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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独来独往 作者:蔡越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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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花香凝憔悴了许多。 苏杭就是亲生女儿的猜想把她折磨得够呛。她一次又一次站在窗口,凝望着夜色笼罩下的电视台,什么人通过什么途径,将童家浜的小木船与这座现代化媒体联系起来的?她决定立即返回江南,探访究竟。 一大早,花香凝的决定令童宁宁瞠目结舌,一脸不解。 “你想问我到底来干什么,是吗?”花香凝早料到童宁宁会有想法,就说:“我的意见很明白,必须马上回江南。”她看童宁宁没有收拾东西的意思,又说:“童宁宁,导师也不忍心挫伤你的积极性,我看这样好了,如果实在不想跟我回去呢,你就先在这里调研,我去去就回。你看可以吗?” 童宁宁想问个究竟,一出口说的都是乡音。 花香凝像母亲疼爱女儿一样,将双手搭在童宁宁的双肩:“宁宁,我们不是讲好的嘛,一律讲普通话的。” “晓得了。”童宁宁吐了吐舌头:“噢,童宁宁记住了。” 她满眼疑惑满眼渴望:“导师,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决定返回呢?是学校有急事?是您家里有急事?还是您个人有急事?” 花香凝没有回答。她心潮逐浪翻滚,默默地收拾东西,收拾自己,而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直在眼前摇晃,耳畔回荡着细若游丝的婴儿哭泣声……她穿好衣服,将粉色纱巾打了个蝴蝶结,看似随意地缠绕在脖颈上,效果则是精致的魅力。 就在她弯腰拎包的一刹那,身子不由得晃了两下,险些晕倒。 童宁宁眼明手快将她扶住,一脸焦急地说:“导师,您怎么了?您一定有重要事情的,还是我陪您一块回去好了。您的样子蛮吓人的,让您一个人走,我肯定放心不下的啊。” “也好。”花香凝吩咐童宁宁赶紧收拾东西,说马上去飞机场还来得及的,她的语气语调,都像是母亲对女儿的那种亲切。其实,花香凝自从晓得童宁宁的家在童家浜,就对童宁宁格外的关心,格外的疼爱,使得不少人误以为她俩是一对母女。为此,童宁宁的父母对花香凝格外敬重。只是花香凝的心事无人知晓。 童宁宁的家就是花香凝遗弃亲生女儿的那个童家浜。自打那只小木船承载了那遗弃的生命,花香凝再也没有去过童家浜,不敢想起童家浜,不敢看见小木船。那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飞机正点起航。 花香凝透过舷窗往下看,被绿色掩映下的大河市像画一样的美丽,像森林一样的生机勃发,也像梦一样的牵着她的魂。 高高耸立的电视发射塔依稀可辨,苏杭,你过得好吗? “导师,”童宁宁与花香凝并排坐着,她一直握着导师的手,搞不懂导师为什么热泪滚滚,掏出纸巾为导师擦去泪水,谁知,成串的泪珠总也擦不完。她不晓得怎么做才能安慰导师,就把头靠在导师的肩膀上。 “宁宁——”花香凝轻轻地唤了一声,童宁宁意识到自己也泪眼噱咙了,她干笑了一下:“导师,您闭目休息一会儿吧。我担心您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你阿爸阿妈都好吧?”花香凝问。 “好啊,他们都蛮好的,常跟我讲起您呢。” “回去以后,我要专程拜访他们。”花香凝的表情像是执行重要任务的军人一样的肃穆。 “是嘛。”童宁宁一下子来了精神:“我们童家浜真是今非昔比,已经改为童家镇了。渔民们家家户户小洋楼,楼上楼下窗明几净,家具陈设洋味十足,很能跟欧洲民居媲美呢。他们都装有电视卫星接收器,手机传呼机,城里人有什么,他们就有什么的。要是进城去,小伙子们清一色的雅马哈大摩托,好威风的。”她从如数家珍般的滔滔不绝中获得的自豪感,令她兴奋不已。 花香凝脑海里定格的,只有那幅画面:小木船在风雨中飘摇…… 的确,童家浜就像画家笔下的杰作,青山绿水,山水远近各不同,青石铺路,曲径通幽,洋楼庭院,现代典雅。只有那静静绽放的紫藤花,延续着往日的风景,也是久违的风景。花香凝牵着童宁宁的手走在小街上,眼里是往日的风景,久违的风景。现代的风景跟她不搭界的,她寻的不是现代的风景,而是那一抹残存的记忆。 “这就是花教授吧。”老远,童爸爸就伸出古铜色的双手迎过来。花香凝疾步迎过去:“您好,我是花香凝。” “阿爸,我阿妈呢?”童宁宁问。 “她呀,听说花教授要来,高兴得杀鸭宰鹅,烧鱼汤,炖排骨,再不晓得做什么好了。”童爸爸笑得朴实,笑得朴素,笑得真诚。 一走进童家小院,花香凝就冲着里边喊道:“童妈妈,花香凝给您添麻烦了。”惊得鸡鸭鹅比着叫唤,犹如欢迎客人的歌声。 童妈妈笑着迎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扯平衣服,手脚麻利可见一斑,她拉起花香凝的手连声说:“不麻烦,不麻烦。”她有颗牙齿脱落,说话有些跑风,头发近乎全白,但盘在脑后的发髻梳理得光光的,没有一丝乱发,一看就是个讲究人。她搬来一把竹椅请花香凝坐下:“花教授常年辛苦,难得来家里的,我和他阿爸都好高兴。我们这里是小地方,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我烧些鱼汤,给花教授补补身子好了。” 花香凝说了一些感谢的话,相互寒暄几句,她便直奔主题:“童妈妈,我晓得您是童家浜的老人,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这里的。我今天来想跟您打听个人,您看您晓得吧?” “宁宁她阿爸——”童妈妈冲着另一间屋叫了一声,她一脸朴素的笑容对花香凝说:“还是把他叫过来好了,他平日里总往渔市跑的,认识的人多,兴许他会晓得的。我不大出家门的,只晓得在家里烧饭,认识不了几个人。” 童爸爸应声过来,童宁宁紧跟着阿爸,就像一位可爱的公主,娇声娇气地腻在爸爸身边一步都不愿离开。 “童爸爸,我想跟您打听个人。”花香凝眉头紧蹙,悠然神往,唯恐遗漏掉某个细节:“三十三年前,有一位以摇橹为生的黄阿婆经常到童家浜来的,叫卖一些瓜果蔬菜,针线绣品。她蛮漂亮也蛮干净的,会唱好多吴歌,像《十二月花》、《茶娘》、《小河弯弯》等等,她好像跟童家浜谁家有亲戚的,常将小木船靠在一边,她一个人到岸上来,夜里很晚才离开。第二天—早,人们又会听到她的吴歌声,又能听到她的叫卖声……” 童宁宁搞不懂导师为什么对这些陈年往事这么在心,她又看见了导师的满眼热泪。童妈妈若有所思,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个年代:“是有这么个人的。当年,我还是个大姑娘,常买她的绣花线。”她看了一眼童爸爸,露出蛮甜蜜的笑容,又说:“在童家浜,我算是搞对象比较晚的,宁宁她阿爸追求我时,我刚刚从英国读书回来,周岁二十六,他虚岁二十二,表面上看,我们俩似乎不大般配的,但我们一见钟情,谁也离不开谁。一开始,我阿爸不讲话不表态,以示他的不满。阿妈倒是蛮开明的,说我是读洋书读多了,要浪漫就浪漫好了,只要我开开心心的,她没有意见。就这样,我和宁宁他阿爸幸福地走到了一起,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 “阿妈,花教授打听的是黄阿婆,又没有问你怎么跟阿爸搞对象的。”童宁宁又腻到妈妈身旁。 “我晓得的。”童妈妈说:“讲的就是黄阿婆嘛。那时,童家浜绣品最出色的当属郝家四姐妹,我常去跟她们学活儿。黄阿婆隔三差五的给她们送去绣花针线,她们关系好得像一家人,所以,只要能找到郝家四姐妹,就一定会晓得黄阿婆的。” 她的声音突然失去亮色:“年头这么久了,郝家四姐妹也早都离开了童家浜,我也不晓得能不能找得到黄阿婆。” “花教授。”童爸爸终于忍不住地问:“您着急找黄阿婆做什么?” “郝家四姐妹中的大姐就是我的奶娘,也是我家的绣娘。” 花香凝依然泪流不止:“三十三年前,我从家里偷跑出来,在童家浜生下一个女儿……亲眼看着奶娘将那个弱小的生命丢弃在黄阿婆的小木船上……后来,奶娘去世了……” “您为什么把女儿丢掉?您没有寻找过女儿吗?”童宁宁问。 花香凝摇了摇头。 “原来如此。”童宁宁一脸的不满意:“导师,您或许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把女儿丢掉,但我可以断言,您心里一天也没有宁静过的。” 花香凝点了点头。 童爸爸忽然想起来了,有个弯腰驼背的,总是一个人颤颤巍巍地到渔市买鱼的黄阿婆,会不会就是花教授要找的人呢?于是他说:“不敢肯定,但有必要去打听一下的。” 果真,已经风烛残年的黄阿婆,还真是当年那个会唱吴歌会摇橹叫卖的黄阿婆。时过境迁,黄阿婆好像什么都不大想得起来了,只是讲杭州的一个男人抱走了弃婴……后来……就不大清楚了。这条线索,还是让花香凝看到了曙光。 花香凝初步断定,苏杭就是她的亲生女儿。于是,她决定速返大河市。 大河市的夜晚依然灯火通明,灿烂多姿。此时,花香凝眼中的电视发射塔像是一位青春勃发的妙龄少女,亭亭玉立,光彩照人,更像是苏杭的化身,融入了亲情,融入了渴望。童宁宁无心观夜景,默默地观察导师,只想读懂导师的心情,感应导师的心灵。 她们重新回到大河大酒店,所住的房间正对着电视台,站在窗口就能将电视台尽收眼底,尽收心底。当晚的《黄金时间》正在直播。花香凝坐立不安,一路上所下的决心就要付之行动,她却没有了主意。 “导师,”童宁宁试探着说:“我非常理解您此时此刻的心情。您看这样好吗,我先去电视台问一问苏杭的情况,如果与我们所掌握的基本吻合的话,您再去见她也不迟的。万一苏杭不是您要找的女儿,您和苏杭都会蛮尴尬的。您说是吧?” “不!”花香凝咬了咬下嘴唇,又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说:“我有心灵感应,这个苏杭就是我的女儿,我一定要去见她的。现在我之所以迈不动腿,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一时不晓得应该如何开口。”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心急火燎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一阵春风吹进窗口,风中裹挟着泥土的芳香,也裹挟着月季花的芳香,她的情绪稳定了许多,涨红的脸颊像花儿一样的美丽,也像花儿一样的可人。童宁宁讲,导师现在的样子跟苏杭更像母女俩,是给人以信心的语气。花香凝仍在犹豫不决。 “要讲吧,的确蛮难为情的。”童宁宁说:“三十三年不曾谋面,突然冒出个妈妈,放在谁身上都会感到唐突,也会觉得蛮残酷的。不过,现实就是这样的,既然您想认女儿,就得勇敢地面对。话又讲回来,如果苏杭真是您女儿,母女俩能够相见相认,从今往后,残酷的东西就会被幸福取而代之的,人生的幸福,或许真的从此开始了呢。”鼓励的话还在讲,她也没有把握,不晓得能不能帮导师鼓起勇气。 花香凝站起来,走近电视机,仔仔细细地研究一番:“你看,苏杭的脸型,眼睛,鼻梁,都像我的,尤其是嘴巴,还有嘴角边的那颗黑痣,都与我的非常相似。只是我记不得了,她小时候有没有这颗痣。” “导师,”童宁宁打断了导师的话:“您那叫美人痣。我在一份资料上看到报道,美人痣有的是天生的,有的是后天生出来的。还记得您自己的美人痣出现在什么时候吗?” “很小的时候好像就有的。不过……美人痣应该不会遗传吧。”花香凝对着镜子看了看,又说:“宁宁,你不也讲一看苏杭就像是我的女儿吗。” “是啊,是讲过的。我讲的是像,又没有讲就是嘛。”童宁宁发觉这话又刺激了导师,就说:“苏杭是不是您的女儿,很快就会确定的。您也别太着急,干脆现在我就陪您就去见见苏杭好了。” 夜幕下,满院的月季花沐浴着春风春雨。 花香凝在一号演播大厅外的休息厅等候,她的心随着“正在直播”的时钟显示屏一个劲地狂跳。童宁宁握着导师的手,发觉手心里都是汗,便掏出纸巾帮她擦干。眼看《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就要结束,花香凝忽然提出要童宁宁回避一下,她说:“宁宁,今天这种场面还是我一个人面对好了,我独自酿就的苦酒,就让我独自品尝它的味道,你先回酒店去吧。” 童宁宁了解导师的个性,一旦她决定的事情,往往没有可以再商量的余地。她什么话也没讲,只是用眼神给导师以鼓励,给导师以信心。 童宁宁走了,花香凝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却总也无法平静。休息厅一角的电视屏幕超大超宽,苏杭的形象更加生动真实,活灵活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泪水不由得顺着眼角淌下来:女儿,真的是你吗?妈妈来看你了! 《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终于结束。有人将一号演播大厅大门拉开,可以看到里边的工作人员忙碌的身影。花香凝征得值班人员同意,在靠近一号演播大厅最近的地方等待苏杭。 切换导演巴日丹的情绪不错,哼着曲子唱起草原牧歌。摄像师乔智换了一件蓝色的T恤,鲜艳得扎眼,很容易使人想起大海蓝天的辽阔与深邃。他吹着口哨给巴日丹伴奏和声,一副声情并茂的样子。音响师王冲,美工冉东方,灯光师大老刘,还有制片小汤,统筹张强,一线记者伍子,都显得颇有兴趣,哼曲的,吆喝着问上哪里吃夜宵的,一声接一声的热闹。还是大老刘的嗓门高:“苏杭,你注意到了没有,今天的光布得特棒。我瞄了一眼播出效果,饱和度恰到好处,顶光、面光、侧逆光都简直舒服极了,你那张脸美丽得没办法用言语形容,真叫好看。” “行了,大老刘。”音响师王冲习惯地弹了一下手指:“播出效果好是大家齐心协力的功劳,别总是显摆自己多有能耐的,成不?” 贺苏杭始终微笑着,收拾稿子,摘下耳麦:“谢谢诸位!台里把主任奖励基金发下来了,我打算今晚破例,请大家集体吃夜宵。你们听好了,谁也不许请假的。” “好哇!”音响师王冲说:“苏杭请大家吃夜宵,哪有要请假的理由啊。”他将嗓门猛地往上一提:“弟兄们,动作快点,收工啦,跟主任一起吃夜宵去。” “苏杭,你看。”巴日丹往一边指了指,说顾菡仿佛有心事。只见顾菡那身得体的淡黄色套服,紧裹着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段,静静地倚在桌子边,大家的热闹,她似乎无动于衷,似乎身处另一种境界,不管这边发生什么事,都与她没多大关系似的。 “顾菡——”贺苏杭连叫两声,顾菡这才反应过来,问还有什么任务。巴日丹说让她一起吃夜宵,顾菡的表情有心事的,但还是愿意跟大家在一起。 一帮年轻人说着笑着唱着吆喝着,浩浩荡荡走出一号演播大厅,准备开到帝都国贸的香水湾放松一下。 “苏杭——”花香凝的声音很谨慎,也很坚定。人们一下子将目光盯向花香凝,是审视的目光,是疑惑的目光,更是惊讶的目光。 “苏杭,她是谁呀?”乔智小声问。 “嘿,苏杭,你发觉没有,你们俩长得像亲姐妹。”巴日丹说。 “您是叫我吗?”贺苏杭冲着花香凝礼貌地问。 花香凝的笑容是制造出来的,是逼迫自己笑出来的,说话的声音也好像不是她的,是从遥远的地方拽过来的,她说:“对不起大家了,今天晚上,我想单独占用苏杭一会儿时间。你们看可以吗?” “可以的。苏杭有事,我们各回各家吧。”顾菡说。 “好吧,我一向讲话算数的,请大家吃夜宵改在明天晚上好了,还请大家多多包涵。”贺苏杭歉意地说,是招牌式的微笑。 同事们议论着走远了。 贺苏杭也觉得纳闷,眼前这个女人怎么跟自己这么相像呢? 花香凝心里明白,今天的话题绝非一两句话就能讲得清楚的,于是她说:“想必你等得很久了,到这么晚还没有吃东西。这样好了,我肚子也饿了,不妨找个地方我们边吃边聊。你看可以吗?” 贺苏杭把花香凝带到帝都国贸的西餐厅,叫了两份法式快餐,面对面地坐下来。 花香凝借着柔和的灯光,讲述她撕心裂肺的故事,最终泣不成声。 说来也怪,贺苏杭一向心肠最软也最富有同情心,今天却搞不懂自己是什么心理,面对声称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女人,随她怎么哭诉,自始至终没有一句劝慰的话。临了,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您要找的女儿。我有父亲贺青山母亲楚美娟,我是他们最疼爱的孩子。我希望今天的事,到此为止。”说罢,她起身走了,头也不回,踩击地面时制造出来的噪声,像击鼓时擂起的重低音,一下一下地敲击心灵,是抑制宣泄的姿态。 望着苏杭离去的背影,花香凝的心欲裂欲碎欲焚,却欲哭无泪。 贺苏杭走出帝都国贸,顺着迎宾大道没走多远,突然掩面而泣。从见到花香凝的那一刻,她就断定自己跟这个女人一定有瓜葛!她把心一横:这个女人,坚决不认! 这时,海威驾着三菱越野吉普沿迎宾大道往市区方向行驶,发现贺苏杭便来了个急刹车:“苏杭,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走夜路,多危险啊,快上车吧。” 贺苏杭摆了摆手,说她就想一个人走走。 海威把车停靠在一边,跳了下来:“噢,你哭了,谁欺负你了?” “你走吧,谁也没有欺负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而已。”贺苏杭努力压抑着的委屈在胸中鼓荡。 “苏杭,我……”海威的笨拙透出了一片真诚:“你可别多想啊,我就想把你送回家,这样安全。” 贺苏杭执意要自己走,坚决不坐海威的车子。海威发急了:“我真的就想把你送回家!你一天到晚这么辛苦,我就想帮你做点什么。不行吗?再说了,你的女儿妮妮肯定盼你早点回家呢,观众也不希望看见一个筋疲力尽眼红肿的主播苏杭!” 贺苏杭被触动了,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别,别……我就见不得女人哭,尤其是你!”海威抓耳挠腮,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赶紧擦干眼泪,你女儿妮妮也不喜欢妈妈哭吧。”他拉开右边的车门,想扶苏杭上车,但伸出的手,还是缩了回来:“你小心点,别碰着头。” 海威发动车时,下意识地侧脸看了一眼苏杭,心说,这女人生气时也能如此楚楚动人,令人爱怜。他有些慌乱了,本想踩油门加速,却一脚踩上了刹车,两人的身子猛然前倾,又猛然退了回来。他歉意地笑了笑,笑得很腼腆,笑得很厚道,也笑得很自然。贺苏杭还以苦涩的微笑,不声不响。海威说:“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就像观音菩萨那样慈祥。” 三菱越野穿过市区地下隧道,眼看到了市中心。 贺苏杭的家住在闹市区,也是大河市老城区。这里的房屋大都是五十年代前苏联人造的,属于欧洲民居风格,三层小楼,青砖墙,红瓦顶,白色木格窗。只是年头久了,大多数白色木格窗早已斑驳得不成样子,人们根据当地习惯,将颜色改成深绿或深棕。只有贺苏杭家的木格窗仍然保留着原来的模样,自得醒目,白得耀眼,白得与众不同。每到春暖花开季,万物复苏时,她家的窗台上都会有姹紫嫣红的时令花卉伸向窗外,构筑成一道别样风景,尤其是顺墙而攀的爬墙虎郁郁葱葱,形成一道绿色屏障,遮风挡雨,遮阳蔽日,令人惬意,令人流连。 其实,海威最先知道别样的白色木格窗,然后知道那里就是贺苏杭的家的。由此,他对贺苏杭越发刮目相看了,越发把她跟高贵典雅联系在一起,也越发觉得自己跟她的距离拉大了。 一路上,贺苏杭看着前方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凭直觉,她断定了与刚才那个女人的关系,心中升腾出的是怨是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亲近感。她希望在她的生命过程中根本没有这样的经历,更希望那个女人永远不再出现。 海威心里跟打鼓似的咚咚直跳,他猜到贺苏杭遇到了麻烦事,而且这麻烦事一定很沉,却不敢多问一句。他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湿乎乎的,是从心里急出的汗。 越野吉普刚在贺苏杭门前停下,贺苏宁猛地一下拉开车门,两声干笑是伴随着伸长的脖子发出来的,她故意盯着海威的脸,又将目光转向苏杭脸上,似乎心中有数了,于是她醋意大发:“我说呢,宋佳妮半夜三更哭着找妈妈,就是不见妈妈的影子呢。原来她的妈妈沐浴着春风春雨,畅游天地间去了。” 贺苏杭推开车门跳了下来,被贺苏宁叫住:“今天你们俩把话讲清楚,这么晚了,你们孤男寡女的是到哪里互诉衷肠去了呢,还是痛说革命家史去了呢?”海威刚想开口,贺苏宁指着他的鼻子:“可别跟我讲,你是恰巧碰上了我们的大主播苏杭小姐的,于是就请她搭上了你的顺风车,又于是,你就把她送了回来的。” “你讲的没错,是这样的。”贺苏杭说。 “嘿,鬼才相信你们的鬼话呢。”苏宁指着苏杭说:“看看你的桃花脸,再看看你的红桃眼,不做任何注解,就晓得你能在海大老板跟前有什么样的委屈。对不对?” “苏宁,你真是蛮不讲理。”海威猛地把车发动,气呼呼地又说:“贺苏宁,我郑重地跟你讲,你误解我也好,冤枉我也好,统统无所谓。但不能对你姐姐无礼!”他猛地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贺苏宁气得直跺脚,叫道:“海威,好你个鬼东西,去死吧!” 贺苏杭根本无心跟妹妹计较。这时,从那扇白色木格窗中传出妮妮的声音:“妈妈快上来,二姨妈快上来!”姐妹俩前后脚进了楼梯口,贺苏宁气呼呼的,不停地小嘟囔:“人家是谁呀,人家那么有名气呀,我是谁呀,我算老几呀……海威,你等着好了,我跟你没完,看你怎么着……” 贺苏杭准备推开家门的手停了下来,转回头说:“苏宁,你能不能消停下来,我够烦的了。” “嗬,你够烦的,我心里舒服极了,是吗?”贺苏宁的火气仍不小。 “你们俩进来吧,有什么话不能到屋里讲的。”楚美娟做了大半辈子的家庭主妇,她把门拉开,一脸和蔼,花白的头发更透着不尽的慈祥。 “妈妈,您也在啊。”贺苏杭这一声“妈妈”的轻唤,竟把自己给弄哭了。 “不仅老妈在,你老爸也在呢。”贺青山从卫生间出来,也是一脸和蔼,一脸慈祥。他五十二三岁,是大河市检察院副检察长。妮妮奶声奶气地喊着外公,便扑到外公的怀里,贺青山顺势把外孙女抱起来,对大女儿苏杭说:“今天下午妮妮发烧,郝阿婆没敢惊动你,就把我们都给叫来了。” “来,妮妮,让妈妈看看还烧不烧了。”贺苏杭用额头靠紧女儿的额头:“都是妈妈不好。” “妮妮不烧了。郝阿婆正在煮汤药,今晚再服一次就可以让她睡觉了。你也别太着急,小孩子好得快。”楚美娟说。 “嘿,这会儿想起妮妮了,她发高烧要找妈妈的时候你在干吗,你说呀?”贺苏宁的语气极富挑战性,目光毫不客气地盯着大姐。 “死丫头,你大姐怎么招惹你了,一回来你就没完没了。” 楚美娟给苏杭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跟妹妹一般见识。 “招惹我?她招惹我干吗。”贺苏宁翻眼看了看大姐,又说:“从小到大,她都是爸爸妈妈的乖女儿,遇事总让着妹妹们,多么懂得事理的好大姐呀。” “苏宁,你到底是怎么搞的,有完没完?”贺青山的声音透着威严。 “她整天跟我男朋友混在一起,不清不楚的,你说到底怎么了?”贺苏宁这句话是鼓起十足的勇气讲出来的,她晓得此话的分量,也晓得此话一出口,会在姐妹之间造成什么样的矛盾,但她还是要说的,不能眼看着海威从自己的手中给跑掉。 “乱讲话,你大姐是个正正派派的人,她怎么可能会跟你的男朋友不清不楚的。小孩子讲话不晓得分量,你明白你在讲什么吗?”楚美娟抡起巴掌在三女儿苏宁脸上拍了一下:“快,快跟你大姐道歉。” “道什么歉?你问一问,刚才是谁把她送回来的,又是谁跟海威哭诉委屈的,问她敢不敢实话实说?”贺苏宁眼里跳动着妒火。 “苏杭,有这事吗?”楚美娟很小心地问。 贺苏杭没做任何解释,推开卧室的门将自己锁进去。 “你们都看到了吧,她怎么好意思实话实说呢。”贺苏宁牢骚满腹,骂海威不是东西,骂他不该吃着碗里的还想占着锅里的,骂他不就是指那几个臭钱烧摆呗,骂他充其量是个暴发户,没多少品位,没多少知识。 “够了!”贺青山厉声道:“越讲越离谱,越讲越不像话。快去,看看郝阿婆把妮妮的药煮好了没有。” 贺青山把苏宁支到厨房去了,小声对老伴讲:“我看苏杭这孩子心事很重,恐怕不单单是海威的问题,或许工作上遇到了大麻烦。你这当妈的,多抽些时问陪她聊聊天,多开导开导她吧。” 楚美娟不以为然:“唉,能有什么大麻烦解决不了的,她那么聪明,人缘又好,我看不会的。她是不是真的看上了海威呢,要真是这样的话,俩女儿都想要海威,恐怕才是最大麻烦呢。”稍停片刻,她果断地说:“我看这样好了,如果苏杭的确也看上了海威,就得让苏宁退出来,把海威让给姐姐。苏宁还小,可以再物色的嘛。” “你呀!”贺青山说:“你以为搞对象是可以让来让去的啊?即便是苏杭也看上了海威,可不是我们叫苏宁退出的问题,而是要由人家海威在她们姐妹二人之间取其一的。” “不过,我是想……苏宁好说。”楚美娟的潜台词贺青山当然心照不宣,多少年来都是这样,凡遇到事情,两口子都会先替大女儿苏杭着想,默契到惊人的一致。这件事牵涉到婚姻大事,老两口首先想到大女儿苏杭,却是不一样的表情。 “你的心思我懂得的,婚姻大事非同一般,是由不得我们做主的啊。”贺青山说。 “依我看,海威倒是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也算得上成熟稳重。将来,无论苏杭还是苏宁嫁给他,估计都不会吃亏受罪的。”楚美娟说。 “看人不能光看外表。”贺青山平时进入工作状态时,就是这种目光炯炯神情专注的神态:“宋南方怎么样?当初你不也是讲他如何可靠,如何本分,如何晓得疼苏杭的嘛,不然,我还真不愿意把苏杭嫁给他呢。结果呢?说变就变,拍拍屁股就走人,带着别的女人到瑞士去生活了,你还能讲他如何晓得疼苏杭吗?所以,看人不能看外表的,宋南方就是例证。” 电话铃响了。 楚美娟一听正是宋南方从瑞士打来的,急忙堵住听筒:“说谁就是谁,宋南方要找苏杭,老头子,你说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叫苏杭接听嘛。”贺青山没好气地说。 贺苏杭从卧室出来显得已经平静多了,得知是宋南方的电话,她说不想接,转头又要回卧室,被楚美娟叫住:“女儿啊,人家大老远的给你打来电话,还是接一下比较好的。不然,他宋南方还以为咱多么不懂事理呢,你说是吧?”她把话筒塞给苏杭。 “妈妈,你接爸爸的电话吧。”妮妮两眼渴望,贺苏杭心一软,泪眼嚎咙地对着话筒:“有什么事你讲好了。”宋南方说,他最近特别想回国,因为他非常想念女儿妮妮,想念家人,更想念苏杭。他晓得他的做法极大地伤害了苏杭的感情,实在对不起。他之所以移情别恋,是想过普通人的日子,不想成为名人的影子,但是他错误地走出了一步,不仅伤害了苏杭,也伤害了现在的妻子。他决定和现在的妻子分手,重回苏杭身边,保证一辈子好好照顾苏杭和女儿妮妮。 “宋南方,你给我听好了,你的事与我和女儿妮妮都没有任何关系。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已经找到了疼爱我的人,很快就会结束独来独往的生活的。”贺苏杭挂断电话,将女儿妮妮搂在怀里。妮妮却喊着要找爸爸,要让爸爸快点回家,一把将二姨妈苏宁递过来的汤药打翻在地。 这时,宋南方又把电话打进来了。 贺苏宁冲着话筒火气十足:“好啊宋南方,你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啊,你以为这个家是旅馆呢。我姐还让你伤害的不够是吧?你又想怎么样,非得把她给气疯掉你才死心对吧?告诉你,有我在,你就别想来这个家为所欲为!” “不嘛,妮妮要找爸爸回来。”妮妮拿起话筒:“爸爸,你回来吧,妮妮生病发烧了,妮妮好乖的,不闹人,你快点回家吧,妮妮好想爸爸……” 楚美娟让苏杭把妮妮抱走,她接过话筒:“南方,你还是抽时间回来看看妮妮吧,妮妮很快就要上学前班了。” “妈妈,我很快就回去的。”宋南方说:“妈妈,您就帮我劝劝苏杭吧,我错了!请求她能给我改正错误的机会,我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再伤害苏杭的。妈妈,我晓得苏杭是在讲气话的,请您帮帮我吧!” 夜已经很深了,贺青山和楚美娟老两口从大女儿苏杭家里出来并没有马上回自己的家,而是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坐着,心里乱得麻团一样,很难理出头绪。夜空久违的繁星,倒是明亮的状态,乍暖还寒,一阵风吹来,楚美娟打了个寒战,贺青山将她揽在怀里,楚美娟连忙挣脱出来:“哎呀,老夫老妻的,让人家看见多不好意思嘛。”她嘴上这么讲,禁不住心里一股股热流涌动,眼睛一酸,将头靠在老伴的肩上:“青山,你觉得这辈子亏不亏?” “亏什么?”贺青山问。 “你这么有文化有地位,人又长得帅气,却娶了我这么个烂泥巴扶不上墙头的家庭妇女,没文化没工作,还比你年长好几岁的老鼻子老眼睛的丑老太太,你不觉得亏吗?”楚美娟说。 “你呀,是脑筋出问题了吧?不然怎么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贺青山又把她揽在怀里:“你别说,我还真是认认真真地想过,娶了你不仅不觉得亏,反而认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你没听人讲吗,家有近地和丑妻是两大宝啊。” 楚美娟抡起拳头轻轻地在老伴的胸前砸了两下:“鬼东西,总讲最好听的,你还真把我当成丑老太太了啊。”她幸福的笑容是从心田里荡漾出来的。 贺青山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认真,讲的是心里话。不过,到什么时候我也不会嫌你丑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行了,行了,跟你在一个锅里涮勺子大半辈子了,还不晓得你的德性啊。我只是心情不好,顺口问一问的,你还当真了呢。”楚美娟说:“太晚了,我们回去吧,虽说明天是礼拜天,但也不能生活得太没有规律吧,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健康是第一位的。” 两人沿着街心花园的曲径小道,穿过大片的月季花,一股股的芳香带着雨后初晴的潮气直往脸上扑,顿时,他俩的精神爽了许多,像年轻人那样手牵手相拥着往家走,谈的话题还是大女儿苏杭。楚美娟坚持她的态度,如果宋南方真心诚意悔改错误,倒希望苏杭能接受他。这样一来,夫妻俩破镜重圆,宋南方肯定会对苏杭更好的;海威还照样是苏宁的男朋友,姐妹俩不是就没有矛盾了嘛,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贺青山并不这么看。他说,宋南方表面朴实憨厚,其实城府很深,苏杭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能不声不响地就跟苏杭把婚离了,又跟别的女人结了婚,可见他办事老到,随心所欲。 目前,他只是拿现在的女人跟苏杭比,觉得还是苏杭更适合他,所以,他就能又跟现在的女人离婚,转回头要来找苏杭。 谁敢保证将来他能不再花心,不再变心。他断定宋南方不怎么可靠。至于两姐妹是不是都看上了海威,还有待于进一步观察,不可操之过急。 “你是对人家宋南方有成见。”楚美娟耿耿于怀:“我看宋南方不错,没有你讲的那么可怕。” 距离处在城市花园的家还有一段路,由于认识上的不一致。贺青山和楚美娟不再手牵手并排而行,而是贺青山在前,楚美娟在他身后跟随,大半辈子都是她随他,从来没有占过上风,这一点,她常常有些委屈。小女儿苏庆穿着舞蹈服站在大门口的花坛一侧,伸展双臂活动手指,像大雁展翅,似孔雀开屏。她是舞蹈学院的硕士研究生,专攻民族舞,兼修芭蕾,心中偶像是杨丽萍,因此《孔雀舞》也是她的看家绝活。看见爸爸妈妈回来了,她收住舞步:“爸爸妈妈,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呢,我都等得急死了。”说着,又展开舞姿,优美优雅。 “小祖奶奶,你能不能不跳啊,都几点钟了,你还在这里伸胳膊踢腿的,明天又打算睡懒觉啊。我可告诉你,不准许!” 楚美娟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苏庆不仅没有就此收住舞步,反而脚尖点地,迈开芭蕾碎步,一直跳到家。 四室两厅新式结构的这套现代住房,位居城市花园中央的水景区三层,前后观景阳台,落幕大窗,集中供气,集中供暖,二十四小时红外线监控,安全舒适。如果不是检察院明文规定有限制,贺青山是打算住老房子,将这套新房给大女儿苏杭来住的。他的这个想法,首先得到了楚美娟的支持。后来,由于规定的限制,只得给大女儿苏杭留出一问朝阳的卧室,楚美娟每天都会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贺苏杭领着妮妮进来时,楚美娟正在厨房炸汤圆,满屋的油香味道,这是妈妈的味道,是她从小就熟悉的味道,想起这味道,她就想撒娇,就想扑在妈妈怀里尽情地闹人腻人耍赖。 为此,她留恋这种味道,也留恋妈妈。 楚美娟炸的汤圆有特点,外皮焦黄酥脆,内瓤松软适度,一口咬下去,满嘴留香甜。她端出一盘炸好的汤圆:“我就晓得大女儿一定会回来的。来,检验一下老妈的手艺怎么样。” “还有妮妮也要检验一下的。”妮妮伸手抓了一个就要往嘴里放。 “哎哟,我们的妮妮可是不能着急吃啊,不小心就会烫伤嘴的。”楚美娟拿起一个汤圆吹了吹,稍稍降了温,这才递给妮妮。妮妮直夸外婆的水平高,把楚美娟高兴得满脸笑容。 “妈妈,我最喜欢吃您炸的汤圆,这个香啊,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贺苏杭的话说得很动情,意味深长。 贺苏庆是从她的房间跳着大雁展翅出来的,黑色紧身舞蹈服露出背部白皙的肌肤,白色舞鞋一尘不染,高高盘起的发髻服帖在头顶,宽阔光洁的额头没有一丝乱发,柳叶眉,花杏眼,樱桃小嘴红一点,细胳膊细腿细腰身,挺拔的乳房格外性感。只有在画家笔下才见得到的美女形象。她一用力,便把妮妮举过头顶,顺势来个舞蹈造型,妮妮高兴得笑声不断,直缠着让小姨妈教她跳舞。 “妮妮,听外婆的话,我们学什么都行,就是不可以学跳舞。”楚美娟说。 “为什么?”妮妮问。 “不为什么,外婆不喜欢。”楚美娟说:“你小姨妈一个人跳来跳去的,就够我眼花够我心烦的了,妮妮要是也跳来跳去的,外婆会受不了的。” 妮妮点了点头。谁知,没过两分钟,妮妮非闹着小姨妈给她买舞鞋。贺苏庆伸了伸舌头,舞动着四肢,领着妮妮出门玩去了。 “妈妈,我爸爸呢?”苏杭问。 “上单位了。”楚美娟说。 “今天不是星期天吗,老爸还去单位忙啊。您回头得多劝劝他的,不会休息不行的,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跟年轻人一样拼搏吗?”贺苏杭帮着做家务,楚美娟让她放下:“家里的活用不着你的,我一个人足够了。” 贺苏杭眼睛潮湿了,那只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在眼前晃来晃去,直晃得与妈妈的背影叠加在一起,紧密不可分割。她想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只小木船的,她的心一阵一阵紧缩,忽然有些发冷,她下意识地紧抱双臂。 “苏杭,你瘦多了,我的孩子。”楚美娟将苏庆的披肩给苏杭披上:“多穿点衣服,热不着你的。傻孩子,这么大人了还不晓得心疼自己,看看把你给冻的。” “妈,你没看见遍地的鲜花嘛,哪里还会冻着人呢,我只是有点凉罢了,不会伤着身体的。”贺苏杭乖巧得像个小女孩。 “傻孩子,有点凉不就是冻着了吗,还跟老妈嘴硬。”楚美娟发觉苏杭的满眼热泪,又说:“是不是还为海威和宋南方的事犯愁呢?你讲,这两个男人你看谁合适,老妈替你做工作。宋南方好说,只要你能给他悔改错误的机会,老妈狠狠地批评他,让他今后和你好好地过日子。”她看苏杭不吱声,把心一横又说:“你要是真的看上了海威呢,老妈跟苏宁讲讲,让她重新选择别的男人,把海威让给你,这不就得了嘛。” “妈,您想到哪里去了。”贺苏杭想说,有个自称是生身母亲的女人来找过。然而,她只字未提,扑在楚美娟怀里百感交集:“妈,我爱你,你是天底下最伟大的母亲,苏杭这辈子都离不开你!” 午饭刚过,巴日丹拿着当天的《大河日报》兴致勃勃地朗读其中段落:“在新闻改革全面推进,新闻竞争日趋激烈的今天,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大河电视台《黄金时间》栏目以其前瞻性的改革视角,为电视主流媒体如何让观众锁定频道提供了成功范例,也为新闻事业的良性发展提供了可贵经验……” 新闻中心的记者们来了情绪,几个年轻记者锅碗杯盘齐上阵,在巴日丹朗读的间歇处,敲击出类似央视《实话实说》中的伴奏节拍,还一连吆喝几次:“好!感谢观众!”“感谢领导!”“感谢人民币!” 乔智的头发成了酒红色,散落着柠檬香味,太阳镜骑在头顶,形成了招牌式的个性,大红T恤张扬着青春的颜色,周冰倩的原创歌曲《真的好想》的旋律他是用口哨吹出来的,舒缓、悠扬、动情,且深情无限。 巴日丹往上卷了卷袖子,习惯性地双手卡在腰间往乔智跟前一站:“嘿,嘿,嘿,能不能跟本姑娘说说,我们的大摄像师乔智先生遇到什么喜庆事了,这么开心。我怎么听着跟春天里的猫叫春儿似的。” 几个年轻记者哄堂大笑,搞得乔智脸一红,结结巴巴地说:“巴日丹,咱俩是有仇啊,还是有冤呢,干吗总跟我过不去?前两天在一号演播大厅,你嫌我窝囊不仗义,说我不像男人,我都没跟你一般见识。今天又怎么了,你是不是看我特别性感,突然来了情绪,要想……要想强暴我啊。”说罢,他抱着头就跑,巴日丹紧追不放,像是狗撵兔子,总是差那么一步。 新闻中心活跃着年轻的气息,人们说归说,闹归闹,正事面前谁也不敢开玩笑。 贺苏杭从职工食堂回来,把饭盒往办公桌上一放,顺手拨通内线电话,落实当日《新闻联播》用稿,过问收视调查,安排当晚《黄金时间》现场直播的准备工作,一切就绪,她便来到新闻中心。 顿时,有记者又喊了起来:“感谢领导!”“感谢观众!” “感谢人民币!”接着是锅碗杯盘的击打声。 贺苏杭笑了,笑得像春天的风,像春天的雨,更像春天的阳光。她的牙齿格外整齐,一丝缝隙都没有,白得润泽,白得光滑,就像玉一样细腻。有人讲,她的笑是最有女人味道的,最有亲和力的,她的笑可以泯灭冤怨和冤仇,她的笑也可以调动激情和潜在的创造力,所以,没有谁会不喜欢她的笑。 “主任好!”年轻的记者们要出工了,礼貌的问候声此起彼伏,贺苏杭还以微笑。 “乔智——”贺苏杭忽然想起那个约定。 “什么事?”乔智闻声走过来。 “上官银珠怎么还不来呢,她不会变卦吧。”贺苏杭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露出些许的焦急。 “不会的。她就在对面大河大酒店的女子沙龙护理头发,很快就会好的。我刚从她那过来,她说马上就到。”乔智很有把握地说。 “我说呢。”巴日丹又跟乔智接上了火:“我们的大摄像师乔智那小样儿整得跟处在发情期似的,可不就是嘛,原来人家美丽的作家妻子上官银珠给调教的。这年头,美丽夫妻可不都是稀世珍宝黄金搭档啊,郎才女貌,女才郎貌,那是给别人看的。试问我们的乔智先生,你们俩夫唱妇随不会是在上演双簧戏吧?说呀,发情少年。” “好啊巴日丹。”乔智抄起一叠报纸朝巴日丹打过去。这回换成巴日丹抱着头满屋跑,乔智紧追不放:“我发不发情,你巴日丹怎么知道的?你说我是叫春儿的猫,你听见了,是吧?你是嫉妒我们夫妻恩爱,你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感到失落了吧。”突然,巴日丹收住了嬉戏的笑容:“别闹了,快到上班时间了。”说罢,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满脸通红,眼望窗外喘着粗气。还真让乔智给说着了,她是嫉妒上官银珠,如果不是她早早地嫁给了乔智,占先为王,她巴日丹肯定会追求乔智的。从来台那天起,她就很欣赏乔智的艺术家气质,更欣赏乔智朴实善良的为人,所以,从内心深处,她巴日丹是接受乔智的。她把乔智列入亲朋好友范围,她的想法,乔智浑然不知。 还有,不说她是老姑娘嫁不出去还好,这一说不当紧,她恨不得猛劲咬乔智两口,怎么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呢,你不是专伤本姑娘的心嘛。 “巴日丹,我不是故意的。”乔智理解巴日丹此刻的心情,但又不会讲更多的安慰话,便去给巴日丹倒了杯水,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有一眼没一眼地看报纸。 贺苏杭又来问上官银珠会不会失约。乔智说肯定不会。贺苏杭抬腕看了看表:“这样吧,我先到邮局办点事,很快就会回来的。上官银珠来了,你先替我招呼一下。” “我跟你一块去吧。”巴日丹也想出去透透新鲜空气,直觉得压抑。 她俩从新闻中心侧门出来,正是月季花怒放的中午,大片的花朵绚烂如画,像虹云彩霞一样令人迷醉。然而,她俩谁也无心赏花,无心赏景,各自怀揣心事默默前行。 大河大酒店东侧有家不大的邮政局,值班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干净利索,满面春风般的职业微笑给人以亲切感,她先问贺苏杭办什么业务,贺苏杭说办退款。她又问往什么地方退,贺苏杭说:“瑞士。” “退什么款?”巴日丹一把抓过退款单看了看,又一把将贺苏杭拉到一边:“为什么要退,你不食人间烟火啊。他宋南方虽然不是你的现任老公,可他还是妮妮的父亲,他有责任有义务为妮妮付出代价的,汇来多少款都应该。再说了,你不要他的钱,还不都好过那个女人了嘛。干吗要退,不退!就你每个月挣的那点工资加奖金,撑足了也伸不开五个手指头,上有老下有小的,顶多也只能算得上小康水平吧。”她拉着贺苏杭就往外边走:“听我的没错,你还是实际点吧,这款说什么也不能退的,我的苏杭大小姐。” 贺苏杭执意要退:“说什么我也不要宋南方的钱。巴日丹,你想过没有,钞票唯一的作用是什么?” “是什么?有钱就有一切,有钱就可以随心所欲,有钱就可以不被人看不起,有钱还可以给自己壮胆,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巴日丹说。 “我不能说你错了,但我有我自己的想法。”贺苏杭说。 这时,上官银珠也来到邮局:“乔智讲你们俩在这里的。” 她长发披肩,绸缎般的亮光闪闪,这种发质只见过洗发水广告模特的。她留长发上瘾,从小到大从不剪短发,护理长发好像护理眼睛一样小心谨慎,隔三差五焗油倒膜,洗护滋养,摆弄过来摆弄过去,始终是一种发型,就像她的个性她的为人。她含蓄矜持,从不张扬,交友慎重筛选,交一个是一个。她天生的贵人相,传统的鸭蛋脸柳叶眉,虽不能算十分漂亮,但谁见谁说像过去皇宫贵族的公主皇妃千金小姐。她气质上的与众不同,给她带来了与人交往的距离感。这一点,她和贺苏杭极为相似。因此,她俩更能达成默契,也更能谈得来。可能是性格决定命运的关系,她更适合做一些独立思考的工作,所以她选择了编剧和写书,还真的成就了她。 巴日丹看见上官银珠心里就往上泛酸水,但嫉妒归嫉妒,伤感归伤感,她还是很佩服乔智的眼光的,找这么个女人做老婆,且不说是不是才华横溢的作家,单就这长相,这条个儿,足以令人赏心悦目。再者说,人家还是个现代淑女呢,算他乔智有艳福,有好运。她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的跟上官银珠成了好朋友。 上官银珠的出现,三个女人倒没形成一台戏。 巴日丹一心想争取上官银珠能说服苏杭改变主意:“你是作家,讲话比我有分量。你说苏杭是不是脑筋有毛病?一个人带着女儿辛辛苦苦过日子,跟谁都讲究一清二白,谁的光都不沾,丁是丁,卯是卯,我赞赏,我敬佩。可宋南方是谁呀,从法律角度讲,他也该给女儿妮妮抚养费的,干吗要把他的汇款退回去啊,这不是明摆着跟宋南方赌气,不领他的情嘛。犯得着吗,谁跟谁呀?” “是不是退款,我们应该尊重苏杭的意见。”上官银珠说。 “我没有不尊重她,只是为她着想而已,谁让我们都是好朋友呢。”巴日丹显然对上官银珠的说法有意见。 “我不是说你不尊重她,你别多想。”上官银珠柔声细语,和巴日丹的高声亮嗓形成反差。 “你们俩都别说了,宋南方的钱,我肯定不会要的。”贺苏杭坚定的目光透射出自信自尊:“巴日丹要我实际点,我是想实际点的,钞票这玩意儿的确是好东西,它唯一的作用是可以让人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但拿了不该拿的,就会使尊言体无完肤,荡然无存。从法律上讲,宋南方已经是别人的丈夫,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为的也是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 上官银珠由衷地点点头:“现代社会,不可能要求人们都视金钱如粪土,也不能总是去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人们对待金钱的态度是允许有差别的。常言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里所讲的道,其实就是人们的行为轨迹,而约束人们行为轨迹的东西是由世界观、价值观和对生活的态度所决定的。虽然苏杭在对待宋南方的问题上有些偏激,但她的出发点是想活得自我,活得自尊自爱。从这一点讲,我很佩服苏杭,也支持她的做法。其实,这也是苏杭一贯做人准则的具体表现。可以说,她是一个高尚的人。” “却是一个不大实际的人。”巴日丹从贺苏杭手里抽出退款单:“我听不懂大作家高深莫测的大道理,不就是退款嘛,这容易,我来办就是了。” 当晚的《黄金时间》现场直播一结束,贺苏杭邀请上官银珠到家里品尝脆皮炸汤圆,实际是想跟她好好聊聊天,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都快郁闷死了。 楚美娟特别喜欢上官银珠,夸她漂亮,夸她贤淑,夸她有才华,夸她跟苏杭一样懂得事理,懂得疼人:“苏杭来电话,说要请你回家吃汤圆。我想,你们年轻人都忙,难得在一起聚聚说说话,干脆到苏杭这边来更方便,所以,我把汤圆拿过来了,现炸现吃,酥脆可口,香甜不腻,一放凉就不大好吃的。你们先聊着,我给你们炸去。” “妈,叫郝阿婆帮帮你吧,一天到晚你也够累的。”贺苏杭感动的不是吃油炸汤圆,而是妈妈总为自己操心的那份隋感。 “你也是的,就为让我吃到新鲜出炉的脆皮炸汤圆,这么晚了还让你妈从那么远赶过来,你也好意思啊。”上官银珠有些过意不去,说要过去帮忙。 “我们去了也帮不上手的,我妈就是这样,为女儿,尤其是为我,她一生都任劳任怨,无微不至。我庆幸有这么一位好妈妈……”贺苏杭一下子眼圈红了。 “苏杭,你有心事啊。”上官银珠说。 “妈妈——”妮妮一蹦一跳地扑到苏杭怀里,仰脸问上官阿姨好,随即伸出一只小手拉住了上官银珠。 “妮妮真乖,来,让上官阿姨看看是不是又长漂亮了。”上官银珠把妮妮抱起来,轻轻地在她脸上亲吻道:“还真是又漂赢了,将来啊,我们妮妮准比妈妈还要漂亮的。” “妮妮,如果妈妈想嫁给一个好人,你看怎么样?”贺苏杭这个突如其来问题,不仅让上官银珠一惊,也把端着脆皮炸汤圆过来的楚美娟惊得一愣。 “不嘛,我要妈妈嫁给爸爸。”妮妮小嘴撇得成了八字,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直在眼圈打转,滚动成一波一波的泪花儿,泪光闪烁。 “妮妮,来,乖,跟外婆到屋里睡觉去。”楚美娟放下盘子,她牵住妮妮的小手,转脸跟苏杭说:“女儿啊,我再三考虑,你还是跟宋南方复婚比较合适,妈也放心啊。” “妈妈,妮妮要爸爸,妮妮要爸爸快回家,妮妮想爸爸了……”妮妮一会儿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把人的心都给撕烂了。 “行了,有完没完——”贺苏杭的一声吼,把妮妮吓得不敢哭叫了,可怜巴巴地说:“妮妮不气妈妈了,妈妈别生妮妮的气,妮妮也不找爸爸了……” 楚美娟看不下去,含着泪把妮妮抱起来:“妮妮乖,妮妮听外婆的话不哭,今晚外婆不回去了,就在这里陪妮妮。” “妈妈,妮妮不要爸爸了,你别生妮妮的气。妈妈晚安!” 妮妮只想讨好妈妈,没想到越说得多,贺苏杭就越烦躁。 楚美娟抱走妮妮的一刹那,贺苏杭眼前那只小木船在风雨中飘摇,恍恍惚惚的,又和楚美娟的背影叠加在一起,紧密而不可分割。 “你怎么了?”上官银珠感到了苏杭的巨大压力。 贺苏杭摇了摇头,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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