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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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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必须在早上完成的工作后,藤井贤一轻叹一口气,看向墙上的挂钟。 指针正指向九点四十分。 挂钟旁边是用图钉固定的纸条,上面写着:“时间就是金钱,早上要迅速出动!”“干脆利落的言行举止是成交的第一步!”这是松田分店长的口头禅,也是他亲笔所写。 贤一出勤的时间比之前出勤最早的老员工还要早三十多分钟,但即便如此,将早上的工作处理完毕,无论如何也得做到这个时候了。 贤一名片上的头衔是“代理分店长”,实际却是一线营业人员,每天的工作与去年春天刚入职的营业部新人没什么差别。 不仅如此,他还要负责管理层的工作。在东京总部早已被废止的纸质文件每天都像山一样飞来。贤一心里觉得这就是浪费时间和资源,但即使向分店长反映,那人也不会听,搞不好被那人知道后,文件量还会更多。 贤一一边转动僵硬的脖子,一边环视办公室。 除了他以外,剩余六名营业部员工都出去跑外勤了,店里还剩两名兼任总务经理的女性、两名负责营业部内勤的女性,以及松田分店长。 松田分店长今年四十五岁,比贤一年长三岁。虽然他正瞪着屏幕敲键盘,但贤一明显能感到,他在用余光关注着这边的情况。差不多该到他开口挖苦的时候了。 ——从东京来的人,气量就是不一样。就算没完成指标,也不会打乱自己的节奏。 这大约八个月里,类似的话贤一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 松田嘴里的“东京”一般都不是指城市,而是指贤一调来前所在的总公司。 贤一也知道最好早点儿从公司出发,但他还是很想在出外勤前喝一杯咖啡。为了这短暂一刻,他甚至不惜每天提早出门。 贤一轻轻站起身,走向茶水区。他推开办公区的门,简陋狭小的卫生间和茶水区就设在通往后门的过道边。 水池周围的空间窄到哪怕只站两个人都觉得窒息的程度。贤一从角落里小得像过家家摆设般的餐具架上拿出自己的马克杯,杯子上画着一只微笑着的大熊,脖子上还骑着一只小熊。这是一年前贤一和妻子在百货商场购物时抽中的三等奖还是四等奖奖品。 妻子曾说“总觉得这只熊给人的感觉和你很像”,但贤一怎么看都不觉得有哪里像。最近他开始觉得,搞不好那只是妻子想让他带一个即使摔裂也不心疼的杯子而想出的借口。 贤一从公司提供的廉价速溶咖啡瓶里取了两勺咖啡粉,放进大熊马克杯里。以前他买过一瓶自己常喝的咖啡放在这里,但立刻就被同事们喝光了。 他摁下热水壶的出水钮,但水只出来了一瞬,之后再摁,水壶就只是发出像是用吸管吮吸杯底仅剩的果汁一般的“咕噜咕噜”声。似乎是壶里没水了。 融了一半的咖啡粉像沥青一样贴在杯底。这下不仅没喝成咖啡,还得花工夫洗杯子。 “真是没办法啊。”贤一自言自语,这时有人从后面搭话。 “不好意思……藤井代理。” 正慌张地朝茶水区跑过来的,是营业部的高森久实,她是贤一的直属部下。 “马上就要三十岁了”是她的口头禅。她是负责内勤的女性员工中最有活力的一个,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对贤一刻意保持冷淡。近一个月里,她向贤一搭话的频率似乎还增多了。 其实贤一不太喜欢“代理”这个称呼,他曾经拜托营业部成员叫他的名字,却被轻巧地搪塞“这是分店长的指示”。 “没有热水了吧?” 高森久实往贤一手中的马克杯看去的那一刻,一股化妆品的味道冲进贤一的鼻子。 “我刚才想加水来着,结果有电话打来了。” 她笑着说,带有东北地区特有的句末微妙上扬的口音,说完还吐了吐舌头。 高森久实仿佛要把贤一推开般地挤了进来,拿起水壶去水龙头下接水。两人在狭窄的空间换位时,她的胸部擦过了贤一的后背。 虽然隔着衣服,但时隔许久又感受到的女性身体的柔软触感仍让贤一有些慌乱,随后立刻转为警戒。 她该不会到处去说“藤井代理那个家伙,在茶水区用身体挤我”之类的话吧?再加上最近她态度莫名亲近,让贤一不得不猜测,这是松田分店长下的圈套。 我在想些什么啊—— 但自那件事之后,贤一便习惯性地对他人抱有戒心。 高森则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胸部被碰到,她吹了吹刘海,用爽朗的声音搭话。 “您把马克杯放在那里吧,等水烧好了,我帮您冲一杯。” 担心时间的贤一看了看手表。这手表是结婚十周年时与妻子的交换礼物,虽然是国产货,但他很喜欢这款机械表指针轻柔移动的感觉。 “没事,不用了,我也该出去了。” “哎呀,是吗?真是遗憾。” “谢谢,下次吧。” 贤一正想回办公区取公文包,又听到从背后传来了高森的声音。 “那个,您女儿的考试怎么样了?” 这里的员工很少问贤一的私事,更何况还是令人高兴的话题,就更少见了。 “听说考上了。”他回过头,微笑着回答。 “太好了,您不回去为她庆祝吗?” “其实……我正在想要不要这周末回去。” “回去吧,即使分店长叽叽歪歪,您也要坚持哦。” “是啊。”贤一以笑容回应。 松田分店长讨厌贤一这件事,似乎在分店里已经传开了。 要是被松田看到自己正在这种地方聊闲天,又会被揶揄了——丸之内出身的精英都是这副德行,不知道该说是优雅还是没有危机感,一大早就在茶水区闲聊,是吧? 贤一回到办公区,尽量避免与松田对上视线,拿起被营业宣传册塞得满满当当的皮包快步离开,走向停车场。 最近两周都是晴天,连背阴处都没什么残雪了。 听说分店所在的这栋三层建筑原本是一家信用金库[信用金库是以一九五一年六月制定的《信用金库法》为准则的地区性信用合作金融组织,营业范围有地域限制,服务对象仅限中小企业和个人。]的分店。这里距离JR酒田站前的十字路口约一百米,临县道,对面是一家配备宽阔停车场的小弹珠店。 来这里赴任之前,贤一倒是也听说过“酒田市”这个名字,但对于几乎没出过东京,也不喜欢旅游的他来说,连这个地方究竟是在秋田县还是山形县都不太清楚,更不用说酒田市的主要产业和总人口之类的,简直一窍不通。 他只是模糊地联想到唯一出差住宿过的城市——仙台,心想即使没有仙台那么大,热闹程度应该也与东京郊外的车站周边差不多吧? 然而,等来到这里,他才发现酒田与他心中的想象大相径庭。 天空太辽阔了,这是他的第一印象。距离车站仅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就是普通住宅区,而且几乎没有会遮挡视野的高层建筑。车站前没有分发纸巾的年轻人,也看不到刺眼的看板。 一栋栋极为普通的民宅与车站距离极近,顺风时连车站的广播都能听到。 风柔和而冰冷,天空湛蓝,道路两边几乎没有高层建筑,极具开放感。这种环境应该会令讨厌市中心杂乱无章景色的人向往不已,然而,即便是没有光顾卡拉OK或酒吧习惯的贤一,也还是感到有些寂寞。 唉,算了,贤一想着,又不是来玩的,本来也没想趁着身边无人,享受突如其来的独居生活。 “买家庭药箱,就认准给您信赖与安心的东诚药品。”贤一坐上印着宣传语和公司Logo的小型汽车,感受着坚硬的座椅和紧涩的安全带。心里还想着上午的咖啡喝不成了,倒是可以中途停车买自动贩卖机里的罐装咖啡喝,但又不能连口都不漱,满嘴咖啡味地见客人。 他按下空调开关,送风口吹出的风似乎还带着前任使用者身上的香烟气息。 “我们家不放那种东西。” 访问的第一家就让他进了门,实属罕见。然而一说到正题,果然还是遭到了拒绝。 应门的是独自在家的老妇人,年过七十,一脸夹杂抱歉与困惑的苦笑。 这附近的住家,每户几乎都占一大片水泥地,宽敞的空间加上不连续的对话,让人感觉体感温度比实际气温更冷。 贤一自然而然地把手中的塑料药箱放在了玄关处。药箱里满满当当的,全是常备药品。 现在正是需要加一把力,一决胜负的时刻。 “药箱放在您家是不收钱的,一分钱都不收。您在用过药之后再付钱就可以了,我们会在每月上门补充药品时顺便收取费用,完全不用麻烦您。您没遇到过下雪天或下雨天突然发烧或腹泻的情况吗?虽然很失礼,但您能在深夜亲自驾车出去,还要找那时还营业的药局吗?” 对方姑且一边“嗯嗯”地应声,一边听着。 但对于吃惯了闭门羹的贤一来说,这已经很令他感激了。然而,如果最终没能把药箱放在对方家里,就还是失败。 “可是,现在我家没人啊……” 贤一,准确来说是他们公司所瞄准的,正是这一点。要特意选择家人不在的时间段上门拜访,这点甚至写在了公司手册上。 如果丈夫或儿子在家,肯定一开始便会拒绝。别说聊两句,就连公司名称都不会听吧。虽然也分人,但通常只要对年长女性动之以情,就会有很大的可能把药箱放进对方家。 由于老妇人似乎有点耳背,贤一便提高了声调。 “伯母,不然这样吧,您看我都拿到这里了,就先放在您家里吧。要是就这么拿回去,我会被公司骂的,好吗?就这样吧。如果您家人回来后觉得‘还是算了’,请您给我打电话,我会立刻过来取的,好不好?这样就没有问题了吧?啊,对了,我们现在正好在做活动,可以送您通便药的小样。还有,虽然会被分店长骂,但我可以把这个暖宝宝、保鲜膜和垃圾袋也一并送给您。” 明明身上还觉得冷,额头和脖子根儿却在说话间浮出了汗水。贤一用手帕偷偷擦拭。 刚开始上门推销时,贤一连这段台词的一半都说不出来。都已经是四十二岁的人了,还要用亲昵的语气说什么“会被公司骂的”,还管陌生人叫“伯母”,这一切都令贤一非常排斥。 不过,不断遭到拒绝,不断被松田分店长训斥后,他竟不知不觉地把这段话背了下来,现在已经可以不用费力地说出口了。只是他自己听来,还是会感到身体深处发热。 “唉,伯母,求求您了。” “你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就……” 太棒了,时隔三天,终于要成功一次了。就在贤一内心握拳时,一个人影进了门。 “您是哪位?” 是一个年龄在五十五岁左右,皮肤黝黑,体格健壮的男性。 “啊,康夫,这个人拜托我把这个东西放在咱们家,说如果我们不放的话,他会被公司骂的。” 那个名叫康夫,看起来是这位老婆婆儿子的男人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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