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勿忘我

断代  作者:郭强生

活着还能够记得这一生的种种,便是我所希望的来世。

——加缪,The Stranger

那年暑假快结束前,我们突然都各自销声匿迹了几周。姚回去了中部,因为父亲的身体出现状况。阿崇不知在忙什么,补托福和 GRE 大概都是借口,在几次的失控后不想面对我和姚,恐怕才是真正的理由。而民歌总决赛就要到了,我趁着那时候终于有空档把参赛的曲目重新做了编曲,才从练歌中暂时获得了一些久违的平静。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对比赛一点胜算的把握都没有,为什么还能那么坚持?那是我在后来的人生中再也没能找回的一种力量。就像是一个人默默地在寂寥荒凉的水流中划着桨,不知前方究竟是跌坠深壑的垂直瀑布,或者是一片湖光山色可供栖钓的世外桃源。面临高手环伺越来越激烈的竞争,只有一个恍惚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起:除了音乐,你还有什么?

当时的评估,夺冠绝对是无望了。但是每次大赛结束后推出的得奖专辑唱片中,除了前三名外,还有一些是制作人另外挑选出他们觉得有质感的声音,也会被收入专辑灌录一曲。我能争取的只有这个机会,这样以后在各处驻唱时至少多了一个“唱片歌手”的头衔,对这份工作不啻也是一种保障,能让我再苟延残喘几年,继续玩我的吉他唱我的歌。

当年的大志不过如此,不表示我不想要得到更多。

未来阿崇有他的家族企业,姚有他的领导魅力与人脉,他们都拿到了人生潜力组的入场券,而我呢?

总共十二位进入决赛,那位就读海军官校的男生,一直是被关注的夺冠热门。

果然,当天一上场还没开口,官校生那身全白的制服便已让全场为之眼亮。斯文的脸庞却有着挺拔的身形与雄赳赳的气势,天生好歌喉加上军人特殊的利落爽朗气质,一直让他的人气指数在比赛过程中,远远领先其他那些相形显得文弱苍白的大学生,连女主持人介绍他出场时也明显透露了偏袒:

“今天陈威同学要演唱的是他与同学的自创曲,他的好同学也将担任他的钢琴伴奏……哇,你们学校的男生都是那么帅吗?现场的女同学,他们帅不帅?……相信你们的尖叫声一定会让他们今天有更精彩的演出……接下来,就让我们以热烈掌声,欢迎这两位帅气又有才华的大男生,为我们带来他们的演唱——!”

灯光缓缓亮起,他笔挺雪白地伫立在黑亮的平台钢琴旁。先是缓缓脱下头戴的海军盘帽,然后,伸出了那只一直藏在背后的手,只见一朵玫瑰正艳红地在他手中盛绽。

他将红花与白帽轻轻并置于黑色钢琴盖上,那构图立刻成为了舞台的焦点。看得出他用心设计了这些桥段,以军官绅士风的浪漫,为接下来要演唱的情歌做足了铺陈。

伴奏与他交换了一个鼓励的眼神后,他唱出了歌曲的第一句,也是我至今唯一还记得的那句歌词:我们的爱,不需要有名字……钢琴前的男孩身着与他同款的白色制服,梳着整齐油亮的小西装头,不时还会加入几句和声。

他们的沉稳与搭配无间让全场感到赞叹,岂会有人预料得到,一场宛如失事坠机的震撼已在酝酿?

歌曲还没进行到三分之一,就看到女主持人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了,台下的观众中有人也开始交头接耳,发出了窃窃私语的干扰。我坐在后台的等候区,有股随时想起身逃走的冲动,却又目不转睛,不愿放过台前这太令人不知所措的场景。

明明是在幻想里涎羡过的诱人情景,此刻真实在眼前上演,我却吃惊得傻了。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端倪,台上二人不时深情凝望彼此,那绝不是同袍哥儿们会出现的表情。

我的胸口宛若南极冰地,一块巨大的雪石遇到了升温而轰然崩落。一场威胁性的大破坏中,另有一种让人惊惧,也让人着迷的风云变幻。

前一秒感觉在我心中始终如重负的那份羞耻与不安,就这样轻轻被举起了,笨重的冰山在他们的歌声中,顿时化升成了绵软的云。

但下一秒我却又坠入了一片乌云密布中。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震惊窒息了原本该有的喜悦。我无法想象这对情侣(难道不是吗?)竟然能无视这样的冒险会带来的后果,让自己在众人面前成了伤风败俗的异端。从台上两人目光的交流中,我感受到他们的旁若无人,仿佛在告诉台下的人们,不用为他们担心,之所以能够放下已到手的,是因为他们已经发现什么才是更好的。

但那又是什么?为什么我还看不到那“更好的”?生怕身边的其他选手会发现到我的异样,下唇无法克制地搐抖,以免一个不注意,眼中强噙住的泪滴就要滚落。

不知道他们的演唱是何时结束的,我被场内不算特别热烈的掌声惊醒。

“谢谢陈威带来的这首歌曲……不过,两个男生对唱情歌还是挺奇怪的,好像应该是一男一女比较自然吧?也许海军官校也该考虑招收女生,大家说是不是?……陈威你大概还没有女朋友吧?”

女主持人生硬地圆场,在我听来只是越描越黑。

我伸长脖子想要观察坐在台下的评审们的反应。

一排人先是全低着头假装在看资料或写评语,然后坐中间主席位的那位知名声乐家,突然举起手向主持人示意,下一位原本已在台侧正要上场的选手,这时又退进了翼幕后。主席与其他几位评审交谈的时间也许不超过一分钟,但就在那短短的一分钟,我的命运从此改变。

“伴奏者加入了和声,违反了独唱的比赛规定。”声乐家对着全场观众如此严正地发出了声明。

历经了长达四个月的过关斩将之后,原被看好的佼佼者,竟会选择了用这种方式当作最后冲刺,某种程度上,我感觉他似乎在嘲笑所有其他选手的战战兢兢。像是车祸现场,当听说车毁人亡的原因是酒醉驾车之后,围观的人群虽有遗憾,但暗自在心底或多或少都以为,这是罪有应得。

名次揭晓,陈威果然落选了。

大出意料的是,我得到了亚军。

吞下惊恐与辛酸,强作镇定,在接下奖座的那当下,我异常心虚。

那个亚军的奖座,多年来仍被母亲放在老家酒柜的显眼位置。

取下了灰尘早已结膜的奖座,比赛当日在台上的心情此刻我早已无印象。或许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更有可能是因为第一次目睹,我的同类因表态身份而遭到严惩的现实。原本应有的胜利笑容却被担心取代,我担心大家认为我何其幸运,得到了天上掉下来的这份礼物。我担心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安排,外界再也看不到我曾为理想努力过的事实。我更担心,万一,他们也发现了我的伪装。

看到同类像杂草一样被拔除,我却什么也不能做,除了继续寻求掩护。

想起我们那一代许多同学都曾参与过的学运抗争,在广场上,他们手牵着手高呼着口号,在群众阵线的推波助澜下,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地勇敢。万一被抓进了派出所,也不用惊慌,还有父母会出面把他们保回。绝大多数的人在运动解散之后,照常回家过日子,约会看电影打炮,最后仍然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就业成家生子大业。

属于我的一场革命抗争,在当年既无群众也无媒体,更没有家人后盾。我接下来的人生,恐怕更像是一个卧底间谍,不但连自己的父母都得守口如瓶,甚至有一天可能再也回不了家。

我多么地不甘心,这毕竟不是我原本以为会有的人生。

我羡慕那些参加过学运,而后可以拿来说嘴一辈子的那些同学,他们不会知道单打独斗的滋味。那种在丛林游击战中孤军一人的生存游戏。他们记得的总是在人群中的热血激昂,他们永远可以有退场的选择,回到原本就画好蓝图的人生,没有谁真的打算为一场运动送命,或甘愿家破人亡。

从没想过要当烈士的我,到如今家破人亡与命在旦夕竟都双全。

但是我永远成不了英雄。

我既无法像姚那样艺高胆大,混入政治,直捣权力核心。也没有阿崇的弹药可供挥霍,政变不成便撤退海外。我只知道大难将至,只能一路往前。当我出柜走上舞台控诉的那一刻——

不,应当是更早,在看到我的筛检报告结果的那天起,我早已在心里与我的父母诀别。

我把奖座用报纸包起,放进了黑色的塑胶大垃圾袋。

比赛散场后,在大厅里遇见了我并未预期会出现的阿崇与姚。虽然事前我曾一再表明不希望有人来看我的决赛演出,但那当下我还是感激得挤出了短促的笑容。还能三个人聚头的日子恐怕不多了,我们对此早都心里有数。当我收起了僵硬的笑容,随之而来的,立刻是三人不知如何应变的失语。

想必他们也都看到了。怀疑军校生并非因和声犯规而落选的,显然不只有我。记忆中,是姚先打破了那尴尬的沉默,却只顾连声向我恭喜,并不想谈论赛事,是阿崇在一旁的怨声不断才打开了这个话题。

“你不觉得这很恐怖吗?评审评的不该是音乐吗?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做掉了一位选手?这种黑箱手法太明显了。结果大家都没说话?没有人表示抗议?”

“照你的意思,难道是让小锺去做那个带头抗议的人吗?我看就是犯规,没那么多阴谋。为什么别人都没有用和声就只有他?这不是故意踩线是什么?”

“姚瑞峰,我对你很失望!”

阿崇仍不放过这场辩论,让我不得不担心,他何时又会激昂过头,脱口说出让我和姚都招架不住的什么话来。

“迫害就是迫害,你还帮他们找理由?小锺,你说说看!你觉得他落选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我们是来帮小锺加油的,结果你连声恭喜都没说,你还真是个好朋友!”

眼看他俩就要吵起来了,我却无法插嘴,好像这一切的错都在我,让我觉得既恼又窘。但就在这时,一个白衣的人影突然走近了我身边。“恭喜你,锺书元,你今天的表现真的超乎预期地好!”

想不到是陈威,竟然笑嘻嘻地跑来跟我握手。

“我觉得评审对你的——”

不等我说完,陈威便做了一个嗤之以鼻的鬼脸接过话去:“都在意料之中。”他丝毫没有因落选而沮丧,相反地,他的语气中竟有一股难掩的得意:

“告诉你也没关系。得不得名次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让学校开除我才是我真正的目的。我是被我爸逼去念军校的,我可不想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其实,早有唱片公司找我签约了,但是我的军职身份一直让我没办法去做我真正想做的。”

陈威边说边将无言以对的我们三人打量了一遍,带着促狭的眼神中,甚至出现了媚视的风情,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几个月来我印象中那个英姿勃发的男生。

“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掰!”

他朝我眨了眨眼,异常愉快的心情溢于言表。

望着那人与他的伴奏相偕离去的身影,仍在震惊余绪中的我们,反倒都沉下了脸,谁都没再作声,一径沉默缓步地朝门口移动。出了演艺大厅,一直走在最后面的姚突然上前来伸手攀住我的肩头。

我停了下脚步,转头看见姚直盯住我的脸,眼神中既是担忧也是挣扎。我突然觉得他变得好陌生。多少年我都无法,也不敢忘记的是,接下来他以罕有的激动口吻对我所说的话——

“你看看他那个样子!嚣张什么?!……小锺,勇敢一点!自信一点!我相信你。有听到吗?我相信你。你没有理由不相信你自己。以后你也会出唱片,你会比那家伙成功的,我有预感。我们未来的路已经够难走了,不要再自寻烦恼了好不好?做你相信的事就对了!”

我们未来的路。

那是第一次,从姚口中听到这样的说法。

同仇敌忾更胜过画押表白,有他这句“我们未来的路”就够了,我们终于不必在哑谜中继续闪躲。

只有事过境迁后才明白,虽然那年夏天的我们都在虚幻的感情中自苦,其实仍有爱情柔软的羽翼在眷护着。短暂的曲折,小小的忌妒与孤独,不贪想更多,以为情爱就是带着咖啡的微苦,加速着心跳,让自己在夜里清醒地做着无聊的梦。

那是此生再也不会有的奢侈。

或许,那也正是之后大家渐行渐远的原因。

拒绝了任何字符将我们命名,我们永远也成不了彼此生命中真正的,同志。在未来都只能各自上路,生存之道存乎一念之间,谁也念不了谁的经。

就让同学的归同学,同志的归同志。

至少我们三个,不是个个都在逐爱寻欢的过程中伤痕累累。

位于早已拆除的中泰宾馆四楼的 KISS 迪斯可,是最早夜生活的起点。

当年,几乎每晚总看得到不同家唱片公司与不同等级的偶像明星在那儿出现。也许是在太阳城作秀完来此吃消夜的黄莺莺胡瓜高凌风,惊鸿一瞥便进入 VIP 室。也许是刚刚出片的裘海正伊能静方文琳,在他们老板刘文正的带领下引来一片踮脚围观:在哪里在哪里?

退伍前便与一家当时顶尖的唱片公司签了五年的约,经常有师兄师姐因销售长红而请大家到 KISS 庆功,我开始跟着公司的人出去见世面。在那里又碰到已经发了两张专辑的陈威。他被打对台的唱片公司签下后包装成了青春动感派。日后再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是有歌唱实力的,留给人的印象就只是一个衣着色彩鲜艳新潮,却始终不曾大红的夭折偶像。

据陈威自己的说法,公司希望他能成为台湾的泽田研二,一个打扮中性化的日本摇滚歌手。而走的还是校园民歌或西洋乡村路线的我,对于一股东洋模仿风已吹进了岛上仍后知后觉。之后的数年间,台湾的中森明菜出现了。台湾的涩柿子少年队登场了。台湾的……台湾的……这句话在接下来的二十年中将不断不断地在各行各业中重复。

起初对这样的自我吹捧(或者是自贬身价?)也曾充满了怀疑与排斥,直到看到了第一次当选“立委”进入“国会”的姚瑞峰,被媒体立刻封为“立法院的劳勃瑞福[即罗伯特·雷德福(Robert Redford)。]”,豁然顿悟。如果不想被人识破本色,那就需要把自己替换成另一个符号,用盗版替换正版,那么自然不必再担心自己到底是谁这样无聊的问题。一旦世人接受了这种说法没有异议,也就没有欺骗与否的问题,一切都是集体共业。于是第一张唱片上市时安然地接受了公司的安排,成为了“台湾的巴布狄伦[即鲍勃·迪伦(Bob Dylan)。]”。没有了羞耻心,弃守关卡都变得轻而易举。

鸡犬升天的美好黄金年代啊。

民歌没落,餐厅秀随之而起,陈威同时也开始接秀跑场,虽然只能算暖场的小牌,很意外陈威却可以如此乐在其中。常见他带着几个小舞群,下了秀连服装都不换就跑来跳舞,总是热情地呼朋引伴,并且用非常善解人意的语气向我暗示:晚点再走,待会儿还有其他“朋友”会过来,介绍你们认识。

多年以后才搞清楚为什么陈威可以坐上我们那伙人中的教母位子,为什么他总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看到场子里有帅哥就去邀人家过来同桌。从 KISS 到 WHISKY A-GO-GO,从 FUNKY 到 TEXOUND,有陈威在的地方就有帅哥。因为陈威一直是有伴的。因为他别无所图,除了大家出来玩得尽兴。那个比赛时帮他伴奏和声的男生,没想到他们真的在一起一辈子。小锺,别看我们这一行里姐妹很多,玩归玩,但是工作更要紧。对外就是要打死也不认懂吗?让他们去猜去,除非抓奸在床懂吗?

做教母的人就是要有这种母仪天下的风范,只看不动手。在外逢场作戏是一回事,自己小两口过平常日子是另一回事。私下被他念了不知多少回,小锺别老去沾那种大家都想上的,我却偏偏听不进去,总是被同一型的男生吸引。那种男生看起来心不在焉,却在舞池里散放出冷冷的光芒。从远距鸟瞰,更容易看出,一个无名小卒,在舞池中正享受着被人暗暗垂涎的虚荣,只因连他自己都知道他是好看的,那种不分男女都会觉得好看的一种,让人忌妒得心痛的一种。还没有身份标签的年代,那样的男子究竟是不是同类永远无法得知。他们跟后来同志夜店中的帅哥最大的不同,便在于他们的底细不明,或许连他们自己都还没有决定要什么。

曾以为,若能得到像那样的一个爱人,我将会忘记之前曾有过的所有不快乐。

一定可以得到这样的一个人的。只要我能再放浪些,再骚一些,再主动些。只要我敢,机会就是我的。不相信自己得不到。

即使对方名花有主也没关系。说自己有人却随时换伴的玩咖比比皆是。这种人给你睡到就算赚到,大家都会在背后这么意淫着。

这种人怎么看都有着某人的影子。

那时唱片公司老板的名言:越是生活苦闷的年代,越是我们可以发挥的舞台。那一年,李玟、张宇、王力宏、伍佰对上香港的刘德华、吕方以及当时还叫作王靖雯的王菲,战况热闹非凡。庆幸自己决定从幕前退下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从此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性向被曝光,反而可以理直气壮地,为女歌手们写下一首首自己都笑称是“阳具颂”的椎心情歌。

阿崇出事上报那天,我一大早便进了公司,守在传真机前等候中盘与大盘的回报,与企划忙着分析每个区域的进货数量。

那时已退居幕后五年,虽然有着制作部经理的头衔,但事实上大小事都得全包。还没制作出一张奠定名声的唱片是我当时最大的忧虑,向老板讨价还价差点没下跪才换到最后同意,做了这张并非当时市场主流的专辑,以中性的造型包装一位从某大饭店发掘的驻唱女歌手,企图打造一位台湾的 K. D. Lang 想试探台湾蕾丝边市场的水温。谁教那位已拥有广大歌迷的女歌手那么倒霉,遇上了蕾丝边酒吧偷拍事件让出了这么好的宝座?

在会议室焦急等待着首日战况,不安地把桌上的报纸翻来又翻去。通常会议室里的报纸都只留各家影剧娱乐版放进报夹,但不知为何,那天竟然其他各版都没被收走,厚厚一叠丢在椅子上未经整理。报禁开放后,反而阅报的时间逐渐缩减,分量太多让人不知从何看起是原因之一,更重要是每次翻报都觉得触目惊心,杀人绑票勒赎案特别频繁,更不用说政治纷扰从不停息。

报纸被唰唰胡乱掀翻着,然后一行标题猛然映入了眼底:“知名运动器材品牌资金遭掏空,损失达五千万,警方锁定小开涉嫌重大”。

还没细读新闻内容,脑中已经闪过丁崇光的名字。

所以说,我并非无知到以为跟汤玛斯的事我可以瞒阿崇一辈子。黑金刚大哥大一整天响个没停,不过不是为首日发片的销售纪录来道贺(事实上那张销售奇惨的唱片是我音乐生涯的最大败笔,就此一蹶不振的滑铁卢),而是读到报纸的圈内朋友皆来打听新闻内容的可信程度。

而我一直在等待的那通电话却迟迟不来。一直到了夜里十点多,才终于听见在外竞选拜票一整天后的姚,那难掩疲累的声音:报上登的是真的吗?

你想知道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知道这样接下来他会被通缉,可能二十年都再也没法回台湾了?

他这么做是为了一个男人,也许这对你来说,是永远无法理解的一件事……

所以你认识那个男的?

那一刹那的犹豫无法作答,即使相隔了这么多年仍清楚记得。如果一时的犹豫之后我选择的是对姚说出实话,我的人生下半场会不会是完全不同的景况?不用背负这个秘密,我是否至少还能留得住姚这个朋友?

见过几次。不熟,只知道他是美国长大的 ABC。

结果脱口就撒了这样的谎。

照常理,这种事在圈内是很容易被传开的,只能怪阿崇一直刻意不想与圈内有染,自不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那几年他为了准备接掌家族事业天天忙得不可开交,而以学中文名义来台湾的汤玛斯每天却有着大把的时间,就这样,我俩瞒着阿崇交往了一年,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

当汤玛斯告诉我阿崇都不让他干的时候,我竟还为之感到窃喜,认为这世上毕竟还是有我眼中那个无趣的阿崇用钱买不到的东西。一度自信居于上风,以为他们迟早会分手,直到这一年,他俩毫无预警地突然就从台湾消失。

我如何能跟姚说真话?说我就是不信汤玛斯没有对我动过真感情?

相识的那晚,在 FUNKY 同一个包厢里,这边桌是陈威的场,那边桌是汤玛斯带了几个美国友人来见识亚洲同志文化。台北洋人到哪里都吃香,秃头肥佬都还有一堆没见过世面的土鸡在眼巴巴等着尝,更不用说汤玛斯那晚带去的都是青春少年兄,腰高腿长,下了舞池都成了神,被团团围住就再也没回到包厢里。留下落单的汤玛斯,再自然不过地从他们那桌加入了我们这桌。

陈威一口破英文也不害臊:You, no lover? Where from? USA? Japanese?

终于受不了陈威的鹦鹉𫛞舌,他笑出声来:我会说中文啦!

是那种典型 ABC 腔调,只在家里说的母语似乎都会停留在某一个年龄,十来岁。那种中文不是成人的,让人觉得他不懂得设防,对接下来陈威的每个问题都乖乖地有问必答:我的 boyfriend 很忙,不喜欢来这种地方。他常常出国。他这个月去欧洲出差。我们在 Berkeley 认识的。他去念书。两年后他拿到 MBA 就回来了。他爸爸一定要他回来。我很爱他,今年我也来台湾住……

喝开了,同桌的其他几个家伙也开始对汤玛斯感兴趣了,七嘴八舌的问题都是关于在地球另一端,像我们这种人都是在过怎样的日子。陈威凑近我耳边低哝一声:你觉得他干吗一直跟我们泡在这儿?

他拿出皮夹,让我们看他高中的照片。我笑了。不记得在此之前,我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我也有中文名字的,他说。王铁雄。是阿公取的,好土喔,边说边皱起鼻子跟我做鬼脸。

铁雄,是《科学小飞侠》里的铁雄吗?

见到他茫然的表情,我才想到是我自作多情了。来自加利福尼亚的他,没有与我共同的成长记忆,上的是那种可以把头发梳成刺猬染成粉红色也不会被记过的高中,大学学的是人类学,纯为兴趣,还有柏克莱的自由左派校风。就是因为当时留下了那样彼此纯无交集的第一印象,再加上圈内人出来寻欢作乐都只用代号,不用真名姓,他的 BF 是谁不仅我没兴趣多嘴,甚至大家都很有默契地给了汤玛斯空间——或者说,也给了自己空间。毕竟,有没有 B 从来就不是大家的忌讳。

身为教母,陈威终于看不下去这种战况不明的浪费时间,一声吆喝我们换地方,去夜唱吧,汤玛斯你来不来?

那几年伍佰正红,大伙连着几首点的都是他的快歌,其他人跟着跳唱嗨翻,我却心神不宁地抽掉了半包烟。终于有了一首抒情的《牵挂》出现,汤玛斯忽然把一支麦克风递到我面前:你都没唱歌,一起唱好不好?

我来 KTV 从不为唱歌。知道我职业的人都明白。点我唱歌,那就像是要求一个喜剧演员给大家说个笑话同样无礼。被人点名唱歌那还是头一遭,当时破例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麦克风。汤玛斯唱头两句,轮到我时,看着字幕上打出的歌词,整个心情不知为何一下荡到了很久都没出现的黑洞里。

我不愿看到你那湿润的眼睛,怕我会忍不住疼你怕你伤心…… 每次都是这样,有了新货大家就要再经过一次同样的续摊淘汰赛,直到自认无望者一个个终于甘心退场……我不愿听见你说寂寞的声音,怕我会忍不住对你说我的真感情……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到何时?吃过多少个有夫之夫了到后来还不都是不了了之,难道缺眼前这一个吗?……

当时不是没有抗拒。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弱点。每次当罪恶感与羞耻心联手开始作祟,我需要被爱的渴望便如同添加了柴火般,总会病态地焕发起来。

终于有这样一个人,在他的身上没有拥挤公车里猥琐男子摩擦过所留下的气味,不会让我想起湿暗三温暖里满地沾满精液的卫生纸,终于让我暂时遗忘了那年姚身上的土黄色军训制服,还有在我以脸颊贴近时,曾嗅到的淡淡的汗臭与游泳池里的漂白水刺鼻。多年后我仍然记得,当他靠近身边时,我嗅到的是经过长年阳光烘烤过的肌肤所散放出的金黄色啤酒香,还有唇齿间带了薄荷口香糖气息的呼吸。

即使我从来都不相信一见钟情。

太多的时候,在三温暖在公园在摇头吧,我们早已把那种天雷勾动地火的眼神交会用到疲乏。目光伫留,常是因为太了解彼此所受之苦而送出的慰劳奖品,所有等待的焦虑与难堪,最后都只能靠着互相施舍的目光得到一些补偿。一旦当对方的目光变得含蓄而温暖,不是我习惯的粗鲁饥馋,反让我陷入戒慎恐慌想要逃避。见我握着麦克风迟迟不出声,一旁的汤玛斯愣了几秒,只好尴尬地自己接唱下去。边唱边不停转过脸朝着我打量,最后合唱竟变成了对着我的独唱。

放下麦克风说了声对不起,不顾其他人的抗议,我独自离开了拥挤霉臭的包厢。KTV 外的人行道上,周末夜的人潮与几个小时前无异。想到自己这年已经三十八了,过去这十几年就这样醉生梦死过去了,怎么就没有一个人会为我停留呢?

Are you OK?

一道低沉的声线,像灼烫的指尖,突然在背上写下了一行不可告人的留言,随即冷却,凉凉地只剩下背脊间宛如人海中久别重逢后的一道泪迹。

也不过需要的就是一个手掌的温度。在惶然的前半生,那点稀有的关心与倚靠,到头来都成为戒不掉的毒。以前总不甘心为何就不能独占一份完整的感情,铆足了全力绷紧了神经,就怕自己失了分被比下去,竟不知这样的经年累月已让自己被蛀坏得多严重。在汤玛斯伸手扳我肩头的那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一座朽屋随时会瘫垮在地。

可不可以不再奢求完整?可不可以不要再追问真相?能不能就当作这是此生最后一段,如果可以永远不让对方的另一半知道的话——?

我没有立刻回过头去。情愿继续背对着那些该知道却不想知道的。

原来背对着才是最幸福的。

怕万一太快回头,也许就什么都没了。

一九九五年秋阿崇从美国寄来的那封信,是他唯一也是最后的消息。没有联络住址,信纸上也只有短短几行字。即便在看完后立刻就被我揉成了废纸,但信的内容却早已刻在心中,二十年后,我依然随时可以一字不漏照背出原文——

小锺: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这样对我。你和汤玛斯的事,他全都告诉我了。

大约四个月前汤玛斯发现他得了 AIDS。

我会决定与他远走高飞的真正原因,你现在知道了。

毕竟在台湾,他不但得不到最好的治疗,也永远得活在异样的眼光中。

我劝你最好赶快去做检查。

除此之外,我跟你已无话可说。

这些年来我发生过的事,姚瑞峰知道多少,我不确定。虽然他提到一直有在听我的歌,但不表示,他是会注意影剧版的人。就算会,我的消息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则牙缝里的残渣,很有可能一没注意就错过。对他的期待一定得减到最低,这是从三十年前我便已学会的功课。我的病况他若不知,我想我也没必要主动提起,增加他的心理负担。或许他会因与一个爱滋带原者共进晚餐而事后惊惶失措?还是,他会因良心不安而被迫接下来对我嘘寒问暖?……

这些揣测也都是不必要的。因为我早已决定,这就是和他最后的一面了。

记得曾在电视上看过一部低成本的老旧科幻片,男主角自从一趟太空飞行后,回到地球上看到的所有对象都成了相反的存在,包括照镜时看到的是自己的后脑勺。如今在回忆的旅途上,我亦与自己的背影相遇了。

莫非我的人生也像是历经过一场太空漂流?之前所企图寻找的答案,或许都是躲藏在相反的世界里?

像是,一直唯恐失去的,原来不曾真正拥有?以为是,因为相爱所以两人要在一起,难道不是因为最后还能够在一起,才发现原来两人是相爱的?

曾经以为那些记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那些必须努力追上的。追上所有已经错过了的,追上还仅存剩的,追上那仍有可能的,叫作爱的那个东西。每个人的起点开始慢慢消失,至于终点,也许根本不存在,也可能随时消失,也许早就经过而未曾发觉。

我的终点原来早已发生,我却仍如游魂一般,彳亍在风沙中。

终于,我懂得了,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相遇,其实远不如一场期待中的告别来得美好。

虽然并不预期,这样一顿晚餐的过程中我们能够进行怎样深入的话题,但这样重逢聚首的形式本身,它的意义已经远大过到时候会是怎样的内容。

随着屋内的空间一点一点被腾出,过去累积的无用纪念也一件件移除,疲累终于为我换来了心情上难以形容的轻松。

早就想要处理了,却一拖这么多年。想到即将跟这一切说再见,我并不感伤,反而有一种生命中久违了的清明。

留在这老屋中点点滴滴的生命记录,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能够横跨过一次千年交替,那是人类历史上极少数人才能经历的。个人小小的生命之旅,相较于一个千年的人类跋涉,委实太微不足道了不是?

虽然人类对病毒的控制如今稍稍取得上风,但依然如履薄冰,不知道对手是否只是狡诈求和,接下来或许有另一波惊天动地的突变兵种卷土重来亦不可知。

求生意志?那不过是肾上腺素制造出来的幻觉,也许适用于溺毙前的胡踢乱打,还是炮弹即将掉落前的死命狂奔。那种求生的反射动作,在我看来,没有任何灵魂上的高贵启示。

而遭受凌迟的死囚是没有求生意志的。当所仅剩未被剐夺的,偏偏又正是多余的知觉时,这点知觉最后能做的,就是将坐以待毙从选项中剔除,并警告在尚未被那虐毒的小东西彻底玩弄于股掌,趁还能有行动的能力与清楚的思路前,我必须想好自己的退场。

死亡有着一张猥琐的嘴脸,在吸干了手下败将的血髓后,总毫不掩饰自己津津有味的咂嘴。

在它的阴影下继续屈辱匍匐,并不会在抵达终点时赢得任何掌声。留一具还成人样的尸骨,而非被病灶蛀得疮痍满目后的残余,那将是我仅存的尊严。

早年在黑暗中默默死去的同类,我永远不会忘记跟他们道别时,偷偷摸摸不敢惊动死亡的那种卑微。彼此心知肚明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什么话都不敢说,连“再见”都成了需要规避的白色谎言。最后说出“保重”二字,就在即将走出病房的那一刻,我一次次在他们每一张脸上,都看见了那种相同的被遗弃的恐惧。

我也看见了自己迟早的命运,如果我再不做些什么的话。

不是没想过在父母仍康健时就动手。

只因我单身又无处远走,我妹与我弟才乐得无责一身轻。若我先走,我的父母也许会有机会当当空中飞人,横跨三大洲东住西住,搞不好他们还会觉得颇为惬意,至少逢人可炫耀,未尝不是老来的福气。

结果我活得太久了,害得他们得跟一个平常耻于向人提及的同性恋儿子,困居在台北直到老死。

话又说回来,谁又能保证我走了,父母一定会过着我美好蓝图中的生活,而不是被送进了养老院?

母亲缠绵病榻数年,病危通知发了好几次,妹与弟一个从澳洲,一个从美国风尘仆仆赶回,却都是虚惊一场。父亲却又走得干脆利落,一次达阵。双亲的临终,我的妹弟都没能赶上。大限时刻,有妻小围泣在侧的人生才比较圆满吗?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养兵千日,未必在最后关头派得上用场。越洋电话上通知,妹妹与弟弟的口气,无意间都流露出经验法则带来的怀疑,仿佛开他们玩笑的不是死亡,而是我。

两次丧礼前后,我的妹与弟两家八口十天的停留,每次都让我同样抓狂。

两家子人浩浩荡荡难得到齐,此起彼落在我耳里一直充斥的声音,不是我妹在跟儿子为了各种芝麻绿豆大小事在起争执,就是我弟那娇生惯养的女儿,从头到尾噘着嘴闹情绪而让她老爸得不停以愉悦甜蜜的音调哄她吃哄她睡。原本丧中应该有的沉静哀思变成了他们成日的大呼小叫(而且还是英文!)。他们不但对我的每一样安排都有意见,还要在每一个意见后追加一条“如果这是在美国……”“如果这是在澳洲……”的注释强调。对他们来说,这一趟参加的仿佛不是一场追悼与告别,而更像是一次探勘,看看残址遗迹中还有什么剩余物资,更要确定,曾被他们抛弃的过去,今后再也不能骚扰他们。除了在火化时,我看见他们眼眶濡润,口中喃喃自语,其余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那些天都在忙着招呼度假的旅客。

能怪他们吗?自他们另组家庭的那一天起,这个曾经让他们依赖、给他们保护的老家,早已被他们从生命中切割了。

世上只有离婚赡养费的官司,没有一条法律可以强制子女离家前需缴的付偿,不但法律允许配偶成为取代父母的第一顺位,连宗教也爱来参一脚。还有那个无聊的测验,当母亲与妻子同时落水时,你要先救哪一个?我至今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

但是异性恋似乎非常喜欢这种划界。让他们可以显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唯一理由,只因他们会不断继续生养出跟他们同样的一堆小孩而永远处于多数的优势,让他们的势力只会更加壮大。光看看这世界上出版过的书籍数量就知道,如何为人父母,还有如何让婚姻美满的题材,绝对比如何为人子女要来得畅销。

长达十年余,我的人生与前述的两类畅销题材都毫无关联。

如果我能够写出一本书,我想我最可以谈的题目是,“父母走后,中年单身子女要如何安排生活?”或是“中年后单身同志要如何终结爱情?”……

哪个比较有可能成为畅销书?

万物之灵,说穿了,只不过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一个物种。

没有利爪与锐牙,无翅可高飞,要讲爬越或奔驰亦无可观,甚至细菌还有维持大地上众生平等的天职,人类的天职又是什么?

因肉身配备之简陋,总是没有安全感,对天地自然现象从不能如其他物种般泰然并随之生灭,于是疑神疑鬼,谓之理性。

理性组织起了家族社会,形成对抗生存恐惧的唯一利器。动物间只有为食物与交配才会发生争斗,何尝见过它们之间暗算猜忌,在谋存的同时还不忘彼此消灭,总要揪出异己才能安心?

只有人类之间的争斗无时无刻永不停止。

甚至等到终于建立起了属于人类的小小王国,却仍不以此为满足,更想要千秋万世绵延。繁衍不再是生物的本能,反成为极其繁复的共犯结构,人类成为唯一懂得以此当作借口,而对其他物种与自然进行大规模破坏的一种病毒。

对,都是病毒。

病毒的野心一旦开启便无止境,人类与病毒原来是最近的血亲。

为了掩埋这个事实,人类只能加紧制造出更多的废料。无穷的欲望,便是这部废料制造机的强力引擎。我们真的需要更多的休旅车与吃到饱吗?更多的电视频道,同样的一天二十四小时,谁真能有时间看了每一台的节目?需要继续在脸书上没完没了地加入好友吗?需要更多的 A 片和淫照互传吗?

反观我的生存状态,不但距离身边的同代人越来越远,反而更接近了中古世纪于战争、瘟疫、贫穷、迷信中求存的人类。在黑暗中点起小小的烛光,不时尝试着烹煮一些偏方草药,相信任何可能让病毒弛懈攻势的秘法。

当生之欲望发展到极致,接下来人类只会对发展死欲产生更辉煌的病态乐趣。我甚至已经嗅到了,这样的欲望在暗自流窜后所遗留下来的一种黏腻甜腥的气味。

我不能让自己等到那一天。

我不能让我的行动被贴上一种庸俗的文明病标签。

不,我要完成的不是自杀。

应该说,更像是将环保概念发扬光大的一种自我拯救。

我只是比芸芸众生先一步懂得了如何回收自己。

一直留到了最后才处理的,是我那堆唱片与录音卡带收藏。

当年的卡式录音机都有双匣对录功能,为了省钱,大学时代的我曾在许多个夜晚,忙着把跟同学借来的卡带做一份自己的拷贝。那些记忆又都回来了。每一卷的盒中,都还夹有一张留有我工整字迹的歌名目录。如果没有数位下载的问世,我接下来的岁月必定仍夙夜匪懈地进行着同样的拷贝工作吧?那样就不会有后来的寂寞难耐了吧?就无暇在夜店与三温暖里穷耗了吧?

甚至也忘了自己曾花过那么多时间,把喜欢的歌曲转录拼成一张张自制的礼物送人。“支支动听集”?没错,那也是我的笔迹。

会为这些卡带取这样好笑的名字的那个男孩,他的世界肯定还是无欲则刚的吧?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卷“支支动听集”没有送出呢?原本都是为谁而录的呢?

CD 时代之前几段无疾而终的短暂暧昧,原来都藏在这些卡带里了。

翻看着自己手写的曲目,哑然失笑。有些歌名都已陌生,那些暧昧的对象也难再追究。用这烂梗试探对方,以录卷卡带取代情书,属于手工年代的寂寞心事啊,如此诚惶诚恐地寄望着,对方能将心比心。

夜深人静,仍毫无困意,考虑再三后,我决定在丢弃这些卡带前,最后再听一次自己二十几岁时的歌声。

卡匣录放音机这种早已失传的骨董,连老家都没了它的一席之地,只好从收集了文具垃圾的袋中又翻出了掌型大小、当年被称之为随身听的小玩意,换上新电池。当卡带开始转动,没想到自己眼角竟一阵热。

不,不是因为听到自己当年还欠修磨的唱腔,而是讶异,这些本要被我当成破烂扫地出门的旧物,它们竟然如此死忠地恪尽职责,守护着胶卷上的那个声音。

二十五岁拥有那样干净嗓音的我,当时说什么也不会相信,最后自己会是如今这番景况。过去这些年只能不断安慰自己,就算没有这个难以启齿的病,我也未必能找到那个与我天长地久的某人。

同样的自我催眠听久了也无比厌烦,更厌烦的是我想不出其他的说辞。

自愿退场的最诱人处,就是以后再不用为苟延残喘找理由。我甚至决定连遗书都不留。活着都找不出理由了,想死还有那么多啰嗦?

接受最新药物治疗后的头几年,果然病毒数量大减,体重也开始恢复,我也曾抱着感激上天以及重见生命之可贵的全新态度正常饮食作息,运动健身,甚至也在心理谘商师的鼓励下上过交友网站,尝试与人再次约会的可能。

曾表现过兴趣的那几人,在听到我如同再次出柜般,艰难地坦承自己是带原者后,有的立刻表情大变,有的或许在隔天留一则很有礼貌的讯息,跟我说不好意思。

也有当场怒斥为什么一开始不说的,也有几位曾跟我说,没关系,他不介意,先交交朋友。

然后不知哪天后者终于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进步开明(或者只是又遇到了别人),于是用自责又疼惜的口吻告诉我,他想过了,他觉得没有办法再继续,再下去只会伤害到我,因为一想到也许两个人并没有未来,我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病,他就受不了,他想要的是一段稳定长久的关系……

初次听到这样的解释还会动容,等听到第三个人类似的分手告白,我心里已经在暗暗嘲笑:听你在放屁,我三年里保证死不了,请问你上一次跟别人有超过三年的交往是什么时候?

然后学乖了的我开始主动给已公开是 HIV 阳性的网友留言,结果好几个不但没有同病相怜,反而语带酸狠反问,为什么我觉得他一定要跟另一个带原者交往?难道他只能跟带原者交往吗?

对对对我就是那种走不出自我羞耻感的害群之马。

好好好你就继续等那个对爱滋病患情有独钟的人上门吧——

面对这种被迫害妄想狂,你能说什么?

从没料到,两个爱滋病患谈情说爱,原来也并不顺理成章。一遍遍听到的都是同样的恐惧,大家都想要“长久”,都对“白头偕老”无限向往,认为事前睁大了眼睛,就能筛选出能够为自己带来幸福的那些条件,却不愿面对人生本就是处处风险的真相。

嘴巴上说没病的就一定没病吗?

共度白头难道就不需要照顾老弱卧病的另一半吗?

没有社会的共识接纳就不能去爱了吗?

这些人,宁愿无爱也不愿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难道爱情只是福马林,用来浸泡他们已如死胎的梦想吗?

卡带 A 面已经结束,我却浑然不察。

关掉了随身听,莫名有点心烦,遂把卡带全装进了一个纸盒,并用胶带封起。

送不出去的将心比心,并不是垃圾。

我最后能做的,也只剩如此慎重地将它们妥善包装,将纸盒与我父母的骨灰坛子一起排放在茶几上。

没有比等待执行自己的死亡更需要优雅与从容了。

二十多年不见总不能蓬头垢面,要碰面之前我还特别理了发。我介意的其实是事后万一被报纸写成了又脏又残的独居老人,所以才会先费力把老家彻底清理,再让自己看起来神清气爽,因为久病厌世也是另一个我极欲摆脱的污名。我太清楚人们对这种事都懒得费脑筋,或是说根本害怕多想,所以都轻易相信了以这种方式结束不是正常人作为的说法。那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像我一样,发现这也可以是一个冷静而愉快的过程。

冷静而愉快的过程难免还是会出现小瑕疵,设计师自作主张剪去了我的刘海与鬓脚,这是过程中我唯一假手他人的部分,果然不尽如人意。短发的长度非但未让我显得较有精神,反是让我瘦削的脸庞看起来更加嶙峋了。坐在发廊的大镜前,看着自己那张皮相松弛衰败的脸孔,我一时凝视得失了神。

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好好的自我端详了。

那个镜中的人影,双眼中先是流露出些微的不安,但随即便以坚定而充满期待的注目回视。这样的对望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一生中曾骄傲、曾欣喜、曾落寞、曾痴痴恋恋、踌躇满志、痛心疾首……所有那些值得记忆的当下,我们都看不到自己的脸。

永远看不见自己最真实的表情,莫非是老天爷特别为人类设计的一个残酷玩笑?

总是在忙着揣测他人表情里的含意,搜寻着他人目光中所看到的自己,更多的时候,无不是借着假设他人的目光,才得以面对自己:我看起来得体吗?我看起来有魅力吗?看起来 gay 吗?……

镜中的那人,虽已满头花白且面色灰澹,却有一种让我感到陌生的无畏眼神。有那么短暂的几秒,我竟然不舍与他道别。

与姚见面的时候,我能够维持住此刻在镜中看到的眼神吗?

我要怎样记住自己的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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