们也无法憋着火看下去,只能关了。我和研次甚至放出狠话,等这种状态解除后(桐原先生所谓的“微调”结束后),我们要把好节目全都录下来,一次看个够。

若说实实在在的娱乐,只剩下读书了。我原本就不讨厌,研次也得以明目张胆地看漫画,所以并不怎么辛苦,可爸爸就吃不消了,时隔十多年之后只好又买起《棒球杂志》等读物。妈妈读的则是女性周刊杂志。

那么,奶奶又在干什么呢?看电视。原本就几乎听不见,所以也并未感受到有多大影响吧。即使无声时刻到来的时候,也唯独奶奶的房间里闪烁着电视的青光。

由于所有家电产品的警报器不定什么时候就不管用了,所以必须得一个一个寸步不离地使用才行。因而,从前全交给妈妈一人的做法已经不行了,我就不用说了,连爸爸和弟弟都得帮忙。

唯独这一点对妈妈未必是件坏事。爸爸揪住桐原先生抱怨道:“别的都无所谓,可你得提前告诉我到底什么时候会听不见啊。”

“我并无这种权力。”

每次听对方这么说,妈妈总会偷笑。


最大的烦恼是电话。

没声音的时候当然不用打电话,也根本没法打,而打进来的电话则只需设成录音电话就行了。情非得已的时候用公用电话也行。这也没问题。

可若是在正常状态时想打电话——闲着没事想打电话时怎么办?尤其像我,经常会没事打着玩。

我拿起听筒。现在还有声音。微型播放器里正播放着心爱的旋律,声音好好的。那就打一个吧。

可是却不行。若是说到兴头上时忽然进入无声状态,那该怎么办?

只能忍耐。

“道子也真是的,最近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打电话时竟忽然一句话都不说了。”每当被长舌的同事这么说我就尴尬不已。

忍,忍。该结束了吧,只要能让这种情况结束,一切就会复原。我们对于声音不时会忽然消失的状态也正逐渐适应。

可是,世上的事情却远没有这么便宜。

7

事情发生在五月中旬左右的一天。

晚上过了九点,我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起来。那天吃晚饭时曾有过一次无声状态,一个小时左右后就解除了,所以我有些大意,没有设成录音电话。

接起来一听,是上司。

“大杉吗?紧急联络。”电话里传来紧张的声音,“十万火急……”

接着就忽然听不见了。无声状态又开始了。

我全身发冷。明知道没用,可还是喂喂地叫了好多遍。后来才回过神来,抓起电话卡朝有公用电话的商店街跑去。

可是,打通公司的电话后,只传来“今日营业已结束”的声音。原来上司是从别的地方打给我的。

我返回家中,带上记事本重又找到公用电话,往同事家打电话。

最初是录音电话的回应。因为是一个人独居,也许是接到紧急联络的消息后外出了吧。再次打过去时有家属来接,但说同事刚才急急忙忙出去了,也不知是什么事。

“有没有说去哪里了?”

“这个嘛……”

真是冷漠的一家!我挂断了电话。

我再一次带着祈祷的心情打到公司。这次终于有人来接了!是相邻部门的副部长,说是刚回来。

“奇怪啊,没给你家打紧急联络电话吗?应该用紧急电话联络网联系过了啊。”

“打是打了,可是中间断了!”

“哦,是吗?”副部长纳闷道。

说是公司的单身宿舍着火了,火势很大,伤员不少。由于住在单身宿舍的全都是家在外地的男职工,亲属无法立刻赶到,所以为了帮忙照顾伤员和做饭,就打电话召集女员工。

我搭上一辆出租车往单身宿舍楼赶去。到达现场的时候,正好一个家离得最远、跟我一样住家里的女员工也同时到了。她说:“咦,大杉,你家比我近那么多,怎么……”

我拼命干活,拼命帮忙。幸好没有出现死亡者,宿舍楼全烧毁了,住在里面的人全受到了冲击。

黎明时分,在收容伤员的医院的走廊里,我遇见了上司。他一脸煤灰。

“哟,你来了啊?”他冷冷地说,“用不着勉强。”

“电话不好用,中间断线了。我心里直着急呢。抱歉。”

上司微笑了一下,但那笑容还不如骂我一顿更让人舒服呢。

“中间断线的电话我想现代社会已经不存在了吧。那是个古董,可要珍惜啊。”

“尽管我无法让您立刻相信,但却是真的,我的电话——”

“是你挂断的。”上司毫不客气,“所以我也挂了。因为是非常事态,我还有很多电话要打。”说完就走了。

一旁听到我们对话的女同事悄悄安慰我:“用不着在意。现在大家都在气头上。”她是第一个赶来的。

我嗯了一声。明明我和她都知道事情绝非一个“不在意”就会过去,可还是宁愿相信如此。

“我们是不会把道子挂断电话的事情告诉住在宿舍的人的。毕竟一个人快活的时候都不想被打扰。这种事常有。”

“我并不是为了一个人快活而挂断电话的。”

“我知道。没事。”

我回头盯着她。她的眼睛在笑,是那种西部片中从背后射杀手无寸铁之人的职业杀手的笑。

回到家时已经是次日午后时分。妈妈和奶奶正在吃午饭。

“你回来了。累坏了吧?新闻上也播了。”妈妈慰问我。奶奶则在耐心地嚼抹了蜂蜜的面包。

“我要睡一会儿。”我丢下这么一句上了楼,钻进了被窝。

傍晚醒来时,又是无声状态。带着饥饿和虚脱,我刚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桐原那家伙就滑行般从玄关走过来。

我顿时火冒三丈,脸上发热,大脑里嗡嗡直响。尽管这么做似有自我辩解之嫌,可我还是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把他拽到了外面。

“怎么回事?”他边正领带边问,脸色苍白,绝不单单是街灯光照的缘故,这令我很爽。

“你这蠢货。”我威吓道,“你要老老实实地给我回答问题,否则我撕你个稀巴烂!”

“把什么撕成稀巴烂?”他极认真地问道。

“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

“不要再跟我说什么宇宙之类,已经够了。你每次都是打出租车回去的,是吧?”

自从桐原出入我家之后,研次曾数次跟踪过他。因为我们一家也一直在寻求解决办法。

他总是打出租车回到某处。由于父亲的反对一直没能获得摩托车驾照的研次便只好放弃跟踪,如此反复了数次。

“我问你是从哪儿来的?你到底是谁?”

我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快撕裂了。附近传来了打开窗户的声音。就算是丢人现眼或是让人戳脊梁骨,我也不顾了。

“道子小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桐原探寻着我眼睛深处般问道。我松开了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喘了好几口气。

“你是怎么把声音消掉的?”

我仍能发出强硬的声音。

“恕我无可奉告。”

“你信不信我真的撕烂你?”我向他伸出十根手指。

“如果有可能,我还是希望你能撤回这项请求,我是个忠于职守的人,无法告诉你。”

我们俩正好摆出了那种让毫不知情的人看见后很容易产生误会的姿势。我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抽回身体。

“道子小姐,你怎么这么生气?发生了难过的事情?”

这个戴着无框眼镜的男人稍微扶了扶眼镜边儿,同情般问道。

浑蛋!我想,一切都是你引起的,还在这儿给我装蒜!

“既然你认为一切都是由我引起的,那就说明你已经相信了我的‘银河系共和国元老院’。”

我吓了一跳,抬起脸来。桐原先生正一脸笑嘻嘻的样子。

“是你刚才说的?”

“没错。”

“你能读懂我的心?”

“只要略微有一点洞察力,像刚才那点事谁都做得到。道子小姐也一定有过这种事吧。”

一旦揭穿秘密,任何事情都很简单——他咕哝着。

我失落地垂下肩膀,顿时感到了一股疲劳。

“好了。你回去吧。”桐原先生摇摇头,“我跟老夫人还有约定呢。”

不知从何时起,他管奶奶叫“老夫人”了。

“为什么?”

“我接下来还要下五子棋呢。老夫人可是很拿手哦。”

我一时无言以对。“喂,你等等!”当我终于能够喊出来时,他已经在玄关里面了,脱掉了袜子。

玄关的内侧是无声区,我连比画带唇语问他:“为什么要脱袜子?”

桐原先生径直走到外面,朝我招招手。我也朝外面跨出一步。

“因为道子小姐刚才是把光穿着袜子的我拽到路上的啊。”

“我可不想你把脱下的袜子放到那儿去。”

“这没问题,我装到兜里就是。你就是为了问这件事才叫住我的吗?”

“不是。”对啊,袜子关我什么事,“我早就想好好问你一下了。你为什么要到我家来?虽然不知道你的计划是怎么回事,这我也不想管,可你为什么总频频来我家呢?是谁答应让你来的?”

他不慌不忙。“是老夫人叫我来玩的。”

“胡说。奶奶才不会请你这种人呢。她电视都还看不够呢。”

桐原先生认真地沉思起来。“可是,老夫人也喜欢五子棋啊。”

我居然不知道奶奶喜欢下五子棋。还是由别人告知的,真是汗颜。

桐原先生默默地看着我,像考拉一样面无表情。可我却觉得像是挨了他的责备似的,他好像在说:“此前从未有人跟老夫人下过五子棋吧。”

我不禁措辞粗暴起来:“你干什么啊,那种表情!”

“我的表情就是这样啊。”

“啊,我明白了。”我再次逼近他,“我明白了。明白你为什么能随意进出我家了。是奶奶吧?你是笼络了我奶奶拿到了钥匙吧?”

桐原先生摇摇头。

“老夫人那么一大把年纪,岂是我这种人拉拢得了的。”

只丢下这一句后,他一如刚才所说,把脱下的袜子塞进了上衣兜里(真脏!),然后进门朝奶奶的房间走去。

我走向厨房,往嘴里塞饭。对于无声状态在打电话的关键时刻忽然造访及由此引起的后果等,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父母在各自读报纸和文库本。妈妈为我冲了咖啡。仿佛进了水槽一样,家里鸦雀无声。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发现录音电话里已有了三则来电信息。等无声状态解除后,我倒回来听了一下。

三个电话都是同事打过来安慰我的。真希望那是出于她们的真心。

尽管如此,我仍像被无声状态包围着一样,什么都感受不到。如果说出实情,大家还会这样来安慰我吗?还是会把我送进医院呢?

我忽然想起了刚刚读完的《冷酷祭典》。里面说的是一个被上流家庭雇用的家政妇只因自己不识字的事被人发现了,就把主人一家全部杀害的故事。

“尤尼斯·帕蒂曼杀死卡瓦蒂尔一家,就是因为她不识字。”

我在床上坐下来,双手捂住脸,只觉得自己也像尤尼斯一样,孤孤单单无依无靠。

8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

我对母亲的托词是“累了,想睡上一天”,也没给公司打电话。我甚至想,干脆就这样辞职算了。

中午前后被喊了一句:“不一起吃饭?”我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并没有离开被窝。

两点过后,实在是饿极了,想吃点东西,于是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对襟毛衣。悄悄打开门一看,只见奶奶站在走廊里,正要进研次的房间。

我屏住呼吸,贴在打开一条细缝的门后,窥视着外面。奶奶偷偷溜进研次的房间,然后立刻就出来了,右手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奶奶下楼了。我急忙换上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一半楼梯,俯看着走廊。

奶奶正在大门口穿凉鞋。看来是要外出。

跟踪并不难。奶奶那躬着的后背那么惹眼,而且毫无警惕。

奶奶用蹒跚的脚步坚强地前行。越过一条大街、两条大街,穿过一座桥,再越过一座过街天桥。大概是累了吧,途中还蹲了一会儿。我真想上前帮她一把,把她带回家,可我还是忍住了。

最后到达的是一处小小的儿童公园。由于还没到学校放学的时间,并没有人影。

以前,我和研次经常来这儿玩。奶奶究竟要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想到这儿时,只见奶奶摇摇摆摆地进了公园,朝一只砖砌的坐凳走去。

啊,我想起来了。

那只坐凳的内侧有处砖块脱落了。那儿还是小时候我、研次和奶奶三人选定的一处秘密藏宝箱。

父母在我出生后立刻就和奶奶同住了。对妈妈来说,奶奶是婆婆,两人在带孩子、养育我和研次方面似乎有很多意见不合的地方。

“妈妈就知道宠孩子”——像这种台词我也曾听到过。尤其是当我长大一些,明白了求奶奶会比求爸爸妈妈的成功率更高后,这就变成了产生摩擦的一个重要原因。

于是,奶奶想出了“藏宝箱”。每当想给我和研次点心或零花钱的时候,奶奶就会来这儿,拿掉坐凳的砖块,事先将东西藏在里面,然后我们就可以来这儿吃点心或用得到的零花钱玩游戏之类了。只是,不能带回家去。

如此一来,妈妈保住了面子,我们姐弟也得到了快乐。奶奶绝不是那种乱宠孩子的人,所以藏的也并不是那些能惯坏我们的宝贝。一切都很顺利。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回忆,我早忘记了。可现在,奶奶却仍在那坐凳内侧的“藏宝箱”里藏东西。

奶奶把砖块恢复原样,迈着小碎步沿原路返回,脚步看上去很沉重。以前为我们藏宝时不会那样走路,连后背都挺得笔直。

等奶奶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后,我靠近坐凳。砖块脱落的地方仍记得很清楚。

那儿有爸爸的钥匙挂件、妈妈的钱包坠子,还藏着我的耳环。接着我就明白了,奶奶刚才藏到这儿的是研次学生服的纽扣。

正当我拿着脱落的砖块沉思的时候,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是桐原先生。

“你怎么在这儿?”

这吓一跳的事倒也帮了我的忙,我用粗鲁的口吻问道。

他似乎并未生气,淡淡地说:“老夫人似乎正在收集你们的回忆啊。”

“回忆?”

“是啊。为了能一起带走。”

“一起带走……你是说奶奶要离家出走?”

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爸爸是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生活在横滨。难道奶奶打算去那儿?

“我今晚也要与你们分别了。”桐原先生仰望着天空,“因为计划今晚就结束了。”


吃完晚饭,奶奶回自己房间后,趁着无声状态还未造访,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父母和研次。

“看来,奶奶还是回到了从前啊。”

妈妈念叨着。即使说出了那一直保密的“藏宝箱”的事情,妈妈也已不再流露出厌恶的神色。

“以前倒也真的怀疑过,你们哪来那么多零花钱。”

“我们可从没捞着那种大钱。”研次辩解道。

“把从家里拿走的东西藏在那种地方,到底想干什么呢?难不成奶奶想去横滨的叔叔那儿?”

“不可能。”爸爸当即否定,“老妈素来跟幸子不合。”

幸子就是婶婶。

“而且,奶奶自己一个人连电车都坐不了。”

“那,为什么要收集那种东西呢?”

“想起从前做的事情,怀念过去吧?我们最好不要惊动她。”

尽管桐原先生并未露面,可我还是把他“今晚就结束了”的话告诉了家人。

父母和研次脸上都有点沮丧。我大概也是同样的表情吧。

“到底是干什么的呢,那家伙?”研次说。谁都没有回答。

十点左右,无声状态来了。我们有些兴奋。最后一次了,即将解放的欢呼雀跃和最后一次体会这种稀有感觉的念头让我们心潮澎湃。

无声状态持续了两个小时左右。得知其结束是在听到去奶奶房间查看的妈妈大叫一声“奶奶不见了”的时候。


妈妈跑向了派出所。研次在附近寻找,我和爸爸则奔赴那个儿童公园。

“无论打算去哪儿,肯定都得先去取那些宝贝。”

可是,我们还是迟了一步。钥匙挂件、钱包坠子、耳环,还有纽扣全都不见了。奶奶一定是拿了这些东西,要去某个地方。

说明情况后,派出所安排了警车。社区居委会的人也来帮忙,一起四处打探。尽管五月已过大半,我们还是觉得手脚冷飕飕的。

两个小时后,两站之外片区的派出所传来消息,说是奶奶已被平安地保护起来了。

“据说并不是一个人。”

“那跟谁在一起?”

还没等片区的警察回答爸爸的问题,我就猜出是谁了。

“不会是一个自称桐原的中年男人吧?”

“据说,大杉先生家的老奶奶是在他的劝说下才放弃自杀念头的。”

“自杀?”

“嗯。说是年纪大了,身体也不中用了,活着也只会是大伙儿的累赘,所以才想不开。是同行的那男的劝她说根本没那么回事……”

我不禁喃喃自语:“桐原先生……”

警察摇摇头。“那个人不叫这个名字。并且,那个男的——”说着,盯着爸爸,“先生,据说跟您还是在同一个公司上班呢。带着身份证,似乎是研究室的工作人员。”

9

奶奶被径直送进了就近的医院,住了院,说是得了感冒。妈妈带着替换的衣物匆匆赶去。

跟公司数次电话交涉之后,爸爸满脸困惑地放下电话。“真把我弄糊涂了。”他说,“公司的高层待会儿要来咱们家,还带着那个……那个桐原先生。说是那人还是个研究员呢,很优秀。”

“老爸,您怎么搞的,怎么没发现那家伙就是自己公司的人呢?”

在研次的挖苦下,爸爸不禁噌噌噌地挠起头来。

“爸爸他们都在车间上班,研究室那些家伙,连个面都见不上呢。你啊,要是也到那种光一个工厂就有好几百名员工的公司去上班,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这么一说,研次闭了嘴。

所谓的公司高层,就是研究室室长和父亲的直属上司。反正就是来致歉和慰问的,嘴里连连地说着抱歉,还称呼我为“小姐”,称研次为“少爷”。

桐原先生呆呆地跟在他们身后,就连我喊他,都不抬一下眼。

“哎呀,我们得知了情况后也是大吃一惊啊。”研究室长擦着额头的汗。皮肤都快晒成了褐色,唯独手背却是白的。是打高尔夫晒的。

“我家发生的事情跟公司研究室所做的研究有联系吗?”

爸爸问道,完全是请教的语气。我厌恶起来。没办法,谁让他是上班族呢,尽管这么想,可我还是厌恶起来。

事实上——研究室长先铺垫了一下,然后解释起来。

近几年,公司里长时间在噪音中工作的现场作业人员中反映耳朵重听的人在不断增多,而且形势很严峻,照此下去,只能认定为工伤了。

“于是,研究室开始进行一种耳塞的开发研究,一种能够用在现场作业人员身上的、佩戴时无异物感的轻便式高性能耳塞。说到耳塞,很多人立刻会联想到把橡胶或棉花弄成一团,而我们开发的并不是那种低廉的东西。简言之,就是高科技耳塞,可以贴在内耳里,在外部遥控器的操作下进行工作。至于性能的优异,大杉先生,我想就用不着我再啰唆了吧。因为您已经体验过了。”

我看看研次的脸。弟弟正盯着爸爸。爸爸则在望着墙壁。

“我们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今年年初已进入实用阶段。剩下的只是现场实验了。我们从现场作业人员中选了数名岗位在车间主任以上、工作态度良好的员工。然后……”

“就在今年春天体检的时候,以听力检查为名,在这些人及他们家属的耳朵里安上了那种所谓的高科技耳塞吧?”

被我这么一抢白,研究室长用手绢擦拭起额头来。

“没错,小姐。但当时你们什么都没发现吧?因为它的安装是那么简单。”

我想起来了。耳朵开始听不见,一家人去公司医院时的情形。

耳鼻喉科的医生说:“很抱歉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些。”因为所有内情他都知道。

“既然这样,只我一个人不就行了?反正也是现场实验。”爸爸不满地说。我摇摇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企业才不傻呢,他们不会只为了减少听力障碍员工这一目的让研究室进行开发研究吧。

他们会开发什么“高科技耳塞”,就是因为这耳塞本身具有商业价值,他们肯定一开始就打好这如意算盘了。没错,就是这样,我茅塞顿开。

若是让高速公路或机场周边的居民戴上这个,结果将会如何呢?它的价值全在于一个遥控器就能让其工作。只需一按开关,噪音就被隔绝了。

可是,真的只有这些吗?

假如那遥控器是由佩戴这种耳塞的人之外的其他人来操控,结果将会如何呢?如果有一百人佩戴了这种耳塞,那个人不就掌握了这一百人听声音的自由了吗?

只要一个开关。好,马上就不吵闹了吧?夜间也能运行,还不需要限制速度。各位居民,晚上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不仅如此。当附近有建筑工地或是下水道施工的时候,还能给附近的人都戴上。好,打开开关。寂静。搞定了吧?

为了使其以这种形式商品化,也需要在一般家庭进行实验。不,也许这方面更为重要吧,我想。

“哎,这个嘛,可是,实用化的实验也需要把面做得更广一些。”研究室长连连擦着汗,“所以,实验的时候,每一个家庭都派遣了一名研究员,让他们仔细地说明目的,取得大家的合作。对于协助实验的现场作业员,我们也都约好了,今后会在升职涨薪及其他方面优先考虑,而且也没危险,应该是一种非常理想的实验,只是,负责这家的研究员却……”

尽管室长说出了桐原先生的真名,可我却不想听。叫桐原就很不错。

“听说他对你们胡说八道、信口开河。我们询问了他之后,吓了一跳……也不知他为什么要编那种现在连小孩子都会一笑了之的故事……”

这时,低头不语的桐原先生终于抬起脸来,朝我垂头丧气地笑了一下。

“因为,我想惹人生气。”他说。

“喂,你!”

虽然室长制止了他,可他还是自言自语般继续咕哝:“我就是想惹人发火。我想,如果我胡说八道也许就会有人冲我发火了吧……”

“荒谬!你有没有想过,就因为这个,你给大杉先生一家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啊?”

室长先是斥责了他一顿,然后对我们满脸赔笑。

“啊,不过,也幸亏让我们以这种形式及时发现了。若不是派出所今晚联系我们说他的言行举止有些奇怪,说不定我们还会一直让他负责呢。他的报告做得不错,我们还以为大杉先生一定是在听了有关实验的说明之后才跟我们合作的呢。”

说到这里,他故意压低了声音。

“事实上,他似乎有点神经病。他是为了这次研究特意从九州分公司那边来的,单身赴任。似乎是精神压力过大造成的。”

“他单身赴任多少年了?”

“七年。毕竟,这是一项重大任务。”

“其间的休假呢?”

“也休过,但事实上跟没休没什么两样。啊,也不光他一个人是这样,我也是一样。所有研究员都这样。”

尽管室长信誓旦旦地说着,我却没有听。七年,我在想,七年,一个孩子从出生到上小学一年级的时间。由于无法抗拒,只能孤零零一人。

尽管是家庭成员,却被隔绝了,正如奶奶在这个家中一样。

奶奶那坐在没有声音的电视前的背影在我眼前浮现出来,从抽屉里拿走耳环时的身影浮现出来。今夜奶奶不想活了。带着我们这些家人的回忆。原来她早就有了这种念头,收集了物品藏起来。

桐原先生和奶奶都是孤零零一人,所以,今夜他们待在了一起。奶奶想把最后的告别送给同样是孤身一人的人。

而就在这之前,桐原先生劝阻了她。

于是这桐原先生才会在我家这样说。请发火吧。我就是想惹人发火。我自己不能发火,因为我只是孤零零一人。

我仍冲着墙壁,低声说了句“滚”。室长和爸爸的上司慌忙四下张望起来,不知道我在说谁。

“滚。说的就是你们啊。快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大杉先生……”爸爸的上司求助似的看着爸爸。爸爸却默默地抱着胳膊。

“喂,回去的路在那边啊。”研次撵着他们。

“可是,我们怎么能把他留在这儿……”

“让你们滚呢,听见了没有!滚!滚出去!”

我吼起来。每吼一声,就仿佛从身体里赶走了某种东西一样。不只是我,爸爸、研次,还有桐原先生也都喊起来。“滚!”“滚!”

接着,我们笑起来。笑啊笑,由衷开心地笑个不停。

声音再也不会消失了,笑声也不会再中断了。

上一章:骸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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