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色

地狱变  作者:芥川龙之介

平中[平中,即平贞文,又名平定文,生辰不详,死于公元923年。桓武天皇的第四代孙子。平中在政界并不得志,却擅长和歌。坊间流传着很多关于他的风流韵事,相关著作有以他为主人公创作的《平中物语》。——译者注]即为好色之徒,宫女侍女自不待言,就是良家妻女也无不觊觎。

——《宇治拾遗物语》

平中终不见伊人,不曾想竟为此相思成疾久病不愈,终因烦恼炽盛而亡。

——《今昔物语》

所谓好色者,当如此作为也。

——《十训抄》


一 画姿

在与太平盛世颇为吻合、优雅而又醒目的乌纱帽下面,一张颇圆润的脸正看向这边。那丰腴的脸颊上,泛着鲜艳的红色,倒不是因为涂了胭脂什么的,而是单就男人来说,难得有如此光滑细嫩的肌肤,自然血色透明,煞是好看罢了。在高挺的鼻梁下面——其实是薄唇的两侧——蓄着犹如淡墨刷过的少许胡须。然而,在那富有光泽的鬓发上,却微微映着连一片云霞也看不见的淡淡青色。鬓发的末梢处,可见一对略微上扬的耳垂。或许是光线柔和的缘故,它们呈现出一种文蛤般的暖色。那双不同于一般人的细长眼睛里,总是含着笑。那种晴朗而灿烂的浅笑,让人不由得觉得,在那瞳孔深处,是否经常浮现着绽放飘香的樱花树枝呢?不过,但凡你稍微留下神就会发现,那里承载的未必只有幸福这一样东西。那是对遥远的某种东西憧憬的微笑,也是对周围的一切施以轻蔑的微笑。与那张大脸相比,脖子无疑显得过于纤细。他穿着一件如同油菜花颜色的绸缎礼服,衣料上香薰的气息依稀可闻。他的脖子在白色汗衫的衣襟和礼服衣襟的陪衬下,呈现出泾渭分明的感觉。而在他脸庞后面隐约可见的,究竟是织有鹤图的屏风?还是画有寂静山腰的赤松天窗?总之,那儿弥漫着朦胧得如同银灰色的光亮……

这就是从古物语中浮现在我眼前的“天下第一好色之徒”平贞文的自画像,也是有着“平中”这个绰号[据说平好风有子三人,平贞文刚好为次男,故得此绰号。——译者注]、我的唐璜[西班牙传说中的风流才子,多出现西方诗歌和歌剧中。——译者注]的自画像。

二 樱花

平中靠在柱子上,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的樱花。如此来看,一直蔓延到屋檐下的樱花,似乎也已经过了盛开期。花瓣上的嫣红已渐渐消退,纵横交错的枝头将漫长晌午的正阳分割成阴晴不定的光影。然而,纵使平中的眼中有樱花,但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樱花上。他从适才就漫无边际地想着侍从[侍奉左大臣藤原时平的女官之一,其父为左兵卫佐在原栋梁。——译者注]。

“第一次看到侍从,是在……”平中这样回想着,“是啊,第一次看到侍从是在什么时候呢?对了,对了,那时说好要去参拜稻荷神社,所以应该是二月的初午时分。当时有个女人正要上车,而我恰好从那里经过——这就是最初的开始。她将扇子举在头顶遮阳,所以我对那张脸也只能算是惊鸿一瞥;红梅和黄绿的和服外面又罩了一件紫色的短外褂,漂亮得无以言表。不仅如此,当时她正要钻进车子里去,所以一只手抓着和服裙子,微微弯着腰——这一幕同样美妙绝伦。虽然本院大臣藤原时平的府邸也有很多女侍,但如这般美妙的女子却一个也没有。既是如此,若能得此绝色美人,即便他人嘲我平中坠入情网,又有何惧!……”平中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然而,我当真坠入情网了吗?说是坠入了,好像真的坠入了一样,但如果说没有坠入,又好像真的没有坠入一样……总之,这种事真是越想越迷糊,所以,权当真的坠入了吧。当然,事情已经发生在我身上了,再怎么为情所困,总不至于到神魂颠倒的地步吧。以前和范实那家伙聊起侍从的话题时,他还装模作样地说:‘听说侍从的头发很是稀疏,此乃憾事。’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我看到侍从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范实那样的人,虽然觱篥吹得还不错,不过要说起好色——唉,算了,还是不提他了。眼下我的所有心思都在侍从一人身上——不过,如果非要挑点什么瑕疵的话,那就是她的脸未免过于清冷了些。但如果说仅仅是过于清冷,按道理脸上某个地方应该有着如古画般的高贵典雅才对。可实际看起来却并非如此,而且因为清冷,还给人一种薄情的感觉。无论怎么想,都让人放心不下。就算是女人,一旦脸上带有那种神情,都会显得瞧不起人。再者,她的肤色也不算很白,即便不能说是黝黑,但至少是接近琥珀的颜色。然而,不管什么时候那个女人都能让你产生一种想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这确实是任何女人都效仿不来的‘绝技’啊!……”

平中一边双膝跪地,一边茫然地仰望着屋檐外的天空。天空在花间的簇拥下,透露出柔和的淡青色。

“不久前我让人给她递过好多封信,可是她连一封信都没有回过。骄傲也该有个限度吧?哈,凡是我想要的女人,大部分在递过去第三封信的时候就臣服了。偶尔也有个性要强的女人,但也没有超过五封信的。就说那个叫慧眼的法师的女儿,仅凭一首和歌就让她沦陷了。而且,那还不是我创作的和歌,而是义辅作的和歌。据说,义辅曾经把这首和歌送给一个不解风情的年轻女侍,结果对方完全不予理睬。就算是同样的和歌,假如由我出马的话,想必结果就会完全不同了吧。——得了得了,即便是我写的,又能怎么样呢?侍从一样没有回信。由此可见,人不能过于自信。不过,以往我发出的情书,她们总是会给我回信的。对方一旦回应,自然就可以约见了。而一旦见面,内心难免会泛起一阵涟漪。而泛起涟漪之后——马上就厌倦了。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必然过程。可是,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差不过给侍从写了二十封情书,她却只字未回。就拿情书的文体来说吧,也不是无穷无尽的,说不定哪天就才思枯竭了呢。所以,在今天递给她的信中,我这样写道:‘至少请回复两个字——已阅。’我想这次应该会回信吧。什么?还是没有?要是今天仍然没有回应的话,到底该怎么办呢?——唉,迄今为止,我从不曾为这样的事大费周章,更不曾为这样的事而丧失骨气成为没出息的家伙。听说丰乐院的老狐狸化身为女人了,她该不会就是那个狐狸精吧?所以才会把我的心神搞得如此不安宁。可是,就算同样都是狐狸,奈良坂的狐狸变成了足足三人环抱那么粗的杉树,嵯峨的狐狸变成了一辆牛车,高阳川的狐狸变成了一个女童,桃园的狐狸变成了一个大水池——总之,狐狸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啊。唉,我都想些什么呢?”

平中仰望着天空,悄悄地把哈欠咽回去。从被花丛掩映的屋檐上开始倾斜的日光中,可以看见不时有白色的东西飞过。还有,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鸽子的叫声。

“现在看来,我在那个女人面前注定要铩羽而归了。唉,就算不愿意见面,但只要能说上一次话,我就能将她手到擒来。更别说厮守一夜这种情况了——无论是摄津或是小中将,还不认识我的时候,都很讨厌男人。可是经过我的调教之后,不都成了喜欢男人的女人了吗?就说这个侍从吧,她也不是什么金佛铸就的,所以,绝不可能一直这么自恃清高、坚不可摧。不过,那个女人真的到了那个重要关头,该不会像小中将那么害羞吧?应该也不会像摄津那样不当回事吧?到时候她一定会用衣袖遮住自己的嘴,只露出含笑的双眼……”

“大人……”

“反正都是晚上的事,所以肯定会点那种低矮的烛台或是别的什么。只见灯光照着那女人的满头秀发……”

“大人……”

平中一时有些慌乱,戴着乌纱帽的头转向后边。定睛一看,不知何时侍童已经站在身后,一直低着头,待他看过来时,才掏出一封信递给他。侍童似乎很努力地在抑制住笑。

“是回信吗?”

“是的。是侍从小姐回给您的。”

侍童刚一说完,就匆匆地从主人面前退下了。

“当真是侍从写给我的?”

平中紧张地打开了一张薄薄的淡青色信笺。

“该不会是范实、义辅那两个家伙搞的恶作剧吧?他们最喜欢做这种无聊的闲事了……不,这是侍从写的回信没错。可是——可是,这叫什么信啊?”

平中把信扔在一边。他在递过去的信上写道“至少请回复两个字——已阅”,结果回信真的只有“已阅”两个字。而且,这两个字还是从平中的信里剪下来的。然后贴在了那种回复的信笺上。

“啊!啊!向来以天下第一好色之徒自诩的我,竟然被人如此愚弄,真是折煞我也。这么说的话,侍从这个女人还真是令人憎恶啊!走着瞧,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平中抱着膝盖,茫然地望着樱花的树梢。茂密繁盛的绿叶之上,被风吹散的几许花瓣正徐徐洒落。

三 雨夜

大约过了两个月。在一个大雨绵绵不绝的夜晚,平中独自一人偷偷潜入了本院侍从的房间。雨点坠落时,仿佛要将夜空彻底消融似的,发出凌厉的响声。路面已经不能用泥泞来形容,几乎与暴发洪水别无二致。在这样的夜晚还专程前往,即便侍从再怎么薄情,恻隐之心总该是有的吧——心里这么想着的平中,悄悄溜到侍从的房间门口,一边将镶有银边的扇子弄出声响,一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意在请求里面的人赶快开门。

于是,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女童很快出现在门口。她那张稚嫩的脸因略施粉黛,显得有些早熟,而神情却是一副困顿模样。平中朝她凑近了些,小声拜托她向侍从通报自己的来访。

一度进去通报的女童,又回到门口,同样小声地回复道:

“请在这边稍等片刻,说是等大家都歇息后就出来见您。”

平中不由得笑了一下。然后,他在女童的引领下,坐在与侍从的房间紧挨着的隔壁拉门旁耐心静候着。

“我可真是一个智慧的人哪。”

女童退下后,平中独自吃吃地笑着。

“如此看来,侍从这一次是要屈服了。总之,女人这种尤物,就是容易被凄惨所打动。只要适时地对她们表达出好感,她们很快就会陷进来。就是因为掌握不住这种精髓,所以义辅和范实才会——不!等等!如果今晚就能见到她,似乎太顺利了啊。”

平中渐渐不安起来。

“可是,如果不能相见,也没有必要答应说能见面吧。难道是我想太多了吗?从一开始到现在,我差不多给她写了六十封信,可她一封信也没有回过。所以,就算我有所怀疑也是可以理解的吧?不过,如果不是我想太多的话——这么一想,也并非完全是想太多的缘故。向来对男人不理不睬的侍从,无论今天再怎么盛情难却,也不至于答应得如此痛快——虽然话是这么说的,可这次的对象是我啊。想到自己能让平中如此看重,想必就是再怎么冰冷的心也很快就被融化了吧。”

平中一边理了理衣襟,一边惴惴不安地端详着周遭。然而,他的四周,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雨声不断敲打着桧木树皮的屋顶。

“如果非说是想太多,那就是吧;如果不是想太多,那就不是吧——不!如果认定是自己想太多,或许反倒不会想那么多了。如果认为不是自己想太多,或许反倒真的会以想太多结束吧。毕竟命运这玩意,就是喜欢捉弄人。这么看来,还是应该把一切都想成并非是自己想太多才好。如此一来,侍从马上就会——啊,现在大家不是已经开始就寝了吗?”

平中竖起耳朵听着周遭的声音。果然,在那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依然可闻阵阵嘈杂的人声。想必聚集在大臣夫人那里的女官们都各自回到房间里去了。

“现在必须忍耐。只要再坚持半个小时,我多日来的相思就可以得以缓解了。可是,为什么心里总有种隐隐的不安呢?对了,姑且这么想吧。就以为自己是见不到她的吧,这么想的话,说不定反而会神奇般地见到她呢。然而,一向爱捉弄人的命运说不定会看穿我的小伎俩。要不然,就认定自己是能见着她的吧?可这样想的话又显得我精于算计,那么,反倒不会如我所愿了吧……啊,想得心痛。不如想想与侍从无关的事情吧。比如现在,所有的房间都安静下来了。唯一能听见的只有雨声了。要不,索性闭上眼睛,想想有关下雨方面的事情吧。春雨、梅雨、黄昏的骤雨、秋雨……有‘秋雨’这个词吗?秋雨、冬雨、屋檐上的雨、漏雨、雨伞、祈雨、雨龙、雨蛙、雨棚、避雨……”

正在想这些东西的时候,意外的响声一下子惊吓到平中。不,不只是惊吓,听到这声音的平中的脸上,就像要拜见佛陀的虔诚法师一样,洋溢着欢喜的神情。因为从对面的拉门那里,清晰地传来了有人解下门环的声音。

平中试着推了推拉门。果不其然,拉门沿着门槛儿很快就滑开了。它的前方,一片黑暗,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不知道从哪里飘散来的香味,让人一时惊诧不已。平中轻轻地关上拉门,慢慢膝行,用手探寻着往里面移动。然而,在这萦绕着娇媚气息的暗黑之中,除了天井的雨声,似乎再无其他任何东西。偶尔感觉自己碰触到了什么,却不是衣架就是镜台之类的东西。平中感觉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激烈。

“难道她不在?如果在的话,总该说些什么吧?”

就在这么犹疑不定的时候,平中的手偶然触摸到了女人柔软的手。他顺着手一直向上摸索着,摸到了像是丝绸质地的上衣袖口,还有衣服下面的乳房。接着是圆润的脸蛋和下巴。最后是比冰还冷的秀发。——就这样,平中终于在一片暗黑之中,摸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侍从。她正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侍从就以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寝衣的诱惑姿态,躺在平中的面前。他蜷缩在那里,不由得发起抖来。然而,侍从依然毫无反应。这样的情景,平中好像曾经在什么书上看过,或者是几年前在油灯的帮助下在正殿的什么画卷上瞧见过。

“谢谢!谢谢!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您是一个冷酷的女人。但从今以后,我决定,与其把自己的生命全都奉献给神佛,还不如交托给您。”

平中试图把侍从拉到自己怀里来,打算就这样在她耳边低语。可是不管他内心有多焦急,舌头就像被紧紧地附在上颚一般,就是发不出声音。很快,从侍从的头发以及她温暖的肌肤上逐渐散发出的气息,一股脑儿地向平中裹挟而来。——就在他这么想着时,侍从轻微的呼吸吹到了他脸上。

一刹那——只要过了这一刹那,他们一定会沉浸在爱欲的风暴下,忘记雨声、莫名其妙的香薰味、本院的大臣,以及就在附近不远的女童。可就在这紧要关头,侍从半起着身子,脸贴近平中的脸,有些难为情地说:

“等一等,那边的拉门还没有锁好,我去锁好了再来。”

平中点了点头。侍从在两人的被褥上留下好闻的暖暖香味,站起来悄悄地离开了。

“春雨、侍从、躲雨、雨滴、侍从、侍从……”

平中的眼一直睁着,他在想着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各种事。这时,前方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了“咔嚓”的下锁声。

“雨龙、香炉、雨夜鉴花、‘暗中疑惑生,何曾识真容,春宵梦不及,依稀尚可凭[自《古今集》恋歌第三卷第647首和歌。——译者注]’、‘梦中犹相见……’[源自《古今集》恋歌第四卷第681首或第767首和歌的第一句。——译者注]怎么回事?门锁不是早就落下了吗?可——”

平中抬头一看,四周和方才一样,只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香味和寂静的黑暗。侍从去了哪里?甚至连她的衣服因走路的时候发出的相互摩擦的沙沙声也听不到了。

“她该不会就这样……不,搞不好她已经……”

平中赶紧从温热的被褥里爬出来,像原来那样用手探寻着来到前面的拉门处。可是,不知怎的,拉门已经被人从外面给牢牢地下了锁。即使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也不闻一丝脚步声。在这滂沱大雨中,所有女佣的房间都静悄悄的,想必她们全都安睡了吧。

“平中,平中,你算什么‘天下第一的好色之徒’?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平中靠在拉门旁边,失神似的喃喃自语道,“你的容貌早已衰败,才气也大不如前。你不过是一个比范实和义辅还下等的废物,废物……”

四 好色问答

这是平中的两个朋友——义辅与范实在无聊的闲谈中,曾有过的一段对话。

义辅:“听说那个叫侍从的女人,连平中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啊。”

范实:“传言的确是这么说的。”

义辅:“这对那家伙来说,也算是一个教训了。那家伙除了女御[日本古代宫廷中一种仅次于皇后和中宫的嫔妃位阶。——译者注]、更衣[日本妃嫔称号,在女御之下,官叙四位。——译者注]不招惹外,其他女人无不染指,稍微惩戒一下也好。”

范实:“咦,难不成你也是孔夫子的弟子?”

义辅:“虽然我对孔夫子的教诲一无所知,但我知道平中曾让多少女人流过泪。顺便多说一句,有多少丈夫因他而伤透脑筋,有多少父母为他而勃然大怒,又有多少家仆因他而遭受惩罚?我对这些并非全然不知。对这种罪恶多多的男人,理当鸣鼓而攻之。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范实:“也不能这么说吧。当然,因平中的罪孽,或许给世间带来了困扰。可是,如果将那些罪孽全都让平中一个人承担,不是太不应该了吗?”

义辅:“在你看来,还应该由谁来承担呢?”

范实:“自然当由那些女人来承担。”

义辅:“让女人来承担,那不是太可怜了吗?”

范实:“全部让平中来承担,不是也很可怜吗?”

义辅:“可是,是平中先去勾引人家的啊!”

范实:“男人是在战场上拿大刀,而女人则是用阴谋杀人。可杀人之罪,有何不同?”

义辅:“你很袒护平中嘛。可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吧——我们不让世间痛苦,而平中却让世间痛苦。”

范实:“这一点到底如何,现在还很难断言。究竟我们人是因为什么,只要活着就相互伤害。平中只是比我们更让世间痛苦而已。对人杰来说,这也是他们无可奈何的命运吧!”

义辅:“开玩笑!如果平中是人杰,那这池中的泥鳅岂不是也可以说成是蛟龙了?”

范实:“平中的确是人杰啊!你仔细看看他那张俊俏的脸,听听他那磁性的声音,读读他才华横溢的文章。假如你是一个女人,与他相处一晚试试?他与空海上人[774~835,俗名佐伯真鱼,谥号弘法大师,日本佛教真言宗创始人。——译者注]、小野道风[894~966,日本平安中期的书法家,尤其擅长草书。——译者注]一样,自打出生起就被赋予了非凡的能力。如果这还不是人杰的话,那世间就一个人杰也没有了。就这一点来说,我等之辈绝不是平中的对手啊。”

义辅:“可是——可是人杰并不像您说的那样总是造孽,不是吗?比如,从道风的书法上就可以领略到那微妙笔力下产生的奇迹,听空海上人的诵经……”

范实:“我并没有说人杰总是造孽,只是说人杰也会造孽。”

义辅:“这么说来,完全和平中不同啊!那家伙造的孽数不胜数啊。”

范实:“平凡的我们是无法真正了解他的。毕竟,对于一个连假名都写不好的人来说,就算是道风的书法他也会觉得无聊吧?对于一个内心完全没有信仰的人来说,或许认为傀儡作的和歌都比空海上人念的经文更有趣呢?要想了解人杰的功德,我们还应该具备相当的资格才行啊。”

义辅:“虽然你说的不无道理,可论起平中尊者的功德……”

范实:“平中的功德有什么不一样呢?那种好色之徒的功德,只有女人才能深刻体会。您刚才也说过,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因平中而流泪。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说,不知有多少女人因平中而享受到极致的欢愉,不知有多少女人因平中而感受到活着的价值,不知有多少女人因平中而学会牺牲的可贵,不知有多少女人因平中……”

义辅:“够了,够了,已经够了。如果都像你这样强词夺理、牵强附会,那就是稻草人也可以说成是铠甲武士。”

范实:“如果人人都像你那样嫉妒心那么重,铠甲武士也会被当作稻草人。”

义辅:“你说我嫉妒心重?哈,这真是让人意外啊。”

范实:“你为什么不像谴责平中那样,去谴责那些淫荡的女人呢?而且,就算你嘴上谴责了她们,内心深处却还是对她们施以谅解,对吧?那是因为彼此都是男人,所以不知不觉就会加入嫉妒的成分。但是,不管这嫉妒有多少,我们都怀着‘如果有可能,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平中那样的人’的野心。正因为如此,平中比密谋造反的人更让我们憎恨。想想,还真是可怜。”

义辅:“这么说,你也想成为平中?”

范实:“我吗?倒也不至于。因此,我看平中比你看平中更公平。平中一旦征服了一个女人,很快就会对这个女人感到厌倦,并立刻将目光转向下一位,那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的样子甚至达到可笑的程度。那是因为平中心中,总是浮现着犹如巫山神女那样非人间美女的曼妙形象。平中总是试图从世间的女人身上,寻觅到那样的美。在他为对方神魂颠倒时,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旦见过两三次之后,他内心的海市蜃楼就会幻灭,轰然倒塌。为此,那家伙不停地从一个女人身上转到另一个女人身上。况且,在如今这个末法之世,怎么可能存在那样的美人儿?所以,平中的一生最终也只能以不幸而告终。单就这一点来说,我和你肯定更为幸福。然而,平中的不幸,就是因为他是个人杰啊!那绝不仅限于平中一人。空海上人和小野道风应该和平中有着很多相似之处。总之,要想获得幸福,最为紧要的,还是身为一个凡人的好啊……”

五 为粪便之美而感叹的男人

平中独自寂寞地伫立在距离本院侍从房间不远,四下空无一人的连廊那里。仅仅看到阳光照射到走廊的栏杆上,使得光线犹如油炸一般,就可以预见今天的暑气定会更加炽热。然而,屋檐外的天空,一棵棵葱绿的松树正静静地守护着眼前的清凉。

“侍从一直不理会我,我也下定决心不再想侍从……”

平中依旧脸色苍白,茫然地思忖着这件事。

“可是,再怎么下定决心,侍从的影子还是会如幻影般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我眼前。自那个雨夜以来,我不知向四面八方的神佛虔诚祈祷过多少次,只为能忘记她的身影。可是,我只要一走到加茂神社,那神体就会活灵活现地浮现出侍从的脸。我一踏进清水寺的内殿,就连观世音菩萨也不着痕迹地变成了侍从的模样。如果这影子不从心中消除的话,我一定会相思而死吧……”

平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要忘记那身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出那女人的卑贱之处。侍从也不是天上的仙女,应该也有不为人知的不洁之处才对。只要从中找出一点,那么,她就会像变成女官的狐狸被人抓到尾巴一样,关于侍从的美好身影自然会烟消云散。而我的生命,也会在那一刻回归自我。然而,她究竟卑贱在何处,又在何处隐藏着不洁呢?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请您向我昭示侍从的卑贱之处,昭示她与河岸上的女乞丐并没有什么不同的证据……”

平中这么想着,无意识地抬起了郁闷的视线。

“咦,正朝这边走来的,不是侍从房间的那个女童吗?”

那个看起来就很聪明伶俐的女童,上穿一件瞿麦图案的薄衣,下穿一条颜色浓烈的裙裤,正要向这边走来。看她将一个匣子模样的东西掩人耳目地藏在红色画扇后面,一定是准备去丢侍从排出的粪便吧。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错过?平中内心突然涌起一个大胆的决定,一闪而过。

只见平中脸色一变,突然挡住女童的去路。然后,迅速抢过那盒子,一溜烟儿地朝前面一间没有人的房间跑去。不消说,突遭被抢袭击的女童当然是一边哭喊着,一边紧紧地追在他后面。可是,平中刚一跑进那个房间,就赶紧关上拉门,落下锁。

“太好了!只要看清里面的东西,哪怕是百年的爱恋也会顷刻间化为乌有……”

平中用微微颤抖的手揭开附在盒子外面的染香绫罗。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盒子外面竟极为精巧,上面涂抹着全新的泥金画。

“这里面藏有侍从的粪便,同时也有决定着我的命的……”

平中伫立在那里,一直盯着那个漂亮的盒子。房间外,女童还在不停地低声哭泣着。但不知何时,那抽泣声被抑郁的沉默吞噬了。不仅如此,拉门、隔扇也开始像雾霭一样逐渐消失。不,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平中也不清楚。此刻,他的眼前只有画着杜鹃鸟图案的盒子,鲜明地浮现在空中……

“能否救我一命,让我与侍从就此告别,全都取决于这个盒子的秘密了。只要把这个盒子的封盖掀开——不,还是认真想一想吧。是忘掉侍从好呢,还是继续延续毫无意义的生命好呢?我一时也答不上来。不,纵使为相思而死,也还是不要打开这个盒子了吧……”

平中憔悴的脸上闪着泪光,似乎更为困惑。不过,经过短暂的沉吟之后,他的眼中突然迸射出闪亮的光芒,心中发出拼命的呐喊声:

“平中!平中!你个没出息的家伙!难道你已经忘了那个雨夜的事吗?说不定侍从现在还嘲笑你的迷恋呢!你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只要看到了侍从的粪便,你就赢了……”

平中像疯了似的,一把掀开盒子的封盖。不曾想,那盒子里盛着的只是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的液体,大约有一半左右。有两三块带着浓烈的丁香花颜色,不知为何物的东西沉在液体的底部。与此同时,一股丁香花的味道如梦中一样,一股脑儿地扑鼻而来。难道这就是侍从的粪便?不,不可能!就算是吉祥天女,也不可能是这样的粪便。平中不由得眉头深锁,随手拿起浮在最上面的两寸大小的不明物。接着,他几乎用快要碰到胡须的距离,翻来覆去闻了好几次它的气味。毫无疑问,那是最上等的沉香才会散发出的香味。

“这是怎么了?怎么连这液体也散发出香味……”

平中将盒子倾斜稍许,悄悄地啜饮了一小口。没想到,那液体也散发着丁香花的芬芳。的确是沉淀后的清汁。

“这么说,这是香水?”

平中又把刚刚拿出来的两寸大小的东西放在嘴里,咀嚼一下试试看。裹挟着稍许苦味的甘甜瞬间浸入牙齿,与此同时,一种比柑橘更加清爽的微妙香气迅速充满整个口腔。侍从到底从哪儿得到的计策,为了摧毁平中的意志,竟然还专门制作了香水工艺的粪便。

“侍从!是你杀了平中!”

平中喃喃自语道。这时,泥金画的盒子“咣当”一声从他的手中跌落,而平中的整个身躯也重重地倒在地上。那半开半合的瞳孔中,再次浮现出被紫摩金的圆光包围着的,朝他嫣然一笑的侍从的身影……

不过,那时的侍从,不知何时已是满头秀发。当然,脸依旧圆圆的,也是事实。

---大正十年(1921)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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