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独来独往  作者:蔡越涛

贺苏杭对海威的感激与日俱增。

晚饭过后,当她隔着白色木格窗看到海威在街心花园的灯火阑珊处徘徊的身影,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瞬间将她包裹了,是由表及里的包裹,是彻头彻尾的包裹,这种包裹令她有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她不能张扬,不能宣泄,甚至不能有任何表示。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待她稍稍平静下来,她将这种感觉归结到夹杂着愧疚的感激。在她眼里,海威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好朋友,诚实,朴实,可靠,善良,乐于助人。只是她对海威从未升腾出女人对男人的渴望,而仅仅是纯了又纯的好朋友。恰恰是由于这种感觉,她总是愧欠海威一份真情。

她读得懂海威的心。只要能为她做事,能使她开心,能让她少受委屈,海威可以不惜代价,不计回报,甚至不计后果。

这就是海威的执著和品格。她曾不止一次想到了柏拉图,海威不正是靠着柏拉图学说在支撑自己的精神嘛。海威,你受委屈了!她也想到了苏宁和海威的分手,她是有责任的。她的责任在于没能使苏宁对她完全放弃嫉妒和怨恨,所以酿成了不可收拾的残局——海威对苏宁火热的爱熟视无睹,一对恋人各奔西东。苏宁,大姐对不起你!她再往窗外看,海威的身影依旧在晃动,不由得心头一紧:他怎么还不走?海威听脚步声就判断是贺苏杭来了,他是喜出望外的表情,是手足无措的慌乱,先说是路过这里,下车透透空气的,又说是想妮妮了,但不好意思上楼。

“行了,你还没学会说谎呢。”贺苏杭在长椅上坐下,示意海威也坐下。海威选择与贺苏杭保持一定距离位置坐了下来,先是左手握着右手,又将右手握着左手,来来回回换了几次手,目光都是朝着别处的。天气渐凉,深秋的风少了些温柔,打在脸上凉飕飕的,不时有片片黄叶飘落下来,是一种哀戚的伤感,是一种成熟的凄婉,也是一种完成使命的悲壮的美丽。

贺苏杭说最喜欢秋季,因为它能给人冷静的氛围,以减少冲动和莽撞。

“你不是在提醒我什么吧?”海威问。

“这些年以来,我们俩还是第一次坐下来听对方说话啊。”

贺苏杭把风衣领子竖起来,以抵挡风的侵袭。海威也将风衣领子往上提了提,是模仿秀的表情。贺苏杭看着他笑了笑,沉默了片刻,她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能表现得过于冷血,不然对你太不公平。我晓得你是憋了一肚子话要对我讲的,但我总是不给你机会。其实,我非常清楚你心里的不是滋味。”

海威顿感一股股热血往头上冲,浑身热乎乎的。他想把对贺苏杭的爱慕一股脑地倾倒出来,说爱她,说想她,说心中永远为她留着一片艳阳天,说若能跟她在一起他会死而无憾的,说他今生今世都是为她的快乐而生的……他侧脸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憨厚地笑了笑。他开不了口,因为他知道贺苏杭有了雷天虹的日子是快乐的,他不能破坏了贺苏杭的快乐日子。但他依然控制不了对贺苏杭的一往情深,明明是无花无果的空欢喜,他也要欢喜。所以,他会时常望着那扇白色木格窗发呆,而发呆的过程是苦涩的,也是幸福的,更是不可抵御的。他也会时常来点阿Q精神安抚一下自己:有个人总让你想着,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贺苏杭猜得出海威在想什么,反倒害怕他说出来。互猜心思互懂心思都好办,怕就怕互相面对,她不能伤他太深,也不能令他太尴尬,她最清楚能给他什么,不能给他什么。她必须得对雷天虹忠诚不贰,也得对自己的心忠诚不贰。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越轨行为,那样,她会有一种无地自容的耻辱感,甚至生不如死。女人的魅力就是忠贞不贰,绝不能水性杨花。水性杨花的女人是女人的败类,是女性的另类,跟她毫不搭界的。她崇尚传统,崇尚自尊,崇尚对自己男人的从一而终。她是纯粹的传统的东方女性,她有她的尊严,她有她的行为准则。这种尊严和准则都是随着她的血脉与生俱来的。她为能始终如一地保持尊严和坚持准则而欣赏自我。

“若不是雷天虹的出现,你会给我机会吗?”海威问话怯生生的。

“现实是雷天虹已经完全彻底地闯入了我的生活,而且我们彼此非常相爱。”贺苏杭的目光是友善的,是温暖的,也是纯洁的。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海威的沮丧从话音里透射出来,点燃香烟的动作有些机械,抽香烟时有一股发狠的味道。

“看得出来,苏宁蛮喜欢你的。虽说你们俩遇到了波折,还是要往前看得远一些的。牙和舌头还打架呢,何况一对恋人?沟沟坎坎,吵吵闹闹,谁能说不是正常范畴呢,不经历风雨,是见不到彩虹的。说实话,我还是很看好你和苏宁的未来的。你呀,一个大男人,就主动一些吧,找个机会跟苏宁好好沟通一下,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听我的,你就试一试吧。”贺苏杭认定此时劝海威与苏宁和好是个难得的机会,且一举两得。既能把尴尬的话题岔开,又不至于太伤海威的心。

“怀揣美好的向往过日子也不错。”海威根本不上道,绕过来绕过去,他还是放不下对贺苏杭的执著和梦想。

“工地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贺苏杭干脆把话题引开,她说:“我晓得你操了不少心,费了不少劲。但如果跟国家政策发生了冲突,你就得慎之又慎了。”

海威觉得被贺苏杭安抚的感觉是幸福的,多少天来的辛劳都是应该的,跟贺苏杭的安抚相比,是可以成正比的,那些挨门叩头作揖的委屈,连提都不要提。还有那些求爷爷告奶奶的过程和硬着头皮送出去的巨额钞票,权当是为“苏杭庄园”的开工买的门票,花得理所当然,花得恰到好处,想都不要再想了。不然,他哪来的底气说:“明天一早恢复施工!”“真的嘛,太好了!”贺苏杭连声说谢。

“只要你开心,只要沈先生满意,我做什么都是分内的事,也都是甘心情愿的。”海威挺了挺胸脯,又说:“虽说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毕竟还是有我的表现机会,我很幸运。”

“就是因为看到了我的笑脸?”贺苏杭问。

“是的。”海威回答。

“你的确是个好人。”贺苏杭的心底再度升出一股感激,她想握一下海威的手,以表示由衷的感谢,但看到海威有意将脸转向别处,也就收回了已经伸出的右手。

“沈先生一定非常希望你明天能到工地看一看,这也是我的希望。”海威是话音落了才将脸转过来的,他的目光是恳切的期待。

“他还好吗?”贺苏杭问。

“祖国大陆的很多东西沈先生都很陌生,他也因此而苦恼。但我们俩谈得很投机,也很默契,我非常愿意帮他……”海威把后半句话咽到肚子里,说不说出来,他都是为贺苏杭的。说出来反倒显得不够男人;不说出来,让贺苏杭慢慢体会得到,倒是男人的风格。稍停了一会儿,他说:“我劝你别再端着了,生身父母毕竟给了你生命,不是他们,能有今天的你吗?沈先生够不容易了,你跟他之间的误会是历史造成的,你实在不该对他不理不睬。他若不是为你的后半生考虑,恐怕早就回到法国去过他相对轻松惬意的日子了,干吗在这里苦苦挣扎啊,你以为‘苏杭庄园’是好造的,得下多大功夫才能建造好啊!”他见贺苏杭低着头一声不响,又说:“花教授也够不容易的,她主动找过沈先生几次,一心一意想跟沈先生重新生活在一起,可沈先生偏偏爱上了金医生,多伤花教授的心啊!每当看着花教授一次一次离去的背影,我都替她伤感落泪。人啊,为什么都会为情所困啊!”

“雷天虹也是这么跟我讲的。”贺苏杭抬起头,眼里的泪光是隐隐约约的,她意识到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的生身父母的处境而心酸。那只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再度闪现在脑海时,她少了一些怨恨,多了一丝亲情,那是生身父母创造的小生命啊,不是万不得已,谁会将亲生骨肉弃而置之呢!她想到这里,泪如泉涌,是对自己不幸身世而落泪,是对养父母的恩情而落泪,更是对亲生父母的遭遇而落泪。

海威本能地抬起男人的大手,在贺苏杭柔弱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倒将自己拍得热泪滚滚。

第二天一早。深秋的天空万里无云,蓝蓝的,净净的,像是无缝无痕的蓝色玻璃。风也是轻而缓的,没有丝毫肆无忌惮的任性。贺苏杭是隔着白色木格窗观察外边的,一是观天象,唯恐老天爷不作美,影响工地再度开工;二是急切盼望雷天虹的到来,她有一种如隔三秋的漫长感,心里像是被猫挠似的,怎么都无法宁静。他俩相约要一同上工地的,却迟迟不见雷天虹的身影。

“妈妈再见,我上学去了。”已是小学二年级学生的妮妮像可爱的小公主一样牵着郝阿婆的手下楼。刚一出楼洞口,雷天虹的吉普车恰好赶到白色木格窗下,妮妮闹着一定要雷叔叔送她去学校。雷天虹抱起妮妮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给贺苏杭挥了挥手,吉普车便疾速驶离了白色木格窗。

“还是年轻好啊,天虹这小子干什么都蛮有青春活力的。”

郝阿婆望着远去的汽车感叹道。

贺苏杭的装扮跟上直播时一样正规,一样隆重。听到汽车的笛声,她就晓得是雷天虹送妮妮回来了,是喜上眉梢的表情。她的高跟皮鞋踩出清脆的脚步声,给整个楼洞造出女性的响动,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刻意收敛了落脚的重度,脚步声随即像是降低了八度的音符。她拉开车门坐在妮妮坐过的位置,猝不及防地被雷天虹的热吻搞得气喘吁吁,连推带躲的也无济于事。她红着脸往周围扫了一遍,还好,没有看到邻居,却遭遇了郝阿婆惊诧的目光。

“想死我了,一分一秒也不能跟你分开。”雷天虹踩动了油门,吉普车再度驶离了白色木格窗。

“那就一分一秒也不分开好了。”贺苏杭的脸火烫,唇火烫,心也火烫。

“不分开的办法只有一个。”雷天虹说。

“什么办法?”贺苏杭问。

“我们俩实实在在地长在一起呗。”雷天虹一脸的怪笑。

“你真够坏的。”贺苏杭一把揪住雷天虹的右耳,痛得他直求饶,吉普车险些冲进路边的隔离花带,吓得打理花木的工人一跳好高。

“别闹了,我怕了你了。”雷天虹一副俯首帖耳的表情。

“说真的,待会儿到了工地你准备怎么跟他面对?”贺苏杭问。

“我就搞不懂,你为什么老用‘他’字代替你的父亲,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你的爸爸呢。”雷天虹没听见贺苏杭有表示,又说:“我知道你心里有障碍,但你早晚得克服这种障碍,不如跟我说话时来点实战演习,省得待会儿跟他一见面,你张嘴没话说。”

“我张不开口。”贺苏杭一脸难色。

雷天虹的吉普车眼看驶离了市区,距离“苏杭庄园”工地顶多一公里的位置,他猛然将车停在路边。他说:“我突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万一他要是不给我面子,再度公开讲不允许你跟我这个专门整人的人在一起,我不就惨透了嘛,倒不如暂时先不见吧。”

“我的心里也在打鼓,越是靠近工地,这鼓点就越敲得急。看来我们俩都还没有完全做好心理准备,不去也罢。”贺苏杭说。

“不行。”雷天虹坚持说:“你是你,我是我,我不希望我的情绪影响你。今天是个非常特殊的日子,他一定非常焦急地期盼能够见到你的出现。不,应该说是你爸爸非常期盼着见到你。”

贺苏杭为难了。昨天夜里鼓足的勇气,一下子全没了,她搞不懂这个“隔”为什么会这么顽固,只晓得眼下根本不可能去面对他,她甚至生出恐惧感。随即,那半场婚礼的阴影瞬间将她席卷了,昏天昏地的,她一时找不到了方向。

恰在此时,雷天虹接了个电话,是兴奋的表情,也是愤怒的表情。原来,大河银行的案子有了非常有价值的突破口,香港方面有了果断的态度,可以证实马野的问题。

“狗急了还会跳墙的,你得防着马野那伙人。”贺苏杭说。

“正义感是我雷天虹与生俱来的品格,与邪恶势力殊死搏斗是我雷天虹的神圣天职。我才不害怕马野之流呢!只要能把大河银行的问题搞个水落石出,我也算为大河市的经济建设出了一份力量,为老百姓除了一害。”雷天虹棱角分明的脸庞端端正正的,贺苏杭仿佛此时此刻才真正看到一个检察官的本来面目,她由衷地送给他一抹敬重的目光。雷天虹将汽车发动起来,溜着路边往前开了二三百米,在一家小吃店门前停了下来。他对贺苏杭说:“你在这里随便吃点东西,坐下来等我。我到院里摸一下情况,马上回来找你。”他往‘苏杭庄园’方向看了看,发觉这里是个很不错的位置,既有隐蔽性,又可以清楚地看到工地的活动。

“没想到你这么大个子,心却细得像个姑娘。”贺苏杭说。

“不是我心细,而是我用心。不是吗?就凭我对你的了解和理解,今天你若不亲眼看着工地重新施工,你会寝食不安的。不讲别人,你会觉得对不住海威的良苦用心。”雷天虹说。

贺苏杭没有反驳,认定没有反驳的必要。雷天虹说得没错,她今天能来,一半是心理需要,一半是为海威的。雷天虹的吉普车刚刚驶离她的视线,她的手机就响了,海威拿着手机跟她通话的样子,她看得一清二楚。沈岁亭焦急的神态她也可以朦朦胧胧地看到。

海威问:“你答应要来的,为什么到现在还看不到你的影子?”

贺苏杭说:“你放心,我会来的。”她看到海威对身边的沈岁亭说着什么,沈岁亭便一个劲地往路口张望。她的泪水是心里的泪水溢出来的,视线模糊得不行,她索性中断了跟海威的通话。

太阳升得好高好高的,鞭炮声是重新开工的讯号。黄色安全帽像一跃飞起的音节音符,在工地上晃动起来,演奏出激情飞扬的乐章。

贺苏杭事后得知,就在“苏杭庄园”重新开工的这天,金凯瑞答应了沈岁亭的求婚,他们决定告别各自独来独往的生活,手挽手走完人生路。

花香凝听到沈岁亭要和金凯瑞结婚的消息是在临近中午的时候,沈岁亭主动将电话打过来的,当时,她和博士生童宁宁刚刚为大河市古文化的研究划上圆满句号,计划离开大河市,重返江南大学的。童宁宁的学业也将要结束,未来在向她召唤。花香凝是怀着诚意为沈岁亭和金凯瑞送上祝福的,她和沈岁亭都回避女儿苏杭的话题,却又都放不下对女儿的牵挂。沈岁亭了解苏杭的情况要比花香凝多,因为身边有海威。而花香凝则是不断地给上官银珠挂电话,几乎每一次都能将女儿的好友感动。她晓得苏杭找到了知冷知热的雷天虹,她为苏杭高兴,为苏杭祝福,为苏杭祈祷平安。童宁宁说:就凭导师对女儿的关心程度,上帝也会被感动的。花香凝则说:我不是要感动谁,而是要对我的女儿忏悔,求得她的宽恕与宽容。不然,我情愿承受上帝的惩罚。

童宁宁看得出来,沈先生的电话令花教授很不开心,简直有一种世界到末日的沮丧。花教授清秀的面容一下子憔悴了许多,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失去了往日的红润。童宁宁忽然意识到:花教授处于病态!她联想到近一时期花教授的健康状况不佳,时常胃痛腹痛,时常呕吐腹泻,有一种凶多吉少的预感。

于是,她执意要花教授看医生,是不容商量的表情,是一分钟都不得拖延的表情。

省人民医院是当地最具权威的综合医疗机构,精湛的医疗技术水平远近闻名。花香凝早就从网上查阅了这家医院的信息,她也早就意识到迟早要跟医院打交道的。她的身体她了解,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不是时候,有一种跟沈岁亭要结婚的好事叫板的味道,而这种味道是残酷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抽血化验,x光拍照,直到活体检查,花香凝的脸上始终平静如水,像是在经历一项看得见摸得着的游戏,没有秘密,没有悬念,也没有刺激。童宁宁倒受不住了,反复问医生为什么这样无休止地折腾病人?病人到底得了什么病需要这么受折腾?医生没回答,皱着眉头反问:“你是病人的女儿吗?”童宁宁说:“是学生,也跟女儿没有区别。”

活检结果肝癌晚期的报告如同晴天霹雳,童宁宁震惊了!她拿着检验报告瘫坐在化验室走廊的长椅上,大脑一片空茫,没有了思维,没有了意识。清洁工清理卫生的身影在童宁宁眼前晃来晃去的,她渐渐恢复了意识,泪水跟着就往下淌:花教授,老天爷对您也太不公平了吧!她的一声惊叫,引得众人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双手捧住脸泣不成声。

走出化验区,童宁宁第一反应是给沈岁亭挂电话,说她必须马上见到他。沈岁亭不解,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童宁宁说,人命关天。沈岁亭问她在哪里,童宁宁没有回答,而是将抽泣声传了过去。沈岁亭慌了,劝她先别哭,有事好商量。他讲这话时,以为花香凝跟他耍脾气,使性子,故意制造些令他难堪的事情,他不免有些生花香凝的气。

沈岁亭赶到省人民医院时,童宁宁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一见他的面,二话不说就将检验报告递了过去。检验报告结果令沈岁亭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童宁宁一把将他抓住,扶他在长椅上坐下。

“检验结果花教授晓得吗?”沈岁亭问。

“还不晓得。但我觉得花教授早就清楚自己的病,她只是不清楚会有这么严重。”童宁宁边说边哭:“花教授还这么年轻,实在太可怜了,她又没有什么亲人,发生这种事,我只好惊动您了。”

“应该的。”沈岁亭再次将目光锁定在检查报告上,他直觉得心慌气短,强迫自己深呼吸,深吐气,反复几次,稍稍平静些了,他说:“给庄妍挂电话了吗?”

“还没有。我一时没了主意,沈先生您讲吧,看我都该做什么,我马上就做。”童宁宁说。

“给庄妍挂电话,叫她抓紧时间过来。”稍停了一会儿,沈岁亭眉头紧锁:“也给苏杭挂电话吧,告诉她妈妈病了,我想她会来的。”

沈岁亭和童宁宁同时出现在病房,花香凝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她像是早料到的,所以她很自若。就连出于礼貌的客套话,也像是她事先准备下的,语速不紧不慢,不急不躁的,是大家闺秀的做派,是学府教授的风格。也只有她,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还依然保持着女人的修养和女人的风度。这令沈岁亭有一种坐卧不宁的慌乱,他觉得他对花香凝的确不够宽容,也不够体贴,甚至有些残酷,所以,坐下来半天了,他还不敢跟花香凝对视。

“生老病死是自然界不可抗拒的规律,任何人都不会例外的。我只是放心不下我的两个女儿。”花香凝说。

“别想那么多了,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好好养病。现代医疗技术水平在不断地提高,好好配合医生治疗,相信会有奇迹发生的。”沈岁亭的目光和花香凝相遇了,是有备而来的相遇,是理智而理性的相遇,但沈岁亭还是读到了花香凝往日的美丽往日的温柔,他的心震颤了,有一种对不住初恋情人的负罪感。

“听上官银珠讲,金医生蛮好的,又是我们女儿的闺中好友,我真心祝福你找到了幸福,也真心祝福金医生遇见了你这样的好男人。”花香凝的眼睛有些潮湿了,但她强颜欢笑,说为沈岁亭而高兴。

“到现在你还依然认为我是个好男人吗?”沈岁亭问。

“是的,自打十五六岁跟你相识相爱,我对你的看法始终如一,直到我死。”花香凝的泪光在眼睛里闪烁,是制造压抑的泪光。

“是嘛。”沈岁亭的心咚咚跳个没完,是激动的跳动,是感动的跳动,也是愧对花香凝的跳动。

童宁宁进来说,她跟庄妍和苏杭都联系上了,她俩很快就到,请花教授和沈先生放心。

“没想到大河市成了我们最终团聚的地方,真是人生多变啊!”花香凝感慨万千,回忆往事如烟。她越这样,越揪沈岁亭的心,以至于他俩抱头痛哭,谁都说自己做得不好,请求对方原谅。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娶你为妻,好好偿还我对你的亏欠。”沈岁亭摘掉眼镜擦拭泪水。

“有你这句话,我也可以死而瞑目了。不过,今生今世注定了我的独来独往啊,到死都不能跟相爱的人成双成对地生活在一起,不能不说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悲哀。”沈岁亭拿起花香凝的手捧在脸上,泪如雨下。花香凝长叹一声,是苦涩的表情,是幸福的表情,是欣欣然谢世的表隋。

沈岁亭没有料到,花香凝的病情会突然恶化。医生讲,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最坏的结果。他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金凯瑞,而金凯瑞要他全力以赴陪伴花香凝的态度,却是他预料之中的。

为此,他感激金凯瑞的善解人意,感激金凯瑞的宽容大度,更感激金凯瑞的善良。

花香凝的昏迷时断时续,时清醒时糊涂。清醒时,她很乖顺,也很配合治疗。医生护士都说,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糊涂时,她会很烦躁,一遍又一遍呼喊两个女儿的名字,呼喊沈岁亭的名字,而每当此时,只要沈岁亭握住她的手,她就会安静下来,嘴角也会微微上扬,露出香甜的笑容。

庄妍看贺苏杭的眼光是有敌意的,甚至有不可调和的味道。童宁宁束手无策,只好求助沈岁亭出面调解。这可把沈岁亭难住了,他清楚苏杭的脾性,在有些问题上的固执和任性,会让鬼见愁的。所以,他只能沉默。

花香凝这回的清醒有些回光返照的意味,她突然提出,希望苏杭喊她声妈妈。人们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苏杭,只见苏杭的双唇蠕动了几下,到底也没发出音来。庄妍急了!骂苏杭是冷血动物,没有这个不近人情的姐姐倒好。不想被花香凝打了一耳光,大家都一惊。庄妍哭诉道:“我来到人世二十七八年了,妈妈还是第一次打我。妈,你为什么啊?”她扑在妈妈胸前,委屈得像个受了伤害的小羊羔。

贺苏杭亲眼看着医护人员将生身母亲花香凝推进了抢救室。不大一会儿,她就听到了母亲谢世的噩耗,她扑通一声双膝下跪,冲着抢救室的门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呼唤:“妈妈——女儿对不住你啊!”当即昏了过去。

花香凝的突然去世,使贺苏杭意识到了生命的脆弱,前前后后也不过几十天,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一缕青烟。更让贺苏杭意识到了亲情的可贵,养父养母恩情的可贵。她不再像躲瘟疫一样躲避生父沈岁亭了,但她希望那半场惊世骇俗的婚礼的阴霾,成为凝固的尘封历史,永远也不要有人掀动它,尤其是对雷天虹,更要守口如瓶,一字一句都不能提及。她的要求在来克远办公室得到了回应,得到了好朋友们的理解,谁也不愿去撕开令她心中流血的伤痕。

来克远担心纸终究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雷天虹会知晓的,直说得贺苏杭浑身不自在。来克远认为雷天虹会理解的,那是历史的误会,是让人痛不欲生的误会,与其是遮遮掩掩的,整日提心吊胆,倒不如把事情的原委揭个亮堂,让雷天虹看着办。相信雷天虹是有鉴别能力的,也是会有同情心和包容心的。

“胡话!”贺苏杭直摇头,她说:“你以为感情的事是小孩子过家家玩呢,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啊?你说是历史的误会就仅仅是历史的误会了,你敢保证雷天虹不往别的上想。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是世俗!我们都是世俗之人,都或多或少地保留着世俗的眼光,而世俗的眼光是会杀人的!那半场婚礼的事,对雷天虹只能绝口不提,才有可能将我们俩的感情发展下去。否则,我真的好害怕。”她下意识地抱住了头。

既然这样,来克远答应为贺苏杭继续保守秘密。

在另一间办公室,傅明正在接听马野的电话,马野要求傅明在大河银行门口红罗朱缎系成花朵,大张旗鼓,张灯结彩,为大河银行存揽突破五百个亿宣传造势,说这是为傅明下一步名正言顺地坐到行长席位上鸣锣开道。傅明担心有人说他沽名钓誉,影响不好。马野说傅明是死脑筋不开窍,给他机会都不知道是机会,帮他扶着梯子都不懂得如何往上爬。傅明干笑了两声,是心领神会的表情,也是俯首帖耳的表情。他说已经将《黄金时间》的苏杭请过来了,就是为了宣传造势,他听到了马野的冷笑声。马野恶狠狠地骂傅明是猪脑筋,他回应说他有他的理由。马野则说:“我不管你是什么破理由,把苏杭请过去,就等于请去了个不敢招惹不敢慢待的姑奶奶,你可得小心供奉着她。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吧。”

傅明放下电话,自己跟自己说:“我看中的是《黄金时间》的影响,不会有错吧。”

吴世祖像是会掐会算一样,不早不晚,正当傅明需要他的时候,他恰好出现了。傅明握着吴世祖的手说:“看来是大河银行的地灵啊,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他指了指隔壁,又说:“你的对手贺苏杭也来了,你不会介意吧。”他听到吴世祖爽朗的笑声,也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如果按马市长的意思,根本不让请苏杭。但我不这么想,贺苏杭有她的优势,《黄金时间》有它的影响,为什么不能拿来我用呢。”傅明两手一摊,又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们找借口把贺苏杭请来为我所用,又能观察她的真正用心,何乐而不为呢。”

“你真行,是个好帅的材料,大肚能容天下不能容之事,这就是你的胸怀。佩服!”吴世祖伸出大拇指在傅明面前晃了一下,又说:“上边已经传出消息,你很快就要坐上行长的宝座了,恭喜你啊!”吴世祖这回是双手作揖的动作。

“还不都是马市长的器重,不然,咱一个小人物,上边又没有靠山,如果单凭自己摸爬滚打,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有出头之日呢。这下好了,朝里有人好做官嘛,有马市长这棵大树,我们弟兄不都能沾上光嘛。”傅明是感激不尽的表情。他把话题一转,又说:“据可靠消息,你当副台长的事不会有问题,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你就把心放在肚里吧。”他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我也算是个明白之人,若不是你和马市长费心,我真不知道还要作多少揖,烧多少香呢。”吴世祖又摆出作揖的动作,傅明让他收起来,说都是自家弟兄,用不着谁给谁客气。不然,他看着心里不舒服。吴世祖说傅明绝对够哥们,把傅明高兴得满脸是笑。

宣传攻势造出去了,大河银行的信誉再上了一个新台阶,各项指标直往上升。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正当傅明扎着架子要往行长位置上坐时,上级任命下来了,来克远任行长,傅明排列五位副行长中的倒数第二。这下傅明傻了!他急忙将电话拨到了马野办公室,没好气地说:“老大,尊敬的马市长大人,这回你算是玩大了吧?我傅明就是你手中的陀螺,你也不能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啊?告诉你,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这么耍我,就不怕把我逼急了吗?”

“你说完了吗?”马野厉声问道。

“你别再给我厉害了,我不怕你,大不了我这个倒数老二的副行长也不干了呗,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傅明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

“你不怕我可以。”马野仍厉声说道:“但你不能不怕你做的那些事吧?我们都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别想脱得了干系。”他没有听到傅明的反抗,意识到说到了傅明的心里,他又说:“这回大河银行的班子是市委决定的,根本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还窝着一肚子火没处撒呢!让来克远当行长,能会是我的意思吗?你怎么会说是我玩你呢?”

傅明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谁当行长并不重要了,而那些玩火的猫腻一旦露出蹄爪,那麻烦可就大了,兴许就是灭顶之灾。他在心里骂道:都是马野那个狗杂种给害的!预感到大事不妙的首推马野。他认为市委在决策大河银行领导班子这件事上没有征求他的意见本身,就潜在着危险信号!这也不符合常理啊!而且启用的是来克远,无疑启动了一颗定时炸弹啊!虽说可以把那些责任都统统推到来克远身上,降他一头,压他一头,但谁敢保证所有环节都不出纰漏?所有牵涉人员都能口径一致?搁不住办案人员采取攻心政策,步步紧逼,只要一个环节有人拉稀,就会导致全盘崩溃!马野冒出一身冷汗,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竟把他惊得愣怔了一下,仿佛是谁拉响了定时炸弹的导火线。

一不做,二不休。当天傍晚马野把自己人约到帝都国贸的香水湾豪华包间,重审攻守同盟。他说:“从现在的形势来看,大有泰山压顶的阵势,检察机关死守在大河银行排查摸底,层层过关,搞得人人自危,谁都想推责任保自己。这也符合人之常情。我估计,到目前为止,检察机关尚未掌握致命证据,来克远也没有能力提供有价值的东西,所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有大动作。不瞒兄弟们说,我这个人做事向来稳扎稳打,核心机密除我本人,没有谁能懂得那些数字密码的。我就怕有人弄事,不得不多个心眼,给自己留一手。我留一手的目的,也并非仅仅为了保护自己,更多想到的当然是保护弟兄们的,这么些年以来,弟兄们跟我出生入死不容易,我不能不为弟兄们着想啊!”

傅明说:“说实话,我也弄不清检察机关究竟要得到什么,也可以说我根本不能算是那些事的绝对知情人吧?也许马市长一开始就做好了保护我的准备,目的是让我守住大河银行这块阵地的。所以,重大活动并没有让我参与。”

马欢把眼一瞪:“屁话,傅明你小子够黑的,竟然当着我哥的面就想洗刷自己的清白,好让我哥一个人把事儿都扛着啊?没门!”

傅明急得站了起来,连忙解释道:“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马欢也站了起来,双手卡在腰间,他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吼道:“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不会说连马野这个人你都没有接触过吧!”

傅明说:“我清楚我做过的那些事,是我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我绝不会推到任何人身上的,更不会推给马市长。再怎么说,我傅明也是个爷们,不会见不得一点风吹草动的,大不了削官为民,更何况我也算不上什么官,犯不着像惊弓之鸟一样东躲西藏东掖西盖吧。我做的那些事可以说都是公开的秘密,不就是给上边领导送俩钱嘛。我可以当着大家的面承诺,一旦有人追究我向领导行贿的目的,一句话,想为我自己买个官,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他故意将目光落在吴世祖脸上,弄得吴世祖坐立不宁的。

当马欢的目光也落在吴世祖脸上时,吴世祖镇定自若地说:“我的身份是新闻记者,又是在座诸位的朋友,我想给你们说几句心里话,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马野说:“都是自家弟兄,你就实话实说吧,谁也不会介意的。”

吴世祖说:“说实话,我真不了解你们所说的那些事的含意,我也不想了解,最起码现在还不想了解。但我真心实意地奉劝大家几句,有问题说问题,也好有针对性地解决问题,大可不必用泰山压顶、惊弓之鸟这些词,听起来挺疹得慌,有那么严重吗?不至于吧。现在行贿受贿是社会现象,我们不能说官场上没有一片净土,但也不能讲各级官员都是廉洁自律的模范。事实上官场上的问题不少,我们也没有生活在真空,仅仅是偶尔迎合一下某种现象而已,也可以说是适者生存的需要。即便是检察机关紧追不放,也不见得就能把大家都置于死地。共产党历来是讲政策讲事实讲证据的,所以,大家大可不必急头怪脑的,检察机关还没追究,自己倒先尿裤子。”其实,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皮毛,不知核心。他当然可以做到坦然从容的。

马野心里明白,他做的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轻重;他更明白,他所要负的责任没有谁能顶替!即使都栽赃到来克远身上,也是经不起历史检验的。利用关系,豁出去金钱,兴许能制造出冤假错案,但终究还有平反昭雪的那一天。他忽然想起老百姓常讲的那句话: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纸是包不住火的。他有一种已经被十面埋伏的恐惧感,牢笼,铁窗,镣铐,这些血淋淋的名词争着抢着往他脑海里钻,躲也躲不了,闪也闪不及,脑袋的胀满几乎将他桎梏了,他猛地晃了晃头,强迫自己清醒起来。

马欢发觉哥哥的脸色惨白,便问:“哥,你没事吧?”

马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平平静静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太多虑,太想求得完美。弟兄们也都了解我的为人,有点机会我就想着帮大家成事。我在想,傅明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副行长,敬业,有才干,讲义气,论公论私我都想让傅明接我的班,把大河银行搞成大河市最具实力的银行。到那个时候,大河市居民一定会为大河银行叫好的。”

他一声长叹,又说:“天有不测风云啊,眼看到嘴里的肥肉,愣是给来克远那小子做了一锅菜,我这心里能服气嘛。别说傅明埋怨我,就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早干吗呢?如果早下手的话,早就把事儿搞定了啊。”

傅明苦笑了一声:“马市长大人不计小人过,可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啊,我也是一时糊涂,说了错话。马市长千万别往心里去。”

马野的苦笑僵在脸上半天,像是一张皱皱巴巴的苦瓜皮脸似的,待他将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他说:“常言道,宰相肚里磨舟船。我虽说不是什么宰相,但也毕竟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如果什么事都拎不清,你们也不会称我为大哥吧。你们可以一时糊涂,而我必须什么时候都得保持清醒。”忽然,他有一种绿林好汉的气势,也不乏霸道之士的做派。

马欢看着哥哥的派头,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他说:“我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谁不服都不行。”

马野看了弟弟一眼,是责备的眼神,是制止的眼神。马欢连连点头赔不是,说自己失言了。马野再一次叹了口气,他说:“现在,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吴世祖老弟的任职还没有落到实处啊。”傅明当即插话:“我敢保证,该做的工作都做了,绝对不会有问题。再说了,吴世祖是市里公认的人才,年富力强,德才兼备,共产党最看重的就是他这样的干部。我个人认为,即便是我们没有给他活动,他也一定会如愿以偿地当上副台长的。”

吴世祖连忙笑着说:“我的事让你们费心了,办成办不成我都一样地感谢在心。”

马欢说话不客气,他对吴世祖说:“我哥处心积虑地为你操心,你只要懂得领情就好。”

傅明的手机响了,人们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惊慌,他问是谁,声音是伴随着颤音的。当听到他老婆的声音,他的脸上立即换成了怒容,呵斥他老婆别有事没事总打电话,干扰他的正常工作,仿佛多骂老婆几句,就能多给自己一点安慰。

马野沉默了,表情阴得吓人。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临别赠言的语气说道:“非常时期,各位兄弟都要谨慎从事。我不急不慌,就证明平安无事。我心里有数,大家都好自为之吧。”

就在这天夜里,马野被检察机关带走了。他说,他知道迟早要栽在一个女记者手里。这个女记者就是《黄金时间》的主播苏杭。一批高官风声鹤唳,纷纷外逃。

也是这天夜里,贺青山预感到马野的案件可能会牵涉到沈岁亭和海威。于是他非常策略地跟老伴讲,要她多多关心苏杭和苏宁。楚美娟觉得他的话一定事出有因,逼问发生了什么事。贺青山则闭口不谈,把楚美娟急得两眼泪。

第二天一早,吴世祖坐不住了,他的确搞不清马野的问题多深多浅,只是认定马野出事了,肯定对他不利,对他的任职不利。他的头都快炸了,苦心经营了这么长时间的仕途道路,假如因为马野的问题而给泡了汤,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他在心里骂道:娘的,真让我应了那种说法: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到头来还得靠自己。

吴世祖洗了把脸,给自己提提精神,是一种不服输的姿态,是一种不甘心的表情。总编室小柳把新一期的收视率报告送来了,她告诉吴世祖,上一周《百态人生》的收视率情况不错,前进了0.2个百分点,是赞赏的口气,是佩服的表情。

吴世祖问《黄金时间》怎么样?小柳说,收视率持平,仍位居最高水平,排到全台收视第一位。小柳一走,吴世祖将收视率报告摔在桌子上,发狠地跟自己说,我的任职要是泡了汤,贺苏杭也休想坐收渔利。

荣毅恰好经过吴世祖办公室,被吴世祖请了进来。吴世祖清楚地感觉到,自从荣毅将他上报为提拔对象,两人的关系不仅没有更加融洽,反而越来越疏远了,荣毅几乎很少再来吴世祖的办公室,也很少主动给他挂电话,甚至碰面时的打招呼也是例行公事的态度,一句亲密的话都没有。吴世祖意识到了,荣毅态度转变的原因,都是贺苏杭的影响。虽说他有过几个雕虫小技,想让荣毅对贺苏杭有更多的成见,但最终几乎没有一次不被荣毅识破的。他觉得在荣毅面前很失意,也很没面子。

转而一想,当不当副台长又能怎么样?到头来弄得众叛亲离,实在不划算。

然而,现在的局面已经由不得他了。为了他的任职,上面领导可以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为了他的任职,马野鼓动傅明给他金钱铺路不惜代价;为了他的任职,他拼命工作,极力表现,甚至违心地压制别人抬高自己。官场诱惑太大,诱惑到可以肆无忌惮地蚕食人的灵魂。

吴世祖觉得他蜕变了,是由表及里的蜕变,是脱胎换骨的蜕变,是此吴世祖换成彼吴世祖的蜕变。他后悔自己的蜕变,仇视自己的蜕变。但是,他有蜕变才意味着前进,意味着靠近官位,也意味着靠近虚荣。他问苍天:为什么就不能不靠自己的蜕变而获得施展才华的更大舞台?没有谁能回答。所以,他垂下高扬的头时,是伴着两行清泪的。他目前的处境好比开弓的箭上膛的枪,不往前冲都不行,副台长的位置是不变的靶心,想不瞄准都不行。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荣毅眼睛里的吴世祖是陌生的,他讨厌这种陌生,抵触这种陌生,憎恨这种陌生。他也觉得他应该对这种陌生负责任的。年轻人要求进步是好事,谁都知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而这是需要正面鼓励正面引导的。他缺乏的正是没有对吴世祖负起正面引导正面鼓励的责任,一味地听之任之,只看到表面的繁荣,没看透背后的陷阱,耳朵根子软,东听东有理,西听西有理,缺乏智慧的分析,以至于是非难辨是非不分,委屈了贺苏杭,纵容了吴世祖。他知道吴世祖和马野不同一般的关系,也知道马野在市里大讲吴世祖的优势,为吴世祖任职鸣锣开道。按说上边领导为吴世祖鼓励加油是一件好事,但做得过火了,不得不让人们另有看法,本来正常的事,人为地搞得不正常了。本来应该很光彩的吴世祖,被人为地弄得面目全非了。他替吴世祖惋惜,也为自己脸红。他觉得他这个一台之长有辱使命。

吴世祖看出荣毅有心事,但猜不透是什么心事。他估计会跟两台合并有关,一旦合并,荣毅的为官之道或许只能是空中楼阁了,想发号施令都没有了机会,当官当久了,荣毅再坦荡再豁达,也挡不住心中有落差的。吴世祖忽然生出一股同情,眼神里是冷悯。他自作聪明地想安慰荣台几句,就说官当得再大也有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时候。谁知话音未落,就看到了荣毅不耐烦的情绪。他连忙改口,说自己没有表达准确,请荣台别太在心。其实,他把荣毅叫进屋的真实目的是想打听马野的消息,知道荣毅的角色注定了他会消息灵通。

岂料,荣毅说了一句与主题不搭界的话:“什么事情都不可操之过急啊!”弄得吴世祖浑身不自在,他明白荣毅的锋芒是冲着他吴世祖对贺苏杭的不公平,也是针对他急于任职举动的暗示。

雷天虹认为,来克远当上大河银行第一把手并非偶然。他的学识才华专业技能有目共睹,但这只是面上的东西,而真正帮了他的是马野。这是马野做梦都没有料到的。马野的本意是嫁祸来克远,要把来克远置于死地而后快。然而,马野的过火,马野的偏激,的确让有关部门加大了对来克远的调查力度,而最终有关部门综合意见与马野的初衷大相径庭,一致认为来克远不仅没有任何经济方面的实质问题,而且是一名难得的德才兼备的好干部。这种结论得到市委市政府领导的充分肯定,所以,提拔来克远担任大河银行行长便顺理成章。

贺苏杭说:“这下苏越肯定不会整天埋怨来克远是书呆子了,知识就是资本,才华就是金子,只要是金子,早晚都会有发光的机会。我觉得来克远的机会是他自己创造的,若不是他具备了担任行长的素质,谁也帮不了他,就是把机会白白送给他,他也会让机会白白溜掉的。所以,我始终相信知识改变命运。”

雷天虹则说:“未必,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没错。但官场上可不是你有知识就一定能改变命运的,还要看运气。来克远之所以用他的知识改变了命运,是因为他遇上了开明的领导,而且这个领导恰恰具备了决定来克远命运的权力。否则,来克远会是什么命运谁也说不了。说不定还会成为马野手里的屈死鬼呢。”

贺苏杭侧目看着雷天虹,扑哧一声笑了。雷天虹问她笑什么。她说:“雷检察官这么有思想有见解,早几年你们贺检应该提拔你才是啊,事到如今还让你是一个普通检察官的身份,岂不太委屈了你。不行,我得给爸爸打电话,问一问一贯自称伯乐的检察长是不是也有走眼的时候。不然的话,让我爸给省检察院的领导为你求求情好了。”他抓起电话就要拨,被雷天虹一把抢了过去,连声说:“这玩笑开不得的。弄不好还让贺检误认为我要走女人路线呢。”贺苏杭则说:“干吗一提你们贺检就把你紧张成这样,至于嘛,你别忘了你们贺检是我爸爸,他说谁也不会说自己的女儿吧。”她妩媚地一笑,又说:“走女人路线有什么不好,我只会教导你走正道。”

雷天虹的一本正经,倒让贺苏杭打消了继续开玩笑的念头,她看看墙上的石英钟,距离《黄金时间》的播出还有三个小时,还可以在家呆一小时,只要做到提前两小时赶到台里,她就可以从从容容为《黄金时间》做准备。雷天虹把话题扯到两台合并上,他认为,只要这种合并不是停留在表面,仅仅对社会呼出合并的呼号,私底下各唱各的调,各吃各的灶,就有极大可能对合并之后的领导班子进行重大调整,也就意味着贺苏杭往前进一步是大有希望的。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振振有词。

贺苏杭说:“前两天已经将对外呼号进行了统一,这只是合并的第一步,也只是表面上的文章。而人财物的实质性合并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到那个时候,也就是真正意义的合并了。”

她的情绪忽然低落下来,她说:“这两天我一直在观察荣台,觉得他蛮失落的,是一种‘草木一季秋风尽’的凄凉感,我心里蛮难受的。要我说,当官的不如不当官的好,不当官就不用承受上上下下的落差。这种落差无疑是在玩心跳的,真不是滋味。难怪人们常说平平淡淡才是真。说实话,我真的好同情我们荣台。”

雷天虹也侧脸看着贺苏杭,是一种不赞同的表情。他说:“你的同情是改变不了你们荣台命运的,倒不如把心思放在你自己的大事上。如果两台真正合并,多好的机会啊,可以说是千载难逢。这个时候如果不积极有效地把握住机会,估计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你都不要做好梦了。我还是听你讲的,有线无线两台领导班子的年龄普遍偏大,年龄结构趋于老化。我相信上级组织一定会利用两台合并的机会,对新的领导班子进行合理组建的,充实年轻有为的新鲜血液势在必行。所以,我建议你积极行动起来,为自己创造更广阔的施展才华的平台。其实,这也是一种光荣的使命,不是谁想完成就能完成的。但我相信:你能!”

贺苏杭说:“昨天我在市委大院碰见了张书记,他依然坚持我是个人才,还说我的进步组织上会考虑的,机会也会有的。”

雷天虹却将眉头一皱,问道:“这么大的好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贺苏杭刚想开口,雷天虹的手机响了,他是拿着手机到卫生间接听的,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倒给贺苏杭心里划了个问号。

雷天虹驾驶吉普车将贺苏杭送到了电视台。

贺苏杭的屁股还没坐稳就接到了雷天虹的电话,说他的朋,友遇到了困难,希望能从贺苏杭这里借些钱。贺苏杭问什么时t候要,雷天虹说最好明天,又说越快越好。贺苏杭犯难了,她没有能力一下子拿出这么多啊!这些年的积蓄都投到股市上了,而且深度套牢,动都不敢动。但考虑到是心爱的人张了口,再作难也得替他努力。于是她说:“我手头没有现钱,但明天我会替你的朋友想办法的。”她打算第二天开盘,就忍痛割肉抛股票,给他凑足所要的数目。她放下电话,又给雷天虹发了条短信,说明她的意思。

当晚《黄金时间》一结束,贺苏杭又接到了雷天虹的电话,是气呼呼的声音,是质问的口气,是发难的气势,是天外来客的陌生,一下子把贺苏杭搞晕了!雷天虹在电话里说:“不要以为天底下就数你优秀,告诉你吧,我比你强多了,比你的条件优秀多了,想找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找得到,但你不行!其实你根本不相信我,对我一直耿耿于怀,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不是傻瓜!你多聪明啊,你会欺骗我,说什么你的钱都在股市套牢了,鬼才相信你呢!在大河市我举目无亲,我遇到困难不求你还能求谁?难道你就欠那些钱吗?”

贺苏杭惊呆了!她搞不清楚雷天虹到底遇到了什么问题,会把自己喝得醉成这样,只听到雷天虹冲着话筒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她问:“天虹,你没事吧,是不是我真的惹你生气了?”

雷天虹吼了一声,他说:“你不相信我的能力,我还能昧了你的钱吗?我可以欺骗你的感情,但我绝不会骗取你的钱财!我将来一定比你有钱,你不要看不起我!”

贺苏杭安慰道:“有话慢慢讲,有事慢慢商量,你先别急别火啊!你想想,我爱你还爱不够呢,怎么会看不起你呢?不会的。”

雷天虹又吼了声,断断续续地说:“你少给我提爱字,你不配……实话告诉你吧,什么北京那个小女孩儿,我跟她离婚了……不,她还是我老婆,都是……因为你,我才跟她分手的,我爱……她,她也爱……我,你信不信,我明天就把她接……接来。不行,明天咱俩就拜……”

电话是挂断了,可贺苏杭的手机却一直贴在耳边,她傻掉了!分不清雷天虹的话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醉话。她如同坠入云雾,神志有些恍惚。

巴日丹一看贺苏杭的神色,就猜出她遇到了大麻烦,她什么话也没说,先拿掉贴在贺苏杭耳边的手机,便将贺苏杭搂在怀里。过了好大一会儿,贺苏杭突然号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浑身战栗。等她哭够了,巴日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摇了摇头。但巴日丹猜得八八九九,除了雷天虹,谁也不能让她这么伤心的。巴日丹说:爱情这东西简直就是大魔咒,一旦沾上它,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了,它可以把你推上天堂,也照样可以把你打入地狱。马欢和雷天虹都是念大魔咒的魔鬼!这一夜,贺苏杭彻底失眠了。她不理解雷天虹为什么会这样,是深藏在心底的东西借着酒劲挖了出来,还是那些根本不是酒话,而是他处理问题的一种方式?天堂和地狱只是一种感觉吧,她真希望不懂得感觉的滋味,不懂得爱情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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