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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寒  作者:伊冈瞬

去年六月——

“股长,你不觉得最近会议特别多吗?”

从旁边的座位凑过来对贤一耳语的,是部下小杉康大主任。

“是不是公司被人投诉了?”

贤一保持视线看向桌上的屏幕,仿佛在隐藏内心的动摇般若无其事地回答。

两个月前,一种头痛药刚刚更新换代并在市面发售。在新商品发售之后,“不合体质”“完全没效果”等投诉和咨询的案例确实变多了,所以也不能说贤一没回答到点子上。

然而实际情况是,贤一的上司矶部科长刚刚对他做出了指示:“一会儿也许会叫到你,所以在会议结束之前,你就在这里待命。”

当然,贤一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小杉。因为这个男人是全科数一数二的大喇叭。

“总感觉应该是更严重的事。”

天生大嗓门的小杉罕见地压低了声音。贤一抬起头看向四周,营销一科中还在座位上的,不知何时就只剩贤一和小杉两人了。

现在的公司大楼在五年前竣工。当年动工是出于实际创业者,也就是现任会长兼社长南田诚的一句话“趁我还活着,快给我改建”。如今这已经成为有名的佳话。

这栋智能大楼已经接受过电视和杂志的多次取材,贤一所属的营销部所在的楼层宽敞明亮,足够营销部、企划开发部和国际市场部这三个部门共计六十八名员工舒适地就座。

周围的同事似乎都出去吃午饭了,没人在偷听贤一他们的对话。不过在这一层,声音意外地传得很远。连贤一都知道隔壁科的同事们今天是去常去的西餐厅吃每日午餐套餐,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听到的。

小杉似乎还想继续对话。

“山川部长和佐佐木次长似乎每次都会参加,还有一次,连专务也参加了,而且大家都是这副样子。”

由于出现了专务的名字,贤一不由得看向小杉。他正像歌舞伎脸谱一般皱起眉,嘴巴也弯成倒八字的形状。

“南田专务?”

销售企划担当本部长南田信一郎是南田诚的长子,同时也是专务董事。都说他是下下任社长人选。

又不是新年聚会,居然从科长级别到专务这种大人物都一起出席会议,这种情况可没听说过。再加上,自己也有可能会被叫去——

“对吧?很夸张吧?该不会是公司要破产了吧?”

小杉比自己小七岁,去年刚升上主任,是贤一的直属部下。虽然如此,他偶尔也会对贤一用朋友般的语气说话。介于他不是个坏人,贤一放弃了对他的说教,就当他是在另一种礼仪教育下成长的孩子。

“那倒不会吧。”

去年流感盛行,再加上用于减肥的医药品风靡一时,公司的利润破了纪录,在结算时达成了盈利。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情报啊?”贤一也开始试探。

“秘密。”

小杉扬起嘴角笑了起来。反正肯定是总务科或秘书科的女同事吧。

“你还是不要多打听的好。不说这个,小杉,我上周拜托你调查的购买动向数据,你输入到表格里了吗?”

“没,还没有。”

“那种东西你要花上几天啊?做完之前别去吃饭了。”

“哎?饶了我吧。还有五分钟就到吃饭时间了。”

“又不会死。”

“我约了人。”

“别说这种没出息的话。好吧,等你回来后要先干这项工作啊。”

“不愧是股长,所以您才能娶到那么美的妻子。”

“多余的马屁就免了。”

小杉迅速站起身。

部门只剩贤一一人了。介于客户和零售店打来的外线不会直接打到部门内部,所以应该没什么问题。

就在他这样想时,内线电话开始亮灯。这是贤一专用的号码,也就意味着他被点名了。

来了——

贤一拿起听筒时因太过慌张,导致听筒差点儿脱手。

“您好,我是营销一科的藤井。”

“这是山川部长的指示。请您现在去第四会议室。”

应该是女秘书打来的,语调像是机器一般。

“知道了,我马上去。”

虽然这样一来科里就一个人都不剩了,但还是上司的命令优先。若想在公司里生存下去,就绝不能在无聊的小事上顶嘴。

“来,坐下吧。”

看着紧张地呆站在原地的贤一,营销部长山川示意他坐在眼前的椅子上。

“失礼了。”

贤一轻轻行礼,坐在了山川指示的椅子上,椅子发出了“吱吱”两声。

会议室里的气氛好像在进行入职考试的最终面试一般。

长桌摆成L字形,在正面中央——也就是最上座——是南田信一郎专务。他右边是山川部长,在另一直角边正襟危坐的是次长和科长。

南田信一郎专务一如既往地穿着一看就知道很高级的西装。他是南田诚会长与第一任妻子铃惠生下的长子。听说铃惠在信一郎三岁时就去世了,是个大美人。信一郎长得像母亲,是个歌舞伎演员一般的美男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称为实业界的贵公子,于三年前四十七岁时结了婚。

在铃惠去世后仅一年,南田诚会长便再婚,生下了次子隆司常务。

后妻乃夫子是当年“厚生族”议员的女儿,生活铺张,据说两人在结婚后不久便闹出矛盾。

贤一也见过乃夫子几次,今年就要七十岁的人,却穿着不是鲜艳夺目的鲑鱼粉色,就是仿佛闪着荧光的天蓝色礼服,涂着仿佛在扮演吸血鬼的血红嘴唇。

据说那是一场政治联姻。再婚后,南田会长动不动就怀念前妻铃惠,也就是信一郎的母亲,在众人面前毫不掩饰地把乃夫子与铃惠进行比较。也许诚会长本身并没有多大恶意,但自尊心很强的乃夫子一直为之怨恨不已,经常对儿子隆司说丈夫的坏话,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自然不怎么融洽。

这是连对八卦消息不太灵通的贤一都知道的会长家族的情报。

“其实,出了点问题。”

负责推进会议的人似乎是山川部长。山川是公司仅有二十多个职员时就在的老员工,给人的感觉像是镇上小工厂的厂长。

与他相比,一身时髦的商务人士装扮的次长和科长,正挂着能面般的表情,垂下双眼。

贤一尽量不作声地咽了口唾沫,等待下文。

“我们公司在医药研发方面很薄弱。对于这一点,我觉得事到如今应该不用再过多解释。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一直以来,我们都会以销售协助费的名义给配药的药局和医院回佣。”

贤一默不作声地微微点头。

也就是所谓“回扣”。

若想销售新药,除非是十分有话题性的药,否则只靠说声“麻烦您了”,是很难打入已被瓜分的市场的。特别是处方药,与店里卖的非处方药不同,几乎全凭医生和药剂师的决定。再加上新药的价格很贵,还要对患者进行市场教育。

作为营销措施的一环,公司采用了向客户支付回扣,作为使用自家公司产品的谢礼的方法,也有地方把这笔钱称为“好处费”,本质其实都一样。虽然世间对这种行为没有好印象,但拿回扣本身并不违法。

“问题就是来自这里,”山川部长说道,“这是明天将发行的《周刊潮流》上的报道。”

几页装订好的纸从山川的手中传到次长和科长手里,科长站起身拿给贤一。

那家周刊杂志以大肆揭露个人和企业法人的丑闻而出名。这几张纸似乎是一篇新闻的复印件,在边缘处还能看到被称作“蜻蜓”的裁切标记,看来是出版社的校样。

《揭示大型制药公司的阴暗面,营销手段竟是私人回扣和捐款》。

贤一的第一反应是“又来找碴儿了”。

明明商店在把一百日元的商品卖给个人消费者时,可以给一到二日元作为积分回馈。而公司只是把这个模式搬到商业交易上,让数字后面多了五六个零而已。

然而,对他人的购买进行回礼的行为不符合日本人的“精神洁癖心理”,所以一直有很多人对“回扣”一词很反感。其实,贤一在学生时代也是其中一员。

制药公司很重视清白的形象,最近有许多公司宣布“与回扣诀别”,然而就贤一所知,仍有不少公司在采用这个手段。如今的贤一认为,从个人消费者的角度来看,肯定会选择积分回馈多一点的店,然而企业如果也跟着照做,却会被看作反社会的行为,这实在有些不公平。

不过从金钱流动的方式来看,这一手法确实容易与逃税和渎职联系在一起,所以需要特别注意法务上的问题。

贤一所属的营销一科,主要业务正是调整给知名医院和配药药局连锁店的回扣。他认为自己对此一直足够小心谨慎。

贤一似乎在不自觉中露出了难以接受的表情,使部长在接下来的话中带了些辩解的语气。

“关于给执政党捐款的事,法务部正在对应,估计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给私营药局回扣当然是合法行为。虽然文章里写着‘回扣的金额折算在了售价里’,但那只是用来煽动大众感情的毫无事实依据的捏造,真是太不像话了。如果杂志上只写了这些,照理来说应该申请临时处置,让他们停止发售。然而……”

在一口气说了一大段之后,山川深深地吸了口气。

“虽说各大公立医院正在进行机构改革,但他们的员工的身份依然相当于公务员。收受贿赂罪在普通百姓身上不会被追究,但对公务员来说,将会被问责。我指的是,公立医院三鹰医疗中心的事。”

“难道是……”

部长愁眉苦脸地对一脸震惊的贤一点了点头。

“报道里写了医务室室长仓坂的事。虽然文章里用的是假名,但相关人士一看就明白。仓坂那辆兼用于通勤的私人宝马车,被认定为收受贵重物品。”

“但、但是部长,我听说那辆宝马车是以和折旧价相当的金额出借给他的,只是由我们公司代办维修管理的手续而已啊?”

“关于这一点,因为一些失误,我们似乎没有向对方收钱。”

“失误?”

贤一不由得语调上扬,他差点儿没大笑出声,在差点儿绷不住时控制住了自己。谁会相信这家设有专门负责法令遵守监管部门的东证一部上市企业会出现这种“失误”?

“老实说,公司确实有疏忽和怠慢的地方,只走了表面程序。”

山川部长苦着脸继续说道。

“再加上招待打高尔夫的事情,就成为致命的一击。他们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知道了我们把现金包起来作为交通费的事。这也有被视为行贿的可能。”

贤一的脑内一角响起了“开什么玩笑”的声音。事到如今,这是在说什么?所以我那时才反复确认过不是吗?虽然知道是无谓的抵抗,但贤一还是想努力做出最低限度的反驳。

“高尔夫的事,我也事先做过确认。是矶部科长告诉我‘确实有向对方收取会费’,我才安排了那场高尔夫球比赛,并担任干事。刚才的宝马车也是,我只负责了交车和车检时的手续,具体事项我什么都不知道。”

贤一看向矶部科长,对方却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没抬头。

“我明白。”

胳膊支着桌子的部长代替科长回答。

“我非常明白你的意思。然而,如果不把结果归为‘责任完全在于诚南’,仓坂就会很难办。”

如果让仓坂承受收贿的罪名,以后别说是三鹰医疗中心,与其他的公立医院也难以再有业务往来。

“不,我想说的不是要不要把罪名推给仓坂,而是至少我在法务方面——”

“都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然而,现在的情况已经到了不得不把结果归结为‘是我们不小心搞砸了’的境地。”

部长的声音逐渐焦躁了起来。贤一感觉他们的论点似乎有些错位,是不是部长想尽早把话题引到自己预想的结论上呢?

“接下来,就由我来说明吧。”

一直在闭眼倾听的南田信一郎专务第一次开了口。他的声音应该是所谓男中音,很容易入耳。

“销售企划部门的总负责人是我,我会负起责任。公司已决定让我从下个月开始卸任销售企划担当的职务,调任到位于洛杉矶的诚南Medicine北美分部。”

贤一感到一股冷风舔舐自己的脖颈。这实际上是降职。

这起事件的影响居然如此巨大,会令年度总销售额达到近兆日元的集团本家公子被调职?而眼下,自己似乎还作为主要登场人物被推上了舞台。

南田专务声调毫无变化地继续。

“虽然我想承担下全部责任,然而有人坚持认为只是这样还不够。你应该能想象得到是谁吧?”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贤一当然很容易想象,他指的就是虽然和他是兄弟,关系却十分恶劣的隆司常务。信一郎专务又开了口。

“在今早的临时董事会上,也有人强烈主张要明确具体执行员工的责任所在。会长也同意了这一点。”

不知是谁咽唾沫的声音异常地清晰。

“最终的结论是,如果不处分具体执行的人,想必世人和股东都难以接受。”

四名管理层紧盯着无法接话的贤一。

“招待仓坂室长,并和他一起打过高尔夫球的人,藤井股长,是你吧?”

山川部长以装模作样的声调问着再清楚不过的问题。

“但……但是,我刚才已经说过很多遍,该怎么说呢,我是因为受了指示……”

平常的贤一绝不会反驳部长的话,但现在是非常事态,如果不提出最低限度的意见,便会导致结果不可收拾。

山川部长对贤一的主张充耳不闻,继续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不管如何,必须要做形式上的处分。公司并不是要把责任都甩给你一个人,除了你之外,我、次长和科长,想来也会以追究对你的监督失职为名被处分。现在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些。”

“请等一下。”

“公司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决定的。在在场成员面前,我向你保证。你可以走了。辛苦了。”

在那之后,贤一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又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的。不仅如此,就连最终到底有没有吃午饭,他也怎么都回想不起来。

——以追究对你的监督失职为名。

这简直就像在说贤一是实施犯罪的人一样。不,不是好像,山川部长就是这个意思。

在之后的两天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那次会议仿佛是一场梦一般。公司里没有任何动静。贤一像往常一样来到公司,像往常一样工作。部长和次长的座位不在附近倒还好说,每次和矶部科长打照面,贤一都觉得很尴尬。科长似乎也是一样,除了与工作相关的最低限度的会话之外,尽量不与贤一接触。

在贤一被下通知的第三天中午,仿佛瞄准了其他同事都不在,只有贤一在办公室的时机一般,内线电话响了。又是从秘书科打来的。

“呃,喂?我是营销一科的藤井。”他的喉咙里卡了痰。

“请稍等。”

一个和那天不同的女声说道。接着是保留通话的音乐旋律。主动打来电话又一上来就叫人等待,这种情况大多都是董事级别的干部。

“是藤井吗?”

藤井立刻开始思考,这个声音是谁?该不会……是南田隆司常务?

与隆司相关的传闻都没什么好事。一会儿传出他与某个模特的绯闻,一会儿又有人说他因涉嫌流连于巴卡拉赌场而受到警察审讯。

他这个人还尤其好色,据说公司曾经为他压下过相当重量级的丑闻。

隆司在这种时候打来电话,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贤一的背部肌肉变得僵硬。

有传闻说从公司起步时就是元老级人物的现任副社长园田守通,最近突然与隆司走得很近。

虽然园田已经得到了可能担任下任社长的许诺,但他只是信一郎的替补投手,这点就连刚进公司的普通文职员工都知道。如果园田认为公司能发展到现在都是自己的功劳,他不可能对此感到心情愉悦。

也就是说,在把信一郎视为绊脚石这点上,园田副社长和隆司是利害一致的。

“是南田常务吗?”

“啊啊,藤井股长。突然约你实在抱歉,今晚空出来吧。”

“今晚?”

“不愿意?”

“没有,没问题。请问几点在哪里见面?”

“你到了点就下班,然后会有指示。详细的事问秘书吧。”

“好的。请问要问哪位秘书?”

“不要什么事都问我,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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