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独来独往  作者:蔡越涛

电视节目主持人贺苏杭如果知道那个追求自己的男人是血脉相连的父亲,说什么她也不会收下那束百合花的。

四月的傍晚,大河市的喧嚣随着霓虹灯闪烁的韵律改变了节奏。天边的太阳显得很兴奋,若隐若现了好一会儿,临了,也不忘给天空留下一抹花一样的红光,这才不大情愿地猫进了地平线以下。

夜幕下的电视塔雄姿挺拔,大气豪迈,电子控制系统收放自如地向夜空律动着流光溢彩的讯号,彰显着它的庄严它的不可替代,也彰显着它的时尚它的妩媚。而这一切,似乎只有到了夜晚,中国式省会现代化电视主流媒体的模样,才会更加诱惑人们的眼球。大河电视台建在远离闹市区的东郊大花园里独成一景,浓郁滴翠,鲜花烂漫,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欧式雕塑,西洋壁画,典型的土洋结合中国特色,景观灯照射下越发抖落出中国味道,于是,无论当地人还是外地人,都会将这里视为一处不可不看的风景。从这里进进出出的工作人员,不管你在台里是什么角色,都会被人为地罩上一层神秘色彩,而这种彩色不是谁都能解读的,也不是谁都能解读得了的。

灯火阑珊处,一袭黑色衣裙的贺苏杭朝这边走来,她那随风飘逸的雪白纱巾和瀑布般的秀发映人人们眼帘,是女人的玲珑,是女人的曼妙。走近了,人们注意到她青春明丽的脸上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是欧化了的神韵,是时尚化了的神韵,而她的朱唇却是古典的神韵,是东方女人的神韵。吸引人们目光的,不仅仅是她独特的气韵和明朗的线条,更是特殊的电视节目主持人身份。

“快看,那个就是《黄金时间》的主播苏杭。”

“真的是她,我们一家人就喜欢看她主持的节目。”

“听说她独身。嗨,这年头何必呢,不是明摆着优良资产浪费嘛。”

“独身怎么啦,说明人家有个性有追求,你不会是想打人家的歪主意吧?”

“去你的,真给我这么个漂亮女人……”

人们指指点点的,说着自己能听懂的话,传递着各自不同渠道获取的信息。有关贺苏杭的猜测和传说,会像风一样刮到每个角落的。

贺苏杭并没在意人们会说什么,她微笑着跟围观的人们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便沿着花坛旁边的石板小路往新闻中心方向走去。直到穿过技术区的一号走廊,她才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在左前胸轻轻地拍打了几下,长长地吐了口气,跟着,眼眶里竟生出些雾气。

脚步声是从走廊的另一个方向传过来的。她立刻命令自己打起精神,招牌式的微笑挂在嘴角,随时准备以饱满的热情面对一切,就像面对如歌的人生。然而,脚步声并没有移向她这边来,由近而远慢慢地消失在走廊的某个地方。她挺了挺胸继续往前走,心里的不轻松扯拉着双脚,步伐也无法轻盈了。

这天是她的生日,而每逢生日都会令她浮想联翩。她一向反对过生日,不是不喜欢人们的祝福,也不是害怕自己又年长一岁,只是这一天太有分量!诸如事业家庭婚姻爱情这些词汇,都会争着抢着往脑海里跳,直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她心里不是滋味,不想勾起太多的心事,不想勾起太多的往事,但心事和往事还是一股脑地涌了过来。记得小的时候,阿爸阿妈为了让她吃上一个寓意一生平平安安的苹果,直馋得苏越、苏宁、苏庆三个妹妹流口水。那情景历历在目,犹如昨日。她晓得阿爸阿妈把她们姐妹四个抚养成人不容易,所以,她始终揣着一颗感恩的心,是知恩必报的姿态,是再也不想给家人添乱的姿态。

然而,她并不晓得,虽然生活在这座内陆沿河城市跟随贺姓,其实她是贺家在江南收养的女儿。尘封久埋了三十三年的秘密,恰恰错就了她的天大灾难!

贺苏杭的角色是大河电视台新闻中心主任兼《黄金时间》栏目主播,手下百十号人,兵强马壮。她的办公室宽敞明亮,条件现代,电脑扫描传真打印,一应俱全;绿色植物,热带鱼群,张扬着她的品味她的格调。左面墙铺满了各界区地图及目标量化管理图形,右面墙是新闻中心所有播音员主持人的大幅照片,栩栩如生,千姿百态。

她一眼瞄见化妆台上那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不由分说,抓起玫瑰花摁进了黑色垃圾袋,随手用内线电话告诉内勤洪梅,从今以后,无论是谁送的花,一律拒收。洪梅是一位刚毕业半年的大学生,一脸稚气,平日里只觉得贺苏杭主任文静稳重,亲切可人,哪晓得发起火来还蛮吓人的。她吐了吐舌,握着话筒的手半天没有离开话机,心说:贺主任怎么了,别人送花是好事,干吗火气这么大?有人想要,还没有人送呢,真是的。她小嘟囔着忙活儿去了。

贺苏杭之所以看见玫瑰花来气,不是冲着花,而是冲着人的。刚才来的路上她还在想,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被翻来覆去的东说西传,愣是给说成风流女子了呢?都是鲜花惹的祸!她抬腕看了看表,离当晚《黄金时间》现场直播还有一段时间,便坐在化妆台前认认真真地化妆,认认真真地备稿。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格外的刺耳,以至于把她惊得愣怔了一下,看到来电显示,就晓得是前夫宋南方从瑞士打过来的。

本不想接听,可电话铃声一个劲儿地响个不停,她不耐烦地抓起听筒:“宋南方,你有完没完,我不是跟你讲好的嘛,我们俩婚都离了,你就别再烦我了好吗?”听筒里出奇的静,除了咝咝的电流声,电话的另一端似乎根本没人。她连叫了两遍:“宋南方,你在听吗?”还是没有应声,正想挂断电话,却听见了宋南方极富磁性的声音:“苏杭,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一声:祝你生日快乐!好了,我挂了。”不等贺苏杭有反应,宋南方那头果断地挂机了。这就是宋南方的个性,就像几年前他果断地与贺苏杭离婚,又果断地将贺苏杭的同窗好友李菲红带到瑞士共同生活一样,只要他想做的事,容不得别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已经踏上了人生新的航程。不是嘛,那年仅仅是为了换一种活法,他就毫不犹豫地辞去高一班主任的公职,带着自己的新欢背井离乡,根本不顾贺苏杭怀抱着年幼的女儿妮妮的哭喊声,他心肠硬得跟铁石铸就的似的,连头都不转一下。因此,贺苏杭变得郁郁寡欢,她曾经发誓再也不与宋南方有任何瓜葛。

而此时此刻,贺苏杭竟然对宋南方的生日问候心存感激。

她甚至希望宋南方打的不是越洋电话,而是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这个地方是可以随时找得到的。泪水什么时候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的,她说不清楚,还是麻酥酥的感觉提醒她有泪水从这里滑过。

一号演播大厅。

当晚《黄金时间》现场直播准备工作基本就绪,人们东一句西一句闲扯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摄像师乔智刚刚提到贺苏杭的名字,灯光师大老刘立马就跟“风流韵事”联系起来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把音响师王冲、舞工冉东方等都吸引过来了。

“苏杭啥都好,就是太风流。你说她早都离婚了,还不赶紧找个正儿八经的主儿嫁掉算了。这可倒好,成天招蜂引蝶,不是这个送花,就是那个有约,没见她啥时候消停过。哼哼,你以为大众情人是多好当的啊。”大老刘说这话时,连他自己都讲不明白是什么心态。

“可不是咋的,人家就凭着那副俊俏模样,少说也得有一个加强连的男人迷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吧,你们懂不懂啊,这叫磁场效应。”王冲说着,来了个弹响手指的动作,大拇指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蛮有技术地弄出清脆的响声,就像调出美妙音乐时的表情一样,他挺得意。

乔智极为反感这些人没有边际的瞎说乱讲,可又不好意思制止,中原男人的质朴实在,从里到外透将出来。他习惯地左手卡在腰间,右手握着摄像机的手柄,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们一眼,从鼻孔里发出轻轻的哼声,以示不满。他拥有美满婚姻,过着幸福生活,妻子上官银珠是成都人,懂生活,会生活,目前担任本台电视剧中心副主任,也是较有名气的剧作家、小说家。他在技术上是一把好手,构图用光角度等镜头语言,别具风格;审美意识审美能力,独领风骚。他平时经常是大红色T恤,外边套件卡基色的多袋马甲,偏爱多袋装饰的亚白色休闲裤,白色耐克鞋,梳着一把黑又亮的马尾巴辫子,加上牢牢地骑在头顶的麦克镜,给人的感觉不是画家就是导演,要么就是摆弄摄像机照相机的行家里手。而此时的他,更像一尊假人,除了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偶尔还会眨动一下,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任刺耳的声波刺激听觉神经,却没有任何表示。

“你们不知道吧,省里的柳秘书经常把苏杭接过去,说是省长要跟她单独谈话。谁知道有什么猫腻?漂亮的单身女人嘛,谁不喜欢多看几眼呢。你还别不信,人家苏杭去哪办事都方便。谁又能说有什么猫腻?”冉东方边说边将一把美术大刷子在脸前一晃,故意遮住了半张脸。

“管人家什么猫腻呢,只要各级领导都关心她,不就等于关心我们的《黄金时间》吗,我们的收视率要是不提高才见鬼呢。收视率提高了,我们的黄金白银不就跟着来了嘛,这就是大众情人的魅力哟。嘿,她不嫁人倒好啊。”大老刘做了一个点钞票的动作,随即,几个男人女人的笑声有些放纵。

突然,切换导演巴日丹出现在人们面前。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谁也没有在意;她都听到了什么,谁也讲不清楚。只听她闷雷般的声音在一号演播大厅炸开了:“你们不觉得太庸俗了吗?苏杭是招你们惹你们了,还是把谁家的孩子扔到井里去了,你们就这么瞎说乱讲人家,不觉得没意思吗?要不是苏杭领着大家好好干,有了高收视率,你们能拿到那么多奖金吗?说穿了,不就是苏杭提出的量化管理方案刺激了某些人懒惰成性的神经嘛,于是你们就鬼话连篇,无中生有,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她这么一吼,人们顿作鸟散状,没有人接她的话,没有谁理她的碴,只顾各干各的活儿去了。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卡在腰间的双手放了下来,抬起右手指着刚才还蛮有兴致讲闲话的人们说:“你们呀,一个一个都老大不小的了,平日里苏杭对大家不薄,干吗背地里不讲人话呢?要我说啊,你们这叫吃不到葡萄愣说葡萄酸,谁还不清楚你们心里那点小九九啊,就你们一个一个的德性,人家苏杭就是八辈子当尼姑,也不会嫁给你们的,你们就积点德行点善吧。”

虽说巴日丹是为贺苏杭鸣不平的,可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翻腾,一股无名火涌了上来,她顺手抓起文案夹,猛地摔在切换台上,一转脸,与乔智四目相对,把乔智吓得转身就走,她一把抓住乔智的胳膊:“乔智,你一向是非分明,今儿个怎么犯软蛋了?别忘了,你的大作家老婆上官银珠是苏杭最好的姐妹,你就能忍心让人家胡乱编排苏杭吗?”

“我……”乔智刚想解释,发现荣毅台长进了一号演播大厅,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五十岁刚刚出头的荣毅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略微发福的身体有些后仰,日渐隆起的肚子被得体的服装深藏在里边,所以,整个人看上去还算利索,还算年轻。他那双自打十六七岁就再也没有干过农活的手显得饱满圆润,说话的声音底气够足:“好消息,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人们一下子拥到了荣毅跟前。荣毅没看见贺苏杭,猜她在准备稿件,就说:“苏杭肩上的胆子真够重的,新闻中心一大摊子事儿,她还得亲自披挂上阵主持节目,实在不容易啊。不过你们看,苏杭主持节目的确有观众缘啊,这么好的消息得告诉她的。”说着,他举起手中的一叠文件,由衷地点了点头,眼睛里洋溢着赞许的光芒。

巴日丹说:“我马上去叫苏杭过来。”说着就往外走,她就是这种爽直的性格,骨子里流着蒙古人的血,爱草原恋草原梦归草原,却一股脑地扎进了大河电视台,再也没有回过草原。五年前爸妈忍痛撇下草原到美国发展,妹妹巴日娜和弟弟巴扎尔也都去了美国,至今令她耿耿于怀。她已经三十四五岁了,尚未婚配,前几年处过一个当画家的男朋友,两人在一起同居了两三年,共同的浪漫性情浪漫情怀,决定了他俩无法在一起过平常人的日子,挥挥手,就说拜拜了。她这两天正跟现任男友马欢闹别扭,直怀疑自己这辈子是不是还有男人缘?

一号演播大厅内。巴日丹前脚走,荣毅说《黄金时间》栏目收视率周周攀升,引起社会各界关注,也引起市委市政府领导高度重视,甚至省长都有批示下来,肯定《黄金时间》越办越好。他抬手拢了拢经过染发剂处理和滋养发乳打理过的黑发:“我想好了,明天中午给大家设宴庆功。”

顿时,人们欢呼声一片。

“荣台,依我看呐,仅仅让大家在一起吃顿饭是不够的,要给大家提高奖金。”提出要求的是灯光师大老刘。

荣毅满脸笑容,点着头说:“嘿,你们将我的军的确会挑时候啊,行,今儿个我跟大家同样高兴,就算原则上答应大家喽。”他将笑容收敛了些,又说:“电视节目改革既要稳扎稳打,成功一个,推出一个;当然也要轰轰烈烈,全面铺开。我要让全台的栏目生产都向《黄金时间》学习,再讲得明白一点,要让全台的中层干部和全台的播音员主持人都向苏杭学习如何办栏目,如何主持节目,如何管理队伍。我要的是收视率!要的是高素质的采编队伍!现在,《黄金时间》完全可以说是我们台的一面旗帜。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荣台真是高屋建瓴,一语道破了我们《黄金时间》栏目成功的秘诀,实实在在是苏杭主任领导得好,节目主持得好。”

美工冉东方说这话时一脸真诚,只是他用余光看别人的瞬间,流露出些许的不自在,都是刚才那些闲话惹的。

“苏杭主任主持节目的水平可谓出类拔萃,大派大气,有亲和力,有说服力,这是我们《黄金时间》栏目组的福气。”

灯光师大老刘像是随声附和,又像是要弥补什么。

音响师王冲心里佩服的话一大堆,只是不大会表达,说了句:“苏杭不错。”再也没有下文了。

此时,无论提及多少遍贺苏杭的名字,谁也不会再和风流韵事联系起来了。

巴日丹从一号演播大厅出来,风风火火地穿过走廊,抄近路走消防通道的小门,径直去了新闻中心。贺苏杭办公室的门并没有上锁,巴日丹的敲门声和说话声同时传到了贺苏杭的耳边:“荣台有好消息告诉你,他现在一号演播大厅。”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向大嗓门高声调,可一到贺苏杭面前,就像被刻意训练过的,变得柔声柔调,好似温婉的淑女。

贺苏杭说马上就好,她一边对着镜子补妆,一边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窗外。窗外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纯洁的世界,是一个没有被人为的精神污染的世界。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轻轻的,柔柔的,犹如春姑娘轻盈的脚步,唯恐惊扰了人们的心绪。空气中弥漫着头茬月季花的芳香,忽而甜甜的,腻腻的;忽而淡淡的,爽爽的。就像女人的味道。这种味道是可以令人陶醉的,也是可以令人抖擞精神的。所以,在夜幕中来来往往的人们都会嗅上几口空气中的芬芳,不管你是刻意的,也不管你是心不在焉的,就像一号演播大厅有关贺苏杭的风言风语,无论你爱不爱听,都会灌给你的。

巴日丹催促贺苏杭速度快些。贺苏杭说:“我晓得了。”

她起身换上服装,对着镜子重新打理了发型:“荣台要讲的好消息不就是省长有批示下来吗,柳秘书已在电话里告诉我了。”

她看了一眼巴日丹,又说:“依我看,《黄金时间》的收视率远不是现在的水平,还会有一定的上升空间。”

“你……”巴日丹用手指理了理自己不能再短的头发,多少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接近一号演播大厅时拉住了贺苏杭:“你真的跟省长关系好的话,也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炫耀吧。”

“你讲什么呢,什么大张旗鼓?什么炫耀?”贺苏杭背对着一号演播大厅,微微一笑:“巴日丹啊,巴日丹,别人不了解我,我们俩是无话不讲的好朋友,你还不了解我吗?最近一段时间,只是节目上的一些问题,需要省市政府的支持,所以,我仅仅是代表新闻中心《黄金时间》栏目组,再说的大点,我是代表大河电视台跟省长有所接触的,纯属正常工作关系,你可千万别多想啊。”

巴日丹近乎委屈地小声说:“并不是我非得要多想的嘛。”

当晚的《黄金时间》现场直播进入开播前的加播广告时段,切换台上的巴日丹紧盯着信号变化,整个神经系统都集中在一个点。

同一时间。

江南大学博士生导师花香凝是第一次来到大河市搞课题的,她就住在大河电视台对面的大河大酒店909房间,她的学生童宁宁在她隔壁。童宁宁二十七八岁,虽算不上非常漂亮,倒是水灵灵的长相,眉清目秀,细皮嫩肉,修长的四肢,挺拔的身材,高高束起的马尾巴张扬着她的青春。她从小生活在江南渔村,见惯了小桥流水人家,太熟悉渔网渔民渔市,所以,始终向往大城市,尤其是对有着几千年文化积淀的大河市无限憧憬。她搜集了大量的文字资料,图片解说,照相机摄录机随带身边,打算把这次课题研究搞得有声有色的。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来到大河市。

花香凝刚刚沐浴完毕,她站在窗口恰好可以清晰地看到霓虹闪烁的电视发射塔,不由得多看几眼。忽然觉得有些凉凉的,转身脱掉白色浴袍,露出了珠圆玉润的臂膀,一头深褐色的秀发随意地散落下来,无拘无束的大波浪将白里透红的脸庞半遮半掩,一副轻巧得几乎掂量不出分量的银丝边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方。她也是四十八九岁的人了,身材皮肤都保持得如此之好,岁月似乎没有在她的身体上留下摧残的痕迹。她换上粉蓝色小碎花的江南丝绸睡衣,还感觉凉,便从浴室里取出一条白色浴巾披在睡衣外边,又拿出自己带的家乡特产碧螺春泡上,这才靠在床头看电视节目。

随着悦耳动听的栏目片头音乐响起,“黄金时间”几个大字翻滚着变着颜色,最终定格在屏幕中央,金光闪闪的。栏目主播苏杭常规式的开场白还没有讲完,花香凝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击一下似的,忽地跳下床,跑到电视机跟前睁大眼睛:天哪。这个苏杭怎么长得跟自己年轻时那么相像呢!

难道——?

花香凝十六岁遗弃亲生女儿的伤痕被她自己撕开一道口子。直撕得鲜血淋淋。三十三年前的那段如烟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花香凝的父亲花冠雄曾是名冠江南的富商大贾,热爱祖国的民族资本家,一生娶过三房太太,他最喜欢三太太满庭芳,也就是花香凝的生身母亲。满庭芳虽然长相如富贵牡丹,却出身寒微;虽然没有花家大太太、二太太出身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的娇贵,却是上海滩响当当的评弹皇后。花冠雄痴迷评弹,也就痴迷上了满庭芳。

当初,痴迷满庭芳的远不止他花冠雄。花冠雄的苏州同乡、江南丝绸大亨沈寿也曾发誓:如果娶不到满庭芳,情愿退出上海滩,回老家撒网捕鱼。话虽这么讲,沈寿并没因为没能娶到满庭芳,就再也不去十里洋场,而是把上海滩的生意越做越大,甚至做到了日本。只是他与花冠雄结下情仇,而且是世仇。这位在解放前曾经为日本人当过汉奸的沈寿,后来却在那场浩劫中险些将花冠雄置于死地。

冤家路窄,命运弄人。沈寿的宝贝儿子岁亭偏偏爱上了花冠雄的掌上明珠香凝。两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背着大人私订终身,且偷吃了禁果。沈寿的大太太赵佩瑶得知风声,便把岁亭痛骂一顿。沈寿更是暴跳如雷心硬如铁,一气之下,便把岁亭辗转送去法国读书。从此,两个相爱的人天各一方,情义两茫茫。

始终瞒着父母的花香凝偷偷地从姑苏城里跑出来,在童家浜生下了一个女婴。那天深夜,她亲眼看着奶娘将女婴遗弃在重家浜的小木船上。小木船不能承受生命之重,在风雨中飘瑶,细若游丝的婴儿哭泣声,一直在她的耳畔回荡……

花香凝直到与庄国栋结婚又丧夫,至今独身。她心里始终忘不了沈岁亭,甚至将她与庄国栋所生的女儿庄妍,想像成丢弃在小木船上的那个女儿,百倍的疼爱,百倍的呵护,却无法减轻背负着十字架煎熬度日的沉重。

此时的花香凝瘫坐在沙发上,脸上失去了红润,无声无息的泪珠顺着面颊滑落。她摘掉眼镜仔细擦拭了镜片又重新戴上,瞬间功夫,镜片又被雾气朦胧了,她重新擦拭再戴上,机械式的重复着一个过程。《黄金时间》还在播出,至于苏杭播的什么内容,她根本没有听进去,只顾研究苏杭的那张脸,心说:这个苏杭不会就是我那苦命的女儿吧?!或许是,或许不是。

一号演播大厅外的休息区。

《黄金时间》现场直播进行中。《大河日报》记者贺苏宁奉命到电视台采访,正好撞见了她的男朋友海威,于是,她故意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海威,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地说:“嗬,原来是我们赫赫有名的大都房地产的海大老板啊,你不是跟我讲今晚要去国际饭店同外商洽谈投资项目吗?怎么,你不会是把洽谈地点改在电视台了吧?还是我大姐,也就是电视台当今花旦,大主播苏杭小姐特别请你来保驾护航呢?”她就是这个样子,二十七八岁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根本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她若不是名牌大学新闻系毕业的高材生,有真才实学,会写得很像样的文章,报社领导早就请她另选单位高就了。她在家里排行老三,姐姐妹妹都让着她,阿爸阿妈都宠着她,一是因为她小时候体弱多病,二是她长得跟洋娃娃似的,更容易让人爱怜,也就把她宠出了这样的个性。

“苏宁,我……”海威一时显得笨嘴笨舌的,一米七八的东北大块头像比萨斜塔似的,直往贺苏宁跟前倾斜,他赔着笑睑说:“洽谈项目改时间了,我正好找你大姐有事,所以就来了。”人们都说个子大心眼儿实,其实,海威心眼儿一点儿也不实,透亮得很,只是他心里矛盾而已。他心里的矛盾虽然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但作为他的女朋友,贺苏宁却心知肚明,她除了借着醋劲儿说几句挖苦人的话,便没有别的高招可使了。她非常爱这个并不十分帅气还死了妻子的房地产商人,虽说他年长她十岁,在她心里,他依然是个诚实守信讲究义气的阳光大男孩儿。

而此时的海威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窘态,使得贺苏宁的火不打一处来,她头也不回地朝长廊那头走去,高跟鞋碰撞地面的响声很夸张,搞得海威心里毛毛的。

海威任凭贺苏宁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他并没有要追赶她的意思。这一点,是贺苏宁始料不及的。原以为她赌气摔脸说风凉话刺激他,他肯定会像电影里那样,多次闪回他追她的场景。她失落了,她失败了,她抹一把脸上的泪水,索性又回到了一号演播大厅休息区。

这回,海威拿声捏调地逗贺苏宁:“我还以为今晚你的任务要泡汤了呢,原来不过如此啊。真服了你,我的记者小姐,到底还是工作为重啊。”

“去你的,我完成完不成任务关你屁事。”贺苏宁嘴硬,但往海威身边一靠的模样还是活脱脱的小鸟伊人般的可爱,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了几下,正想开口,只听海威说:“苏宁,你大姐苏杭是个好人,她得有个好的归宿,不能整天一个人独来独往了。”

贺苏宁杏眼圆睁:“对了,我的海大老板,刚才你不说找我大姐有事吗,到底什么事?”她看海威不正面回答,就捏住海威的鼻子问:“嘿,说实话,你不是专程来追求我的大主播姐姐的吧?”

海威想说是想追求的,但他不敢,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自己还不配,最起码现在不配。在他眼里,像贺苏杭这样的女人,一定得嫁给各方面都是佼佼者的男人。他行吗?不行。一没有学问,二没有出色的长相。但他暗自发誓:这辈子都会为贺苏杭保佑的,出钱出力,在所不惜!

海威的心,贺苏宁似懂非懂,但她完全可以认定:海威非常喜欢大姐苏杭。

这天晚上,海威的确原定在国际饭店同外商谈判的,只是牵线人来克远讲外商有要事,谈判改期。他还隐约感到,这个外商的所谓要事,似乎与贺苏杭有关。很简单,因为与贺苏杭有关,海威便神差鬼使地早早来到电视台。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沾着贺苏杭的信息,都会刺激他的神经,都会使他兴奋不已。这就是爱吗?!

海威讲的来克远是贺家二女儿苏越的丈夫,江苏南通人,此人三十七八岁,中等个头,现任大河银行副行长,金融学家中的少壮派,属于斯文一脉。人们的印象中,他头顶部头发有些稀疏,却打理得规规矩矩,似乎一年四季都是西装笔挺,白衬衫白得扎眼,说话慢条斯理,有板有眼,逻辑性很强,很有说服力。虽说他和海威是工作交往当中的朋友,而海威视他为知己,非常尊重他,也非常想亲近他。所以,凡是他提出的问题,海威都会认真对待,诚信有加。

海威从小亲娘死得早,后娘只对她自己生的孩子好,所以,海威仅在东北读了三年小学,就开始在社会上满世界地混,摸爬滚打下来,他不仅没有学坏,反而浑身的英雄气概,豪侠仗义,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也可以倾家荡产。当初,林媛媛就是在他英雄救美之后,深深地爱上了他,不顾身为省里高官的父母反对,甚至不惜断绝家庭关系,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林嫒媛却死在月子里。为此,他痛不欲生,发誓永不再娶。但林媛媛临终有话:“海威,你如果爱我,就一定要尽快娶个好女人。”

一晃林媛媛去世十年了。海威遇到过不少女人,谁也不及林媛媛。然而,自从他认识了贺苏杭,他断定:贺苏杭是同林媛媛一样的好女人。他为此心潮澎湃,却又伤感自卑。他安慰自己:做一名贺苏杭的忠实观众,总是可以的吧!

贺苏宁在休息大厅采访荣毅台长。海威在心里研究贺苏宁:无论内在气质,还是外在表现,她怎么就与大姐苏杭有那么大的差别呢?

距离《黄金时间》直播结束还有一刻钟。来克远西装革履,白衬衫照例白得扎眼,头发照例整齐规矩,金丝边眼镜衬托着白白净净的脸,越发显得文质彬彬,一看就晓得是某个领域的专家学者,所以,他通过大厅门卫时,值岗的保安也礼貌了许多。

来克远一进休息厅便朝海威迎过去。其实,海威的注意力并没有在来克远身上,而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跟来克远一同进来的男人,此人五十岁上下,中上个头儿,亚白色比基尼老板裤,红白花相间的小翻领T恤,右胳膊上搭了一件米色夹克,浅棕色老板鞋,一身的轻松惬意,那副银丝架眼镜精致地道,拔升气质,彰显品位。最抢眼的是他怀中那束百合花!一眼断定:此人非凡人,更非俗人。

不等海威将目光收回来,来克远介绍道:“这位是法兰西(华盛)国际投资贸易集团总裁沈岁亭先生,他这次回国的主要目的是考察投资环境和投资项目,也就是原打算今晚在国际饭店与你洽谈合作的客人。”海威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马上舒展开了,礼节性地握手问好,不知怎么的,竟冒出一句:“我是个粗人。”

这时,贺苏宁对荣毅台长的采访结束,她冲着来克远叫了声“姐夫”,又跟海威点点头,有陌生人在场,她借故整理稿子,便独自到休息厅的一角。心说:怎么都来了?

贺苏宁当然不清楚他们来干吗,就连海威也不清楚。

来克远倒是沉得住,除了介绍沈岁亭的身份和回国目的,只讲他与沈先生在国外认识,两人一见如故:“每一次出国考察,我都会拜见沈先生的,他不仅学识渊博,才高八斗,而且思维敏捷,思路清晰。关键是他这个人重情重义,诚实守信。”

“哪里,哪里,”沈岁亭一派儒商大家的风范:“道不同,则不同谋嘛,我们之所以能够默契,是因为你想发展你的事业,我想让我的事业得到发展。就是这样。”

海威对于沈岁亭的话没有在心,令他在心的是沈岁亭右手边茶几上那束高洁清雅的香水百合。百合花的诱人香味早已沁透了他的心脾,他似乎有了某种预感,不由得一阵慌乱。

沈岁亭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露出些许急不可待的神情,只是瞬间的变化,又恢复了成熟稳健、大智若愚。

“快了,马上就到结束时间。”来克远与沈岁亭目光相对,以示安慰。

“你们有事啊,那,那……我先告辞了。”海威起身要走。

“我看这样吧,”来克远说:“沈先生既然是我的好朋友,海威也不是外人,待会儿如果顺利的话,不妨大家一起吃顿饭吧。”他有些歉意地对海威说:“我担心没有把握,到头来不大好收场,都是有头有脸的,挺不好意思的。所以,事先也就没有跟你明讲。”

“什么事嘛,搞得神神秘秘的。”海威说。

“噢,是这样的。”沈岁亭说:“我非常欣赏苏杭小姐,特别请来行长引见引见,想跟苏杭小姐交个朋友。其实,我心里也在打鼓,还不晓得人家苏杭小姐肯不肯赏光呢。”

海威的一句:“原来如此。”说不准内心深处是什么滋味,反正,挺不是滋味的。

原来,沈岁亭第一次看到《黄金时间》的主播苏杭时,就被她牢牢地吸引住了,怎么看都像他的初恋情人花香凝。为此,他连续几天彻夜难眠。花香凝,苏杭,这两个女人走马灯似的占据了他的整个思维,搞得他根本无法正常做事。

当年,两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在花丛中嬉戏,江南二月的桃花春雨打湿了花香凝的白纱巾,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一前一后的搭在肩上,随着跑动有节奏地弹跳出宽窄不同的幅度,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响亮,脸颊红彤彤的,像春日的桃花,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儿,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的红唇玉齿,怎么看都那么与众不同,洋味十足。听她的声音,更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韵味,什么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都会使人觉得舒肝舒肺舒胆舒心的。她的绣品技能虽不是名师传授,单凭悟性,照样能把花儿绣出烂漫,能让蝴蝶翩翩起舞,能使鱼儿在水中游动。她是天底下最美丽最聪慧最贤淑的女人,所以,她在沈岁亭心里,长久地安营扎寨。

哪怕是再也没有了她的音讯,沈岁亭依然无法接纳别的女人,独来独往几十年,至今依旧独赏月儿圆。

贺苏杭的出现,着实掀起沈岁亭心中久违的波澜,就像他当年追求花香凝一样,急不可待,坐卧不安。最直接的解释,贺苏杭酷似花香凝,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他在胸前划着十字,祈祷上帝赐给他勇气,赐给他福分。今生今世虽然无缘与花香凝百年好合,甚至天各一天,杳无音讯,就让贺苏杭的出现替代花香凝吧,贺苏杭就是初恋情人花香凝的化身。

沈岁亭向来克远打听贺苏杭的情况,没想到来克远竟是贺苏杭的妹夫,说她人品好,性格好,知书达理,且目前独身,追求者如云。

“天助我也。”沈岁亭摩拳擦掌,连声说:“独身好,独身好啊。”他当即请求道:“如果来行长不介意,就有劳您的大驾,帮我追求苏杭小姐。只要你能牵牵线,相信我有能力追到她的。”

于是,来克远就将沈岁亭带到了电视台。

终于,当晚《黄金时间》现场直播结束的时间到了。首先坐不住的是海威,接着才是沈岁亭、贺苏宁、来克远,人们将目光聚焦在一号演播大厅的出口。

《黄金时间》开始滚动栏目的片尾字幕。

荣毅台长特别高兴,笑得很真诚,声音提得很高,一号演播大厅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能听见:“同志们辛苦啦,我谢谢大家。今晚的直播内容丰富,信息量大,剪辑流畅,制作精良,播出效果上乘啊。尤其是苏杭的主持,更是紧扣主题,点评恰到好处,充分显示出我们大台的水平。可以毫不夸张地讲,苏杭是我们《黄金时间》栏目的黄金招牌,收视率还会提高的。”

灯光师大老刘开始收光,他问:“荣台,明天中午您给大家设宴庆功的事不会忘了吧?”

“单纯的吃顿饭不能算庆功,要给大家加发奖金。”音响师王冲说。

“我一向说到做到。”荣毅台长强调说:“能不能加发奖金,你们苏杭主任的量化管理实施方案中清清楚楚,我坚决支持她的工作。”

摄像师乔智没有关机,他把特写镜头推在贺苏杭脸上,可以清楚看到,播出结束的信号传过来那一刻,贺苏杭的状态还停留在与观众交流的感觉上,直到荣毅台长把称赞的话讲完,她才收拾稿件,摘下耳麦。

栏目主编顾菡递给贺苏杭一瓶矿泉水,女人味儿十足的声音提醒道:“苏杭,现场直播挺累人的,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每天都这样辛苦,当心身体会吃不消的。”她虽说比贺苏杭大不了两岁,却总是像大姐一样关心贺苏杭,两人关系融洽,亲如姐妹。她性格沉静矜持,就像家乡的茉莉花。她虽不善表达不喜欢张扬,却有较高的文化素养,文字功底更是台里的一把刷子。而且爱岗敬业,比她年长年少的都尊重她。她的婚姻不幸,第一任丈夫另寻新欢,带上她的儿子轻轻地甩甩手就走了。第二任丈夫好酒好烟好色,整天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她受不了,主动提出分手,反被打得一塌糊涂。婚是离了,可她那位不是东西的丈夫依然赖在家里,说他没地儿住,只能住这里,她也拿他没办法。听说有个叫“眼镜儿”的男人很疼她,她也为此看到了生活的阳光。

贺苏杭无心问及别人的私生活,而对顾菡就不同了。顾菡有没有男人疼她,有什么样的男人疼她,贺苏杭心中有数。

她觉得顾菡不错,佩服她的工作,敬重她的为人,更同情她的遭遇。

乔智终于将推向贺苏杭的特写镜头拉了回来,关机器,收架子,一切都是轻车熟路。他的心情不好,还在为播出前人们议论贺苏杭那些闲话而郁闷。他认为,贺苏杭的品行人格都没有任何问题,因为贺苏杭那双眼睛是干干净净的,她的心灵也一样是干干净净的。这是他所能观察到的。

贺苏杭正准备离开一号演播大厅,被荣毅台长叫住,说是有些工作上的事需要商量一下。

乔智走近切换台,想跟巴日丹说几句话,没想到被巴日丹的一声吼,吓了一个趔趄。

“你以为你是谁呀,什么东西!”巴日丹对着话筒叫道:“谁的钱都敢花,谁的女人都敢睡,我还一直拿你当宝贝,见你妈的鬼去吧!”说罢,她把电话撂了,满脸通红。

“巴日丹,你跟谁发火呢?”乔智一头雾水。

“谁?还有谁?就是马欢那个混蛋。这年头还让不让人活了,台里节目改革搞得这么紧张,《黄金时间》天天要求收视率,一个月下来挣不到三桃俩枣,还得听这个吆喝,听那个说三道四的。”她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名义上发泄自己的不碾,实际上连那几个风言风语议论贺苏杭的一并捎带上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巴日丹说的马欢正是她的男朋友,快四十岁了,还整天跟二十岁似的,雄激素旺盛得难以招架,见了漂亮女人恨不得盯到人家骨头缝里,临了,还不忘了评头论足一番,以此来显摆他对女人的了解,他欣赏女人的品位。谁都晓得马欢的德性,好女人,好钱财,天不怕地不怕,可谁都不敢惹他,惹了他不是现报现的给你来一招,就是弄得你整天想躲他都躲不掉。他干吗这么牛气?有背景呗。要不然,他只要在大河市水产品批发市场跺跺脚,连犄角旮旯都得颤三颤的。如今,全市最大规模的水产品批发市场姓马。

马欢说过,他看上巴日丹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因为她有个性。他之所以跟巴日丹在一起同居了两三年,一会儿扮猫一会儿扮狗的,是因为他们俩狗皮袜子没反正,彼此彼此。他就是喜欢巴日丹的野性。喜欢归喜欢,他马欢可以喜新不厌旧,所以,明的暗的玩过多少女人,巴日丹不晓得,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凭着巴日丹的性格,八百个马欢也被她踹到地沟里去了,可就这一个马欢她对付不了。她不光欣赏马欢特有的帅气,更欣赏马欢的野性。可她偏偏做不到任马由缰,只得天天生不完的闲气,所以,只说分手,就是狠不下心。

乔智晓得劝不了巴日丹,收拾完家伙儿刚要离开,又听见巴日丹在电话里发火,只是声调比刚才低了好多,说话内容还是责怪马欢不该这样,也不该那样。没说几句,巴日丹的火已经不那么烧人了。谁知,轰的一下,巴日丹的火又被点燃。乔智摇了摇头:“巴日丹,你可得悠着点,待会儿要是肺炸开,还得给你叫救护车呢。”

巴日丹冲着乔智叫道:“去你的,只会跟我耍嘴皮子,在那些胡说八道的人面前,你怎么哑巴了?亏你还是个大男人呢,一点正义感都没有。”一转脸,发现演播厅大门敞开,门外人群中站着一位手捧百合花的男士,她便冲着乔智扮了个鬼睑儿:“嗬,看见了吧,现如今还真有这么温文尔雅的绅士呢,我还以为好男人都死光了。”乔智显然对巴日丹的话不敢苟同,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脖子伸缩了一下。

这时,荣毅台长和贺苏杭朝切换台这边来了。荣毅兴致勃勃地说:“苏杭啊,你尽快把咱俩商量的改革措施整理出来,尽快提交台长办公会研究一下,估计不会有问题。我的意思以你们新闻中心为榜样,在全台迅速推广改革方案,因才施岗,目标量化,抓两头,重奖重罚,促中间,整体推进,重塑职工队伍形象。我就不信,我们台不会有更大的发展。”

音响师王冲放了一首当下流行的歌曲《走进新时代》,一高兴,他跟着唱上了。刚唱了一句,他便吼了一嗓子,问谁请吃夜宵。冉东方说他请。

“姐——”贺苏宁发觉荣毅台长没完没了,她有些耐不住,径直进了演播厅。

“苏杭,你这个妹不简单啊。”荣毅说:“别看她年纪轻轻的,可提出的问题不能小看了,不仅一针见血,直击要害,而且提问题的方式也非同一般,连我回答起来都得费脑筋的。”

“哎,这就对了。”贺苏宁挽住了大姐的胳膊,靠在她的肩膀上,得意洋洋地说:“算荣台有眼光。您说,我这个当妹妹的都这么让您费脑筋,而我大姐可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您可不要小瞧她哟。”

“看谁能把你当哑巴给卖掉。”贺苏杭在妹妹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就说让荣台早些回去休息。

荣毅走了。贺苏宁在大姐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贺苏杭警觉的目光没敢往演播厅外看,脸却一下子通红:“这个来克远,搞什么啊?”

灯光师大老刘吆喝着:“熄灯了,熄灯了,都回去休息吧。”

话音落,一号演播大厅瞬间暗了下来,仅留下一盏照明灯。

贺苏杭原地未动。乔智问贺苏杭为什么还不走?巴日丹说乔智大脑进水了,没看见有人等着给贺苏杭送花嘛。乔智说,他知道有人要送花,收不收是苏杭自己的事,但总不能躲着不出去吧。贺苏杭拉起苏宁一起往外走,她的头始终低着,目光朝着地面,心跳得厉害,近乎是狂乱的跳动着。

“苏杭——”来克远和海威同时叫了一声。贺苏杭停下脚步,有意侧转着脸不看沈岁亭。

“克远让我在帝都国贸的香水湾订了台,想请大家一起聊聊天。”海威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说,口齿结结巴巴。

“聊什么天嘛,我姐累了。”贺苏宁拉起大姐就要走。

“苏杭,怎么,我们的当家花旦不会连我这个妹夫都不理睬吧。”来克远的语气郑重其事:“我晓得你非常忙,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他示意沈岁亭走近些,又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沈先生是我的好朋友……”

“沈先生是从法国来的大老板,他特有钱。”海威故意把“钱”字说得很重,因为他了解贺苏杭最反感什么,本意是想搅黄了这件事,没想到被贺苏宁当头击一棒:“人家沈先生有没有钱关你什么事啊!”她一下子就能猜到海威心里,但她也不大愿意姐姐跟这么一个小老头儿有什么瓜葛,所以左也不是,右也不妥,心如乱麻,便狠狠地剜了海威一眼,又剜了一眼来克远。

贺苏杭一向尊重来克远,所以,耐着性子听从来克远的安排。一路上沈岁亭的话少到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只说了句:“我想跟苏杭小姐交个朋友。”再也没有下文。还是来克远提醒道:“沈先生,把花送给苏杭吧。”这才意识到香水百合还在他自己怀里。贺苏杭接过百合花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到心口。

就这样,在来克远的撮合下,一场不明真相的父女恋情在香水百合的浓浓迷雾中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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