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独来独往  作者:蔡越涛

贺苏杭想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以此证明她跟海威真是没有什么,也想摆脱更多人的追求,摆脱更多的麻烦,尽管这种摆脱充其量只能算作是一种逃避,但她还是选择了摆脱。所以,当沈岁亭提出见面时,她就顺顺当当地答应在植物园东门等候,不见不散。她是那种迎接新生活的姿态,也是迎接新的挑战的姿态。

春日的晚风,乍暖还寒。一向守时的她比约定时间提前一刻钟到达约会地点,本想给自己留点时间的,没想到沈岁亭也同时到了。两人相见,不约而同地伸出右臂握手问好,就像礼宾司外交官的程序化动作那样,礼貌而谨慎,大气而专业。

“我们进去走走吧。”沈岁亭面向植物园赞叹道:“嗬,大河市的照明工程气势磅礴啊,你看,景观灯无处不在,这无疑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城市的现代化程度。说真的,我越来越喜欢上大河市了。”

贺苏杭把衣服领子竖起来,黑色风衣,白色纱巾,醒目而明朗,就像她清澈而明亮的双眸,黑白分明,深邃而安静。

植物园专供游人夜晚参观的时间为两小时,如果漫步其中静静观赏,足以将热带雨林,欧洲花海,非洲风情等尽收眼底。只是夜晚来此的多为佳偶情侣,双双对对相扶相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几多缠绵,几多温柔,老半天还没有走出一片森林一片绿地,人的浪漫与植物的浪漫融合了,分不清哪是人的蜜意,哪是绿色的温情。

工作人员个个善解人意,从不干扰有情人的浪漫举动。

“怎么不讲话?”沈岁亭懂得贺苏杭的心思,男女有别,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距离,就像最普通的朋友那样,不相拥,不搀扶,也不拉手,静静地走出了非洲风情又进入欧洲花海。

“看啊,”贺苏杭腼腆地笑了笑:“欧洲花海好漂亮啊!”

她伏下身子嗅了嗅紫色郁金香,一脸沉醉。

沈岁亭说,每年春季,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都会汇集世界各地的游人赏花,那是郁金香的王国,足以令人迷恋的。他对贺苏杭说:“如果你愿意,明年的春季,我可以带你到那里好好饱饱眼福。你看怎么样?”

贺苏杭依然笑得很腼腆:“谢谢你!”

这时,一群大学生模样的游人擦肩而过,他们认出了贺苏杭,指指点点,小声议论。有个小伙子试着呼喊:“苏杭——!”“黄金时间的苏杭!”他期待着回应,满眼兴奋,满眼善意。

贺苏杭朝他摆了摆手:“你好!”

“我喜欢看《黄金时间》!”小伙子来了情绪:“我更喜欢你的主持风格。”

“我们都喜欢看你主持的《黄金时间》。”小伙子的同伴们这样说。

“谢谢你们!”贺苏杭的微笑很真诚。

小伙子和他的同伴们走了,不时地回头,也不时地把目光投向沈岁亭,带着疑问,带着询问,也带着羡慕。

“都是你的追星族。”沈岁亭目送他们走远了。

“只能讲都是观众而已,我哪里能算得上星啊。”贺苏杭说:“其实,我的个性不大适合干这么张扬的工作,更不喜欢到哪里都被人认出来的。”

“看得出来,你很矜持,也很沉静。”沈岁亭说话时习惯左手卡在腰间,右手不停地有点幅度很小的动作,有时会捡起一片花瓣或落叶在手里把玩。他的轻松,他的潇洒,他的随心所欲,都让贺苏杭看着舒服,也让她少了一些拘谨。

他俩穿过欧洲花海,沿绿色走廊步入热带雨林,顿时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裹挟着果实的味道。

“从看你主持的《黄金时间》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

沈岁亭捡起一个不晓得是谁丢下的易拉罐送到竹筒式垃圾桶,回转身时发现苏杭凝视自己,便打趣道:“怎么,你是在审视我距离追星族还有多远吗?权且你就当我是追星族好了。”

贺苏杭的脸刷一下子红了,并不是因为沈岁亭讲了什么,而是她对沈岁亭的凝视被发觉,于是,她低着头朝前走,不由得步子加快,一下子把沈岁亭甩出十来米,这才又放慢脚步。

“怎么了?”沈岁亭紧追几步:“你不喜欢听到追星族,我保证不再讲了。”

贺苏杭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不是的。”再往下,又没有词了,不是没有话可讲,而是不晓得该如何讲好。第一次跟人家约会,既要保持矜持,又不能显得太冷漠;既要有热情,又不能失了分寸;既要给对方留下好印象,又不能刻意做作。

所以,他们的第一次单独约会草草结束了。贺苏杭说不准对沈岁亭的感觉,但可以断定:沈岁亭能给她安全感。仅此而已。

楚美娟听三女儿苏宁说,大女儿苏杭到底还是要跟那个五十岁的小老头处对象了,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手里拎的酱油瓶掉在地上满地开花,酱油点子飞溅得到处都是:“死丫头,真是要气死我啊!”

贺苏宁怪自己沉不住气,这种事情跟妈讲,她不生气才鬼呢!妈那老封建脑筋,虽说不大好接受“谈爱情,年龄不是问题”的浪漫情调,倒是提倡“女大两黄金涨,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胜似母”的传统,反对男大十六七岁的隔代相处,态度明确而坚决。

这下可把贺苏宁愁死了。其实,她也很矛盾。她之所以把大姐的事跟妈暴露,是因为她打了小算盘:一来她想促成大姐跟沈岁亭的事,这样海威就没得想了,就会对她感情专一;二来她也觉得沈岁亭年龄偏大,大姐跟他有点吃亏,所以又不想}上大姐跟沈岁亭来往。就这样,贺苏杭那边跟沈岁亭去植物园约会,这边她就把事情给抖搂出来了。她心里难受极了!楚美娟稍稍缓过劲来,指着苏宁不由分说:“去,去把你二姐夫来克远那个臭小子给我找来,我要问一问他安的什么心,怎么能把你们如花似玉的大姐跟那个小老头往一块连呢。简直要把我活活气死掉的!”

“妈,”贺苏宁帮妈拍拍背,拍拍胸,理理气:“您先别着急,真把您给气出病来还了得啊。”

“不急,我能不急吗?”楚美娟推开苏宁:“一刻也不能耽误,夜长梦多,谁晓得会给我闹出什么乱子来的。”

贺苏宁不仅拨通了来克远的电话,也拨通了大姐苏杭的电话,叫他们马上回家,一刻也不能耽误。他俩都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样急。贺苏宁冲着话筒大喊:“天大的事,行了吧?都快点回来!”

“干什么呢,大呼小叫的,一点都不像女孩子。”贺青山推开家门进来,说他最不喜欢女孩子咋咋呼呼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我是不像女孩子,就你们的大女儿苏杭大小姐像公主像皇后,行了吧?”贺苏宁心里乱,说话不加思考,但话出了口,又觉得不对劲,想改口便来不及了。

“死丫头,你大姐……唉,你们这些个小祖宗啊,谁都比着法子气我啊。”楚美娟摇了摇头,问老伴为什么回来这么晚,贺青山说研究案情。楚美娟说:“先别研究什么案情了,快些研究研究苏杭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苏杭怎么了?”贺青山把换下的皮鞋摆到鞋架上,不解地问:“她不是好好的嘛,怎么会气你呢?”

“哟,照老爸的意思,只有我这个坏老三会惹妈生气啊?”

贺苏宁说:“事实并非如此。”

来克远推门而人:“家里出什么事了?”他看岳母拉长着脸,又问:“是妈不舒服了吗?”

“我是不舒服,都是你给气的。”楚美娟没好气地说。

“我气的?”来克远一头雾水。

“你老实讲,你大姐条件那么出众,怎么就只配给那个五十岁的小老头啊?”楚美娟的话,令贺青山一惊,问哪个小老头。楚美娟说:“当然是你的宝贝女婿的好朋友了。哼,鬼朋友,年龄相差十几岁,哪来的好朋友。”

来克远笑了,笑得自如,笑得坦荡,也笑得家常,他说:“原来如此啊,大姐的条件是好,没错,但人家沈先生可也是佼佼者啊,就算用你们老人家的眼光去衡量,也是郎才女貌,没什么不般配吧?”

“般配鬼啊?”楚美娟的火又上来了:“他多大把年纪了,怎么配得上你大姐?克远,我把话讲在前边,你小子怎么给苏杭牵的线,你怎么负责给我扯断,不然,我跟你没完。”

“妈,”来克远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地说:“人家沈先生的确喜欢大姐啊,正好沈先生是我的朋友,我觉得他人蛮好的,不,会亏待大姐,所以,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呢?他们的相处您认为不合适,其实是观念问题,是认识上的不同。”

“什么认识上的不同?他喜欢你大姐,又能怎样?你不是不晓得,喜欢你大姐的人多了。”楚美娟想说海威也喜欢你大姐,怎么,谁不谁的你大姐就得跟他呀?然而,她没有说出口。憋在心里难受,只好唉声叹气。更难受的是贺苏宁,人家都说母女连心,一点都不假的,妈想什么,她知道;妈想说什么。她也知道。所以,她的难受表现在脸上,气得哼啊嗨呀的,眉毛拧成疙瘩,小嘴儿噘得能挂酱油瓶。

贺青山终于开口了,他先训斥苏宁不懂事,又劝老伴别气坏身子,这才对来克远表示不满:“你小子够可以的啊,搞了半天,你当上了红娘,会为人牵红线了。要说呢,给你大姐牵红线也没错,可你偏偏给你大姐牵了个那么大年纪的人,真搞不懂你是怎么回事。”

“爸,原以为您是一位开明人士,没想到您跟妈一样的老脑筋不开窍的。”来克远后半句话小嘟哝。

“臭小子,你敢讲你爸是老脑筋不开窍。”楚美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照你的说法,我们只有都同意你大姐跟那个沈老头来往,才叫新脑筋,开洋窍,对吧?”

“恋爱婚姻,男女自由。大姐愿不愿意接受沈先生,我也做不了主的,还得看大姐的意思,我仅仅是引见一下而已。”

来克远依然小嘟哝。

“谁让你引见的?你不引见哪会有你的麻烦。”贺苏宁的气没处撒,逮住二姐夫权当是苍蝇没地方繁蛆,碰上个卖藕的。

来克远干张嘴,说不出话,就像老百姓常讲的,姐夫遇上不讲理的小姨子——没招,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这时,贺苏杭回来了,一看气氛不对,没敢吱声,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苏杭,你实话告诉妈,今晚去跟谁约会了?”楚美娟直奔主题。

贺苏杭的脑袋轰一下子大了,看看爸爸,看看苏宁,再看看来克远,最后将目光落在妈的脸上,她不由得心里发慌,说话结结巴巴:“我猜想……家里会有意见的……只是见见面……没别的……”她的两只手不停地缠绕纱巾一角,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然而,她很快镇定下来,两只手脱离了纱巾,起身给爸妈各倒杯茶,又给自己倒杯凉白开。

“苏杭Ⅱ阿,妈给你说个明白话吧,那个沈老头不适合你的,我和你爸爸都不同意。”楚美娟苦口婆心,落脚点还是年龄偏大上。

“人家沈先生刚刚五十岁,又长得年轻帅气,根本不像你们想像的那么老。”来克远的语气是在打抱不平。

“没你的话。”楚美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臭小子,这可是你大姐的终身大事,不能眼看着让你大姐受委屈,我们当老的不管不问吧。”

“你妈说得对啊,”贺青山的语气倒是平和,不像楚美娟那样。厉声厉气的,但话的分量不能轻视:“婚姻大事讲究的是般配二字,那个沈先生不配嘛。”他的话音透着坚定,透着不容商量,更透着家长的权威。

“女儿啊,我和你爸都是为你好啊!”楚美娟拉住苏杭的手:“我们把你们几姐妹拉扯大,太不容易了啊!你们好,你们幸福,我和你爸才会开心的。你懂吗,我的女儿。”楚美娟开始抽泣,贺苏宁过来给妈擦泪,来克远慌得赶紧给妈捶背,劝妈不要生气。

贺苏宁白了来克远一眼:“都是你干的好事。”

“这件事不怪克远,是我愿意跟沈先生接触的。”贺苏杭的语气很坚实,也很有个性:“接触归接触,仅仅想增加彼此了解,也许成为好朋友,也许成为陌路,这要看我们俩的缘分。至于谈婚论嫁,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爸妈大可不必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我晓得的,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才为我操心着急上火的。不过呢,请你们相信,我都三十几岁的人了,做人做事都会有分寸的。”

“女儿啊,这不是分寸的问题啊,我和你爸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的,坚决不同意你跟沈先生继续来往。你懂了吧?”楚美娟气得直摇头,说女儿大了,由不得娘啊!“克远啊克远,叫老爸说你什么好啊,实在不该牵了这条不该牵的红线啊!”贺青山背着手在屋里转圈。

“你们也管得太宽了吧,这屋子里的空气要憋死人的。”贺苏庆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旁若无人的旋转舞姿,黑色舞蹈服紧裹着身体,露出的前胸后背像是在牛奶中浸泡过似的,白得细腻,自得柔滑,也自得透亮。红色舞蹈鞋软硬适度,稳稳当当地托着她的身体来回舞动。

“行了,我的小祖奶奶,你晃来晃去的,我眼晕,回你的房间去吧。”楚美娟逼着小女儿回屋,苏庆突然来了几个幅度较大的动作,把妈气得直跺脚。

“你们要是真的为大姐好,就请尊重她的选择权吧!”贺苏庆舞动的身姿像黑色蝴蝶一样轻盈而妩媚,她极力用舞蹈语汇抒发心中对爸妈的不满,对大姐的同情与支持。

楚美娟连推带拽把小女儿苏庆弄到她房间,随手把门关上:“高兴也跳,心烦也跳,整天跳来跳去,没完没了的,我怎么生了这么个跟别人不一样的小祖奶奶呢。”

听来平平常常的一个“生”字,却把楚美娟和贺苏杭的泪水引流出来了,哗哗啦啦的止都止不住。贺青山慌了,贺苏宁慌了,来克远也慌了,他们劝了这个劝那个,只是谁也说不准她们娘俩怎么一下子都哭得这么伤心,哭着哭着,她们娘俩抱在一起,各流各的泪水,各想各的心事。贺苏宁以为大姐知道错了,流下的是后悔的泪水;来克远以为大姐是左右为难,流下的是不知所措的泪水;贺青山以为大女儿流下的是心疼妈的泪水。然而,他们谁也不知道,贺苏杭此时的眼泪是为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而流淌的。

楚美娟也以为苏杭是心疼自己而哭的,于是扶起苏杭帮她擦泪:“女儿啊,妈晓得你是个孝顺孩子,妈不哭了,你也别哭了。”稍停片刻,她说:“妈也晓得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沈先生的事到此为止吧,一个法国商人,年龄老大不小的了,说是没结过婚,也没有女人,鬼才相信呢?法国,那么大老远的地方,谁能去调查他呢?还不是他把自己夸成朵花就是一朵花,说成一条龙就是一条龙呗,坑死你都不会晓得怎么死的。”

贺苏杭忽地一下站起来:“妈,您真是对人家有成见的。沈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目前为止,我也不大清楚的,但他绝不是个骗子!”

楚美娟也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但她还是说:“不管他是不是好人,我都不同意你继续跟他再有来往。”她把寻求支持的目光投向老伴,说你爸也是这个意见。

这回,贺青山没说话,只是浅浅地点了点头。

“没别的事,我可以回去了吧?”来克远起身要走。楚美娟叫住了他:“克远,你得给妈表明态度,想办法把你大姐和沈先生的线断了吧。”

不等来克远表态,贺苏杭也要走,楚美娟一把拉住了她:“女儿啊,什么事妈都可以依着你的,唯独这件事不行。你得给妈有个明确态度,到底还跟不跟沈先生来往了?”

贺苏杭看了看来克远,来克远眉头锁着不吱声,于是她轻叹一声:“我再考虑考虑吧。”

楚美娟把脸一沉:“苏杭,你要是不跟那个沈先生断了,妈就绝食!”

突然,贺苏宁大叫一声:“都是我的错!”

沈岁亭的出现把贺苏杭搅得头大眼昏,她搞不懂爸妈为什么这么大的意见,要命的成见偏见简直要把人压死!其实,要把人压死的还有竞争副台长的事。虽说她淡然处之,顺其自然,但毕竟不是一件小事,单凭同事们好心的询问,就把她搞得精疲力竭,谁问都得回答,哪怕是几个字几句话,总得耗神费力吧,累计起来也够把人累得半死的。尤其要命的是《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一分一秒也耽误不起,化妆、备稿、微笑,场场下来脸皮发紧,口干舌燥。还有新闻中心一大堆的新闻安排、任务落实、量化目标、运作管理,哪一项不得精心了再精心,周到了再周到呢。一切正常还好办,碰上了哪个记者闹情绪,哪个编辑出纰漏,麻烦事接二连三,一波赶着一波闹心。再精明再有头脑的人,也有打盹的时候,她天天就这么硬撑着,脑袋绷得紧紧的。还好,新闻中心基本无大错,《黄金时间》基本无大错,她本人基本无大错。

她问自己,跟沈岁亭来往错了吗?回答肯定没错。沈先生见多识广,待人厚道,高雅有修养,而且给人以安全感,跟他在一起,你不要担心他会害你的。这是她最直观的判断。简短的单独见面之后,她对他竟有了依恋感,所以,她宁可让爸妈不开心,也不愿说不再见沈先生了。

第二天的《黄金时间》播出结束了。人们有说有笑地陆续离开了一号演播大厅。贺苏杭收拾稿子时的心不在焉和摘下耳麦时动作的不连贯,被巴日丹看得一清二楚,她关切地问:“苏杭,你怎么了?”贺苏杭的笑很不自然:“今天的播出效果还行吧?”

巴日丹帮着收起耳麦,拉着贺苏杭就往外走:“到院子里透透气吧,这里边闷死人了。”她俩在发射塔一侧的长椅上坐下,随即,一股股花香的风飘然而至,顿时精神了许多。巴日丹问苏杭发生了什么事?贺苏杭避而不谈,反问她的上镜效果是否能对得起观众。巴日丹说,镜头中的效果怎样,根本无法等同于现实生活,微笑不过是职业习惯而已,也许心灵深处痛苦得想哭呢。

贺苏杭干笑了一声:“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只不过我只想念给自己听,不想掠扰任何人。”

巴日丹也干笑一声:“好,你就自己独享痛苦好了,没有谁吃饱了撑的非得惊扰你不可。不过,我可告诉你,你的私生活我可以不过问,但你当不当副台长可不是你自己的事,好朋友都有份的,一心想搞业务的人们都有份的,所有支持你爱护你的人们也都有份的。机会难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希望你能放清醒些,别整天糊里糊涂的,连摘掉耳麦都搞不准从哪里下手。这样下去,你等于不战自败,乖乖地举起白旗投降吧,省得人家吴世祖废兵又废卒的。干脆明天就挂起免战牌,大喊所有高地都是吴世祖的了,就让吴世祖好好地施展拳脚横扫一切吧!”她连珠炮似的猛轰了一阵,见贺苏杭一声不吭,又说:“看得出来,你心事很重。”

“没什么的。”贺苏杭说得轻松,说得随意,也说得若有所思。

“你啊,太不善于倾诉,也太不善于沟通交流。只要不开心,就会一味地不声不响,像头闷牛似的,三巴掌打不出个屁来,叫人干着急。”巴日丹语调缓和些,又说:“台里人大都知道我们俩关系不错,也算得上好朋友吧,我是从草原上来的,心胸宽,嗓门大,遇事不往心里搁,三喊两叫一放炮,什么事都没了。你不行,多愁善感,浮想联翩,遇事举一反三,总也放不下的,累不累啊?人活着为了什么?工作好,身体好,关键还得心情好。只有心情好了,人的精气神才足,才可以不把任何困难险阻放在眼里,更不会放在心里的。”

“我要去卸妆了。”贺苏杭满腹心事,就是不开口。

“嗬,搞了半天我是在对牛弹琴呢。”巴日丹捏住贺苏杭的耳朵猛地扯了两下,把她痛得直哎哟:“求你了,我的心太乱,不晓得说什么。”巴日丹又捅她的痒痒肉,她再次求饶,,巴日丹松开手:“你呀,镜头前就你风光,就你能说会道,其实,你也就是你吧,再软弱再平常不过了,一点斗志都没有。”

贺苏杭抬头凝望着霓虹闪烁的发射塔,感慨不已:“这些年以来,大河电视台培养了我,观众们给了我干好专业的信心,我完全相信自己有做一名让观众满意的主持人的水平。当不当副台长又该如何?我们实实在在地靠本事吃饭,当上了,也未必证明自己就有多大能耐,无非满足一下虚荣心而已;当不上,也不能说自己就多么无能,多么熊包,只不过负的责任会相对少一些,施展才华释放能量的平台会小一些。话又说回来,当不上就意味着待在风口浪尖上的机会少得多,烦心事自然而然的也会少得多,钻研业务的时间就会富裕出来的,干自己擅长的工作时间也会宽裕的。依我看,这样脚踏实地的工作状态蛮好的。”

“我讲不过你,行了吧?”巴日丹起身拢了拢自己的超短发,冷冷地撂下一句话:“不前进,就意味着后退。你自己考虑吧。”说完,她独自走了。

贺苏杭卸妆的动作很轻柔很仔细,卸妆液一遍一遍涂在脱脂棉上,又一遍一遍擦拭眼圈和嘴唇,再擦遍整个面部,最后用清水拍打一遍,顿时,镜中的面貌秀美无雕琢,光滑细腻,白嫩透明,一点瑕疵都没有,就像二层鸡蛋皮那样一掐一股水,更像她的内心世界,太想只留阳光,不存阴霾。

来克远敲门进来时,贺苏杭正准备回家。

“昨晚的事考虑好了吗,是继续与沈先生保持联络呢,还是另有打算?”来克远问。

“是妈让你来找我的吧?”贺苏杭问。

“没错。妈今天一大早就给我挂电话,她的态度依然非常坚决,你不跟沈先生断了,她就不吃不喝。”来克远一筹莫展:“搞不懂妈为什么这么固执。”

“老一辈有老一辈的思想观念嘛,不过,我也不想让步。”

贺苏杭说。

“那好,”来克远往上推了推眼镜:“我刚从你家那边经过,顺便上去看看妮妮,她蛮好的,很乖,郝阿婆正准备招呼妮妮睡觉,所以,你不必太着急回去。”

“还有事吗?”贺苏杭问。

“我最近的压力很大,挤兑风潮一波又一波,担心银行会撑不住的。所以,我约了沈先生在帝都国贸酒吧见面,他的眼界开阔,经历的事情多,想请他指点指点。你也一起去吧,这也是沈先生的意思。”来克远说。

“好的。”贺苏杭竟有一种渴望油然而生,她急忙披上黑色风衣,扎上腰带,系好白色丝巾,拎起手提包正要往外走,又回转身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稍稍整理了头发,便隆重出场,就像天天要上《黄金时间》一样,完全进入状态。

“苏杭,我很欣赏你的个性,认定的事情就做,哪怕有再多再大的困难挡道,也会义无反顾的。”来克远驾驶着日本丰田轿车,把天窗打开,立即有股清香的风飘进车内。

“别夸了,我只是凭感觉做事而已。”贺苏杭说。

“要的就是感觉。一男一女在一起相处,谁对谁要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那还在一起瞎泡什么,还不尽早拜拜吧。你对沈先生有感觉,沈先生对你感觉良好,这就是缘分嘛。我看呐,八成有戏!”来克远有些兴奋:“你们俩就放心大胆地接触吧,妈那里啊,慢慢来好了。”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对沈先生的感觉还很单纯,觉得他仅仅是人不错,值得敬重。至于别的,我也讲不了更多的东西。”贺苏杭说。

“最重要的就是人不错嘛。”来克远在红绿灯处右转,把车开进了帝都国贸侧门停车场。他说:“待会儿见了沈先生,不妨把你对他的感觉讲出来,以便加深彼此间的了解。”

贺苏杭拍了拍左前胸,说她心跳得厉害,比上《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还紧张。

来克远说,心跳得快好啊,证明在乎对方感觉明显,渴望见到对方而又怕见到对方,所以心脏才会狂跳,再正常不过了。

贺苏杭摸了摸发烫的脸颊,一抬头,看见沈先生在门口恭候,竞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沈先生赶紧走下台阶,接过贺苏杭的手提包,伸出右臂以绅士的姿态来了个请慢上台阶的动作:“苏杭小姐真够辛苦的,每天都搞到这么晚才下班啊。”

“不是的。”贺苏杭说话时没敢看沈先生,她说:“刚才在台里跟同事聊天,所以晚了。”

服务生端上三杯卡布奇诺,问还要点什么。沈先生征求苏杭的意见,她说:“随便。”来克远打趣道:“这里没有卖随便的。”沈先生又叫了甜点和坚果之类的小吃,特意要一份爆米花,说女孩子应该喜欢吃的。来克远夸沈先生心细周到。沈先生说,自然的。两个男人寒喧了一阵,贺苏杭始终不插话,静静的品味咖啡,像蒙娜丽莎那样甜甜地微笑。

“目前来讲,大河银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啊。”来克远心头沉重:“说起来呢,我还马马虎虎的称得上是个金融专家,可一到事上,力不从心啊!眼看着挤兑的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堵银行大门,劝走一波,另一波又随即跟上来,我却拿不出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你说,我这个副行长当的够窝囊了吧,还得打肿脸充胖子,硬撑着。照这样拖下去的确不是事儿,问题怎么解决呢?”

“从现在的局势来看,根本不是哪个人的问题,更不是你来行长的问题。”沈岁亭谈了一些认识,比照国际惯例分析大河银行的处境,他说:“造成大河银行被动局面的,应归结为国家宏观经济政策调控中所出现的短暂性的失衡,或者是地方政府缺乏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我想,应该很快就会有应对措施出台的。”

他还说,纵观国际国内形势来看,大局向好的趋势不变,但也有让人窝心的地方。现在,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进程似乎到了最后关头。如果以中国和美国人之间的双边谈判作为这个进程的开端,那么它就已经持续了十三年。这是国际贸易领域中的一场真正的“马拉松”,甚至超过了中国人的抗日战争和美国人的越南战争。有一段时间,谈判看上去有点像一场侵略和反侵略的战争。它使人想起一百多年前李鸿章的谈判,以及从那时以来中国人与日俱增的苦难。今天的中国政府绝不会像一百多年以前的清政府一样,做出“卖国”举动。所以,一定会对中国经济的总体发展有利。就近一些看,亚洲已经从金融风暴中慢慢地摆脱出来,像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韩国这些国家,都已经基本走出低谷。中国也正在加快顺应经济全球化的趋势。当然,经济全球化会“像一把双刃剑”,给世界各国带来发展机遇,也带来严峻的挑战和风险。金融业必然在其中,相信国家会有应对措施的。

“我担心等不到国家应对措施出台,大河银行的大门早被挤对的人群给挤塌了。”来克远心有余悸。

“不必太悲观。”沈岁亭说:“不论出现什么样的危机,都不必太惊慌。只要国家这个庞大的机器调试正常,一旦纳入良性运转轨道,各种危险大都会化险为夷的。不过,由挤兑风潮给大河银行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不可低估,搞不好就是伤筋动骨,大伤元气。国际上此类事件不少,要想重整旗鼓,换回人们的信任,或许是一个艰苦卓绝的过程。”他看来克远紧锁眉头,又说:“你这位银行专家可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千万不能被挤对风潮搞得辨不清方向的。”

贺苏杭忽然觉得,沈岁亭的渊博知识会给《黄金时间》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早晨刚上班,贺苏杭与吴世祖在设备库门前碰面,两人都大大方方的相互问好,显得礼貌而从容,根本不像一对角逐副台长宝座的竞争对手。贺苏杭希望这种表现都是真实的,最起码她是真实的。

“忙什么呢?”吴世祖问。

“准备机器外出采访。”贺苏杭说。

“到哪里采访啊?”吴世祖问。

“大河银行。”贺苏杭说着已把话筒上的台标固定结实,又把话筒线缠好装在工具箱里。

吴世祖听到“大河银行”几个字心里一沉,欲言又止,他把市领导在宣传部会议上有关银行热点的报道精神吞食了,只字不提“以树立正面典型为主,不涉及曝光问题”的具体要求。他明明知道银行的敏感问题不可触及,反倒希望贺苏杭立即去捅马蜂窝,捅得越大越好。这样,他才可以静观其变,坐收渔利。于是,他离开了设备库,离去得很自然,离去得很随意,也离去得很有目的。

贺苏杭和摄像师乔智驱车前往大河银行途中,已有几家规模不大的银行下属营行网点被挤对的群众团团包围。贺苏杭一路上都在反复掂量这件事的分量,报道切入点从哪里下手比较合适,报道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包括现场主持人的话应该怎样讲,开场白及结束语的基调和点评要点,甚至语气语调的处理。凡是《黄金时间》节目涵盖的东西,她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银行热点暂不触及的规定,因为她并不知晓,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她干活不落好的结局。

大河银行门前的两尊石狮子精神抖擞地抬起前蹄,时刻准备着腾空而起似的,给人以活灵活现的动感错觉,就像蜂拥而至的挤兑人群唯恐银行倒闭坍塌一样,从意念上已经动摇了对银行的信任。他们不想让自己的血汗钱放在不牢靠的地方,因此,争先恐后到大河银行讨要存款,情绪激动,甚至有人失去理智。

乔智的摄像机仿佛成了挤兑者的救命稻草。

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拨开人群,大声嚷嚷着要记者评评理,为什么他的存款就是取不出来,银行为什么规定每天取款的限定额度,他涨红着脸站在摄像机前:“大家评评理,都说社会主义银行是人民的银行,为什么人民存进去的款取出时这样困难?我已经是好多次来排队了,一分钱也没有取走。今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就来等候,到现在还没有轮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取得到。我家里上有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下有上学的孩子,这些钱可都是养命的啊!万一银行垮了,我找谁去?”他挥了挥手,来了个号召大家的动作,又对着摄像机大喊:“银行垮了,我们找谁去啊?”

他这一喊不要紧,人们的情绪难以控制,场面难以控制,银行工作人员的解释不起作用,保安维持秩序的行为不起作用。人们狂躁,人们烦躁,人们浮躁,仿佛都像疯了一样。

贺苏杭事先的估计与现场的气氛不大吻合,她没有料到挤兑群众这么激动。突然,她的胳膊被一位大妈死死拉住:“闺女啊,大妈认识你,你不就是整天在《黄金时间》露脸的那个苏杭嘛,大妈知道,你懂得的最多,你的见识也最多,那你给大妈透个底,大河银行会经得住这样折腾吗?我的钱还能有指望吗?”

“大妈。”贺苏杭连叫了两声大妈之后,仍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因为她心里也没谱,的确从未见过这样的挤兑风潮,更没有跟挤兑群众面对面的经历。她不清楚这样的局面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银行的损失到底是伤筋动骨还是坍塌倒闭,或者是一过性的经营困难,她都讲不好,于是,她说:“大妈,更多的情况我也讲不清楚,但您放心,尽管大河银行是地方政府扶持的一家地方银行,但它也跟其他国有银行一样,都是社会主义制度下的,都是接受共产党领导的,也都是为人民群众服务的,所以,您老人家的存款早晚都是您的,银行不会少给您一分钱。现在,大河银行受到了一些客观影响,出现了经营上的暂时困难,一下子满足不了所有储户的要求,银行所采取的限量取款措施,也只是权宜之际,一旦银行纳入良性运转,您存的款再取出时,就不会有问题的。”

“要说吧,我也不着急用钱,早取晚取都一样,只是看到人家都来取,我不取也不放心了,跟着大伙儿打轰轰呗。听你汶么一讲,不取也行,省得取出来没地儿搁,整天还得操着心东塞西藏,弄不好叫小偷给摸走了,才不值呢。”大妈有些要退出挤兑队伍的意思。贺苏杭接过大妈的存单看了看:“大妈,您要是听我的意见呢,就先别来挤热闹了。您这是三年定期存款,再有四个多月就到期了,如果现在取出来的话,是不是不划算呢?”

“闺女,我算了账的,利息才多大点儿啊,要是存单打了水漂,那才叫哭天无泪呢。”大妈再次回到挤兑的人群中,一直犹豫不决。

银行职员散开来做挤兑群众的解释工作,说请大家放心,大河银行可以完全承诺,不会少给储户一分存款,只是银行遇到暂时困难,恳请大家理解与支持。

“说得多么容易啊,理解与支持,我们的血汗钱拿不回来,谁理解我们了,谁支持我们了?不行,银行不能耍赖,一分不少,必须一次性兑付。”一个中年男子嗓门蛮大的,个子蛮大的,鼓动性也蛮大的。他这么一说,稍稍稳定的挤兑队伍又开始躁动。

突然,始终沉默不语的老大爷晕倒在地,手里的三张存单也散落在地,人们立即拨打了120急救中心。贺苏杭捡起老大爷的三张存单数了一下,一共800元,既有活期,又有零存整取,还有定期,她的心猛地往一块揪,为这么点钱,费这么多心思,还拖着有病的身体,老大爷日子过得一定不容易啊!不到五分钟,120急救车到了,医生讲老大爷患的是心脏病,最怕着急上火,情绪激动。

急救车刚走,一股突然的空穴来风把挤兑群众给惹火了:“不好了,大河银行的行长马野跑了!”

“真的,我刚接到电话,大河银行行长马野携巨款外逃了!”

“你们看,我的传呼机上是朋友刚给发的信息,他说网上讲,大河银行行长马野早两天就携巨款逃到国外去了。”

“各位难兄难姐难妹们!银行的行长跑了,搞不准我们的钱真的要打水漂了。今天,大河银行给兑付了算完,少一分我们都得去市政府门前静坐请愿,讨要说法。你们说行不行?”

中年男子的话音落,急红了眼的储户异口同声地响应。

银行职员一边解释,一边安慰,一边紧急筹措款项,但仍不能如数兑付,这使得局面进一步恶化。

贺苏杭原本拟好的结束语是在现场讲的,但由于局势复杂,只好重新斟酌,改在演播厅落点评述。

当晚的《黄金时间》播出时,可谓万人空巷。尽管贺苏杭用很小篇幅很少镜头再现了大河银行挤兑风潮场面,目的是引导储户相信政府有能力平息挤兑风潮。由于它的代表性,其他银行的储户快把热线电话打爆了,询问何时能反映他们的呼声,他们也要上《黄金时间》,他们也要讨个说法。

吴世祖收看《黄金时间》是在帝都国贸的理发店,他兴奋地唱起了谁也听不大懂的歌谣:“有好戏看喽。”随即,弹着响舌,幸灾乐祸。

果真,市委宣传部、市政府、市领导,没有一处的电话不是训斥的口吻,同一个调子:“你们《黄金时间》到底是给政府帮忙呢,还是添乱?”可把荣毅台长气得不轻。

吴世祖早有预谋,又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苏杭的脾气就是这样,她认为该报道的,谁说也不行。今天早晨我还跟她讲,不要触及银行热点,这是市里的意见,可她偏偏我行我素,谁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跟荣毅讲这番话时,坦然自若是表演出来的。

荣毅稍作考虑,便说:“我看这样吧,你和苏杭都是组织部考察的后备干部,大河银行这件事就别再提了,免得你们俩产生矛盾。回头呢,我单独跟苏杭谈谈,也不跟她提及你,让她以后注意些就是了。唉,谁叫你们俩都是我的得力助手呢,谁出点问题,我都心痛啊!更何况非常时期呢?”

吴世祖又说了一些夸奖贺苏杭能干之类的话,临走时还说:“其实,在大河电视台我最佩服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贺苏杭,她思路清晰,思维敏捷,敬业精神强,业务很棒,人缘又好。我得好好向她学习。”

荣毅望着吴世祖的背影:这小子虚心多了,不错。

《黄金时间》受到上级批评的事,贺苏杭当天晚上就从荣毅台长那里知道了。她并不知道前因后果的关系,也不知道吴世祖都跟荣台长讲了什么,只知道荣台长说吴世祖佩服她,说向她学习。于是,她觉得吴世祖也不错,并不向人们传说的那样咄咄逼人,非得把她这个竞争对手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他才快乐,他才得意。看来,传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她甚至讨厌那些传话不实的人。

贺苏杭长长地舒了口气,忙碌而紧张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她回到家时,早已繁星满天,倦鸟归林。

《黄金时间》曝光了大河银行的挤兑风潮,不仅电视台受批评,贺苏杭受批评,就连主抓业务的副行长来克远也被马野行长训斥得无话可说。

马野质问来克远到底想干什么,哪有胳膊肘往外拐,自己曝自己光的:“噢,就你会站在储户立场上考虑问题,就你会为储户着想?谁为我大河银行的利益考虑呢?现在,政策上出了点问题,出现群众一时性的对银行不信任,争相挤兑,你没有竭尽全力想办法挽回银行的损失,而是利用你的私人关系,把《黄金时间》的苏杭弄来出我大河银行的丑。好啊,好啊,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这个金融专家到底在干什么了。”

来克远耐着性子让马野把火撒尽,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马行长怎么看我这个人并不重要,但是,既然决定利用新闻媒体的力量介人这次挤兑风潮,自然有我的道理。首先,就全国各地的各家银行来看,不少家都陆续出现了挤兑,而且挤兑风潮来势凶猛,想捂盖住是不可能的;第二,相信参与挤兑的群众大都是通情达理的,只要把问题解释清楚,他们会理解银行一时性的困难,不会继续为难银行的;第三,我们敢于暴露自己的丑,证明我们实事求是,不蒙骗群众,更容易在危难时刻取信于群众,为下步恢复我大河银行的生机造势;第四,昨晚《黄金时间》曝光的内容分寸得当,为我大河银行下一步的辟谣开了个好头。所以,我认为关键时刻曝光处理,要比捂住盖住更有积极意义。”

马野听了,倒也觉得有点道理,当务之急是辟谣,因为社会上广为流传他携巨款潜逃国外的版本,于是他说:“这样吧,你马上跟电视台联系一下,就说我要做电视讲话,让挤兑的群众不要再听信谣传了。”他烦躁的情绪可见一斑。

“我已经准备完毕。”来克远打开公文夹,一份经过仔细推敲的电视辟谣讲话稿呈给了马野,他说:“我是借鉴国外的一些实例,结合大河银行的实际情况草拟的,从宏观到微观都涉及到了,按您的讲话习惯和速度进行了处理,利用五分钟的时间就能把问题讲得很清楚的。”

马野快速浏览了讲稿,认为基本可以:“上电视的时间安排好了吗?”

“争取上今晚《黄金时间》的热点板块,您如果没意见,我现在就去电视台商量。”来克远说。

“就照你说的办,越快越好。”马野说。

马野顺理成章地上了当晚的《黄金时间》,效果不错。第二天到大河银行挤兑的群众少了许多,尽管他们依然受到取款额度的限制,但情绪不再那么激动,表现出最大可能的理解。

马野高兴了,他跷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寻思,看来媒体的力量利用好了,的确作用不小。于是,他又有了新的打算,便把来克远叫进他的办公室。

来克远看得出来,马野对这次电视辟谣的安排很满意,但他并没有往深处讲,只是客气了两句,就说是他应该做的:“我是行长的助手,理所当然的应该为行长当好参谋,这也是对大河银行负责嘛。”

“不错。”马野给来克远特意泡了一杯龙井银针:“算是老哥犒赏犒赏你吧。”他是第一次跟来克远称自己为老哥,显得一股子江湖气,一股子梁山的味道,他自己倒觉得蛮自然的,却把来克远别扭得不轻。他这么称呼下来,来克远愣是没有了下文,只会一口接一口喝茶,听马野套近乎。

“马行长还有事吗?”来克远把一次性杯子丢进垃圾桶。

“老弟啊,你就好事做到底吧。”马野摆出老大的架势:“我要是没说错的话,大河电视台收视率最高的栏目当属《黄金时间》了,它的作用要比政府命令大老鼻子去了。老百姓有几个能跟政府搭上话的,又有几个认识市长是哪个二大爷的,但《黄金时间》妇孺皆知,苏杭的名气可比市长大啊!”

他不由得跷起二郎腿,锃亮的鳄鱼皮鞋折射出晃动的光:“苏杭是谁啊,她是你来行长的大姨子,而且据我所知,你们的关系处得非常好。所以呀,老哥还想再上《黄金时间》风光一把。”

“什么内容?”来克远问。

“哎。能有什么内容?老哥想风光,就是内容。这也符合市里头要在银行系统树立正面典型的要求嘛,咱也不能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拉关系搞特殊,因为你亲眼看着的,我是怎样将一个亏损银行,一步一步地起死回生,成为盈利大户,为政府所做出的贡献也称得上巨大吧?”马野如数家珍般的摆出了一大串具有较高说服力的数字,令他自己都赞叹不已。

“也好,现在正是非常时期,加之社会上的各种传说太多,不可能靠一两次的《黄金时间》就能完全消除影响。因此,正面宣传引导,应该是常流水不断线的系统工程,时不时地再来点山洪暴发,搞点大分量的重头报道,这样才能在群众中加深印象,大河银行的牌子才能越来越深人人心。”来克远也列举了一些数字,说明大河银行的发展变化,他说:“我们大河银行能发展到今天的规模,的确,马行长功不可没。我也认为有必要树立您这位典型,大张旗鼓地宣传您的先进事迹,当然,也是在宣传大河银行。我看不一定局限在《黄金时间》,您别忘了,《大河日报》的贺苏宁,也是我的小姨子,她的文章也写得很不错的。”

“太好啦!”马野一时兴奋,右手掌击在右大腿上:“老哥的典型报道,就仰仗老弟了,有你这样的人才给我当助手,实可谓我的运气好啊!”

来克远觉得要搞就得像模像样的,就得有足够的说服力,就得能够产生足够的社会影响。这种事情光在电话里说,怕讲不明白,他决定先面见苏杭,再去见苏宁。

在电梯间门口,来克远跟吴世祖撞了个满怀,两人笑着握手问好,又都问对方什么急事,连路都不看了。

“一个老乡托我找马行长有点私事。”吴世祖信口编来。

“马行长的先进事迹不错,我去找苏杭谈谈,看能不能尽快在《黄金时间》安排一下。”来克远实话实说。

“苏杭下去采访了,不在台里,回头我给她捎个口信,让她来找你,或者让她等你吧。”吴世祖说。

“不用了,我先跟她通通电话也行,你忙你的吧。”来克远改变路线,先去《大河日报》找苏宁。

吴世祖径直敲开了马野的办公室,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幅度张开双臂拥抱在一起,仿佛谁都怕吸收不到对方的能量似的。

“你小子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不怕扑空啊。”马野给吴世祖泡龙井银针,说茶不好,对付着喝吧。

“我一猜一个准儿,今天你老兄一定会在行里的。”吴世祖说。

“为什么?”马野问。

“《黄金时间》播出效果如何,你肯定会在行里观察挤兑情况变化的。”吴世祖回答得自信。

“你小子还真行。”马野问吴世祖有什么事吗,是不是竞争副台长的事有点眉目。

“我告诉你啊,《黄金时间》播出的效果是不错,这是因为我从中做了工作,说服了我的小弟兄在编辑大河银行曝光的稿件时,手下留情,慎重处理,既要做得客观,又不能过分渲染,以正面引导为主。他们之所以按我的意图办了,才有今天的效果。如果按照苏杭的本意,还不是怎么严重怎么渲染,弄得越惊天动地越好啊,那样才能显示出她的水平多高,她的威力多大。你想啊,我们都正处于非常时期,她想出出风头,也在情理之中嘛。”这就是他来找马野的目的。

虽说马野不完全相信吴世祖的话,还是说了不少感激之词,多亏了吴老弟暗中保护,保护他也就意味着保护了大河银行。于是,他从柜中取出一套价格不菲的外国纪念币:“吴老弟啊,今后的日子长着呢,宣传报道方面还得求你多多关照啊。”

吴世祖收藏纪念币有历史了,国内国外的见过不少,像今天这套金制的国外版,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觉地爱不释手:“应该不错,小弟就不客气了。”

接下来才进入了真正主题,吴世祖急于当副台长,求助马野帮忙活动。

“我了解你的能力和业务水平,按正常的话,应该有很强的竞争力的,怕就怕不正常啊!”马野摆了一副老谋深算的神态,想了想,又说:“你应该明白,共产党的官场跟国外的官场可不是一回事。国外的人想当官,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靠的是效益,靠的是实实在在的数字。在中国不是这样。你要想当官,首先得靠关系,靠上头的人帮你提你。并不是你认为自己好,上头就承认你好:承认你的不是你自己,得靠别人承认你。你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但只要别人不承认你,就只能等于零。别人不承认你,你就狗屁不是。你懂吗?在中国能不能当官的标准,就是看别人怎么评价你,领导也是别人。你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办了吧?”

吴世祖说,他深有同感,只是没有马野行长总结的这么精辟,这么到位,这么让人心服口服。贺苏杭怎么样?不就是别人都说她好吗,实在可怕,这种局面得尽快扭转!巴日丹气呼呼地给贺苏杭挂电话,说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到处散布谣言,专说些攻击贺苏杭人格的话,怎么难听怎么讲,还让不让人活了?她听不到贺苏杭有任何回应,又说:“你哑巴了?兔子急了还知道咬人一口呢,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啊?”

贺苏杭问:“你在哪里挂电话?”

巴日丹说:“我在办公室。”

贺苏杭说:“你小点声讲吧,别人听见了多不好,还以为我们俩串通好要报复谁呢。”

顾菡从巴日丹手中接过话筒:“苏杭,我们都知道你的心理承受力很强,但也怕你一时想不开啊。”

贺苏杭说:“无所谓,我相信自己就行了,反正也管不住别人的嘴。”

巴日丹抢过话筒:“事情明摆着的,有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面握手,背后捅刀。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你不要把谁不谁的都当成好人,没准儿就是你的竞争对手在背后使坏呢。你可倒好,任人宰杀,连个屁都不敢放。”

贺苏杭说:“没有根据的事情不可以乱猜疑的,这样更会加速矛盾的演化,对谁都不好。”她听到电话那头挂断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今天她是陪沈岁亭到海威的大都房地产公司考察的,没想到刚到现场,就接听这么个电话。

“什么事不开心啊?”沈岁亭问。

“没什么。”贺苏杭的笑很不自然,独自到一边给苏宁拨通了电话:“有件事得告诉你。”

“什么事?”贺苏宁问。

“我和沈先生现在海威的公司,你千万别介意,纯粹是为了沈先生的考察项目,不然,我肯定不会登海威公司大门的。”

“我相信你,行了吧。”贺苏宁在电话里笑了,又说来克远找她想做典型报道的事,还特别说明典型人物就是大河银行行长马野,想听听大姐的意见。

“克远也跟我讲过了,我认为可以搞,只是要做得实事求是。”贺苏杭说。

“怎么这么忙啊,自从进了我公司的门,就见你总在通电话。”海威特别精神。

“叫海威听电话。”贺苏宁听到海威的声音,便向大姐提出要求。贺苏杭把手机交给海威,静静地走开了。谁知,随即听到海威大声说:“我在谈正事呢,就这样吧。”他把电话一挂,紧随贺苏杭过来了:“我的公司还算可以吧,如果沈先生愿意合作,我一定会提供宽松条件的。怎么样,你好好跟沈先生说一说吧。”

“愿不愿意合作,完全由沈先生自己做主,我不参与任何意见,这也是对人家沈先生的尊重。”贺苏杭说。

沈岁亭很仔细地翻阅海威提供的资料,对感兴趣的部分随时提问,海威回答得非常认真,也非常诚恳。沈岁亭说:“房地产开发我有心想做。当然,寻求合作伙伴很重要。尤其是大项目投资,肯定得本着双赢的合作理念,稳扎稳打,投一处,得见到一处的效益。生意人嘛,讲究的就是资金回笼,效益回报。”

“当然,这是生意人共同的理念。这些年来,我也跟不少人合作过,尽管有些小的摩擦,小的不愉快,但整体看还是成功的。我这个人的长处就是不怕吃亏,不沾任何人的光,宁可砸锅卖铁,也不能让人家小看,让人家说我不够男人,不算个人物。面子比我的生命还重要,宁可丢性命,不能丢面子。现在社会上都在讲诚信,诚信是什么?其实,诚信就是面子,面子就是诚信。”海威又讲了几个小故事,讲他如何做到差点丢性命,最终保住面子的。

沈岁亭看上了海威,对他的评价很高:“你才是真正的商场精英,有胆有谋,诚实守信。”

这时,来克远驱车赶来了,还是为马野上《黄金时间》的事来找贺苏杭的,他说:“典型事迹的框架我先给拉出来了,你们可以根据节目容量和角度取舍。马行长的意思,越快越好。我个人意见也是越快越好,你就给个面子吧。”

“你这个副行长真够得上真心诚意树立一把手威信了啊,我会马上安排的。”贺苏杭说。

与此同时,贺苏杭家里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由于花香凝怎么给苏杭往办公室挂电话,她都不接,即使是接了,也只能听见几个字:“你找错人了。”无奈之下,花香凝找到了苏杭的家,没想到开门的郝阿婆就是童家浜郝家四姐妹中的幺妹!花香凝心里有数,郝阿婆心里也有了数,但依据花香凝的意思,在苏杭不认她之前,郝阿婆依然要守口如瓶。

郝阿婆对花香凝讲:“自从我大姐,也就是你的奶娘病死后,我就秉承大姐的意愿,千方百计地保护苏杭,最终我到贺家当厨娘,但从未提过苏杭被你遗弃,被贺家抱养的一个字。”

她又讲了三十三年来,一直默默观察苏杭的去向,最后变卖了童家浜的家产,一个人到大河市讨生活的经历。

花香凝感动得跟泪人似的:“谢谢大恩人,你们郝家姐妹的恩情,我今生今世也报答不完的。”

“我甘心情愿做的,因为我太可怜苏杭这孩子啊!我也恨自己没有能力养活她啊!”郝阿婆的泪光里闪烁的是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耳边听到的是婴儿的哭泣。

“今天再见不到苏杭,我就得回江南了,学生们的毕业论文都等着我的。”花香凝让郝阿婆给苏杭拨通电话试一试,如果苏杭坚持不见的话,也不要勉强硬逼,这种事情急不得的。

“时间太久了,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苏杭的亲娘。”郝阿婆说着,就给苏杭拨通了电话。

贺苏杭问郝阿婆什么事。

郝阿婆半天说不出话。贺苏杭又问什么事,郝阿婆说:“你听我说苏杭,有个江南女人到家里来了,说找你有事情的。”

“我不回去,正忙得很呢。”贺苏杭冷冷地说。

“她……她说是你妈妈,你还是回来一趟好了。”郝阿婆抽泣不止。

“我不回去,叫她快点走吧。”贺苏杭泪如泉涌,愣是把电话挂断了。

“谁要走啊?”来克远问。

“什么事这么伤心啊?”海威问。

“说是我妈妈。”贺苏杭抹了一把泪水,但总也抹不干净,她用极低的声音重复一遍:“说是我妈妈。”

“你妈妈?”来克远一头雾水。

沈岁亭一时慌了,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安慰贺苏杭,就忙着给她倒茶,递面巾纸。他看她还是泪流不止,就说:“这样好了,等你不太忙的时间,我陪你一道去看令尊大人吧。”他是想走近贺苏杭生活的姿态,也是想安慰她的姿态。

贺苏杭的一句“没有时间”,便把一切心事都上了锁,而且锁得密不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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