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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恶寒 作者:伊冈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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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别那么拘谨,过来这边。” 南田隆司常务大剌剌地说道。 贤一在秘书的指示下坐上公司的车,来到了位于赤坂的一家料亭[料亭:地点隐秘,价格高昂,对食材和烹饪要求较高的高级日本料理餐厅。]。 四周的绿篱被修建得神经质般的整齐,门上挂着像民宅的名牌一样小巧的牌子。即使没有明说不接待新客,也散发着不能随便进入的气息。 一名态度亲切、身穿和服的女性把贤一领到了房间,南田隆司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贤一恭敬地在房间门口正坐。隆司以平易近人的语气召唤他过去。贤一仿佛从榻榻米上蹭过去一般,与隆司隔着桌子对坐。 漆器餐盘和一看就价格不菲的小钵里盛着几样料理。 “来,杯子。” 贤一刚反应过来,隆司已经伸直手臂举着啤酒瓶在等着他了。见贤一因搞不清状况而犹豫不决,隆司小声地“啧”了一声,催促他“快点儿”。 贤一急忙拿起扣放的酒杯。隆司一边把酒咕嘟咕嘟地倒进贤一的杯子,一边说道:“我这个人,啤酒只喝国产瓶装的。虽然跟你们说你们也不一定懂,但人类的品质这种东西,说到底不就是由这种对事物的讲究累积而成的吗?” 南田隆司穿着意大利产的高级西装,五官轮廓深得像是拉丁人,说话语气却像江户时代的人一般随性。贤一只能“啊”了一声,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来,干杯。” 贤一配合南田微微举起酒杯,喝了一小口。 “哎,别拘谨。剩了也是浪费。” 确实,眼前摆着的料理就连贤一都能看出价格不菲。贤一只得无奈地缓缓举起筷子。 “那个……请问您今天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贤一夹了一口似乎是用白身鱼做的鱼肉山药糕,却完全吃不出味道。南田把腿重新盘起,笑着说:“这个嘛…… “本来想边吃边慢慢聊的,那就先把正事搞定吧。我也是这种做事风格。 “我今天找你,是为了那起最近成为公司的麻烦事的行贿嫌疑事件,”南田开口道,“对你来说,应该很难以接受吧?” 贤一不知道对方的真正意图。 贤一本人与信一郎专务几乎没有过私人对话,他也算不上是由专务一手培养的部下。然而从大的派系来说,他是销售企划部门的一员。虽然几乎是无足轻重的小兵,但对于隆司来说,贤一属于敌对派阀的人。 如果用战国时代举例,就像是丰臣军里的底层武士被柴田胜家直接叫出来了一样。 “我一直遵守法务规定——” “别说这种蠢话了。” “呃……” 隆司让服务员退下,只剩他们二人在这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外面突然响起“哐”的一声,令贤一吓了一跳。原来只是庭院一角的竹筒发出的声响。 “再这样下去,你会被流放到岛上,一辈子就完了。” 贤一害怕且尽量不去想的事,就这样直接被隆司说了出来。 “你难道就想老老实实地接受处分?” “这个,我会找其他上司商量一下……” “你太天真了!”隆司把啤酒杯“哐”地放在了桌上。 “你也太天真了,亏你能活到现在,真是集幸运之大成,还娶到了那么漂亮的老婆。” 贤一不知道隆司是在拿他当笑话还是多少有夸奖的成分,只得“啊”地点了点头。 “虽然我没见过,不过听说你女儿也挺漂亮的?” “没有没有。” 每当公司里的人提到他的妻子伦子,贤一总是会感到不好意思。 贤一和伦子是在职场上相识的。 “让你的妻子和女儿都过上幸福生活吧。” 隆司紧盯着贤一的眼睛,别有深意地笑着说道。 隆司给人的印象与他的长相相符,是个十分率性的人,传闻他的性格也如长相一般“浓烈”。 贤一也曾目击隆司在公司员工大会上指名道姓地公开议论一名员工的失误。记得那名员工是因遵从上司的指示而使公司的利益蒙受了损害。与其说隆司在指责那名科长级别的员工,不如说是把他当成了嘲笑的对象。 “——我们公司有这样的中层管理人员,居然还没倒闭,真是太厉害了。你们说是不是?” 在隆司用话筒吼出这句话后,满场人员里有一半都笑了。大约三个月之后,那名科长就被调到关联公司了。 即使撇开公司里的派阀问题不谈,贤一也对隆司这个人感到生理性厌恶。 我的家人的幸福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贤一这样想着,却还是顺从地接下了啤酒。 “我不客气了。” “嗯,所以,我有一个提议。” “什么提议?” “你是因为上司的命令才招待了公立医院的仓坂医务室室长,对吧?” “呃……” “做出具体指示的是矶部科长,对吧?” “嗯……” “说清楚啊,怎么不回答?” “啊,嗯……” “喂!怎么回事,你几岁啊?又不是忘了写作业的初中生,给我打起精神来。反正,我希望你把那件事好好地以书面形式记录下来。大概这么写,‘我因为知道有违法的可能表示了拒绝,却在矶部科长的命令下被迫招待仓坂室长打高尔夫。在那时,我把巨额现金作为买车的费用递给了对方’。把具体金额写进去可能更好,是十万对吧?这方面我会跟律师商量,让他联系你。” “您是想让我写下来?” “除了你还有谁?” 然而那样一来,就代表当时的贤一已经意识到那是带有违法性质的行动。如果承认这一点,搞不好贤一真的会成为犯罪者。据说警察和检察机关目前还没有进入强制搜查阶段,不知是不是公司高层交涉的结果。目前公司正打算趁此机会让这件事以灰色事件的性质不了了之,写下那种东西反而是多此一举。 正在贤一为找寻答案而视线游移时,隆司“呵”地笑了一声。 “真是和传言一样的胆小鬼。那种东西只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不会拿到台面上来的。你想想,在外部人士看来,那可是我们公司的污点啊。说实话,在应对警察这方面都是我在出力,和我哥相比,我在各行各界更吃得开。虽然不想说这种没品的话,但你也不想想我的出身。” 隆司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大概是想给贤一回忆的时间。南天会长的第二任妻子,隆司的母亲南田乃夫子,曾经的——也是现在的厚劳族——议员的女儿,所以隆司在官僚界似乎也很有人脉。虽然说政府机关是重视上下级关系的社会,但对官员个人来说,似乎也有横向的交际关系。 “要是连这么点小问题都无法蒙混过去,那可怎么得了?和药物副作用之类的问题相比,这简直像羽毛一样轻巧。所有企业都在采取回扣一类的灰色手段,不是吗?这又没有伤害到任何人。然而只要举报大战一打响,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连国会议员的乌纱帽搞不好都会丢掉两三个。而且,想必检察机关还没有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的准备。只要放着不管,应该就会不了了之——不过那样一来,公司内部就乱了。那些身为主犯的家伙,会继续逍遥自在地活下去。像我哥那么难对付的人,一定会卷土重来的。而你们这种底层小兵就不一定了。啊,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贤一迅速摇了摇头。 “总而言之,他们让部下当替死鬼,自己却乐得逍遥,这怎么能原谅?他们哪知道我为了压下事端花了多少钱!——如果你把刚才的证言写下来,虽然一时的调动无法避免,但我会马上让你回到总部,给你准备好其他位置。对了,到时候就让你参加一个走形式的内部研修,然后把你升为科长吧。让开发部给你空出位置。不对,你的性格应该适合干总务吧?虽然辛苦,但也能得到很多好处。” “总务科长……是吗?” “啊啊,是啊。不满意?” 这诱惑的魅力几乎令贤一感到眩晕。 在诚南Medicine,总务相关的岗位是通往组织核心的黄金路线之一。在两年前提交的自我评价书里,贤一还曾写过“希望能被调到总务部”,看来隆司是看到了他的资料。果然再怎么说也是当常务的人,似乎不是只会吃喝玩乐。 在惊讶的同时,贤一的心中也涌上一丝警戒。 老实说,他希望能花一周左右的时间慢慢考虑。然而,那些有可能庇护自己的上司似乎都将被贬到外地,而远在天边的顶头上司,又马上要去地球的另一边了。“风中残烛”一词正适合形容现在的自己。如果自己在公司的处境变得不利——也就是收入减少的话——也会给家人带来麻烦。 隆司一脸享受地将啤酒一饮而尽,贤一立刻拿起酒瓶为他倒上。 “那个——” “什么?” “如果我明确写下是遵照矶部科长的指示,科长的处境会不会变得更加不利?” “会啊。” 隆司一脸泰然地说着,用筷子夹起白身鱼的生鱼片。 “嗯,味道还可以——当然会了。不过,反正不管怎样矶部都会完蛋。他作为具体执行人员,手上已经沾了太多腥。他只是被我哥,也就是被常务带着去了几次银座的俱乐部,就葬送了自己的未来。比起这个,现在不是你替别人担心的时候吧?” 虽然他的说话方式令贤一恼火,但也确实有一定的道理。贤一从来没被带到过那种地方。虽然并非为此心怀怨恨,但正如隆司所说,到头来只有自己一个人认真地烦恼,实在是太蠢了。 “我想把我哥赶下台,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也没打算隐瞒。如果一直跟着那家伙,你也会和他一起沉沦哦。” 在今晚从隆司口中说出的话中,这句话的声线最为低沉,却也最具威力。 随后隆司将身体后仰,以明快的语调说道:“嗯,事情就是这样,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我不会对你不利的。对了,下次也叫上你的妻子和女儿一起吃饭吧。我知道南青山有一家别致的法国料理店,气氛很不错——” 最终,两人约好按隆司的指示行事。 在贤一做出承诺之后,隆司的态度变得愈加傲慢,不断口出狂言,仿佛把这当成酒席的余兴节目一般,其中大部分内容都在数落贤一太没出息。虽然听着很生气,但贤一在内心劝说自己“都已经忍到现在了”,把隆司的话当作耳旁风。 料理的味道基本都没尝出来,剩下了大半。之后,贤一走出门外,看见高楼的缝隙间浮现出一轮异常皎洁的明月。 贤一也不知道自己依照隆司派的指示写下的自白书对于最终结果到底起了多大影响。 不用说信一郎专务,就连部长和科长也从未把他叫去质问。 在那段时间,有传闻称不仅专务要被调去美国,就连部长以下的管理层,也获得了比当初想象得更重的处分。 最终,山川部长被平调到大阪分公司,从职级来说降了一级半。次长被调到北九州,矶部科长则被调到了北海道北见市,恐怕是在可供调动的关联公司中位置最北的地方。 就在贤一想着自己将会何去何从时,他接到了被借调到“东诚药品”酒田分店的调令。 调令来得十分突然,别说事前询问,就连内部通知都没有。而且作为暂时避风头的地方,那里离总部也太远了。虽然贤一这么想,但也暂时安下心来。毕竟只要一不谨慎或放松警惕,便会立刻有人来试探。 总而言之,自己已经和隆司常务做了约定,在第二年春天就能回到总部,并且还有总务科科长的职位等着。家人们应该也会很开心吧。到时候香纯的考试也应该结束了。 总之,不用等上一年,家里便会迎来春天。 于是贤一拼命地学习销售话术,与合不来的松田分店长也尽量避免起冲突,等待时机。虽然从秋天开始,贤一感到一家人似乎快要分崩离析,但依然凭借照片上妻女的笑脸忍了过来。他不断地对自己说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了。然而,眼看要到人事调动的季节,却没有丝毫音讯。 在烦恼了很久之后,贤一给自己曾经的部下小杉主任打了通电话。 “啊啊,股长,好久没联系了。” 对方回话的口气很悠闲。 “最近你有没有听到人事方面的消息?”虽然贤一婉转地提问,但对方丝毫没有体谅贤一的心情,回答“哎,没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啊”。 然而就在一周之前,贤一听到前专务信一郎将会在最近回到日本的消息,至于专务的头衔能不能保住还不好说。还有传闻说专务被准许回国的条件是不能插手公司经营。 大多数情报都是松田分店长在没有任何人问他的情况下主动爆料的。 即使信一郎回国,倘若他已被“抽掉实权”,隆司的目的也达到了。 如今,人事和运营这两方面的实权其实都掌握在弟弟隆司手里。甚至还有传闻称,在下届董事会上,信一郎会被降为一般董事,而隆司会被升为专务—— 在夜间巴士上,贤一被邻座一直在玩游戏机的男人的手肘击中侧腹,回过神来。 在这种时候,自己还在想些什么?被公司“饲养”了二十年,思考的根基已经完全扎根在公司里了。 家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那个自称是警察的人说伦子因为杀了人而被逮捕。虽然贤一无法相信,但暂且也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 总之,现在不是考虑自己今后的公司职员生活的时候。 在缓缓画出一道弧线的高速公路上,拥堵车辆的后闪灯连成了一片红色。 在东京没什么机会看到的白色飞雪像樱花花瓣一样飞舞,又被吸入黑暗之中。 由于贤一曾在大学入学考试时答错古文解说题,所以现在他的脑海里很讽刺地浮现出了那首至今都没有忘记的短歌。 “明明是冬季,却有花瓣从空中降下,可是因为云的那头便是春天?” 与短歌的内容相反,他突然感到一阵寒冷。 他不住地颤抖,叹出一口气,窗户上起了一层白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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