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埼玉爱犬人系列失踪案之二:下了床,压酷砸就是一文不值的蚂蝗

东京罪恶  作者:杰克·阿德尔斯坦

采访过这起案件好几个月之后,我开始回想应聘时的日子,明白了训话人曾说过一篇报道有可能花上一年的时间去做的原因。当时我还想过,要是那样就太好了;现在我却很想歇一歇,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跟关口提到我想休息一周的事情。

“这不可能。”他笑了。

他说的没错,我不到4天就回来了。高田组里的一个名叫清水的小流氓把关根堵在他的“非洲犬舍”店里,砍伤了他,关口负责审讯那个犯罪嫌疑人。

我正和那两个小女孩一起吃着哈根达斯的时候,这位审讯高手回来了。他脱下鞋子,在我们的桌旁坐了下来。真不可思议,好像坐在那儿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关口向他妻子要了杯咖啡。

“清水认为关根杀害了远藤?”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孩子们都在那儿,但她们没有在意我们的谈话。

“是的,是的。他承认自己用裁纸刀划了关根的脸,别的什么都不承认。所以,我们记下他的供词之后,他便签了字;我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我已经审过你了,也不会再改你的供述了,不过老实告诉我:你这么干是不是因为高田的命令?’清水说不是。完全否认了这一点。”

关口继续说道:“我想听听高田本人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所以去见了他,就像我经常做的那样,某种程度上是为了对事态有所掌控。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他让那个白痴干的。高田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我让那废物去收拾那混蛋,而他没有下狠手就回来的话,我不把他绞死才怪。清水简直就是个大笨蛋,他不配当压酷砸。如果他想露一手,就应该把刀插进那狗娘养的肚子里去。’”

说到这里,关口决定给我来点背景知识,“很多压酷砸甚至不喜欢叫自己压酷砸。忘了那个官方说法‘暴力团’吧。他们自称‘极道’。你知道这个词,对吧?”他在一张餐巾纸上写着汉字,“‘极’的意思是‘终极、远方、极端’,‘道’就是‘道路’。一个极道是勇往直前的,他不会退缩,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现在的这些小家伙,他们不配叫自己极道,他们只是些小流氓,却装出一副男子汉的样子。

“我要做的就是确保外界以为我们好像在尽力让关根活着,让高田的手下相信,如果关根出了什么事,法律就将重重地惩罚他们。很荒唐吧,但我做的这一切就是让高田觉得自己没有丢脸,然后决定亲自除掉关根。”

关口是在走钢丝。然而,在许多方面,他是在维持着整个调查工作的完整性。远藤刚失踪的时候,大家都在暗传那是“犬舍”干的,但高田听不进去。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平民,无论他如何失控,也不至于把一个压酷砸干掉。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然而,自从关口被派去参加这起案件的调查,高田似乎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立场了。他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清楚的是,自己在为开始越积越多的事情的进展而担心。

高田偶尔会打电话给关口,漫不经心地说:“我准备给‘犬舍’开几个洞。这个案子简直是在浪费你的才华,我会替你了结了它。你很快就会接手更有意义的案子。”于是,关口会礼貌地请他克制自己,不要杀害主要犯罪嫌疑人。过了一阵子,这就成了有几分相声味道的例行对话。

谁都不知道远藤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被干掉的。但是,关口已经能够看出他的最后一晚到他失踪为止的行踪了——9时许,远藤玩了几把非法赌博之后曾打电话给裕美。电话内容简短扼要:“我会晚一点到。”

关口还获得了另一条关键消息:一个当地的兽医曾卖给关根大量的硝酸士的宁——这样,他就可以让生病的动物睡觉。

我一直在按自己的方式调查远藤在最后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很快我发现自己每隔一天就要到关口家去核实一下自己挖到的消息。我的这种做法就连极为宽容的人可能都会受不了,但奇怪的是,关口似乎并不介意。与此同时,关口夫人甚至开始在她出门办事的时候让我照看孩子们;我最后都得指点她们的英语功课了。

关口终于查到了裕美。她没有念高中,而是去当酒吧女招待了;于是,我和吉原第二天晚上便去了那家酒吧。老板娘出来迎接我们,吉原点了要裕美陪酒,她便把我们带到一张桌子跟前坐下。

这地方是个典型的陪酒屋:一盏吊灯,几张供亲密交谈的沙发,一台卡拉OK机,吧台后面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室内是用紫色天鹅绒装饰的,四周光线昏暗,桌上的蜡烛显得跟聚光灯一样,吧台后面的那个家伙扫了我一眼,他没脖子,短头发,西服又差劲又紧绷——是压酷砸,没错!

裕美打扮得十分好看。她有一张瓜子脸和漂亮的小嘴,个头好像比我矮一点,但也矮不了多少。我料想她的超短裙下方会露出一点蕾丝花边来,但没能看清。她坐到吉原的身边去了,而跟她一起来的好像叫纪美子的女孩挤到了我的身边。

吉原一边喝着裕美为他倒的掺水威士忌,一边悄悄地解释着我们是谁,为什么来这儿。她立刻警觉了起来,那一瞬间我都担心她会叫酒保把我们赶出俱乐部。但她紧张了一会儿之后,似乎适应了吉原那种直截了当的态度。

她叹了口气说:“我会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们,但不是免费的。这儿是酒吧,是我工作的地方。你们是顾客,可以随便点你想要的。但我希望你们能像那种体贴的顾客一样,给女孩子买一瓶香槟。”

吉原和我对视了一下。我们买得起吗?除了不能报销的问题之外,公然收买消息也是禁止的。这样做弄不好要犯戒的。

我心血来潮了:“我想这没什么问题。不过,有一点你应该知道,我是犹太人,我们有两千年极其苛刻的传统。我不想违背传统,来一瓶便宜点的香槟怎么样?”

裕美哈哈笑了起来,但她并没有发善心:“你现在是在日本,是学习日本传统的时候了。”

我们要了一瓶上等香槟。香槟的泡沫在往外冒,消息也流了出来。远藤曾经是这个俱乐部的常客,他是个真正的绅士。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他会带她出去喝酒吃饭,给她买奢华的礼物;他身上有一种野兽般的魅力,她出于好奇跟他睡了,结果发现他的床上功夫很是了得。

她就是在最后那通电话里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的。她不知道他要去见谁,事实上她很少跟他谈论工作上的事情。现在,他走了,她想念他,但她从来没有爱过他。让她觉得不舒服的是他全身的刺青,他的皮肤摸上去冰凉。“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睡在蛇的旁边。夏天还好,冬天受不了。”

我开始走神了。纪美子虽然没有裕美那么有魅力,但她的眼睛很可爱——“有穿透力”这个词挺合适。她很爱笑,臀部宽而匀称。她给我倒满香槟,问我要不要烟。我说要,她就从她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根细长的香烟,含在自己的唇间,点着后吸一口,然后轻轻插到我的嘴里,一边还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指甲:全都涂得乌黑发亮。哇!

“你想问我些什么吗?”她说,“你的朋友好像把所有的问题都问了。”

“你认识远藤吗?”我回过神来,欣然问道。

“嗯,认识啊。当然没有裕美那么熟了。我喜欢压酷砸,他们懂得怎样在床上取悦女人。下了床,压酷砸就是一文不值的蚂蝗。”

“你跟很多压酷砸约会过?”

“我搬到这儿之前当过一个压酷砸的情妇。”

“那为什么现在不当了呢?”

她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他死了。”

“自然死亡?”

“绝对是自然,”她说罢便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我们正在做的时候,他翘了辫子。”她不是在开玩笑。他们正干得热火朝天,谁知做到一半他心脏病发作了。她用力把他从自己身上推下来的时候,他还有呼吸,但没等救护车赶到他就死了。死的时候45岁。他动不动就骂人,占有欲很强,一直坚持要她在背上文一个龙的刺青。他自己早就文了一个,这就等于给她贴了一个标签,但她并不介意。她当时18岁,而且认为自己是爱他的。当然,那时他已有家室了。救护车赶到之前,她已经沉着地从他的钱包里抽走了银行卡。第二天早上,她就把他账户里的钱一扫而光。

22岁那年,她搬到了埼玉,手头小有积蓄。

再谈下去我们就得破产了,吉原很快就示意说得走了。我向纪美子表了谢意,感谢她陪了我。我们埋了单——3万日元(约300美元),裕美和纪美子在店门口跟我们挥手告别。

我在店门口的人行道上跟吉原道了晚安,跟他说我可以自己回家。吉原叫了一辆出租车,等出租车看不见了,我立即转身又进了酒吧,找纪美子继续聊天。我以前从来不认识压酷砸的女人,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那天晚上,我硬是没有回成新闻组。

如果我说是我说服了她一起过夜的,就会显得我更像个男子汉,可惜自始至终都是她占据了主导地位。在床上,她也是来势凶猛,咄咄逼人,的确比我经验丰富。她除了背上的龙文身外,还有一尊观音菩萨的刺青,我们做爱的时候,这尊观音仿佛快要从她的皮肤上跳出来。

只能说一段持续了数月之久的三人关系就这样开始了。这种关系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而是纪美子向我提供极道世界的消息,我把这些消息告诉监视着高田组的关口,他再把零零星星的收获提供给我。

一天下午,我和纪美子正在她的公寓里站着做爱,她的指甲从我的背上滑了下去,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她问我想不想知道一个秘密。

“当然想,”我说,“告诉我吧。”

“猜猜看,现在关根在什么地方?”

“我想他应该在狗舍里忙着吧。”

“我可不这么认为。”

“好啦,把你的独家新闻给我吧。”

“这得先看你的行动了。”

于是,我行动了。结果,我完成了我的,她也完成了她的:“他在高田手里,他们很可能正在审问他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哎呀,他们不就是要让他吐真话嘛。”

“你怎么知道的?”

“高田的一个手下昨天晚上在酒吧里夸海口说,他们准备去把关根抓来剁了喂给他自己的狗吃,还说了他自己的药什么的。”

“我用一下你的电话。”

“你要给谁打电话?”

“把电话给我。”

我给关口打了电话,他听完谢了我,然后没问什么就立即挂断了。

过了4天,我才又跟关口说上了话。这几天里,在纪美子的帮助下,我想办法找到了远藤的一个不是压酷砸的朋友,得到了更多有关远藤的消息。显然,他一直在敲诈关根,想要夺走他所有的资产——土地,房屋,狗舍……所有的一切。

关口见到我很高兴。

“杰克,谢谢你那天打来的电话。你的消息很及时。”

“后来呢?”

“我挂断你的电话后,过了10分钟左右,高田打电话给我,他一开始含糊其词的,可能是想让我大吃一惊吧。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我问他到底对关根干了些什么——让他最好不要插手关根的事情。高田对我已经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感到极为钦佩,跟我说:‘没错,我已经把那狗娘养的抓来了。我要问他几个问题,也欢迎你来旁听。’提议很诱人,但我拒绝了。我告诉他,最好别把那家伙杀了,而且还得让我知道他问出了些什么。”

“你没有赶过去救他?”

“没有,高田已经答应我的要求了嘛。”

“你相信他吗?”

“有的时候你必须相信别人,杰克。有时你还得相信不可信的人。你相信他们,就将他们变成了可信的人。高田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就相信高田会兑现他的诺言。如果他没有答应我的要求,我就会打电话叫行田的警察去把关根救出来。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就决定让他留在高田那儿一段时间。”

“结果呢?”

“高田说,这可怜的混蛋哭得像婴儿一样,但坚称他没有碰过远藤。他们威胁了他3个小时,他什么也不承认。最后,高田掐住他的喉咙说:‘或许是你做了远藤,或许不是你,反正他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能感觉到。你至少还欠那个人一拜。’高田把关根拖到事务所里的小佛龛前,关根的手抖得很厉害,还没等用打火机把香点着插在香灰里,他就已经碰断了三根香。高田笑着说,这简直就像一场戏。”

“如果他不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高田,那他也不会向警方坦白。”我脱口而出。

“在这个问题上,”关口说,“你错了。不过,先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发现高田抓走了他?”

“有人私下告诉我的。”

“有人私下?”关口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随后清了清嗓子,“喂,杰克,我们认识的时间不太长。我知道,作为记者,你不会说出你的线人。我尊重这种做法。但现在我需要知道你是怎么了解到的——不是以记者对警察,而是以男人对男人的信任。这很重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要相信我,但我需要知道。”

我犹豫了一下。这是一种想看看我是否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保护我的线人的测试呢,还是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

“你为什么要知道?”

“我需要确保我告诉你的事情不会传回到高田那里去。我想应该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你也许不了解中间会有谁在传话。所以,告诉我吧。”

“好吧。我是从纪美子那里听来的。”

“纪美子?也是裕美工作的那个酒吧里的?”

“是的。”

“一个周五的晚上你到底在跟纪美子做什么啊?”

“可以说是一种约会。”

关口一下子张大了嘴:“你在干纪美子?杰克,你真是为了弄到消息什么都肯干。”

“这不好吗?”

“不,不,不。你是单身,没有关系。但不要忘了她是压酷砸的女人,而且有嗑药的习惯。”

“嗑药?”

“冰毒,即脱氧麻黄碱。她是个吸毒者。所以,最好用套套。否则可能染上丙肝或者更糟糕的疾病。”

“我不知道会这样。”

“嗯,小心点。”

“那我不应该去见她了?”

“不,继续去见她,继续跟她打听消息。见鬼,你想跟她干什么随你的便,只要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就行。”他摇了摇头,给了我一根烟,我很高兴地接了过来。

我一直在从关口身上汲取经验,并且学到了许多,而最重要的经验就是,你在看似不太重要的事情上花费的时间其实是最宝贵的。关口只要把一个压酷砸送进监狱,就会去走访那个家伙的家。他会定期盘查这个家庭,有时甚至会给他们买一些食品杂货,或者帮那家伙的妻子维修一下房子。他会跟蹲“猪舍”(监狱的委婉说法)的压酷砸取得联系,让那家伙了解家里的近况。他从来没有把他们的犯罪看作是关系到人格的事情。他在做他的工作,而那些人也是在干他们的活。

这种额外辛劳的回报是:压酷砸从监狱里出来,恢复了他们原来的生活以后,就会主动把消息透露给关口。不管他们是否重新参与有组织犯罪,他们一定都跟压酷砸保持着联系,会把一些事情告诉关口。因此,关口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压酷砸消息网。我决定尽最大力去效仿他。

7月,关口邀请我参加了那种叫作家庭烧烤的很棒的传统家宴。因为是在日本,烧烤的不是热狗,也不是牛肉,而是一种叫香鱼的又小又甜的鲜河鱼,把鱼用扦子串起来,抹上盐巴,在炭火上烤熟后蘸一种令人惊异的绿色调味汁吃。真好吃!我们坐在他家的门廊上喝着可乐,吃着扦子上的鱼,他这时又给了我一些建议:“要在春天收获,你就不得不在地面半冻不冻的时候播种。还是在春天里播种吧。”

关口带着隐喻说话显得有点非同寻常,于是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养犬人的案子的确很火,没错,我知道。可你不应该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这上面。你现在也应该跟其他的警察多接触接触。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们手头上没有好案子。正因为他们没有事儿干,有充裕的时间,因此很可能不会介意你在他们身边转悠。如果你拿点事情去跟他们合作,他们就会喜欢上你。

“要在没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就去走访你的消息来源或你的线人。这样,他们就会把你看作朋友或哥们儿,而不是个贪婪的机会主义者。深交产生信任。你很早就接触这个案子了,早在听说我的名字之前,所以我才让你进了家门。”

他用自己的扦子捅出一个鱼眼珠来递给我,我一口咬进嘴里,味道不错。那两个女孩看着我嚼,站起来为我喝彩,巴掌拍得啪啪响。关口夫人也把她的鱼眼珠递过来给我,我婉言拒绝了。我再也消受不起了。

“你认为这个案子最后会怎么样?”他问。

我不知道。

“诈骗案将不攻自破。有两个人很可能知道关根是怎样把远藤和废弃物管理公司总裁川崎杀了的。这两个人就是他所谓的生意伙伴新井良治和他的司机志摩。这个问题很简单。我们找个理由就把这两个人逮起来——鬼知道他们这一辈子干了什么缺德事儿。我们让他们狗咬狗,咬到他们吐出我们想要的消息,然后再拿下关根。如果我负责这个案子,我就会这么干。可惜不是我在负责啊。”

“那个新井是谁?他跟关根有什么关系?”

“你从现在开始必须亲自去调查这件事,杰克。我可以把这一切慢慢跟你讲清楚,但那就太慢了。四处打听打听,你会查出来的。”

我一边跟纪美子厮混,一边跟关口交换着消息,其间,《读卖新闻》的其他记者的主要任务是追查关根不太显眼的过去。看样子他一直没有脱离压酷砸这条路,很年轻的时候就在当地帮派的事务所里闲逛,替压酷砸跑腿,但从来没有想要成为正式的成员。

他的生活本来是平淡无奇的,直到1972年开始做外国宠物生意之后才有所改变。生意兴隆起来,后来又有了些跌宕起伏;他在1983年娶了一个“动物爱好者”为妻,落户在埼玉县北部的熊谷。他自制宠物食品、杀猪宰牛、碾碎狗食用的动物下水来削减开支。血从商店里渗到街道上,让邻居们觉得很不舒服,他还把动物尸体掺在其他垃圾里一起扔。不过,后来关根收敛了这些行为,邻居们也渐渐习惯了。

回到新闻组,我和同事们比对了一下记录,发现新井良治跟关根的关系可以追溯到10年前左右。直到最近,这家伙还在为“非洲犬舍”做宣传,后来他和关根有过一次争吵——不过不是在新井的妻子失踪之前。很可能是新井杀了自己的妻子,关根帮他把尸体处理掉了。

我从一个警方联络人那里了解到,新井曾经被通缉过,而且是个特别通缉犯。他当时想方设法挑拨日本两个最大犯罪团伙稻川会和住吉会的关系——把稻川会的一个成员的狗打死了,又从住吉会的一个成员那里偷走了大量的钱。

我从另一个线人那里发现了一张有新井名字的“绝交书”。如果有人要脱离有组织犯罪集团,压酷砸会向有关组员发送两种信函(根据情况发送其中的一种)。一种是除名书,说明这个人不再与该组织有任何联系,建议收函人不再向他提供庇护或跟他做生意;另一种是绝交书——就像那张有新井名字的——说明这个人背叛了该组织,不再具备成员资格,正在受到追捕;有时信中还会征集这个人的去向方面的消息。有组织犯罪集团之间还可能会流传一种“死活都要的通缉令”海报。这个线人允许我拷贝了那份绝交书。

我带着这份难得一见的拷贝掉头就往关口家走去。这是一个闷热的傍晚,6点左右,我穿着夏季西服和礼服鞋、戴着真丝领带,看上去非常帅气。这次我没有配错袜子。

我刚走到门口,门自己就开了。关口家的四口人走了出来,穿着清一色的灰色运动套装。

“杰克,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一起去跑步吧。”

“可我穿的是西服啊。”

“那有什么,你又不是跑不动。走吧。”

孩子们拉着我的胳膊:“一起来嘛,杰克。要是你想跟我们的爸爸谈话,就一定得跑。来追我们呀!”

她们说罢就冲到她们的父母前面去了。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只好穿着我那身西服可怜巴巴地跑起来,尽力跟上关口的步伐。不到10分钟,我们顺着小道来到了山上。我唯一的一双礼服鞋都快成伤兵了。

“哦,”关口说,“找到新井的情况了?”

“是的,”我喘着气,“我这儿有他的绝交书。”

“给我看看。”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拷贝,举到关口面前,他边跑边看。

“干得漂亮,杰克。很高兴看到你靠自己做到这一步,不用我一直用勺子喂你了。”

“我可没指……望……它。”我有点跟不上这家伙了。真不晓得他每天抽两包烟怎么还能跑得过我。

孩子们也对我毫不留情:“加油,杰克。不要跑得那么慢。”

“好嘞,加快速度。”我说着就向前冲去,想挽回一点面子来。可是关口轻轻松松的三大步就赶上了我。

“身体欠佳啊,杰克?我可能会比你多活几年,孩子。”

“一定的。”

“那你想回去吗?”

“我无所谓。”

“好吧,待会儿家里见。”

“不行。你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真的?”

“当然咯。”我喘着粗气逞能地说道。

“好吧,那我就开恩吧,”关口说着,把大家都叫了过来,“我们掉头,回家。杰克,我们走正步:一、二、三、四。”

我们步履轻盈地走着。我紧跟在关口身边,他又开始喂我:

新井和关根曾经是商业伙伴。不过,新井是个贪得无厌的混蛋。他卖了一条很贵的狗给住吉会的一个团伙的头儿,而且答应那头儿出门的时候照看好它。可是,他不但没有这样做,反而把狗扔下不管,带着从该团伙借来准备做生意(进口动物当宠物卖)的钱离开了那个城市。据说他溜掉时还带走了从高田那里借来的几百万日元。

那个住吉会的头儿回来,发现他的狗半死不活的,不禁大发雷霆,发誓要亲自像追捕一条狗一样追捕新井。新井吓坏了,赶紧躲到穷乡僻壤里去,改名换姓,找了个宗教组织画佛像画去了。前一段时间,新井又重现江湖,好像是回来给关根干活了。或许是多年过着跟和尚一样的生活的缘故,他受不了关根那种趾高气扬的派头。后来,新井突然销声匿迹,哪里也找不到他了。他一定知道关根周围的那些人失踪的内幕。

“这样,我们约法三章,”关口转过头来看着我,神情开始变得凝重起来,“没有人听到过这些事情,明白吗?这只是你和我之间的秘密。因为我差一点把这件事搞砸了。”

“明白了。”

“好。新井溜掉时欠了高田几百万日元。他突然不见了,大家都认为他被干掉了,但我们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这次,新井重新出现后又不见了,我去找高田,问他是否有新井的消息。

“高田回答:‘那个混蛋死了更好。’

“我告诉他:‘错了。他好像还活着,而且活得很滋润呢。’我就是在播种,因为我不知道这混账新井在哪里,但我知道,如果高田认为新井还活着,就会去找他。结果反倒是我们先发现了新井。他一个子儿也没有了,根本没办法还他欠高田的钱。如果高田找到了他,他必死无疑。

“我还有其他事情需要用到新井,所以我不厌其烦地去见高田,让他收手,告诉他不要再碰新井一个指头。

“这个消息后来又传到了被新井惹恼的住吉会的那个团伙的耳朵里,他们决定要在高田下手之前把这个虐待狗的落魄畜生狠揍一顿。没办法,我接着又得去平息这些家伙的怒气。就这样,一周之内,我不得不救了两回这个狗屎的命。

“伙计,要看住这些畜生可不是件好玩儿的事,我都烦死了。如果这次调查关根的进展不顺,我想这儿就没我什么事了。压酷砸是看不住的,尽量对他们通情达理一点才行。”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了:“难道你不觉得大家休个长假,然后让高田和住吉会知道我们休假了,事情可能会更好办些?难道这不是一种解决办法?”

“见鬼,谁说不是呢。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或许有正义在就够了。问题是,我们要对关根的受害者的家属负责。如果我们让新井和关根就这样死掉的话,他们将死不瞑目,他们需要知道真相。”

9月2日,我和纪美子一起待在大宫的情人旅馆里,她在给我按摩后背,而我在抱怨着那起养犬人案件缺乏突破口,进展太慢。

“哦,”她说着,用她的胳膊肘按压着我的肩膀,“他们为什么不跟新井要那些磁带呢?”

“什么磁带?”

纪美子解释道:一个常来她酒吧的压酷砸是新井的哥们儿,一天晚上,那个家伙又来了,而且显得很健谈,他说新井曾经吹嘘过那些磁带,说他是安全的,他们不能碰他,他不会落得跟远藤一样的下场,因为他手上有关根的罪证,关根在录音里基本上承认了谋杀事实。大概是关根的司机志摩帮着处理掉远藤的尸体的吧。

我不清楚像这样的磁带会有什么样的证据价值,但这个情况似乎挺重要。“我得把这个情况告诉关口。”我说着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现在?你必须现在就告诉他吗?”

“是的,这个情况很重要。”

“随你的便。”

关口接起电话,我刚准备开始讲那些磁带的事,纪美子因为恼火便想捉弄我,她把我的裤子猛地拉下来,开始吮吸起我的下体。我被弄得有点难以集中精神了,只好拼老命一口气说了下去:“……谋杀……尸体……纪美子……我……你。”

“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必须马上拘留新井。干得不错,杰克。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了。”

“你没事吧?你说得真快。”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好吧,照顾好自己。”他说完就挂了。

但我照顾不好自己,因为纪美子伺候得我一直处于爆发的边缘。3秒钟后,我过了那个边缘。我瘫倒在床上,电话还握在我的手里;我很想马上就睡过去,但纪美子不肯罢休。

天啊,我知道我欠她的。所以,我几个月以来头一回关掉了传呼机。

突然得知有那样的磁带,关口一开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他告诉高田,高田就会追踪到新井,骗他交出那些磁带,然后杀死新井和关根。怀疑关根杀害了远藤是一回事,让他承认那件事是他干的则是另一回事。

关口决定把消息告诉高田的二把手——我姑且称他为“军师”吧,他听了关口不得不说的话,答应关口他会悄悄去处理这件事。

这时,情况开始突飞猛进了。

“军师”马上找到了新井,新井不知怎地变得愿意说话了。“军师”当时并没有——觉得没必要——跟他的上司高田提起那些磁带的事。

新井揭发出来的新事实改变了调查工作的整个重点:最后4个受害者的失踪与新井无关,但他的司机志摩参与了。新井从志摩那里得知,关根毒死了远藤与他的司机和久,志摩帮着把他们埋了。所以,志摩知道的事情足以把关根埋葬。

警方等不及了,以诈骗罪逮捕了新井。他们认为他没有多大用处——即使他确实承认自己杀害了妻子,没有尸体也很难证实一起10年前的谋杀案。他们感兴趣的是,新井能告诉他们多少有关志摩的事情。如果他们能够撬开志摩的嘴,关根的嘴就不难撬开了。

谁也没有想到——尤其是关口——“军师”在新井被捕的当天就把那些磁带的事告诉他的老大高田了。这一举动促使高田立即打电话给志摩,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要么说出埋远藤尸体的地方,要么他就得把自己埋了。

志摩当然慌了手脚,不过他真的陷入了困境。他想告诉高田埋远藤尸体的地方,但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尸体——反正没有留下任何称得上是尸体的东西。志摩怎么能够告诉一个黑帮老大,他帮着把他的二把手的尸体切碎后烧了呢?

至于高田,他在加快——或者可以说是威胁——正义的步伐,因为进展的确太缓慢了。即使远藤已经死了,他也想要为其恢复名誉,所以他要关口撒下一个无懈可击的包围圈,抓住凶手。

高田对关口说,他保证不会把志摩杀了。只要关根自由自在地活着,他就有更大的鱼要对付。但若他能有单独和志摩在一起的时间,他就会了解到尸体埋在什么地方。警察正在监视志摩的住处,关口不能让他们离开一下吗?

关口当然不能这样做:“这几天,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派了人监守他的住处。大部分时间。”他重复了一遍。

高田心领神会。等警察离开了岗哨,高田便带着几个打手出现了。志摩看到窗外的来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赶紧从后门夺门而出,逃到了派出所里。他泪流满面,匍匐在地上恳求道:“如果你们想监视我的家,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请一天24小时都监视吧。”

听警方说保证不了,志摩便开溜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高田不知道,关口不知道,埼玉县警方也不知道。警方把新井监禁起来了,一切又陷入了僵局。

不过,关口那个非同寻常的压酷砸消息网又传来了消息——“军师”把几盘录音带交给了他。虽然音质极差,但听得出来是新井在跟关根和志摩说话。很多事情都是用一种暗语说的,不过,还是有很多事情意思相当明了。

志摩——很可能是在说远藤失踪的事情——让新井放心,一点问题都没有。“尸体早没影了。”他说。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尸体埋在群马。”志摩还提到了另外几具尸体。他说到自己如何把川崎的车开到东京站,遗弃在停车场里;他的话里有帮着运走了川崎的尸体的意思。

没有一件事是证据确凿的,但这足以配合审讯工作了。不过,志摩是个关键人物,没有志摩就没有办法审讯,也没有办法立案。因此,案件又进入了另一段观望期。11月,关口离开了调查组,回有组织犯罪科去了。不言而喻,虽然没有确凿的依据,但大家认定,志摩已经被杀害了,归根结底,这起案件永远无法水落石出了。

我错了。

正是那个黑帮老大高田,他个人为了正义还在追踪志摩。11月下旬,他成功地查到了志摩的下落——志摩也改名换姓了,还结了婚;高田把这个消息转告给了关口,关口随即向埼玉县警方通报了这个消息。12月,警方抓获了志摩,面对那些磁带的录音,志摩招了。

他的口供是很好的证据。警方在群马县搜索了志摩指出的地点,发现了足以供他们立案的川崎的牙齿。他们派出的搜索队伍人数极少。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读卖新闻》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1月5日,新年假期刚结束,埼玉县警方让志摩得到了保释,同时宣布以肢解川崎昭男的罪名逮捕了关根和他的妻子博子。被捕后数小时内,关根几乎承认了所有的罪行。经过了痛苦的一年——你还有可能觉得过了十年——“埼玉爱犬人系列失踪案”结案了。

我得到独家新闻了吗?《读卖新闻》得到独家新闻了吗?

没——有。

我觉得自己被骗了,愤怒得像刚从疯人院逃出来的疯子一样,在新闻组里拨通了关口的电话。

“杰克,为什么你不打电话来?”

“我为什么不打电话?”

“你从来不把你家里的电话号码给我,结果我从元旦那天起往浦和新闻组打了三次电话也没能找到你。我还以为你到国外去了呢。”

“你留口信了吗?”

“当然留了。”

我大吃一惊。他是不是在骗我?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男友欺骗了的女士。

我问遍了新闻组,问有没有人接到打给我的电话。

“哦,有啊,有几个电话是找你的,”一个新人主动站了出来,“我以为那是保险公司还是什么地方来的电话呢。电话号码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他翻着他办公桌上的一大堆婴儿照片、体育赛事记录和剪报,终于找到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那正是关口家的电话号码。

我恨不得捏住那小子的喉咙把他掐死。我差点对他喊:“你这家伙!你这家伙毁了我一年辛苦劳动的成果,就因为你他妈的太懒了,连打个电话给我都不愿意!”但我把这些都咽了下去。

我自己把事情搞砸了。要是我在假期里去过关口的家,一切就不是这样的了。我犯了关口曾经警告过我的致命错误:没有在看来没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去造访线人,没有留意尚未解决的案件。而且,我从来没有把我家里的电话号码给过他。他打电话到新闻组来绝对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的。

好了,这个虎头蛇尾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我手里曾捏着这个报道的可靠线索,我了解这场作战的计划。到了最后一步棋的关头,我还通晓整个调查工作的进展情况,而且我本可以得到他们找到了川崎的遗骸的消息。我本可以得到年度的独家新闻,但我落空了。

最后,关根和他的妻子只是按谋杀了四个人被定了罪,但他们究竟谋杀了多少人仍然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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