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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二豆子芝麻茶 作者:杨本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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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妈妈洗好澡,穿戴整齐,干净的脸上用口红打了点腮红。妈妈如睡着一般。 妈妈缠绵病榻二十六天,于农历七月初七下午五点四十八分走完了她的人生。 妈妈终于被人抬走了。我紧紧跟随着,妈妈被放进水晶棺材里,我趴在水晶棺材边上,看着妈妈的脸,觉得她还会醒来。我已哭不出声,无声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在水晶棺材边沿上。 一个叫张颂兴的发小走了过来,说:“之骅,你不能这样趴在这边边上,你不知这里装过多少……不干净。她老人家已经走了,你要节哀,这样总哭下去不行啊。” 我坐直身子,抬起头来,视线仍没离开,我要把妈妈的容颜刻在脑子里,嵌进心里。 灵堂就做在自家宽敞的堂屋里,堂屋外还搭了个棚子。棚子外那棵大樟树,浓密的树冠郁郁如盖,妈妈常坐在树下乘凉,和人聊天。此刻的夜晚,樟树的叶子在风中互相碰撞,似乎在诉说妈妈的故事。 灵堂里放着哀乐。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吊唁的人对着妈妈的遗像叩三个头,插上三根香,香气袅袅上升,萦绕在灵堂里。挽联是哥哥彻夜不眠为妈妈写下的: 母慈九秩近龄,儿曹花甲古稀。廿余年侍奉堂前,然怎酬劬劳浩渺。恸跪灵前,只觉泪眼蒙眬,旋转天地; 娘尊一鹤晴空,吾等三荆枝树。数十载叨陪鲤对,又何能忘获恩怀。长忆昔时,但求依稀梦里,重诉亲情。 第二天,有个人拿了用白纸剪成的流苏缠在孝棍上,又用竹条做成帽子,竹条上缠着白流苏,还拿了几个麻袋,底部剪了一个洞,能套进头去,他把这些放在我们面前。哥哥看见说:“我们不披麻戴孝,妈妈一生爱精致,她不希望我们打扮成这副样子。”来人说:“这不行吧。” 哥哥即使在大怒的时候也很少失态,他只看着那人,希望对方尊重自己的意见。那人便把那些东西拿走了。 从堂屋两边一直拉到禾坪两边的电线,挂着一排排一百支光(瓦)的灯泡,使夜晚如同白昼。 晚上,周边的人会自发组织起来唱夜歌,声音高亢嘹亮,一人唱一句,一个接一个地唱,歌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随口编出的歌词唱尽了妈妈一生的好,直到深夜一两点吃了夜宵才散场。 棚子里的四张麻将桌也没有消停,是为守灵的人准备的。 请来的和尚在妈妈灵前跪跪拜拜,有节奏地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为妈妈的亡灵超度。 吃饭时,我眼泪汪汪,咽喉梗塞,拿一只碗盛着饭,边哭边将桌上的好菜夹上三小碗放在妈妈遗像前面的桌子上,心里念叨着:“妈妈多吃点,妈妈多吃点。这几个菜是你喜欢吃的。”此刻的妈妈什么都不需要了,菜最终倒掉了。后来别人劝我,以后不用夹这么多菜,倒掉可惜了,只是个意思罢了。 第二天下午用竹片和白纸扎好了奈何桥,傍晚妈妈就要过奈何桥了,这是人从阳间走向阴间的必经之路,妈妈也不能幸免。孝子孝孙的嫡亲们象征性地挑着日常生活用品,如衣服、鞋子、蔬菜等跟着和尚,和尚敲着木鱼,我们走三步单膝跪一下。和尚大声唱着哀歌,其中一声“报母恩呀!报母恩呀!”唱得声音特别大,声声打在我心上,我眼泪涔涔。我相信妈妈一定能顺利通过奈何桥抵达彼岸。 第三天清晨要将妈妈装进木棺材。我伸着头想再贴一下妈妈的脸,想再多看下妈妈,可是侄子把我拉开了:“姑妈,不能把眼泪掉在娭毑脸上,会对晚辈不好。”我只得哭着站远一点,视线始终没离开妈妈的脸。 棺材盖上了,长而粗的棺材钉每钉一下就像打在我心上,我趴在棺盖上,心在滴血。从此刻起,我和妈妈再无见面的机会了。 “八大金刚”每人脖子上围条白毛巾,一色的新解放鞋。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起”,“八大金刚”齐用力,将棺材放在门口的汽车上出发。我坐上了另一部车跟随,沿街每经过一户人家,那人家早早有人等着,放一挂长长的鞭炮,孝子立马过去对着放鞭炮的人叩一个头,递上一包烟,直到上了山为止。 妈妈的归宿就在庵子里背后的山上,洞早已挖好,父亲的白骨也挖出来了,白骨上沾着石灰,我对着那堆白骨跪了下去,我椎心泣血,哭诉着几十年来对父亲的想念,诉说着自己没良心,没有保护好爸爸,让爸爸活活饿死。为了读书,爸爸跪在我面前的那一幕重现在我脑子里,我是个罪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读书让自己的父亲跪在自己面前。那一刻,我心里只有那一堆白骨和我心中刻骨的父亲,几十年来我怀念的亲人,这烙印之深只有冥冥苍天才能体会得到。 有人边劝边将我强行扶起,把父亲的那堆白骨捡拾到一个瓦坛里,和妈妈的棺木放在一起,此刻,父母几十年后又团圆了。 棺木放进洞穴,迟迟没有盖上泥土,按风水先生的说法,棺木要下午三点半才能入土为安,几个人连劝带扶硬是把我塞进了车里,说天气太热,怕我中暑。 回到妈妈屋里,没了妈妈的房间,显得十分空荡,又觉得每件东西都有妈妈的影子。我躺在妈妈的床上,想感受妈妈的体温,回想和妈妈耳鬓厮磨的絮叨。泪水像井底冒出的泉水,想忍也忍不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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