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高利贷帝王

东京罪恶  作者:杰克·阿德尔斯坦

采访过信息技术的犯罪活动之后,我渴望重新回到街头。天遂人愿,2003年8月1日上午9点55分,我穿着在“西服工厂”定做的新西服出现在东京都警视厅的门前。门口的警员狐疑地盯着我的身份证看了半天,才挥手让我过去了。记者俱乐部没有太大的变化——东西还是那样杂乱无章,人们还是那样认真、勤奋,也还是那样身心疲乏。唯一不同的就是人员有了一些变动。

大久保先生——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戴着一副圆眼镜,所以又被大家叫作“哈利·波特”——摊开身子躺在沙发上。他挥手跟我打了招呼,坐起身来,叫了一个资历浅的记者去自动贩卖机给我们买罐装咖啡。

“欢迎回来,杰克。很高兴看到你完好无损地进来了。警卫没有把你这个老外拦下来?”

我笑了:“没有,但我经过那儿时心里没底。”

“我们也在担心哦,不过我们认为没有什么拦得住你,”他也对我笑道,“好了,你以后跟这儿的‘咯咯笑’一起工作。她负责采访社会安全局,你做她的后援,另外再负责一部分有组织犯罪管制局的采访工作。等她回来了,她会给你介绍一下当前的情况。”

“好的,知道了。我的办公桌在哪儿?”

他做了个哈利·波特式的鬼脸。“真的很遗憾,杰克,这儿没有你的办公桌。不过你肯定可以睡到下铺,”他指着靠墙的那张床说道,“东京都警视厅重组,建立了有组织犯罪管制局,我们的确需要一名额外的记者,但没有额外的空间。就请忍耐一下吧。”作为一名忠实的日本职员,我别无选择。

我很高兴自己曾经跟“咯咯笑”的雅美合作过,她其实姓村井。

她是个能吃苦耐劳的记者,也富有幽默感——这两种品格都很可贵。她嗓音沙哑,口齿稍稍有点不清,笑的时候隔着整个棒球场都能听到。这女子可一点都不懦弱。

我们两年前合作过一次。当时我被派到石川县写一篇有关在山坡的梯田上收割水稻的“乐趣”的报道。“咯咯笑”那时还在当地新闻组工作,我问她敢不敢跟我一起到山坡上去割稻子,她答应在她的休息日接受我的挑战;结果我发现她的本领比我强多了。作为记者,我也不是她的对手。

她跟我打招呼的时候,一副很高兴见到我的样子,然而又显得有些别扭。每个不入流的日本研究家都会告诉你,日本是个垂直社会。在公司的等级制度下,凭借我的资历,我的等级原则上是比她高的,但在东京都警视厅记者俱乐部的小世界里,她是头号人物。这种差别虽然微妙,却很重要;而且由于她又是警方采访队伍中的唯一女性,这种差别就更明显了。

在交谈中,她会叫我“杰克桑”以示尊重,过一会儿又不知不觉变成了“杰克君”,让人联想到平等、亲密或轻蔑,似乎她在处理我和她的等级关系上拿不定主意。但我一直称呼她为“小咯咯笑”,这是一种让人感到亲切的敬称,尽管别人可能认为我大胆无耻。最后我说:“还是叫我杰克吧。大家都这么叫。”

“不过我那么叫就失礼了。”

“我并不那么认为啊。”

“好吧,杰克桑。”

“好的。现在就请带我四处转转吧。”

我上岗的第二天就值了夜班。凌晨两点,我真想打一会儿盹,但那显然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上午10点左右有东京都警视厅的一个新闻发布会,即将宣布一项逮捕令——逮捕一个把魔爪伸向日本全国的高利贷犯罪团伙的头目。

现在,我对这种犯罪行为有了一定的了解,也有了兴趣;这也是“咯咯笑”的报道任务,她已经调查这个团伙好几个月了;不过她外出了,我得替她尽可能多地收集情报。有两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首先,这个放高利贷的是山口组的一个要人,说来也怪,却出现在涉嫌违反投资、存款和利率管制法的通缉名单里;其次,处理这个案件的是社会经济安全科,而不是有组织犯罪管制局。

我前面提到过,山口组是日本三个主要压酷砸团体中的老大。在股市渗透和高级筹资方面,山口组也是最极端和最活跃的。这就要求有极端的忠诚——告发老板的人一旦被逮住,就可能被砍断肢体,甚至被谋杀。就扩张的程度和手法而论,这可以看成是沃尔玛式的有组织犯罪——有自身的财务部门,跟政治家(包括前首相)保持着稳固的关系。

梶山进就是高利贷王国的帝王,是主犯。梶山是山口组的分支五菱会的一个结义兄弟,他从2000年起在全国各地建立了近千家高利贷业务网点,形成了一个网络。

他大肆买进债台高筑者的数据库,那些人信用极差,再也无法从消费信贷公司贷到款了;他还设计出当今流行的高利贷战略——通过个人电话和电子邮件来吸引顾客。他成立了各种公司——有的提供接待顾客的店面,有的处理业务,有的负责洗钱。你随便走进这些公司的一家店,会觉得它跟合法的消费信贷店没有什么不同。接待处的妩媚女郎让你觉得挺自在的,你可以贷到一笔别人不会贷给你的款项——虽然利率可能高一点,也就是法律允许利率的10到1 250倍吧。

不过,你一旦拖欠了还款,梶山的讨债人就会找上门来,嘴上说着放债人那套标准而微妙的台词:“你找死啊?”“你这蠢货,是想把你一家子都搭上啊?”“非得我亲自上门,打到你交出钱为止?”

在大多数情况下,讨债人并不会兑现他们的恐吓。他们不必那么做,然而他们如此执着——恫吓债务人,纠缠债务人的妻子,给债务人的雇主打电话——以至于很多债务人都被逼得去自杀了。

我心里很清楚,梶山就是个压酷砸,不过,我向东京都警视厅局长询问这个情况是否属实的时候,他哼哼哈哈的,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他只是说,《打击有组织犯罪法》生效之后,大部分压酷砸已经不在名片上写自己的压酷砸会籍了。我知道这种说法听起来很怪,不过,真是这样的话,要确认谁是压酷砸就更不容易了。

不管他是不是压酷砸,梶山的行为倒循规蹈矩。他住的公寓是租来的,每个月的租金是90万日元(约合9 000美元)。尽管他在警方包围公寓的时候潜逃了,公寓里空无一人,但租金并没有因此拖欠过。

就在召开新闻发布会的同时,东京都警视厅还在遍布日本各地的梶山的数个事务所和店里收集着证据。就调查本身而言已经是一个很大的飞跃了。

“咯咯笑”回来之后,就派我到新宿的一间事务所去了,警方正在那儿展开突击搜查,她想要拍几张照片。于是我动身去了新宿。

我在现场拍到了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11个表情严肃的便衣警察正捧着装有文件的纸箱子从大楼里出来。

我的立场挺不错。我是“咯咯笑”的后援,做好了能得到奖赏,没做好也不必担责任。然而我故态复萌——梶山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想进一步了解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他是个建立起一个王国的精明罪犯,他的事情可以拍成一部电视剧了。

我打电话给野矢——一位退休警察,我以前帮过他一个大忙——提议哪天晚上出去喝一盅。野矢是有组织犯罪管制局的一名老将,我估计,即使他对梶山的情况不太了解,找一个让他动心的漂亮欧洲女子做诱饵,他就会先去做足功课的。

我没有猜错。

爱沙尼亚女孩莉莉坐在野矢的膝盖上,啜饮着香槟,等这个让他分心的女孩一走开,他就开口了:“梶山进,职业压酷砸,70年代加入的,有12次逮捕记录。1974年3月在静冈县第一次被捕,罪名是人身侵犯和人身伤害。但没有服刑——交5万日元(约合500美元)罚款就完事了。

“两年后第二次被捕,敲诈勒索——在监狱里待了一年。1979年到1983年,他因冰毒又进了监狱——我忘了是吸食还是贩卖了。他一出狱就搬到东京来了。我猜他是在为后藤组效劳。”

后藤组——实际上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名称。当然,我当时对它略有所知,只是没有想到,它后来竟成了我一生中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

“梶山和后藤之间有什么联系吗?”我问。

野矢不能确定这一点,但有他自己的猜疑:“后藤组为山口组打入东京扫清了道路,奠定了基础——建立了基层组织。如果梶山1983年是在东京工作的话,十有八九他是后藤的一条走狗。

“还是回到梶山的被捕记录吧。1984年10月,他因涉嫌敲诈未遂被捕。1985年,因持有或供应大麻被捕。1989年,再次因人身侵犯被捕。但在1990年,他因违反投资法受到查处,被罚款约400万日元(约合4万美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1992年,他因人身侵犯被捕,但只被罚了款。1994年,他再次因违反投资法被捕,还是只被罚了款,500万日元(约合5万美元)。看出来了吧,你打听的这小子变聪明了,再也不做毒品交易和敲诈勒索了,那种生意回报太低。投资和金融——那才是赚大钱的生意。

“他告诉警察,他不再是个压酷砸了。结果,我们写关于他的材料的时候不得不用‘前压酷砸’这个词。

“那简直就是胡扯。他是山口组五菱会的二把手,1984年以来一直是组织的一分子。1985年的一次歃血为盟仪式的视频里就有他。他被逮捕了12次,定罪了12次,还跟其他大量的调查有瓜葛。前压酷砸?扯淡。”

“是啊,所以我要来问你嘛。”

“他们的做法是这样的。只要有同道被捕,他们就把他开除掉,而且会发一份函宣布这件事。他们认为这样做了警察就不会来找他们的麻烦。他们的观念是,如果是小阿飞的擅自行动,组织上是没有责任的。‘他是个坏蛋,所以我们开除了他。’从法律上讲,这种做法很聪明,因为法院说过,压酷砸老大要为自己的手下造成的损害承担责任。没有哪个老大想要受到打扰。”

“不过,梶山是五菱会的,对不?”

“嗯,原则上不是。去年,有人看到他进出尾内组——五菱会的前身。他代表那里老大的亲民的一面,是个出头露面的家伙。他很有魅力,看上去有点像罗伯特·米彻姆。”[美国著名演员,代表作为《战争与回忆》。——译注]

“还有别的什么情况吗?”

“嗯……喜欢旅游。他曾经去过几次美国。在有后藤户头的同一个赌场里赌博。这是我认为他曾经为后藤卖命的另一个原因。”

“是哪家赌场?”

“恺撒皇宫和梦幻金殿。也许两个都有。”

“梶山就是到那两家去赌博的?”

“不,那两家是后藤赌博的地方。梶山只在梦幻金殿赌,他在那儿就像个大亨。我猜就是后藤让他在那儿受到那种待遇的。”

“他是怎么进入美国的?”

“他是日本人,你认为会有人做记录么?日本警视厅是不会把压酷砸的名单交给美国的,所以,你们的人很难跟踪他们。”

“他们为什么不让美国知道?”

“这得去问日本警视厅的某个笨蛋了。我可不知道为什么。”

另外还有一个人也可以向我提供梶山的背景资料,但那几个月我都没有抽出时间去问,现在回想起来,要是我一直没有时间去问他就好了。

我把野矢告诉我的如实向“咯咯笑”汇报了,不过没有提梶山去拉斯维加斯的事情,这个消息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但现在说了似乎也没什么用处。尽管如此,我还是送了一份有关梶山的备忘录和一些报道给美国大使馆的美国移民与海关执法局(ICE)专员杰里·河合特工。(河合和迈克·考克斯这两位特工发起了一项针对梶山的调查,结果查获了梶山在美国的50万美元以上的钱财。他们还确保这一大笔查获的钱财返还到了梶山在日本的受害者手中。有一点是一点嘛。)

8月11日,东京都警视厅突击搜查了静冈县境内的五菱会总部。

《读卖新闻》事先得到了这次行动的消息,等我那天早上10点来上班的时候,“咯咯笑”已经在做报道的收尾工作了。问题在于警方没有想到会遇上交通堵塞的情况,定好的时间都过了很久了,突击搜查还没有开始。结果,编辑不停地打电话来催,说报道怎么还没有准备好。世事难料嘛。

搜查行动到了午间才鸣锣开始。《读卖新闻》静冈新闻组的记者在现场拍了照,给他们的编辑做了现场报道,然后,所有这些资料都要送到东京事务所去汇编。那些照片很常见——身着深色西服、相貌骇人的压酷砸退到两旁,防暴警察来回巡视,面无表情的便衣警察进出大楼,搬出一个个可能装有文件的纸板箱。

令人感到滑稽可笑的是,大家事先都知道了警方的突击搜查行动——记者知道,压酷砸竟然也知道!即使压酷砸不知道,警察也会通知他们,突击搜查即将开始了。这样,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也没有人会受到伤害。不过可想而知,这样的突击搜查能找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突击搜查的当晚,梶山在律师的陪同下到警视厅自首去了。他应该说了一些体现搜查效果的话吧,比如说,他“不想给任何人带来更多的麻烦”……嗯,表现得不错,一个被绳之以法的压酷砸——但记者还不能把梶山叫作压酷砸,因为警方还没有正式确定他是压酷砸。

这得归功于律师。山口组有很多这样的律师,他们随时准备代表他们的老板提出诉讼。这是日本有组织犯罪的另一个问题——办事效率太高,组织性太好了。据称(我们永远无法确切知道),有几家民间信用评级公司竟敢把压酷砸的一桩买卖称作幌子公司,结果压酷砸起诉了那几家公司,而这几起诉讼案都被悄然调停了。

梶山和警方的较量在进行着。帝王被放出来,警方再次将他逮进去,帝王被放出来,警方用其他的指控又将他逮进去。但每次他什么都不招。

大谜团(真正的问题)是:所有的钱都到哪儿去了?帝王的大量利润一定是去了山口组,可他把那笔钱藏到哪儿去了呢?日本的哪家银行里都没有它的踪影,到底是怎么洗掉的呢?有6万以上的受害者支付了既非法又高得离谱的利息,那笔钱照理说应该是个天文数字。按照警方的估计,集团总收入达数十亿美元。只要能追到那笔钱,这起案件就水落石出了。

“咯咯笑”要我去查出这个帝国的幌子公司。

8月20日凌晨3点,我被凶杀案采访组的三把手叫醒了。《朝日新闻》刊登了一篇报道,说是在梶山手下的公司在职人员名单里发现了两个压酷砸的名字,文章指出,这是那家伙跟压酷砸有瓜葛的又一证据。哦,我说,这不像是新闻啊。这件事早就有人报道过了,但我们根本没拿它当一回事。我让他这样告诉“咯咯笑”。他回答说找不到她。

于是,我在上班前先去敲了几个警察的家门,试图确认一下这件事。跟平常一样,除了得到一声招呼和一颗探出门外的脑袋以外,我一无所获。

到了办公室,“哈利·波特”提到周日的《每日新闻》刊登了一篇报道说,一个佛教团体的女领袖认为,她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梶山的房地产的抵押担保人,她正在考虑报警。

我们有梶山的所有房地产的契据,我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跟报道中提到的房地产相近的物件。我曾想去搞一份他在港区的那套一个月租金90万日元的公寓的契据,但那套公寓是租的,什么资料也找不到。

我确实写过一篇文章,谈到在梶山的老板晋升为五菱会(山口组的第二梯队)的会长之前,梶山的名字是怎样出现在阵内组的花名册上的。换句话说,到一年前为止,梶山一直是山口组犯罪集团的注册成员。

我所做的这一切目的何在呢?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证明,这个帝王是个压酷砸,他的整个帝国做的就是压酷砸的一种买卖。如果我能够证明这一点,这起案件就会有进展,我就会得到独家新闻。

“哈利·波特”认可我所做的努力,但他对这个案子的看法是这样的:“它可以成为一篇报道,但并不是一篇有分量的报道。我觉得真正应该报道的是,几百个不是压酷砸的人怎么会对从事高利贷行业的工作一点都没有感到良心上的不安。这是这个报道里还没有人写过的一个侧面。我们认为压酷砸才会去做卑鄙的事情,才会去剥削人并从中渔利。可那么多不是压酷砸的人愿意成为压酷砸的帮凶,这就非同寻常了。”

他说得对。梶山绝对是个压酷砸,但他能让“平民”拼命地为他效劳。

有了有组织的犯罪行为之后才有了“有组织犯罪”这个词。这家伙实际上就是当代的莫里亚蒂教授[福尔摩斯探案小说中的反派人物,是伦敦“犯罪界的拿破仑”,福尔摩斯曾称他“像是一只位于网中的蜘蛛,任何一丝牵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译注]。梶山帝国就是一大串幌子公司:一家房地产代理机构,一家建筑公司,一个码头的股权……这家伙不单单是个放高利贷的,而且是个开连锁店的。他开了一家妓院,强迫他的员工成为那儿的常客,但店里的姑娘长得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来,那些员工往往付了钱就走掉了,什么服务也没要;这样,他就达到了洗钱的目的。他在北海道创办了一个宗教法人机构,然后就强迫员工捐款。员工们被各种机构的管理人员叫去出席在东京的一家饭店里召开的各种会议。这些捐款本该由各高利贷店的利润来支付。

他的大部分幌子公司的名称里都带SK(梶山进的首字母):SK置业公司,SK融资公司等等。容我在此啰唆几句,免得看不清这桩买卖的全貌:所有高利贷店的员工都不得不从SK食品公司购买午餐;管理人员不得不用各店铺的利润在一家韩国烧烤店用餐,而这家饭店碰巧又是梶山的一个同伙开的;这样,他就把钱洗了。管理人员和员工都不得不在指定的温泉和海滩度假胜地休假,交通和住宿都是安排好了的,这样,他就把更多的钱洗了。这是一种新型的压酷砸,他就是未来。这就是一个知道怎样欺骗大众的家伙,他这个帝王的称号不白给。

店面在新宿的SK融资公司看起来非常像在东京证券交易所上市的消费信贷公司邦民公司[邦民(Promise)公司是日本第二大消费信贷公司。2011年,作为后盾的三井住友金融集团旗下的三井住友银行宣布将通过股票公开收购(TOB)的方式取得其全部股票,成为日本三大银行中首家将消费者金融业者作为其完全子公司的银行。——译注]的一个分店——蓝底白字的“SK融资”牌匾。这家公司已经获得东京都政府的许可,可以开展消费贷款的业务了,店里展示的许可证证明了公司的合法性。SK融资公司已经获得了评定这类机构的“东一”(“东”表示“东京”,“一”表示“一等”)等级。换句话说,大多数这类公司在毫无实际背景调查的情况下就已经获得了经营许可。

SK融资公司还是一家房地产公司——许可证就是证据。对梶山这伙人来说,这真是一桩一本万利的买卖。房地产可以当作贷款的抵押品,如果债务人违约,房地产就会被没收并拍卖掉,所有这些业务都没有讨厌的中间人参与,也就不存在利润分成的必要了。当然,这家公司也经营日常的房地产出租及租赁业务。

我想搞到一张梶山的照片,便去了SK置业公司的一家支店,这家分店也在新宿,不过好像已经歇业了。我去了他的另一家在车站附近的房地产中介公司,让我惊讶的是,那里的工作人员非常主动,即使看到我是外国人也没有退避,他们没过几分钟就找到了一间非常宽敞的公寓,是在一家非常好找的大众赌场“扒金库店”的上面。我表示会认真考虑。而我的目的是搞到一本带梶山的照片的公司宣传册,看来没有这样的东西。

有个刚过30岁的员工正在打扫店铺,捆纸箱子,他留着染成焦金黄色的短平头,穿着廉价的灰色西服和运动鞋,表情有点凄凉。我向他介绍了自己是《读卖新闻》的记者,问他是否愿意回答几个问题。他一脸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拿起一箱办公用品,塞进我的怀里,说道:“如果你想谈,就帮我把这箱破烂搬到楼下去。”我怎么拒绝得了?

我们把那些纸箱子(看样子警方已经拿走了一切有新闻价值的东西)堆起来的时候,我问道:“你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为压酷砸打工吗?”

他耸了耸肩:“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只是一家房地产中介。我是通过那些招工杂志里的一则广告找到的,我到底该怎么去了解?我可从没见过缺根手指和满身刺青的人。”

“你一直在这个店里上班么?”

“不,我以前在一家SK贷款店上班。那儿对我也不错。”

“你不觉得利率高了一点?”

“我只负责安排顾客,不做任何交易。是啊,兴许利率是高了一点,但我觉得不足为怪。我过去在‘爱福’[爱福(Aiful)公司是日本第三大消费信贷公司,其后盾是住友信托银行。2009年,爱福公司陷入困境,创始人兼总裁福田吉孝将自己与亲属的500亿日元(合4.6亿美元)投入公司运营,才赢得了债权人对债务重组计划的批准,从而避免了申请破产保护的命运。——译注]干过,那家公司应该是合法的吧。你以为‘爱福’收取的就是法定利率吗?我们收取的是不会受罚的利率。借钱的人总是亏的。就我所知,这里做的业务都是一样的,只是公司不同而已。”

“这么说,你既不知道SK公司是压酷砸的幌子公司,也不知道这家消费信贷公司其实是做高利贷业务的?”

“你把‘消费信贷’和‘高利贷’说得好像是两码事似的。”

“难道是一回事?”

“一个家伙进来要求一次性贷款,我们按离谱的利率收取费用,以后的几个月甚至几年之内他一直在还贷款。等到贷款还完的时候,他支付了也许是本金的5倍、10倍的金额。这种工作不太体面,但也是工作啊。而你呢,应该去看看《读卖新闻》,那上面到处充斥着‘爱福’‘邦民’‘武富士’[武富士(Takefuji)公司1998年在东京证券交易所上市后成为日本最大的消费信贷公司,2000年发生了被称为金融界“水门事件”的丑闻后,把头把交椅拱手让给了以三菱日联金融集团为后盾的阿康姆(Acom)公司。2010年,排名跌至第四位的武富士公司终于申请了破产保护,成为日本首个大型消费信贷公司破产保护案。伦敦证交所、东京证交所对武富士公司进行了摘牌退市处理。武富士公司是这四巨头中唯一没有大财团做后盾的消费信贷公司。——译注]和天下所有的消费信贷公司的广告。你们这些家伙都拥护高利贷行业嘛。”

“那你一点都不知道?”

“我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的,大家都是这样,但为时已晚了。你进来了,钱不少挣。你只不过担心如果离开这儿自己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他们让你离开的话。”

“那你对非法活动怎么看?你不担心自己被捕?”

“会啊,但他们告诉我们,最多就是罚款,他们会支付罚款,会花钱请律师,会负责为我们处理好的。我相信他们。况且,钱不少挣。老板们还会做些疯狂的事情来鼓舞士气。去年4月,他们租下东京巨蛋,举行了一场自己的棒球赛。整个东京巨蛋里都是我们自己的人。那种感觉真棒。”

这正是读卖新闻社在我当上记者的第一年里干过的事情啊。我当然没有提。读卖新闻社那样做就是为了使全国各地的记者一体同心,也许还有培养员工对公司的忠诚度的目的。梶山想的是一样的事情,他一点都不傻。

而且,那个员工说得没错。在日本,《读卖新闻》和所有其他报纸都通过刊登各种消费信贷公司的广告得到了巨额的收入。

我们的常驻金融记者沟口准备做一个有关高利贷对日本社会造成的损害的专题系列报道,为了得到批准,他不得不游说了好几个月。这是个过于亲民的主题,而且许多消费信贷公司都在收取非法利率的事实也浮出了水面,要发这类报道就需要有相当强的说服力。不过,和《读卖新闻》往常的情况一样,报道最后还是战胜了企业的利益。起了决定性作用的事件是2003年6月在大阪发生的三起自杀事件——一对夫妻和他们的一个兄弟全部卧轨自杀了。那名女子留下了一份遗书,里面说到她获得的一笔贷款如滚雪球一般,成了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务,说到讨债人是怎样威胁她,威胁她的邻居,毁了她的生活,还说到警方是怎样地无能,根本帮不了她。

3个人被讨债人逼得自杀了,人们才开始关注这个问题。隐藏在这些死亡事件背后的正是梶山这样的犯罪分子。有时候,作为记者,你会忘了那些受害者。你会逐渐对人们犯罪的才能和无情的效率产生一种钦佩之情,你忘了,犯罪帝国是建立在人类的苦难之上的。

梶山是个连锁经营天才,他所实施的高利贷运作方法是周密而全面的,他要求跟踪有不良信用历史的人,这种做法奏效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放贷的最佳人选就是已经负债的人。他们太绝望了,只要能马上得到现金,你提出什么样的利率他们都会答应的。他们一旦从我们这儿借了钱,就永远也别想还清。这样,他们就属于我们的了。”他雇了一个电脑极客,把那个人叫作秋叶君(照东京的电器街“秋叶原”取的),让那个人创建了一个顾客数据库。这样,每个顾客都有了债务和还款的记录、警方或律师的联络方式以及详细的个人信息——包括监护人、家庭成员甚至情妇。

发现有个顾客明显变得越来越绝望的时候,梶山会让另一家店带着贷款提议去跟他接洽——通常利率会更高。换句话说,梶山会以不同的方式多次掠食同一个借款人。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引起当局的注意,但他的业务量已经庞大到无法不被察觉的地步了。

2003年,警方开始突击搜查梶山的公司指挥中心,他们发现办公室里摆放着一排排电脑终端。梶山在信息技术的基础设施上比警方的超前了好多年。

静冈县境内的五菱会用梶山悄悄送回来的钱建了一栋三层楼高的总部,牌匾是用石头雕刻后浇铸金子做成的。其他资金则用来买通日本的政治家。这个帝王在数年间向原自民党政治家和要人龟井静香[日本自民党原重要领导人,进入政界前为警察官员。2005年因与小泉纯一郎闹翻,退出自民党另立了“国民新党”。2009年,国民新党与民主党及社民党联合赢得选举组成了联合政府。2012年,又退出了国民新党。——译注]捐赠了相当于400万日元(约合4万美元)的资金,而那还只是有案可查的数目。

到了2004年10月23日,东京都警视厅已经掌握了把梶山的业务和山口组联系起来的证据,可以对神户的山口组总部进行合法的突击搜查了。这一次,大家——警察、罪犯和记者——还是在突击搜查行动的前一天就知道了消息。山口组甚至已经向警方发出了一份正式问询书,索要突击搜查的日期和时间,以便有所准备。不过,鉴于兵库县警方的声誉问题,这种问询书很可能是反过来进行的。我自己预料到了这次事件的发生,一直在和一些现压酷砸和前压酷砸谈论着这方面的问题。没承想在一次记者的社交晚会上,共同社的资深记者无意间跟“咯咯笑”提到他们准备加大赌注,“在突击搜查行动开始之前”刊登有关突击搜查的报道的事情。

突然,所有在场的记者都陷入了恐慌。“咯咯笑”把所有竞争对手的记者召集起来,邀请大家进行一次新闻操纵:每个人都同意刊登这个报道,这样就没有人需要独自承担全部责任了。因此,《读卖新闻》也在突击搜查行动当天的早刊上刊登了一大版的报道,公布了即将来临的突击搜查行动。

这次突击搜查行动不到20分钟就结束了。警察穿着类似日本短褂的鲜红夹克,给这次行动增添了喜庆的气氛。他们气势汹汹地冲进山口组总部——“神户堡垒”——的时候,在离这座巨大堡垒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压酷砸那种特有的叫骂声。

“25分钟?这不是突击搜查——是茶话会,”“哈利·波特”冷笑着说,“他们大概先花上10分钟交换名片。我敢打赌证据已经装好放在那里,就等他们来拿走了。”

“他们可能还会扔一支枪进去当纪念品吧。”我冷嘲热讽了一句。

“压酷砸头子这时搞不好正在把内幕透露给一个小流氓:‘为了让警方挽回面子,你看来得去班房待上几年了。’”

当天晚上,我完成了关于山口组另一桩高利贷业务的大块头文章。这篇报道专注于看起来像录像带出租店的店面。跟我交谈过的有组织犯罪调查三科的警察向我描述了这个情况,他把山口组的业务比喻成一个庞然大物偷偷开着一家邻里街坊常见的夫妻店。

有组织犯罪特别小组里的消息人士补充说:“迄今为止,压酷砸的高利贷业务还是小规模的犯罪,很难提起公诉,只能算是对罪犯轻微处罚一下。说到这种事情我就觉得惭愧,但我们又不能在这上面费工夫。”这大概就是社会安全局正在采取措施予以打击的原因。

弄完了报道,我准备赶快离开办公室。我跟“咯咯笑”开玩笑说,如果不马上离开,很可能会被抓差赶往某个可怕的犯罪现场。果然不出所料,一个半小时之后,我正跟妻女一起在家里准备放松一下自己的时候,组长打电话来说,有人在三鹰站前被捅死了。

我又亢奋了起来:打电话给当地的警察、医院、各行各业和摄影师。愿意合作的人不太多,但我们还是设法拼凑了一篇报道文章。

凌晨两点,我出门去了六本木。

我已经建立起一个由脱衣舞娘、妓女、女招待、掮客和街头摊贩组成的小小的消息网络。因此,我知道谁在买卖,谁在供给,我在适当的地方还有一个预警系统,会通知我什么时候哪个俱乐部会有一次大搜查。毒品稽查只有抓住了名人才能成为新闻,但你必须知道稽查的消息才能展开调查。

我在“传道”酒吧见到了我很喜欢的智利籍掮客;他说有消息要告诉我。跟日本的出租车司机结了婚的泰国籍脱衣舞娘奈美给我们端来了各种各样的饮料。他们都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是记者,都以为我是保险调查员。我觉得这样既谈得深入,又不会产生我是否在打探什么的疑惑。

我在“传道”店里已经喝醉了,但就像没事一样又去了“追求”店,这是一家舞蹈俱乐部,里面那个转轮盘赌的转盘的家伙就在桌子下面做着毒品交易。(这家俱乐部的日本老板几年后被人用刀刺死了,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

在“追求”店门前的台阶上,我点着了一根烟,避开了聚集在公共厕所附近的哥伦比亚籍变性妓女们模仿着鸡叫的挑逗。一个身着宴会服装的金发女孩走到我跟前来问路,我对她说我正准备去新宿,就让她搭了我的车。在出租车上,她跟我说了她的故事:她是从以色列来的,在东京当女招待谋生,但她讨厌这个职业。要是日本顾客知道这些女性对他们有多厌恶就好了。

我到歌舞伎町的那家不大的女招待酒吧的时候,已经是清晨4点了,我要在这里跟我的线人见面。我想进一步了解梶山的情况,这家伙应该知道。我叫他“独眼龙”。(其实“一字眉”这个绰号应该更贴切,他长着一张扁平的圆脸,两道浓密的眉毛在鹰钩鼻梁上连在了一起,不管他的绰号是什么,他的相貌着实吓人。)

我在埼玉的时候就认识了“独眼龙”。他是有着朝鲜血统(原籍是朝鲜,在韩国有亲戚)的日本人,也是山口组的成员,对黑社会的事情了如指掌。他是个出色的线人,但我对他没有好感。我相信他的情报,但决不信任他的动机。他还有严重的冰毒瘾,会表现出反复无常的行为、极端的情绪波动和瘾君子特有的多疑。谁把他惹恼了,他会暴跳如雷。

我是通过“独眼龙”的父亲认识他的,他父亲曾辛辛苦苦地投资了一家韩国人开的信用组合(银行),但这家银行最终不得不在日本政府的帮助下摆脱了困境。据另一个压酷砸消息人士说,银行倒闭的原因是企业的渎职和借贷给稻川会犯罪集团的不良贷款。我和另外两名记者一起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调查这个事件,最终得到了一些可以登报的消息。我们的调查报道取得了可喜的成果——激励埼玉县警方逮捕了对银行倒闭负有责任的人。

没有哪个投资者能收回自己的钱,但韩国人社群很高兴看到正义得到了伸张。在调查这个事件的时候,我已经跟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交上了朋友。我在那些家伙身上感到了某种亲和力,就像当年在石桥小学找到了另一个犹太人一样。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独眼龙”的父亲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儿子。

“独眼龙”性情固执,整天缠着我问那篇文章何时见报。当时难得在报纸上找到银行破产的消息——部分原因在于,报道破产了的金融机构所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部分原因在于,没有人真正在乎一个大家(错误地)认为是朝鲜人的问题的事;部分原因在于,有个牵涉进不良贷款的宗教组织在施加压力,想让各方保持沉默。哦,对了,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有个重要的政治家也掺和进了这件事。我设法搞到了一份埼玉县政府对这家银行的内部审查报告的复印件之后,这篇报道才得以登报。现实是冷酷的。

我曾答应“独眼龙”和他的父亲,这篇报道不发表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在“独眼龙”看来,我遵守了我的诺言。当时我并不十分了解山口组,它在日本东部的影响微不足道,我觉得没有必要作进一步的了解。不过,韩国人喜欢横向沟通、交谈,不管他们属不属于同一个有组织犯罪团体,“独眼龙”总是在极道世界的一个横截面上游刃有余。他会信口谈论住吉会和稻川会的八卦,而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有关他的组织的事情。我想,现在是开口的时候了。

很难把“独眼龙”叫到东京来,埼玉是他的地盘,他在那儿才有安全感。不过,他还是如约而来,坐在一家典型的歌舞伎町陪酒屋的丝绒沙发上等着我了。店里有一个吧台,一台卡拉OK机,一盏俗气的吊灯,靠墙摆着一排沙发,沙发前面摆着大理石的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瓶威士忌、一个装冰块的玻璃桶、一个装水的玻璃壶和几只玻璃杯。玻璃碗里盛着花生、鱿鱼片及其他零食。一个女孩在恭顺地为他调着一杯兑水威士忌。

“独眼龙”示意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他让那个女孩也为我调了一杯(我礼貌地接受了),我们端起酒杯,用韩语说了句“干杯”。除了询问卫生间在哪里的韩语之外,我只知道这一句。

“杰克先生,你想知道些什么?”

“你知道,东京都警视厅今天突击搜查了山口组的总部。”

“大家两周前就知道了吧。”

“我是一周前才知道的。我想知道的是,梶山赚的钱到底到哪儿去了?”

“嗯……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件事?”

“因为可以写一篇不错的报道。”

“就算你写了那篇报道,又会改变什么呢?”

“什么也改变不了。”

“那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我的工作。我查明别人没有的消息,为公众的知情权服务。”

“他们有权知道梶山把钱藏在哪里吗?”

“受害者有权知道。”

“受害者。有趣的措辞。难道有人拿枪指着他们的头,逼着他们以他们无法偿还的利率去借钱吗?或者逼着他们借钱去买他们买不起的东西吗?难道有人这样做吗?”

“没有,不过有些人不知道自己会陷进去,有些人在签订合同的时候被骗了。他们难道不是这样成为受害者的?”

“你的日语真烂啊。这个词不是‘受害者’——是‘傻蛋’。”

“这么说,投资埼玉商银信用组合的人也是傻蛋了?他们很贪婪?他们想要得到过高的回报?他们应该投资股市?受害者?还是傻蛋?”

“独眼龙”一言不发地待了一会儿。他在思考这个问题,但他显然对得出的结论不太满意,皱起了眉头。他咬了一下嘴唇,又放开了,他拍了拍烟盒,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你想要内情,我就给你内情。钱在拉斯维加斯。”

“拉斯维加斯?”

“梶山在拉斯维加斯的米高梅大酒店赌掉了几百万美元。他赌输了,但也许你可以把那种赌博叫作洗钱。他在美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把现金放在这儿的银行保险箱里,到了那边就把钱取出来。他还有一些海外银行账户。”

他用镀金的登喜路打火机点了一根云雀牌香烟,吸了一口,吐了出来。这种打火机显然是压酷砸必不可少的时尚配饰。

“警察知道这件事吗?”我问他。

“啊,我想他们知道吧。他们现在可能已经扣押了那笔钱,或者很快就要这样做了。梶山是那家大酒店的贵宾。在恺撒皇宫也豪赌过。”

“像梶山这样的家伙怎么会成为米高梅大酒店或恺撒皇宫的贵宾的?”

“后藤。是后藤介绍的。后藤喜欢那些地方,他过去经常去。”

“过去经常去?”

“自从他做了肝脏移植手术以后,就去不了美国了。听说他是用一个赌场的账户支付了他的医疗费用。”

“后藤在美国做了肝脏移植手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你是对梶山感兴趣吧?”

“是啊,不过,后藤,这个日本犯罪集团的教父,在美国做肝脏移植手术。这可真够荒唐的。在哪里做的?”

“洛杉矶,一所大学医院。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在杜蒙特。”

“杜蒙特。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我知道了。”

“是吗?那就好。总之,顺着拉斯维加斯这个藤摸瓜,应该能找到好东西。兴许你还可以因此免费去一趟拉斯维加斯呢。”

“梶山肯定还在组织里,对不?”

“你看到有除名信在流传吗?只要你没被组织开除,你就还在组织里。这就是规则。所以,他现在是一只信天翁,给组织上带来了很大的舆论压力。大家都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正因为如此,他们在两年前就开始把他的名字从名册中拿掉了。没有人想有记录在案的证据。”

“梶山在赌场里有多少钱?”

“两个赌场加在一起,大约400万美元吧,很可能还有100万美元在美国银行账户里。他有200万美元的现金存在这儿的米高梅大酒店办事处里。不错吧,嗯?”

“在日本到底怎样才能弄到200万美元的现钞啊?”

“只要有一大堆走狗和一大堆时间就成。总之,如果你想追到钱,就查一查你老家吧,杰克先生。”

我感到脊梁骨一寒,这听起来像是一大独家新闻啊。一定是的,它一定会改变我的生活。

我们又聊了一个小时。我询问了他父母的情况,他询问了我的家庭情况。我给他看了几张照片。不过,我问到山口组在梶山的业务中扮演什么角色时,他就再也不透露什么消息了。

我清晨5点回到家里,勉强睡了一个小时左右,贝尼就醒了。她爬了过来,把手指插进了我的鼻子里……我一整天都待在家里享受着天伦之乐,就像度假一样。

周二,我还没有把消息告诉他人,而是打了个电话给一个朋友——华盛顿特区的美国联邦调查局里一个我可以信任的人,他证实了“独眼龙”说的情况。他说,东京都警视厅已经到拉斯维加斯去过了,而且在东京的米高梅大酒店办事处里查获了200万美元的现金。“独眼龙”给我的数字是精确的。虽然他没有告诉我其他任何事情,但有了这个数字,我就可以去找“咯咯笑”和“哈利·波特”了。

“咯咯笑”听了大吃一惊:“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从哪里弄来的消息?”

我想最好还是不要提我在山口组里的熟人,说出来对我的线人和我自己都没什么好处。所以我告诉她,消息是从美国联邦调查局那里弄来的,这话也不假。她想把这篇报道立即写出来,我建议还是先找“哈利·波特”谈一谈。

我和“咯咯笑”走到“哈利·波特”跟前的时候,他正舒展着身子躺在沙发上,想要裁开《周刊现代》中间的折页[日本的这类周刊杂志的折页内一般都是裸体照片,必须用刀裁开才能观赏。——译注];他听着听着,表情慢慢显得激动起来,他一定觉得这有可能成为一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小独家新闻——特别是因为警方已经扣押了那笔现金。接着,他做了一个他少有的动作:摘下眼镜,擦拭着镜片,然后笑了起来。他笑得很灿烂,把牙齿都露了出来。真不可思议,他的两颗门牙之间有条缺缝,看上去很像阿尔弗雷德·纽曼。[美国讽刺杂志《疯狂》的封面男孩——圆脸,招风耳,大嘴,门牙间有条缺缝。——译注]

“杰克,你可能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差劲啊。”他说道。这真是个莫大的褒扬,我相信自己一定容光焕发(或者说是脸红)了。他叫来了他的二把手,我们四个人一起出去,到一家中国餐馆的包房里边吃午饭边讨论战略。“哈利·波特”让我尽量去收集美国联邦调查局方面的消息,“哈利·波特”和他的二把手试着到东京都警视厅的要人那里去确认一下,“咯咯笑”得到的指令是暂时按兵不动。她是我们最后的王牌,准备跟东京都警视厅局长交涉,争取得到这个独家新闻。为了让她和局长保持良好的关系,她无疑是最自由的——可以随便指责不当的调查,还可以随便得罪我。

“哈利·波特”说道:“告诉他,杰克是从美国中央情报局打听到的,反正大家都认为他是特务。告诉他,杰克失控了,根本不理解警方和警方记者之间的微妙关系。让他相信,如果我们得不到这个独家新闻,杰克就会在没有你监督的情况下把报道写出来,到那个时候,鬼知道他可能会披露什么样的材料来破坏调查行动。这应该会引起他的注意。”

“杰克,这样做对不起你了,不成问题吧?”“哈利·波特”转过头来对我说道,“头儿会生气,但他反正不是你非得一起共事的人。也许有些要人会责怪你搞得他们手忙脚乱——这种事情对东京都警视厅来说可能早已司空见惯了——别理它就是了。”

“我不会在乎的。”

“再说,你是个犹太人。我相信你已经习惯了别人把什么都归咎于你了吧。”

我们在两三天内掌握了我们所要的一切。我跟拉斯维加斯当地的一个记者做了一笔交易,我给他提供消息,作为交换,他为我做一些现场采访。我先在日本把报道写出来,然后他在拉斯维加斯得到独家新闻。这种约定的成立得归功于时差和一亿美国人里只有一个人阅读日本报纸的事实。

梶山是一头“鲸”——在拉斯维加斯用来称呼一掷千金的贵宾(贵宾就像一头鲸,是一种消费力超群的罕见物种)。他这十几年来一直光顾拉斯维加斯,在赌场以及加利福尼亚的一家银行里都有账户,而且一直在美国取钱。东京都警视厅接到美国当局透露的消息后,从夏天开始就一直在派人去调查他在拉斯维加斯的交易。美国国土安全部、内华达州博彩委员会和美国联邦调查局也都在调查他是否违反了美国的反洗钱法,米高梅大酒店象征性地积极配合着调查。

“咯咯笑”跟警察局长达成了协议。我们的有关梶山和拉斯维加斯的独家新闻先见报,然后东京都警视厅就公布它在东京扣押了梶山的200万美元以上的现金——这很可能是他的高利贷店的非法营利。我们会得到那方面的独家新闻。东京都警视厅接着准备以违反日本反洗钱法的罪名重新逮捕梶山,与此同时,我们会得到美国联邦调查局在美国调查梶山的洗钱案的独家新闻。

用“一头名叫梶山的鲸”做文章标题的想法把“哈利·波特”逗得直乐。其实,为了赶这篇报道,我们一直忙到了凌晨3点,想法就开始显得越来越好笑了。这就是睡眠不足的结果。

11月中旬,好戏开场了:“从高利贷帝王的保险箱里缴获200万美元”这个大标题后面紧跟着披露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调查和梶山怎样在拉斯维加斯花钱的文章。我们连续发了三篇独家新闻,竞争对手乱了阵脚(小心眼了吧,我知道,但这就是警方采访的巨大乐趣啊)。东京都警视厅非常小心地让各媒体保持势均力敌,要脱颖而出非常困难。

我跟拉斯维加斯的记者通话的时候,他告诉我说,内华达州博彩委员会已经将这起案件公之于众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了莫大的安慰。作为一个日本记者,无论你核实了多少次内容,如果手头没有官方发布的消息,发表一篇报道是要担很大风险的。发一篇独家新闻的奖赏抵不上发错一篇报道的处罚。后来,警察逮捕了梶山的一个心腹——他从梶山的账户中提取了100多万美元,并多次携带装满现金的公文箱往来美国,听说了这件事时我开始有点沾沾自喜了。

为了庆祝胜利,我在12分钟内跑了2 500米,这可是头一回。我还做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提早回家。我到幼儿园把女儿接回家,我们三个人——贝尼、阿德尔斯坦太太和我——共进了晚餐。这是件很难得的事情。

几个星期之后,我们的风头被抢走了一些——据曝光,梶山在瑞士瑞信银行里的一个日本籍员工的帮助下,在一家瑞士银行的账户里藏匿了5 000多万美元。5 000多万美元可是个大数目,几百万美元未免相形见绌。瑞士方面冻结了他的账户。

压酷砸喜欢外国银行,发现它们非常有用。瑞信银行并不是第一家长期被用来洗钱的外国金融机构。花旗银行于2004年9月失去了它在日本的私人银行业务许可,据称部分原因就是被压酷砸利用来洗钱。一位熟悉调查情况的执法人员说,日本花旗银行的最大客户之一是竹下三郎,他就是后藤忠政本人的社团兄弟。另一位线人声称,还有一个山口组的要人在花旗银行里也有一个账户——而且是以他自己的名字开的。即使是现在,我还能记得那几家跟压酷砸沆瀣一气的外国投资公司,但我没有足够的钱来冒险提它们的名字。(顺便说一下,花旗银行并没有吸取教训,日本政府于2009年6月再次因类似的问题处罚了他们。)

不管怎么说,犯罪地点转到了瑞士,“咯咯笑”和“哈利·波特”的二把手接管了报道事宜。洗钱不是我这个小脑瓜力所能及的范畴,而我也有自己想追的其他报道——特别是后藤忠政和他那神秘的肝脏移植手术。

梶山存在美国赌场的东京事务所里的钱并没有被全部扣押。就在梶山被捕前后,梶山的一个心腹打电话给恺撒皇宫的驻东京代表,让他们带100万美元现金过来给他。这笔钱被送到了东京市中心的一个停车场里。瞧,这就是服务。

梶山毫无屈服之意。最后,他在2005年2月9日被判处7年劳役,而东京法院一开始就决定不罚他50亿日元(约合5 000万美元,等于他从人们手中窃取的金额总数)。我们感到很失望,谁说犯罪是得不偿失的?这个帝王很可能还有钱财藏匿在没人知道的地方。他刑满出狱还是个非常富有的人。

在法庭上,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风度,但你还会感觉到他的一些个人魅力。他相貌堂堂,可以说非常迷人,他的几个情妇可以佐证这一点。她们也许正在等着他,当然也在等着他的钱。

梶山被判刑之后,树倒猢狲散,他的心腹跑光了,五菱会这个名称也就不复存在了。他的一些弟子用精心策划的“是我”骗局继续行骗。这种骗局有时很复杂——犯罪分子在电话里冒充诈骗目标的儿子或孙子,让诈骗目标确信他们遇到麻烦了,需要立即汇钱给他们。这些不辞辛劳的家伙显然没有在这个新行当上弄到多少钱——不过,这起码是一种不诚实的生计啊。

另外,依照梶山的有罪判决,日本贷款法也进行了修订,对高利贷的处罚条款变得严厉多了,还设定了非常明确的利率上限,即使是合法的消费信贷公司也只能按这个上限收取。我们只能期望日本人能够向他们的美国难兄难弟学习,发现信用卡债务的乐趣。如果这种期望成为现实,我们就可以期待山口组的维萨卡或万事达卡的登场了。下一步必然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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