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埼玉爱犬人系列失踪案之一:那你是要我信任你咯?

东京罪恶  作者:杰克·阿德尔斯坦

现在,我的报道重点成了有组织犯罪、盗窃和治安。换句话说,是一周7天、每天24小时在和压酷砸打交道了。

山本升职当了主管,中岛就成了新闻组的二把手。中岛和我其实不怎么合得来,大家已经开始把我们两个人说成是“眼镜蛇和猫鼬”了。我得到“猫鼬”这个绰号的原因是:一、我的头发比较多;二、我的性格比较古怪,一天到晚东奔西跑忙个不停。而中岛呢,他有一张日本人称作“毒舌”的嘴,也就是说,他非常喜欢吹毛求疵,好讥讽奚落人;头发也不多,动作死板。他办事条理分明,一丝不苟,井然有序,而这些我一个都不占。我明白我为什么烦死他了。

“夜巡”——记者到警察家里夜访——已经成为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幸运的话,我和我拜访的警察道了晚安后就可以直接回家,等第二天早上再来写报道。不过,我大多数情况下不得不回到浦和新闻组或记者俱乐部去,把体育赛事记录及其他没什么用的记事打成定稿后才能回家睡上几个小时。

1月份的这样一个夜晚,我发现自己和山本在新闻组里无所事事地吃着剩下的批萨饼,这时“眼镜蛇”走了进来,他还是平常那种不动声色的样子,但看得出来带着一种窃喜的表情。他在把案件说给我们听之前总得先来一句:“阿德尔斯坦,这是绝密消息,把你的大嘴巴关牢点。”

据“眼镜蛇”的警方线人称,熊谷市附近的一个名叫关根元的养犬人有连环杀人的嫌疑。关根是个压酷砸,或者当过压酷砸,或者是个跟压酷砸有交往的人。在过去十多年里,与他有联系的数人好像全都失踪了。埼玉县警方在前三人突然不见之后曾展开过一次调查,但所有的线索最后都断了,调查无果而终。事实上,大家把这个案子早忘到脑后去了。

废弃物管理公司总裁川崎昭男下班后没有回家,这件事的发生改变了一切。数日之后,他的妻子向警方报了案。警方当时并没有十分重视,只是例行公事问了几个问题:你丈夫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家里有没有出什么问题?他有没有过不打招呼就外出好几天的情况?他有没有什么仇人?

川崎太太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但在询问的过程中,她提到她丈夫曾经和一个养犬人有过一次争吵。负责询问的警官表情突然变得认真起来,甚至可以说是严峻。“如果你丈夫和关根有牵连,”他放低声音说道,“那你就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川崎夫人神情恍惚地回家去了。警方从档案资料中翻出了一个陈年旧案。

两个月后,川崎依然下落不明,埼玉县警方凶杀科正式成立了一个专案小组调查这起失踪案件。等到中岛的线人向他透露这个消息时,已经有十个警探在调查这起案件了。重要的是,那个线人让中岛放心,不必急着报道这起案件,《读卖新闻》耐心等待就会得到这个独家新闻。连埼玉县警方的高层都还不太清楚这起案件的细节,所以,这个消息也不太可能会泄露到其他报纸那里去。

所有这一切都相当令人兴奋。养犬人,压酷砸,失踪者。这和一部邪恶的日本电视电影如出一辙。因此,凭着我们这些电视警探的本能,我们知道为什么调查的重点不是放在失踪者、有谋杀嫌疑的人或类似的重点人物身上,而是放在不怎么重要的欺诈行为的指控上。取得非暴力犯罪逮捕状的门槛要比凶杀案低得多;这样,一旦你找到一个被拘留的犯罪嫌疑人,你就可以去讯问他的一切旧账(包括谋杀)。这就是凶杀科那些家伙的标准作业程序。

我的任务是查找报纸档案,找出跟这个养犬人以及他开的宠物商店(有个很吸引眼球的店名——“非洲犬舍”)有关的新闻报道。当时《读卖新闻》还不是用电子文件来保存过去的版面,这样,我就得用老方法去翻阅合订本,又烦琐又累人。我瞪着双眼找了两天之后,终于发现了一篇1992年7月14日的文章,标题是:“再见了,危险的动物:可爱的狮子宝宝被送往群马县动物园。熊谷的宠物饲养人在阳台上养狮子被捕。”

显然,在不安的邻居打电话找动物管理部门之前,关根一直在他家的阳台上养着一只狮子的幼崽。在家中饲养野生动物违反了多项城市法规,结果,那只幼崽被运到一家动物园里去了,关根也被罚了一点款。

找到这篇文章是一个突破——除了其他内容之外,这篇文章还确定了关根名字的汉字写法。在日本,光凭名字的发音确定不了它的汉字写法。我有一次要找一个日本女子,我们从她在纽约大学的签到簿中找到了她的名字;我们知道她的姓名的罗马字拼法,也知道她的年龄,但她的姓有好几种汉字的写法,而她的名至少有20种汉字的组合。倘若她的英文名字被一个无知的美国人拼错了,或者拼写成某种只有一些人才能看得懂的罗马字,数据库会帮你多大的忙便可想而知了。你必须知道汉字的写法才分得清谁是谁。我们现在可以在现有的数据库里用汉字查找关根了。

关根原来是个相当有名气的家伙——事实上,他是日本最有成就的养犬人之一。杂志的特辑和电视的专题节目都对他做过介绍,他单枪匹马把阿拉斯加雪橇犬训练成日本最负盛名的表演犬之一。他在采访中声称,他曾在非洲生活过,在灌木丛中猎杀过动物,用目光吓退过老虎。关根一直在掉头发,剩下的头发里掺杂着些许灰发;他那双圆圆的小眼睛好像一直在窥视着什么,额头上的皱纹让人觉得他在深思着什么;他的沙哑嗓音让人以为他生下来就一直在抽金蝙蝠香烟(日本最差的、有时又是最好的香烟)。他拥有三家店铺,还曾宣称有计划开办一个小型野生动物园。在最近播放的一个新闻节目中,他对惊奇不已的采访记者谈到他如何跳出直升机,如何把狮子摔倒在地。我心想,这是个怪物,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到1月末,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中岛的努力和领导,我们已经掌握了4名失踪者的案件情况,而且相信这些人已经被关根元杀害了:川崎,一名家庭主妇,一个黑帮老大和他的司机。但是,我们找不到关根作案的动机。

我们《读卖新闻》的队伍进行着绝密的调查。我们的计划是,到眼看就要逮捕养犬人的时候再发稿。但这一计划在2月17日那天泡汤了。

那天,我正在埼玉县警察记者俱乐部整理记录的时候,山本吃过午餐回来,对着我的脸哈了一口气,一股泡菜味。“我刚吃了点不错的韩国烧烤,”他说,“阿德尔斯坦,你觉得我有必要来一粒清新薄荷糖吗?”他问道。

“没错,我想你最好还是来一粒吧,山本先生。”

“那好,去给我买一点来。”他说着递过来200日元。

我坐上电梯到地下一层的便利店去了,这个店里准备的都是应付这种紧急情况的东西。我买了一包“黑又黑”——一种会把舌头和牙齿都染黑的黑色超刺激薄荷味口香糖(我一直想不通这种东西怎么卖得出去),正准备坐电梯回去,我的传呼机响了。我赶紧回到记者俱乐部,山本从我手里接过“黑又黑”,把一张体育报纸《飞鸟》戳到了我的面前。

“看看,”他冷冷地说,“狗跑了。”

的确如此。一个很大的标题写着:“四人在埼玉失踪;神秘养犬人涉嫌”,甚至还有一列受害人名单——虽然错误百出,但毕竟还是登出来了。我们的独家新闻被别的报纸抢走了,而且竟然是所有媒体中最下三滥的:体育报纸。[日本的体育报纸在火车站的所有售货亭都能买到,比超市小报好不到哪里去。这些报纸的主要内容是体育新闻,所以表面上看那些报道都很真实,但其主流的新闻报道沉溺于骇人听闻、令人作呕、肤浅庸俗的八卦新闻。体育报纸还因为有“桃色版面”而显得与众不同,那些版面刊登的都是挑逗性的黄色照片和绘画、色情小说、性爱俱乐部和按摩院的消息以及这类行业的广告。看来这些报纸偶尔也刊登犯罪报道。]

“给大家打电话,告诉他们马上去浦和事务所。30分钟后召开紧急会议。”

我们赶到新闻组的时候,原组长正凑在主编身边仔细推敲着《飞鸟》的晚刊。我们都围了过去,原的那种大菩萨般的存在感把房间内的疑虑一扫而光,他转向山本大声说道:“我想我们把这个东西藏好了吧?”

山本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开口说道:“嗯,那篇文章并没有正经做调查。而且《飞鸟》玩这种游戏还嫩了点……没有人会去读它。它只不过是想引起轰动而已。我们应该不理睬它,继续准备我们的报道。”

“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主编问“眼镜蛇”。

“眼镜蛇”的看法和山本一样。

编辑却不这么想:“如果明天我们以外的全国所有报纸都跟进这个报道,那会发生什么情况?我们看起来就像是放弃了领先地位。我们怎么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我们面临的不是一场真正的竞争?”

“我认为事情不是那样的。”“眼镜蛇”故作镇定地回了一句。

“你不认为事情是那样的?你知道事情不是那样的?你愿意为一篇被别人抢了先的报道挨批吗?”

“眼镜蛇”沉默了片刻,我都快要同情起他来了。但他接着抬高嗓门说道:“我觉得现在写这篇报道还为时过早。”

“得了吧,这篇报道已经摆在那儿了。显而易见,我们必须开始行动了。事情也许进展得比我们希望的要快一些,但我们别无选择。该停止讨论、开始写稿了。本地区的组长马上就要来烦我了。”

我听着这一切,突然以新晋记者罕见的胆量举起手来,山本猛打手势暗示我应该保持沉默,但我没有理睬。“我可以说点什么吗?”我说。

“谁问你啦?”编辑挥了一下手,做了个典型的日本式“靠边站”的手势。

原插了进来:“杰克,说说你的想法。”

“好的,”我一开口,声音突然变得嘶哑起来,“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跟埼玉县警察达成了协议。他们一直在给我们提供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为了让我们把这个报道压下来。等逮捕的时机一到,他们就会让我们发独家新闻。这是交换条件。如果我们违反了这个协议,我们既失去了他们的信任,也没有遵守我们的诺言。”

“有道理,杰克,”原点了点头说,“但情况变了,已经有报道出来了。”

“那是份没人读的报纸,没有公信力,而且做法也不对。我们的写法跟他们有天壤之别,”我附和着他们前面提出的观点说道,“如果我们现在写这篇报道,我们也许会赢得这场战役,但我们将失去这场战争。”

原沉吟了片刻,没有人想在这个时候吭声。原看着那篇文章,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叹了口气:“我认为我们不能不理睬那篇文章。我了解警方,他们会有点不高兴,但过一阵子就会好的。开始工作吧,这个必须上早刊。”

原的话说完之后就散会了。“眼镜蛇”在走廊上堵住我,我以为我又要被吼了。不料他说道:“谢谢你说的那番话。你对警察采访工作的了解比我想象的深刻。你还是那么粗心大意,文章还是那么糟糕,人还是那么散漫,但你的某些直觉还不错。你可能不是个庸才。”

“谢谢。”我说,尽量不让声音带上嘲讽的意味。

“啊,没关系。”

山本在房间的最里面。“阿德尔斯坦,你说得对,”他平静地对我说道,同时心不在焉地整理着版面,“抢这个先的想法糟透了。不过,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从现在起,这将是我们要做的最重要的报道,所以,我要给你们每个人指定一个受害者。你们的任务就是找出可以从你们调查的受害者那里了解到的所有事情:这个人是怎么认识关根的,有没有人最后一次看到他还活着,是什么时候,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为什么会遭到杀害的,以及在调查过程中出现的其他用得着的消息。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图片、评论、证言和我们能搞到的一切。你是负责埼玉县有组织犯罪管制局的,你自然应该负责压酷砸远藤跟他的司机和久,这两个人都失踪了。从明天起,你要全天候地跟着远藤。”

我的狗年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我们报道“埼玉爱犬人系列失踪案”的第一篇文章出现在2月19日的早刊上,文章前面有四行字的大标题:“4月至8月有数名爱犬人士在埼玉失踪。交易中出现纠纷”。文章是早上见报的,随即其他报社便争先恐后地赶着跟进。这下大家都知道了,《读卖新闻》在这起案件上是处于领先地位的。

然而遗憾的是,这篇文章的发表不啻给关根通风报信说他正在被警方调查,这样,他就不太可能再次出手,也更容易刺激他去毁灭证据了;这种行为使警方完全疏远了我们。

我们实际上没有遵守自己的约定,警方当然不会原谅我们。探长对“眼镜蛇”明确了这一点,法医部很有绅士风度的头儿横泽也把《读卖新闻》列入了他个人的黑名单。他们并不在意其他报纸,因为那些报纸也在跟进这个报道;他们在意的是,我们是第一家公开“还不准备公开”的新闻的合法报纸。在他们眼里,如果事情出了什么差错,我们就应该负全部责任。

尽管如此,我当天还是踏上了第一次去甲南市的旅途,开始调查远藤的详细情况。甲南是个会让人恍若回到1960年代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庞大的杰克赛尔工厂、一个高尔夫球场、一座市政厅、一所小学、一所初中和一所高中。这里还有一个杂货店和一间家庭餐厅。除此之外就是大片的空地、少量的农田和无所事事的人。这里确实有一座供着智慧佛(文殊菩萨)的小有名气的寺庙。不过,我还真没找到市中心。

我一开始就到消防署去打听了情况,我总觉得消防队员比警察健谈。我在那里了解到,远藤失踪前一直是一个被称为高田组(头子是一个名叫高田的人)的有组织犯罪团伙的二把手。高田组是稻川会的第三大团伙。我还以为人们一谈到远藤就会心生敬畏;但出乎我的意料,每个人都在说他的好话。事实上,他们似乎还在为他的安危担心。

一名消防队员跟我说:“远藤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他并不总是个压酷砸,倒是一直都在开卡车。1984年市长选举的时候,我其实还投了他一票。政客反正都是腐败透顶的,还不如选一个你知道他本来就腐败的,也许他还会让你大吃一惊,做出点诚实的事情来。”

我尽快做着笔记。这是个疯狂到了什么地步的小城,当地压酷砸都在竞选市长?其实它并没有我起初想象的那么疯狂。远藤只得了120票,在对手取得压倒性多数的胜利中败北了。在市政厅里,我拍到了一张远藤作为市长竞选的候选人时提交的照片。他看上去很强壮,有着一双火爆脾气的压酷砸常见的风平浪静的眼睛和一头乡下压酷砸似乎都很喜欢的羊毛卷发型,他的鼻梁看起来好像被打断过好几次。要杀这家伙看样子得有相当大的力气才行。

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前往远藤住过的地方。他的住所是一栋半古式的漂亮大房子,附近很安静。院门是开着的,我走了进去,想走近点看一看他那塞得满满的邮箱里的邮件。我刚想偷看,就觉得有人来到了我的身后。

这是一个小老头,头顶光秃秃的,皮肤薄得像半透明似的。天气还相当寒冷,他竟然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T恤衫上印着亮绿色带着下流含义的英文字。

“你在干什么?”他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找远藤安亘。这是他的家,对吗?”

“是他家,但他回不来了。”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死了,”他说道,语调很平淡,“‘犬舍’剁了他,磨成肉糜,拿去喂狗了。城里人大家都知道这事儿。”

“真的吗?您不会碰巧看到了这一切吧?”

“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但我见多识广。我了解这座城市,我认识远藤,也认识‘犬舍’。”

“您说的是关根元?”

“我忘了‘犬舍’的真名。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问吧。”

“你干吗要找远藤?”

我退了几步回到街头,继续我们的交谈:“我是报社记者。有人——即便是压酷砸——失踪的话,那就是新闻了。我想找出他失踪的原因。”

“他不是失踪,他成了肉糜,现在都成狗粪了。”

“您一直这么说。要是大家都知道是‘犬舍’杀了他的话,为什么没让警察把他逮捕了?”

“因为他们需要证据嘛,你这个傻瓜。知道某件事和证实某件事是两回事。照你说你是记者的话,你应该知道这一点的。”

“我当记者的时间还不长,”我说,“我还在学习。”我把名片递给他,他瞥了一眼就塞进他的后裤袋里去了。

我继续追问了几个棘手的问题:“‘犬舍’为什么要杀远藤?动机是什么呢?”

“哦,这个啊,”那人说着从他的袜子里拉出一包金蝙蝠香烟,点着了一根。他猛吸一口,几秒钟的工夫半根烟就烧成了灰,他把那口烟慢慢咽下去,然后吐了出来。

“远藤是个压酷砸。压酷砸喜欢吓人的东西,也喜欢吓唬人。所以,‘犬舍’把吓人的动物卖给压酷砸。老虎啊,狮子啊,都是些会把一般人吓死的东西。‘犬舍’就是从卖宠物给压酷砸起家的。”

“那他为什么要杀远藤?”

“不知道。或许‘犬舍’生来邪恶,像条疯狗。所以那就是他干的,他会杀人的。远藤一定是挡了他的路。”

“那他怎样才能把远藤那样的大家伙杀了呢?”

“也许他把一支装着毒药的针管就这样刺进了远藤的脖子。刷!我有一次看见他就是那样杀狗的,那可是一条大狗。很久以前,我一直在给‘犬舍’干活。现在不干了。他是个坏蛋,不干好事。远藤是个压酷砸,不过没有人们说的压酷砸那么坏。”

时间是下午两点。街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只有我和这个怪老头。远藤的家又静又暗,里面看样子没有人,就像是被遗弃了似的。

那怪老头住在离远藤家三栋房子之外的地方,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您记不记得什么时候最后一次看到远藤还活着?”

“不能说我记得。”

“那知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那我记得。”

“您记得?”

“没错,就是这样。”

“那您能告诉我什么呢?”

“我记得最后一次没看到远藤还活着是什么时候。”

“您看到他死了吗?”

“你没在听我说话,记者老弟。我说我记得最后一次没看到远藤还活着是什么时候。”

“好吧,那是什么时候?”

“是7月22日的上午,去年。”

“您记得住日子——为什么?”

“因为那天远藤说好了要开车送我上医院拿我的心脏药的,可那家伙一直没露面。远藤,还有他那个司机和久,一个好孩子,有时会让我搭他们的车上医院。我把日子都记在挂历上。他没有露面,我很生气。我得取药。下次见到他,我准备教训他一顿。嘿,别承诺你做不到的事,承诺了就得遵守。”

“那您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没有,不过高田组的另一个家伙告诉我说,远藤和‘犬舍’因为什么事在干仗。那时我就知道远藤死定了。十有八九那孩子也活不了。太可惜了。我告诉警方,‘犬舍’一定是把他们给宰了。”

我心想,这是好东西。有了这个线索,我们就可以缩小远藤失踪的时间段了。我正在匆匆做着记录的时候,那老家伙突然把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踩了一脚,重新打开远藤家的院门,走到塞得满满的邮箱前面,用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把所有邮件都掏了出来,然后回到我的跟前。

“你想要这个,对不?”他问道。

我当然想要。“我不能拿,”我说,“这算是偷了。”

“你没偷。因为这些邮件不属于任何人了。死人不读他们的邮件,邮局也不会把这些东西重新投递到地狱里去。就拿着吧。或许你会找到些什么。”说着,他把邮件塞到了我的手里。

“好吧,”我边说边把邮件塞进我的背包里,“我得走了,多谢多谢。”

那老家伙站在马路中间,又点了一根烟。我刚要坐进等在那儿的出租车,又忽然停下来问他:“您知不知道还有谁可能了解远藤的情况,或者他什么时候失踪的?”

“去问他的女朋友。我记不得她是不是还在念高中。如果在念,你就能在那儿找到她。名字叫裕美。”

“裕美?”

“她很性感哦。”他说。

“您今天要不要上医院?”我问他。

“要啊。”

“来吧。”我让他搭了车,这样做似乎是最合适的了。

凶杀科的进度简直就像老牛拉破车,白领犯罪组对没能以诈骗罪逮捕关根很不满,直到5月下旬,这起案件才又一次撞进我的脑海。

那是在夜巡到有组织犯罪科的一个联络人那里的时候,那个警察喝得醉醺醺的,对某些不公正的做法牢骚满腹:“那些白痴把我们科最他妈好的警察调去负责养犬人的案子了。他们就不能先问问我?当然不问,而且还是在我们自己真的要用他的时候……”

我一下子来了兴趣:“那个警察是谁?是个中尉什么的?”

“不是,他勉强算个警探吧。看起来真不像干这行的,不喜欢参加考试。但他在科里比谁都更有能耐破案。哈,或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就像个压酷砸——不过跟一般的小流氓可不一样,看起来就像个头儿!他在甲南待过挺长一段时间。哈,搞不好还跟高田是同学呢!”

“他应该是个值得认识的了不起的家伙。”

“你为什么不去拜访他一下?他可不太容易接近,要有礼貌一点。不过别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

“那我应该怎么说?”

“跟他说凶杀科有人把他的名字透露给了你的上司。反正他不喜欢跟凶杀科的那些家伙共事,所以你不必说出名字来,可以让你的上司背黑锅。跟他说凶杀科的人把他的名字给了你的上司。”

“他叫什么名字?”

“关口。”

山本听到我发现了一个新的消息来源,非常高兴。我们还在警方的黑名单上,能争取到一个是一个。

“你干得不错,阿德尔斯坦。不过,你想让这个警察开口还需要动点脑筋。他有孩子吗?”

“我不清楚,好像有。记得有人说过他女儿的事。”

“那好,带上冰淇淋。”

“天气越来越热了,冰淇淋化了可就惹大麻烦了。”

“买一些干冰,白痴。”

“为什么带冰淇淋?就因为孩子们都喜欢吃吗?”

“不,不,不。这是一匹特洛伊木马,阿德尔斯坦。它会让你迈进他家的门。如果警察不在家,你可以跟他妻子说:‘哦,我给他带了点冰淇淋。能不能请您把它放在冰箱里?不然会化掉的。’如果他在家,他可能就会收下冰淇淋,请你进去坐坐。如果孩子们看到冰淇淋,就会想吃。这样,孩子们可能就会喜欢上你。如果孩子们喜欢上你,那你就搞定了他的妻子。”

“你要我跟他妻子发生性关系吗?”

“不,是跟他妻子搞好关系。在日语上多下点功夫吧,杰克。相信我,如果你要带什么去的话,带冰淇淋就行。记住,你是在利用这些警察,他们根本没有跟我们交谈的义务。要承认这一点。一个好的警方记者是绝对不会空着手上门的,一次都不会。”

“唔,能报销吗?”

“这得自己掏腰包。每个人都得负责自己的线人。”

警方采访记者的灾难:《读卖新闻》会给你涨工资,但那点工资根本对不起你的工作时间。你的交际费少得可怜,而且,你的工作越出色,你和警察喝酒、吃饭以及送礼花的钱就越多。即使是读卖巨人棒球赛的门票,也不像大家想的那样可以免费得到,而是得自掏腰包。你的线人越多,你的花销越大。就是这样。

我还是不折不扣地采纳了山本的建议。我去超市买了我能找到的最大桶的哈根达斯巧克力冰淇淋,傍晚7点来到那个审讯人的家门口。门前是一块空地,房子看上去更像一个窝棚,有一个小门廊。暮色深沉,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几个月的我心里不禁为之一震——还能看到这样的夜空,听到树叶沙沙作响。植被和潮湿树叶的香气飘荡在空气中,有一股生香料的气味。

我让司机在远处看不见的地方等着。朝那栋房子走去的时候,我的心里有点紧张——第一次夜巡的时候总是这样,要去巴结连面都没见过的家伙时,这种感觉就更糟了。我把这种感觉比喻成和女跆拳道选手相亲。

按门铃的时候,我听到了孩子们的笑声。太好了。关口夫人出来开门,还打开了门廊上的灯。两个小女孩突然从她的两边探出脑瓜来,好奇地盯着站在她们面前的幽灵。

“很抱歉这么晚前来打扰。我叫杰克·阿德尔斯坦,是读卖新闻社的。”我用非常礼貌的日语说道,同时递上我的名片。

她一脸困惑:“嗯,我们已经订了《读卖新闻》。”

“谢谢,”我说着鞠了一躬,一个训练有素的公司员工应该做到这样,“其实,我是记者。我希望能有机会跟你丈夫谈一下。”

“哦?让我问问他想不想跟你交谈。”

她快步走进屋里去了,两个小女孩走到门廊上来了。“你是什么?”年纪小的女孩问道。

“你是不是想说你是谁?”我纠正了她。

她毫不买账:“不,我就是说你是什么?你显然不是人类。”

“他有可能是人类。”她的姐姐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的对话:“为什么你认为我不是人类呢?”

妹妹立即答道:“你的耳朵很尖,而且鼻子这么大,你不可能是人类。”

我说:“好吧,那我是什么?”

妹妹走近我,盯着我的脸:“你的鼻子又大又长,耳朵尖尖的,眼睛又大又圆。你在冒充人类说日语。你一定是只天狗。”[日本传说中的小妖精。——译者]

姐姐摇摇头:“阿智,他只有一只耳朵是尖的。而且他的皮肤也不是鲜红色的。只是粉红色的。但他的鼻子的确像天狗。”

阿智要我弯下腰来,那样她就可以摸到我的鼻子了。我照她说的做了。她毫不迟疑地把她的两只手指分别插进我的两只鼻孔里,然后死命往下拉,我差点摔倒。她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指,又挠了挠脑袋。然后,她拍着手说:“我知道啦!你是半天狗半人类。你说呢,友纪?”

没等友纪来得及就我的生命形态提出她有见地的判断,关口夫人折返了回来,“我丈夫不想跟任何记者交谈。对不起。”她带着歉意说道。

“我知道了,”我答道,“我通常为报纸采访有组织犯罪方面的新闻,我知道很多警察觉得跟记者交谈不太自在。有时候,不管你信不信,我个人对他们可能还是有用处的。”

关口夫人笑了起来:“嗯,或许下次吧。”

我把装着冰淇淋的袋子递给了她:“这东西肯定挺不到浦和了,就请收下吧。它已经开始化了。阿智和友纪肯定会喜欢的。”

我跟孩子们说了再见,对着她们抽动了一下我那半天狗的耳朵,然后慢吞吞地朝停车的地方走去。走到空地的中央时,我听见有一个深沉的声音大声喊道:“读卖的这位先生,等一下!”

我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的高大威风的身影站在门廊上。那是关口。我回头朝他走去。

“谢谢你的冰淇淋,”他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说,“4个人吃不完。你还不如也进来吃一点。”

关口有着一双深陷的眼睛,纯黑色的眼珠,高高的颧骨,鼻子明显被打断过。他留着短发,头顶上的头发稍微长一点,使他看上去像个五十来岁的飞车党。他示意我进屋去。

孩子们和关口夫人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脚放在一张带毯子的矮桌子[被炉。日本人坐在榻榻米上取暖用的小桌子,桌面下一般覆盖有薄被或毛毯。——译注]下面。关口夫人把我的名片放在她的面前,两个女孩好像在做着功课,桌上摆满了书本。关口端来了5碗冰淇淋,把它们放在桌子上。

我把随身带着备用的啤酒递给了他。

“哦,谢谢!”他说着便把啤酒放到厨房里去了。他坐了下来,又好像刚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不起,你喝不喝啤酒?”

“我不喝,谢谢。你不喝吗?”我问。

“我喝,但在家不喝。否则孩子们会学坏的。”

他点燃一根烟,也递了一根给我。我欣然接受了,觉得手里得有点事儿干。

“正宗的美国人不是不再抽烟了吗?”他说。

“我不是个正宗的美国人。”

“我注意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美国人?”

他吸了一口烟:“我记得你。我们突击搜查住吉会假政治组织的时候,你在那儿拍照。”

“是的,当时我在那儿。不过,我不记得看到过你,”我说,然后竟敢把紧接着到嘴边的话说了出来,“兴许我当时以为你也是压酷砸呢。”

令人欣慰的是,他笑了:“是啊,我经常被别人看成那样。在这个城市,我本来是走哪条路都可以的。”

从那时起,关口就掌控了话题——问一些有关我和我的背景方面的问题,我进《读卖新闻》之前的生活……他是一个注意倾听别人说话的人——要么是真的感兴趣,要么是很善于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我们吃完了冰淇淋,他再次对我表达了谢意。

“真好吃。你本事不错,你接近我的方式也很得体。你认为这样就会让你进门,你成功了。剩下的问题是:我可以信任你吗,而且我应该信任你吗?”

“是的,那的确是个问题啊。”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得想一想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不想说假话,但我又不想把一切都抖出去。“你知道,我负责有组织犯罪的采访。那是我在警方采访中的分内工作。”

“但你来这儿是因为我在调查养犬人的案子吧。”

我点了点头:“没错。我负责有组织犯罪的采访,而你正在处理失踪的压酷砸,或者说我是这么听说的。”

他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你没有回答我刚才问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住址的?”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怎么还能信任我?你怎么能知道我不会不小心把你的名字给了不该给的人?反过来说,即使我告诉了你,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找出我的线人,让他因为泄露消息而惹上麻烦?”

关口笑了起来:“答得好。你看来是训练有素啊。好吧,我就不向你要名字了。不过,给个提示吧。我保证不会因为这件事就认为你不好,我也不会去查是谁把我的情况告诉给你的。我只是好奇而已。”

“那你是要我信任你咯?”

“彼此彼此嘛。”

“好吧。那我就对不住凶杀科了,反正他们不是我的采访对象。有个参加此案调查的人把你的名字给了我的上司,我的上司不会告诉我他是谁,而我也绝不会问。”

关口撇了撇嘴,把烟掐灭,暗暗笑了一下。

“那些家伙八成的时间都在想怎样让记者失去线索,怎样不让记者把调查搞糟。当然,他们都在到处泄露消息给自己喜欢的记者,尤其是可爱的女记者。那你想知道什么?”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我。其实我以前从来没有被警察像这样盘问过。这对我来说是新的发现。

“你能告诉我远藤的事情吗?”我开始了,“你还能告诉我关根元的事情吗?”

“你了解到多少远藤的事情?”

我把自己了解到的都告诉了他。关口又递给我一根烟,我们又都抽了起来。

“我该怎样称呼你呢?我可受不了每次都叫你阿德尔斯坦。”

“叫杰克就行。”

“杰克先生?小杰克?”

“叫杰克就可以了。”

“好吧。天色越来越晚了。这样,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诉你吧,但有一项要提请你注意。”

“请讲。”

“很多这样的消息都是在底层的。如果你一得到消息就被那些上面的家伙发现,他们虽然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消息,因为他们手头上还没有,但他们会奇怪你为什么会有,就会顺藤摸瓜往下寻找泄露消息的人。如果你之前不了解这种事情,现在你应该有所了解了。在还没有慎重地复核你得到的消息之前,你必须按兵不动,不要让消息一路传到上面去。否则你就毁了你的线索。你明白吗?”

“我明白。”

“好,那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不过,你处理这些消息的方式就是你的可信赖程度的试金石。知道吗?”

“知道了。”

“毫无疑问,关根杀害了远藤,这是我们极其有把握的案件。我认为我们应该一开始就以谋杀罪拘捕他,而不是在那里磨磨蹭蹭。他很快就会招供的,我很清楚这一点。很明显,因为我不是追捕杀人犯的王牌探员,没有人会听我的,但他们最终会的。

“从迄今为止的调查结果看,我可以说关根杀害了8个人。远藤谋杀案具有最有力的间接证据和传闻证据。我们有证人可以作证,最起码远藤在失踪前见过关根,而且就在那一天关根‘伤害了’他。这一点毋庸置疑。”关口的语气里充满了自信。

我问,像关根这样的养犬人怎么会跟压酷砸勾搭得那么牢。

“关根到甲南之前因为钱的问题跟山口组一起卷入了大麻烦。他自己一直是另一个黑帮集团‘极东会’[“极东会”是总部设在东京都丰岛区西池袋的日本最大的“的屋系”暴力团,有千余名成员,活动地域遍及北海道、茨城县、埼玉县、千叶县、东京都等一都一道13个县。——译注]的成员。他到这里时,有个顾客介绍他进了高田组。作为酬谢,他送给这个团伙的头子高田一条极其昂贵的狗。这就是他与稻川会产生联系的开端。他继而成为压酷砸的外国宠物供应商,把猛犬和野兽卖给那些有钱的压酷砸——他们喜欢那样的玩意儿,因为这样可以提升他们的硬汉形象。他卖了一头狮子——一头该死的狮子——给一个团伙,它还活着。但这个大家都叫他‘犬舍’的家伙并不喜欢动物;他崇敬它们,有那么点儿吧,而且利用它们。

“我给你举个例子。几个月前,‘犬舍’和这个顾客在为一条狗讨价还价,交涉一直没有结果。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他们站在‘犬舍’的商店里,脚边有一条纯种的阿拉斯加雪橇犬,舌头耷拉在嘴边。那个客户毫不让步,他告诉关根,他不准备付关根要的150万日元,并再次要求把价钱减掉50万日元。

“‘你想要便宜50万日元?’关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笑着把狗拉到他的跟前,顺手从他的办公桌上拿起一把美发剪刀,一剪子就把那只狗的左耳朵剪了下来。然后,他把那只耳朵扔在顾客的脚边,说道:‘好啦,你赢了。我打折卖了。’那家伙付了钱,带着狗离开了。我敢肯定他在想——下次掉在我脚边的耳朵可能就不是狗的了。

“那是正常人做的事吗?‘犬舍’对动物做这样的事是因为他认为它们善恶不分,它们的行为纯属本能。他想成为那样的动物……”

关口送我到门口,夜晚给意外的收获平添了触目惊心的感觉。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把一只坚实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制止了我。我转过身去,心想难道我做了什么非常失礼的事?

他直视着我,向下指了指我的脚。“你的袜子不成对,你知道吗?”他问。

回到埼玉已是午夜前后。山本还在等着我。

“怎么样?”他问。

“还行吧,”我回答道,“他真的是守口如瓶啊,除了他调查的这个案子之外,什么也没说。但我确实进了他的家门。”

“太好了。”山本说。

我没有对山本说实话——即使我信任他,但我不信任“眼镜蛇”。我听从了关口的告诫:我不想让我的记录过早被拉到食物链上面去,让关口不得不为它付出代价。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要保护你的线人,你有时不得不对和你合作的人保密。后来我还认识到,你有时还不得不对你所爱的人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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