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鹤山房

地狱变  作者:芥川龙之介

这是一栋玲珑通透、门厅雅致的房子。当然,这种类型的房子在当地并不稀奇。不过,通过门口“玄鹤山房”的牌匾和越过围墙可以看见的庭院里的树木就知道,这家比任何一家都更见风流。

这栋房子的主人堀越玄鹤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不过,他的产业主要还是靠他获得的刻橡皮图章的专利,或者说靠他获得专利之后又做起房产买卖的缘故。其实,他手上持有的那块郊外土地原来连姜都没法种,如今却已经变成红砖青瓦、鳞次栉比的“文化村”了……

然而,“玄鹤山房”仍然是一栋玲珑通透、门厅雅致的房子。尤其是近来,隔着围墙就能看到锄雪用的绳子正挂在松树上,从玄关前的枯松叶上掉下来的紫金牛果红通通的,看上去更是风流雅致。不仅如此,这栋房子所在的小巷几乎无人通行,就连卖豆腐从这儿经过时也只是把车子停在巷口,吹几声喇叭就离开了。

“玄鹤山房?‘玄鹤’是什么意思?”

偶尔从这家门前经过的,一位头发长长的绘画练习生腋下夹着细长的画具箱,对同样穿着金纽扣制服的另一个绘画练习生问道。

“什么意思呢?可能是‘严格’的谐音呢!”

两个人笑着,步伐轻快地从门前经过。在他们身后冰冷的道路上,只有一截儿不知道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扔掉的“golden bat”牌烟屁股,正袅袅地冒着一缕青烟。

重吉早在没成为玄鹤的女婿之前就在一家银行上班。所以回到家时,经常是掌灯时分。这几日,他每天回到家马上就能闻到一股怪异的臭味。那通常是得了肺结核的病人躺在床上时发出的气味。当然,这种气味还没有夸张到会飘出门外。玄鹤得了这种一般老年人很少得的病。重吉穿着厚厚的冬大衣,腋下夹着公文包,经过玄关前的踏石[一种安置于上下台阶或是难行之路上供人踩的石头。——译者注]时,神经不由得变得怪异起来。

玄鹤的厢房里安置了一套床铺,不躺着的时候,他就靠在折叠好的被褥上小憩。重吉下班回来,脱下帽子和外套,一定是先去厢房露个脸,打个招呼“我回来了”,或问候一声“您今天觉得怎么样”。不过,他几乎没怎么踏进过厢房的门槛。一方面固然是担心感染上岳父的肺结核,另一方面也是觉得里面的气味实在是难闻。玄鹤每次看到重吉来向他请安,总是有气无力地答一声“哦”,或是简单说一句“回来了”。那声音因为太过于虚弱,听起来更像是喘息。重吉对于岳父这样的回应,偶尔也会为自己的冷漠感到内疚。可是,他真的不敢走进厢房。

问候过岳父之后,重吉接着去餐厅隔壁的房间去问候同样卧病在床的岳母阿鸟。阿鸟早在玄鹤还没有卧床——七八年前,她就不能自己上厕所了。玄鹤之所以跟她结婚,一方面是因为她父亲是一个大藩家的总管,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看上了她的美貌。虽然她年事已高,但眼神里的光华还在。此刻,她坐在床上认真地修补白足袋[日本人用来配搭木屐穿的相当于袜子的东西。——译者注]的样子,跟一具木乃伊没什么区别。重吉同样对她丢下一句“妈,您今天觉得怎么样”,紧接着就去了六畳大的餐厅。

妻子阿铃如果不在餐厅,那就是和出生于信州的女仆阿松在狭小的厨房里干活。对重吉来说,别说是已经被收拾得整洁有序的餐厅,就连装有新式炉灶的厨房也比岳父、岳母的房间亲切得多。他是身为政治家父亲的第二个儿子。父亲大人曾经做过知事[日本的都、道、府、县是平行的一级行政区,直属中央政府,但各都、道、府、县都有自治权。其办事机构称为“厅”,即都厅、道厅、府厅、县厅,行政长官就称为“知事”。——译者注]。不过,与豪气干云的父亲相比,他的气质更接近于曾作为和歌诗人的母亲,十足像个秀才。这一点,从他温和的目光和细长的下颚就能看出来。重吉来到餐厅,马上脱下西装换上和服,优哉游哉地坐在长火盆旁边,点燃一根相对便宜的香烟,逗弄着今年刚入小学就读的独生子武夫。

重吉向来都是和阿铃、武夫一起围着矮茶几吃饭的,那时候家里的氛围总是很热闹。可是,这种“热闹”最近却变了味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很是拘束。究其原因,是一位叫甲野的女人造成的不便。甲野是专门被请来家里伺候玄鹤的护士小姐。尤其是武夫,即使有甲野在,也照样淘气。不,确切地说,正因为有甲野小姐在,他反而更淘气了。每当这时,阿铃就会故意蹙着眉,狠狠地瞪着武夫。然而,武夫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故意扒拉着碗里的饭,直冲她做鬼脸。重吉时常会读些小说,所以对武夫的淘气只当是小孩子想尽力表现自己作为男子汉的气概,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大的不满,只是在一旁微笑着默默吃饭。

“玄鹤山房”的夜晚很安静。不要说每天很早就要离家去学校的武夫要早睡,就是重吉夫妇通常也在晚间十点左右就躺下了。只有甲野小姐在玄鹤的枕头边挨着烧得很旺的炉火旁坐着,瞌睡也不打一下。至于玄鹤——玄鹤偶尔也会醒来。然而,除了“热水袋凉了”或是“湿毛巾干了”以外,他几乎没有说过其他的话。在这间厢房听得最多的,就是竹丛的叶子发出的阵阵摇曳声。甲野在微寒寂静的夜里一直守着玄鹤,想着各种心事。她想着这栋房子里每个人的心思和自己的将来……

一个雪后刚刚放晴的上午,从堀越家厨房的天窗里露出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人牵着细瘦男孩的手,探着头正在眺望蓝天一角的情形。重吉自然是不在家的。此时正忙着踩缝纫机的阿铃虽然心里已有所准备,但还是感到有些意外。不管怎么说,她终究还是离开长火盆去迎接客人去了。客人从入厨房后,就把自己和男孩穿的鞋一并放正,摆好。(男孩穿着白色的毛线衣。)从她进门后的一系列动作就可以看出,她很是自卑。不过这也难怪。她是玄鹤公开纳的小妾,名字叫阿芳,以前是玄鹤家的仆人,现在住在东京附近差不多有五六年了。

阿铃这次刚一看到阿芳的脸,就明显感觉到她的衰老。不仅仅是脸蛋儿不再年轻,要知道就在四五年前,阿芳的手还是圆乎乎的。然而现在,年龄已让她的手变得连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她手上戴的——从她戴的廉价戒指就可见她平日有多操劳了。

“这是哥哥让我拿给老爷的。”

阿芳似乎更加胆怯地把一个用旧报纸包的东西,在进入餐厅之前就悄悄地放在了厨房的角落。碰巧在洗衣服的阿松一边麻利地干着手里的活儿,一边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梳着娇媚的左右两个银杏发髻的阿芳。然而,她一看到阿芳带来的那个旧报纸包,脸上不由得露出鄙夷的神情。而且最要命的是,那旧报纸包里的东西还散发出一种与主人家的新式炉灶、精致餐具完全不协调的恶臭味儿。阿芳虽然没有看到阿松投来的鄙夷眼光,但她看到了阿铃脸上露出的怪异神情,于是,她怯怯地解释道:“这是那个……大蒜。”接着,她对正咬着手指头的小男孩说:“快呀!少爷,快行礼!”眼前的男孩,所谓的“少爷”,毫无疑问是玄鹤和阿芳的孩子——文太郎。阿铃听到阿芳叫这个孩子“少爷”时,只觉得她很可怜。但是,她的常识马上让她意识到,这对阿芳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阿铃依旧表现得若无其事,招呼坐在餐厅一角的母子俩吃了些现成的点心。两个人一边聊了些玄鹤的近况,一边逗弄着文太郎玩……

玄鹤将阿芳纳为妾室后,即使换乘电车也不觉得辛苦,一个星期总要去阿芳住处一两次。一开始,阿铃对父亲这样的做法很反感,心里时常这样想:“难道您不应该为母亲多想一想吗?”阿鸟对什么都不再在意的态度,让阿铃觉得母亲尤为可怜。尤其是,父亲去了小妾那里后,她还假装不知情地对母亲撒谎说:“父亲说今天要参加一个诗友会,所以一大早就出门了。”这种睁眼说的瞎话,自然是瞒不过母亲的。因此,每次看到母亲脸上那种近似冷笑的表情,阿铃就后悔自己不该撒谎——同时,她也觉得瘫痪在床的母亲无法体谅自己作为女儿的用心,难免有些无情。

阿铃送父亲出门后,想到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有时也不免停下手中的缝纫机。对阿铃来说,早在玄鹤还没有把阿芳纳为妾室之前,他就不是一个好父亲。不过,向来温顺的她觉得怎样都好。她只是担心父亲不停地将家中存有的古董字画搬到那边去。阿铃从阿芳还是仆人的时候,都未曾将她视为坏人。不!确切来说,她甚至觉得比起一般人,阿芳更忠厚老实。但是,她不知道阿芳那个在东京郊区做渔产生意的哥哥在打什么鬼主意。在阿铃看来,阿芳的哥哥看起来就是个奸狡的家伙。阿铃时常会拉着重吉,向他倾诉自己的担忧,可是重吉根本不以为然。

“我怎么能跟父亲说那种话呢?”阿铃看重吉根本不愿意照她的话说,一时除了闭嘴也别无他法。

“父亲不会以为阿芳懂得罗两峰[中国清代画家罗聘,1733~1799,“扬州八怪”之一。好游历,善人物、佛像、山水、花果、梅兰竹等。——译者注]的画吧?”

重吉有时会若无其事地与阿鸟说起这些事,可是每次阿鸟都是抬着头看着重吉,苦笑着说:

“他就是那个样子。以前,他甚至还拿过砚台来问我,‘你觉得这个怎么样?’这就是他的做派啊。”

然而,那样的事现在看来,大家只会觉得是杞人忧天。自今年冬天玄鹤病重,不能再时常前往那边以后,对重吉提出的让他和阿芳分开的提议(事实上,让他们分开的条件基本上都是阿鸟和阿铃想出来的),意外地痛快答应了。另外,阿铃先前一直担忧的阿芳的哥哥,竟然对这个提议也相当满意。于是,阿铃拿到一千元的分手费之后,就回到上总海边的双亲家去住了,另外每个月她还可以收到用于抚养文太郎的部分教育费。阿芳的哥哥对这边开出的条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主动把之前玄鹤秘藏在妹妹那里的烹茶器具一并送还了。

“还有一点,妹妹说如果府上人手不足,她可以来帮忙看护病人。”

阿铃在答复这个请求之前,决定先跟瘫痪已久的母亲商议一下。毫无疑问,这是她的失策。因为阿鸟听完阿铃的话,马上说:“让阿芳带着文太郎明天就来这边吧。”阿铃除了顾虑母亲的心情,也担心扰了一家的气氛,多次希望母亲能重新考虑。(可是,她夹在父亲玄鹤和阿芳哥哥中间,也做不到不顾情面,断然拒绝对方的要求。)奈何阿鸟怎么也不愿意接受她的建议。

“这件事如果没进入我耳朵之前,那自然是另当别论。可如今要是拒绝——阿芳面子上也会过不去吧?”

事到如今,阿铃只好答应阿芳哥哥,让阿芳到这边来。这对不谙世事的阿铃来说,或许又将是另一个失策。事实上,重吉从银行回来听阿铃说起这件事,一向如女人般温和的脸上也稍许露出了不高兴的神情。“按说家里多个人手照应,自然是件好事儿……要是你事先问过父亲的意见就好了。如果是父亲出面回绝的话,你也就没有什么责任了。”阿铃一听重吉说了这些话,心里更是郁闷不已,她不同于以往温顺的样子,不由得懊恼道:“就是嘛!”然而,让她去和父亲商量阿芳的去留……这对即将不久于人世,对阿芳的爱恋依旧难分难舍的父亲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她着实办不到。

……阿铃一边招呼着阿芳母子,一边回想其中的是非曲直。阿芳没有把手伸到长火盆上烤,只是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些她哥哥和文太郎的事。她仍然和四五年前一样,说话时总是把“sorewa”[谐音,“这个”的意思。——译者注]说成“s-rya”[谐音,“夹个”的意思。——译者注],还是满嘴的家乡味儿。阿铃听着她的家乡口音,不知何时开始觉得跟她没有隔阂了。与此同时,她又不由得担心起母亲来。阿鸟睡在只有一层纸拉门的隔壁,此时却连咳嗽都不曾有过一声。

“既然如此,就请在这儿待一周左右吧。”

“是,只要府上没问题。”

“可是,你没带换洗衣服呢!”

“我哥哥说他晚上会帮我送到这边来。”

阿芳一边唯唯诺诺地这么应答着,一边从怀里拿出牛奶糖递给待在母亲身边觉得无聊的文太郎。

“那我这就去向父亲禀明,他现在身子很虚弱,向着拉门方向的耳朵都冻伤了。”

阿铃在离开长火盆前,下意识地把铁壶重新搁置在水盆上方。

“母亲!”

阿鸟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好像是被喊声惊醒了似的,黏黏的。

“母亲,阿芳来了。”

阿铃松了一口气,她甚至都没有看阿芳一眼,就赶紧起身从长火盆旁边离开。从隔壁母亲所住的房门前经过时,她又随口说了一声:“阿芳来了。”阿鸟依然躺在那里,动也没动,睡衣的领口将她的整张脸都埋了起来。然而,当她向上看着阿铃的时候,只有眼睛浮现浅笑地寒暄道:“哦,来得真早啊。”阿铃不用朝后看就知道阿芳已经跟过来了。她急匆匆地穿过正对着尚有积雪的院子走廊,快步向厢房走去。

从明亮的走廊突然进入厢房,阿铃顿时觉得里面比外面还要阴暗。玄鹤刚好坐起来,正让甲野读报纸新闻给他听。但是,他一看见阿铃,马上问道:“她来了吗?”那是一种略显急切的,有点像质问的沙哑声。阿铃伫立在纸拉门门口,随口应了一声“是”,之后……谁都没有说话。

“我马上叫她过来。”

“嗯……只有阿芳自己吗?”

“不是……”

玄鹤默默点头。

“那么,请甲野小姐到这里来一下。”

阿铃比甲野小姐早一步在走廊上疾步而去。积雪残存的棕榈叶上,正好有一只鹡鸰摇着尾巴。不过,她并没有注意到这种鸟,只是感觉像有什么东西从厢房里跑出来,一路跟在她后面似的,令她恐惧不已。

阿芳住进来以后,家里的气氛明显变得紧张起来。起因是武夫欺负了文太郎。文太郎的性格与他的父亲玄鹤完全不同,反倒有点像他的母亲阿芳,而且连那副软弱可欺的模样都跟阿芳一模一样。阿铃有时候觉得这个孩子很可怜,但有时候又觉得文太郎未免太没用了。

甲野因为本身的职业关系,对这种见怪不怪的家庭悲剧一直是冷漠的态度。不,说她态度冷漠,倒不如说她是观赏这样的家庭悲剧。她的过去很黑暗。据说她因为在和病患主人家的关系,以及和医院医生的关系上发生过很多不愉快,以至于很多次都想吞氰化钾死掉。很多这样的经历让她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一种“他人越是痛苦,她越是享受”的病态心理。她刚来堀越家时,发现阿鸟每次大小便之后从不洗手。当时她还想:“这家的儿媳妇儿可真勤快,在我不注意时就把水端去了。”这件事一度还给疑心病很重的甲野小姐,造成很重的心理负担。然而,四五天之后她就发现了,那完全是身为大小姐的阿铃的疏忽。这个发现让她甚为满足,于是此后阿鸟每次再大小便时,她直接用洗脸盆给阿鸟端水了。

“甲野小姐,因为你的关系,我才能像别人一样盥洗了。”

阿鸟说这些话的时候,将两手合在一起,眼泪都流下来了。然而,甲野对阿鸟的感激并没有什么感觉。从此,每三次至少一次阿铃硬要亲自给母亲端水不可,她就愉悦得快要跳起来。因此,当她看到两个小孩子在胡乱吵闹时,丝毫没觉得不舒服。她在玄鹤面前表现出好像很同情阿芳母子的样子。与此同时,又在阿鸟面前表露出她也不喜欢阿芳母子的神情。即便这样做很辛苦,但显然很有成效。

阿芳住进来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时,武夫又跟文太郎打架了。两个孩子最初只是为到底是猪尾巴粗还是牛尾巴粗而发生争执。后来,武夫就在他读书的房间角落对原本就很瘦弱的文太郎又踢又打的。他的书房就在玄关门口,大约有四畳半那么大。这一幕刚好被阿芳撞见,她抱起连哭都哭不出声的文太郎,责备着武夫:

“少爷,欺负弱小的人可是不对的哦。”

这对向来忠厚老实的阿芳来说,已经是少有的带刺的狠话了。武夫一时被阿芳脸上的怒气吓到,这回换作他自己哭着跑到阿铃所在的餐厅躲起来了。然而,阿铃似乎也大为恼火,她停下手摇缝纫机的活儿,硬把武夫拉到阿芳母子面前,教训道:

“你这孩子也太任性了!来,快给阿芳阿姨认错!双手伏地,跪下好好认错!”

面对盛怒不止的阿铃,阿芳除了和文太郎一起流泪外,就是不停地道歉。面对这种情形,出来化解气氛的,自然是甲野小姐。甲野一边使尽力气将气得满脸通红的阿铃推走,一边想象着另一个人——对这边的吵闹从头听到尾的玄鹤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当然,她绝不会把这种幸灾乐祸表露在脸上。

然而,让一家子不得安生的,未必都是因为孩子们的争执。不知道什么时候,阿芳又把似乎对一切都已断念的阿鸟的嫉妒心给煽动起来了。当然,阿鸟从来没有指责过阿芳什么。(就这一点来说,和五六年前阿芳还住在女仆房时一样。)然而,原本和这些事毫无关系的重吉却被牵连进来了,阿鸟开始动不动就迁怒于他。重吉当然不会和瘫痪在床的岳母一般见识。阿铃觉得重吉有点可怜,同时经常替母亲向他道歉。这时候,他通常只是苦笑着,插科打诨道:“要是你也歇斯底里起来,那可真就惨咯。”

甲野对阿鸟的嫉妒引发的一系列事件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且不说阿鸟的嫉妒就足够让她感兴趣了,就连阿鸟迁怒于重吉的事,甲野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不知从何时起,她自己对重吉夫妻也开始嫉妒起来。对她来说,阿铃是这个家的“小姐”,而重吉——重吉既是行走在世间的普通男子,也是她蔑视的一只雄性动物。在甲野眼里,他们如此恩爱是不对的,对她也是不公平的,为了矫正这种不公平,她对重吉表现出特别温顺的模样。对重吉来说,或许她这么做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这绝对是可以令阿鸟焦躁的好机会。果不其然,阿鸟气得膝盖都露了出来,她恨恨地说:

“重吉,你有了我女儿——一个瘫子的女儿还不够吗?”

然而,阿铃似乎从未因此疑心过重吉。不,确切来说,她对甲野似乎还有点同情。这让甲野越发不满。事到如今,她没法不对向来与人为善的阿铃表现出蔑视。但是,她对重吉开始有意识地避开自己感到开心。在甲野看来,重吉之所以躲着她,正是因为对她有了男人的好奇心,这一点无疑让她很满足。之前,为了进入厨房旁边的浴室,即便甲野就在旁边,重吉也毫不避讳地光着身子去洗澡。可是最近,那样的情形再也没有出现。这无疑是他对自己就像被拔光了毛的公鸡一样的身子感到羞耻的缘故。甲野看他那副样子(一脸雀斑),心里只觉得好笑:除了阿铃,你当真以为会有人对你着迷吗?

一个又阴又冷的早上,甲野在她靠近玄关的三畳大的房间里对着镜子梳头,照例把头发全都束在后面。那天正好是阿芳要回乡下去的前一天。听到阿芳说要离开这里,重吉夫妇似乎很高兴。但是,没想到这倒让一向嫉妒心极强的阿鸟焦躁起来了。甲野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听着阿鸟的大喊大叫,不由得让她想起以前朋友们说的关于一个女人的事。据说那个女人原本在巴黎住得好好的,却越来越想家,以至于得了很严重的思乡病。这时,幸好丈夫的朋友要回国,她决定搭船一起回去。漫长的航程,似乎也并没有让她觉得有多难熬。可就在船行驶至纪州海上时,她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兴奋起来,一下子就跳进了海里。说是越接近日本,思乡病就越重——甲野静静地擦拭着沾有油的手,心想,且不说已经瘫痪的阿鸟会有这种嫉妒,就连她自身的嫉妒不也是受这种神秘力量的影响才产生的吗?

“啊呀,母亲,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爬到这儿来了?母亲只要喊一声‘甲野小姐,请来一下’就可以了呀。”

阿铃的惊呼声是从距离厢房不远的走廊那边传来的。甲野听到喊声时,脸正对着明亮的镜子,第一次发出了冷笑。然后,她故作吃惊地赶紧应答道:“好,马上就来!”

玄鹤的身体越发衰竭了。别说长年的病痛已让他受尽折磨,就是眼下从背部到腰部的褥疮也足以让他痛苦不堪。他有时会大声地呻吟,好像那样就能稍许忘掉一些疼痛。然而,让他痛苦的不只是肉体的折磨。阿芳住在家里的那段时间,他内心多少得到些安慰。可是,阿鸟的嫉妒和孩子们之间的争执常让他感到痛苦。不过,这些尚能忍受,可怕的是他在阿芳离开后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孤独,而且还不得不面对自己这漫长的一生。

对玄鹤来说,这样的一生是不值一提的。当然,他最初拥有橡皮图章专利的时候——那段整日喝酒、赌博的时光,无疑是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期。可是,即便是那时,他也要为同行的嫉妒,以及时刻担心自己的利益会受损而焦虑不安。那种焦虑不断折磨着他。何况他将阿芳纳为妾室后,除了要面对家人的吵闹外,还要偷偷地想办法筹钱,一直以来,这也是他沉重的负担。更为可耻的是,他虽然对阿芳年轻的身体欲罢不能,但至少在这一两年里,他不止一次盼望过阿芳母子就那样死掉……

“可悲吗?——可是仔细想想,也不是只有我自己这样。”

夜里,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仔细回忆着正发生在亲戚、朋友身上的事。女婿的父亲只因与人政见不同,就把几个反对“拥护宪政”手段不如他的对手给杀了。还有,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一家古董店的老板,竟然和自己前妻的女儿私通;一个律师把别人交给他保管的钱全给花光了;一个篆刻家……不可思议的是,那些人所犯的罪过并没有让他的痛苦有所缓解。不仅没有缓解,反而还扩大了他生活中的阴影。

“罢了,罢了,这样的痛苦也即将到头了,只要咽下这一口气就……”

这也许是留给玄鹤的最后一点安慰。为了减轻蚕食身心的各种痛苦,他努力回忆着那些让他感到愉快的往事。可是,如前所述,他的一生是不值一提的。如果他的一生真有什么称得上灿烂的话,那也只是无人知道的孩提时代的记忆了。他常常会在半梦半醒之间想起他父母住过的信州的一个山村——尤其是被压上石头的木质屋顶和散发着蚕茧味儿的桑树枝。然而,即便是那样的记忆也没维持多久。他经常会在难受得忍不住呻吟时念观音经,或是唱从前流行的小曲儿。不仅如此,每当他念完“妙音观世音、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之后,再唱“kabbore,kabbore(卡帕嘞,卡帕嘞)”时,总觉得很好笑又无奈。

“睡觉就是极乐,睡觉就是极乐……”

为了忘掉所有的一切,玄鹤一心想早点入睡。其实,甲野不仅喂他吃了安眠药,还给他注射了海洛因(Heroin)。可即便这样,他也不是每次都睡得很好。他常常会梦见阿芳、文太郎——那使梦中的他心情很舒畅。(一天晚上,他又梦见自己和新花牌“樱花二十点”说话,而那个“樱花二十点”正是阿芳四五年前的脸。)可是,也正因做的是这样的美梦,他醒来的时候常常觉得更惨。不知从何时起,玄鹤对睡觉也有近似恐怖的不安了。

马上就要到除夕的一个午后,玄鹤仰面躺在那里,对枕边的甲野说:

“甲野小姐,我啊,已经很久没有缠过兜裆布了,让人去给我买六尺白布来。”

实际上,根本没必要为了一块白布就让阿松专门到附近的绸缎庄去买。

“兜裆布我可以自己缠,你们把布叠好放在这里就可以了。”

然后,玄鹤一直计划着用这块兜裆布——用这块兜裆布上吊自尽。光是想好怎么做,他就用掉了半天时间。可是,他连从床上起身都需要别人帮忙,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得到上吊的机会呢?不仅如此,一旦要死,玄鹤还真有点儿害怕。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一面看着黄檗[江户时代初期,渡海而来的隐元法师在传来中国禅宗的同时,也给日本带来了一定的影响。后创立黄檗宗。——译者注]流派写的一行书法,一边嘲笑现在还贪生怕死的自己。

“甲野小姐,请把我扶起来。”

此时已是十点左右。

“现在就我一个休息,你不用客气,去睡吧。”

甲野注视着行为略显怪异的玄鹤,冷冷地回答道:

“不,我不睡。我的职责就是如此。”

玄鹤觉得自己的筹谋被甲野识破了。但他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假装睡着了。甲野在他枕边翻阅着一本妇女杂志的新年刊物,像看什么似的看得很入神。玄鹤还在想着蒲团上兜裆布的事,于是便半眯着眼注意着甲野的一举一动。这时——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甲野小姐。”

甲野似乎被玄鹤的脸色吓坏了。玄鹤靠着被子,不停地傻笑着。

“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

玄鹤仍旧一边笑,一边挥动着细瘦的右手。

“刚才……不知为何突然很想笑——现在扶我躺下吧。”

大约一个小时后,玄鹤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那晚的梦相当可怕。他站在茂密的树林中,从齐腰高的纸拉窗的缝隙看向里面的餐厅。那里有个什么都没穿,浑身赤裸的小孩子,正脸朝这边躺着。明明是个孩子,脸上却像老年人一样布满皱纹。玄鹤正想跟他打招呼,突然惊醒,还出了一身的汗……

没有人到厢房里来。不仅如此,厢房里还相当阴暗。玄鹤看了一眼时钟,知道现在大抵是夜间十二点了。他心里顿时敞亮起来,可是又跟平时一样,马上又变得忧郁起来。他仰面躺在那里,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次数。此时,他感觉像有什么催促着他:“动手吧,就是现在!”

玄鹤悄悄地把兜裆布拉过来,缠到头上,然后双手用力一拉……

就在这时,穿得鼓鼓囊囊的武夫从门外探头进来。

“哎呀,外公在干吗?”

武夫一边吆喝着,一边跑向餐厅。

大约一个星期后,玄鹤在家人的围绕下因肺结核断气了。他的告别仪式很盛大。(只有瘫痪在床的阿鸟没有参加仪式。)前来吊唁的人们向重吉夫妇表示哀悼之后,就到用白绫遮盖着的玄鹤的灵柩前为他烧香行礼去了。然而,很多人在走出“玄鹤山房”的时候就把他给忘了。只有他的故友是个例外。

“那个老头子也算死得其所了。有个年轻貌美的小妾不说,还存了不少钱呢。”——几乎每个人都是这样评价他的。

载着玄鹤尸骨的灵柩用马车拉着,跟在前面一辆马车后面,在十一月份阳光尚未落下的街道,一路奔向火葬场。坐在有点脏的后面马车上的是重吉和他的表弟。他的这个表弟还是个大学生,因为对马车的来回晃动有些不适应,所以很少与重吉说话,只顾着看一本小开本的书。那是威廉·李卜克内西[Wilhelm Liebknecht,1826~1900,德国社会主义者,马克思的学生。——译者注]写的《追忆录》英译本。重吉因为守灵,一夜没睡,所以当下很疲惫,不是昏昏沉沉地打盹儿,就是望着窗外新开通的街道,偶尔发出一声无力的自言自语:“这一带也完全变了呀!”

两辆马车在霜解的道路上终于来到了火葬场。然而,虽然之前通过电话已经预约好了,但是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却说一等焚烧炉都已经满了,当下只有二等的可以用。对他们来说,几等都行。然而,要说重吉顾虑到岳父的颜面,倒不如说他更在意阿铃的想法。他隔着半圆形的窗口极力与工作人员交涉着:

“其实病人是因为延迟治疗才因病去世,所以最起码在火葬时能用一等的。”

——他撒了谎。不过,看起来这个谎言与预想的效果要好得多。

“既然如此,那这样好了,一等焚烧炉确实满了,我们就破个例,还收您一等的费用,用特等的烧吧!”

重吉觉得很不好意思,跟办事员道谢了好多次。办事员是个戴着黄铜边眼镜,上了年纪的老大爷,看上去就是个和善的人。

“没关系,不用客气。”

他们等焚烧炉封好之后,又搭上有点脏的马车打算离开火葬场。就在这时,他们意外地发现阿芳一个人伫立在红砖墙前一边目送他们的马车,一边行着礼。重吉突然觉得有点尴尬,想把帽子举起来。然而,他们的马车当时已经跑到了白杨树的枝叶已经干枯的道路上。

“那个人?”

“嗯!……我们来的时候好像就已经站在那里了。”

“我以为是个乞丐……那个女人今后该怎么办啊?”

重吉点了一根“敷岛”牌香烟,尽量装作不在意地回答道:

“是啊,谁知道呢?”

表弟不再说话。但是,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上总某个海岸的一个渔村,以及不得不在那里生活的阿芳母子。——突然,他脸色大变,在不知何时开始照射过来的阳光下再次翻阅起李卜克内西来。

---昭和二年(1927)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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