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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寒  作者:伊冈瞬

贤一对院长德永道了歉,把智代交给了“太阳之家”的员工。虽然智代有些不满,却也在其他员工的带领下走进了看护中心。

刚刚的话题似乎已经在她心中画上了句号,现在她又开始重复自己心仪的帽子不知道被丢在了哪里的事。

这是一场贤一十分熟悉的闹剧。智代似乎时不时就会回想起大约二十五年前,一家人一起去温泉时,自己把帽子丢在了吃午饭的荞麦面店的事。

“我才是,非常抱歉。”德永低下了头,“本来应该一直看着她的,却因为新员工稍不注意……”

面对不停擦着汗道歉的德永,贤一说了几句“请多关照”,便离开了看护中心。

“让你担心了。我已经把她保护起来,并平安送到看护中心了。”

贤一发短信通知了优子。由于真壁就在他旁边,他不想打电话让真壁听到。

“风有点冷,要不要去哪家咖啡厅坐坐?”

听了真壁的提议,贤一点了点头。

步行约五分钟之后,出现了一家看似是个人经营的咖啡厅。

一进门,响起一阵“嘎啦嘎啦”的铃声。这是个只有吧台位和三张圆桌的小店。

在最靠里的圆桌边坐着一名穿西装的女性和一名穿夹克衫的男性,看上去都是三十岁左右,正摊开资料热烈地交谈。这幅光景经常会在咖啡厅出现,贤一曾听别人说那是派遣公司在进行面谈。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放着音量恰到好处的BGM。

一名女店员来为他们点单,贤一点了咖啡,真壁点了意大利面套餐。

“其实我还没吃午饭,所以请恕我失礼。”

听了真壁的话,贤一意识到自己也还没吃饭。时间已经快到两点半,他也感受到了空腹感。然而,他不想和这个刑警一起吃饭。

喝了一口水之后,真壁突然切入正题。

“在公司总部有什么收获吗?”

真壁似乎也在尽量以他的方式避免引人注目,稍微压低了音量。

“你跟踪我?我没注意到。”

“失礼了。跟踪你的是其他搜查员,我在‘楠木妇产科医院’还有事情要问。”

贤一不由得看向四周,没看到类似的人物。真壁轻轻挥了挥手。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我们交班了。”

“这就是你的工作吗?”

贤一的意思是“你们居然不惜采用交班制来跟踪嫌疑人的丈夫”,这次他的话里多少含有讽刺的意味,然而真壁的表情完全没变。

“是的,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先不提这个,刚才你母亲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贤一歪头皱起眉,仿佛在说“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没想到,发生了罕见的事情,真壁突然“呵呵”地笑出了声。

“我明白了。这个话题还是不谈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警视厅搜查一科的警察。”

“虽然我不太懂,但像这次这种案件,不是应该归当地的——不是该由当地的警察负责处理吗?”

这是贤一好不容易才想出的抗议。他回想起在白石法律事务所咨询时,白石父亲曾说的话。

在这次的案件中,嫌疑人当即被逮捕,并且大致承认了罪行,所以应该不会成立搜查总部。

那时他只是听听就过去了,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关系。

真壁往店员端上的咖啡里加了两勺白糖。

“藤井先生,你说得没错。虽然我觉得没必要对你详细解释,但姑且说说吧。我属于搜查一科里名为‘特别任务班’的部门,虽然这次的案子没有到令搜查总部出动的水平,但如果总厅想要介入,会让我们在当地管辖部门的许可之下进行独立搜查。所谓‘许可’,只是走个形式,实际上我们等同于不请自来。另外,如果真的是有必要让一科介入的事件,我们会与总队进行交接,自行退出。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是侦察兵,说得不好听点,就是里外不是人的绊脚石、局外人、惹人厌的家伙。”

这下贤一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最初审讯自己时,那个叫作磐田的刑警对真壁是那种态度。他从真壁身上感受到了些微的亲近感,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出了实话。

“我不是去见副社长的,是有事想问前专务南田信一郎,但被婉言下了逐客令。”

“你是想问被杀的隆司先生和你妻子是不是真的有不伦关系?”

贤一慌张地看了看周围。无论是在柜台深处正把刚做好的意大利面移到盘里的店主,还是在一旁等待的店员,或是深处的两名客人,都没有注意这边。

“你是为了说这种讨人嫌的话才带我进了这家餐厅?”

“我没想讨人嫌。”

“让您久等了。”

真壁点的意大利面端了上来。

“失礼了,请让我边吃边说。”

贤一轻轻点头,真壁立刻开始用叉子卷起面条,发出响亮的吮吸声,只嚼了几口就把面条吞了下去。

“藤井先生你似乎一个人在到处调查?虽然很失礼,但应该没获得什么成果吧?”

贤一诚实地点了点头。再这样下去,即使再过一百年,恐怕也无法查明任何事情。他已经明白,先不提什么搜查权之类的复杂话题,说到底,自己根本就没有调查的天分。他试着向真壁提问。

“既然你这么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真壁抬起脸,吞下吃到一半的意大利面。

“什么问题?”

“我的妻子——伦子,那个,什么怀孕又堕胎的,那是真的吗?”

真壁以反问代替了回答。

“藤井先生你之所以会去‘楠木妇产科医院’,是觉得也许会有与藤井伦子同名同姓的人,对吧?”

贤一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自己完全被对方看穿了。真壁继续说道:“其实我和你想的一样,以防万一,我也去了那家医院确认。那名把你赶回去的女性是院长的妻子,也是护士长兼事务长。除了她的证言,还有正式的病历做证,住址也没有问题,保险证的副本也是伦子本人的。”

要想凭贤一的一人之力洗刷伦子的伤人致死或杀人的嫌疑,恐怕是不可能的。然而,贤一还抱有微小的希望,想着怀孕的会不会另有其人,或者会不会是误诊。如今,这一可能性被真壁刑警轻易地推翻。

“是这样啊。”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你嘴上这么说,但医院对我的态度那么冷淡,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把我和伦子说成是穷凶极恶的人吗?”

真壁淡淡地回答道:“我认为那倒也不是。只是因为那位护士长兼事务长出于个人信仰,对堕胎行为十分厌恶。”

贤一觉得自己现在也能够理解有那种信仰的人。对于贤一来说,伦子怀了其他男人的孩子并堕了胎这一事实,比她的杀人嫌疑要难以接受得多。

杀人的嫌疑只要能被洗清,便能迎来晴天。然而孩子,可不是只要堕了胎就可以过去的问题。

他们夫妇二人,已经回不到从前——

这样的想法充斥着贤一的内心,而且,虽然他嘴上还在否认,但他心里其实已经开始渐渐接受这一事实。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完全没有责备伦子的念头。

有的仅仅是寂寞,和“原因搞不好是出于自己”的自责。

之后他们也许会走向离婚吧?然而,即便如此,在这次的事件了结之前,自己必须支持伦子,相信她的清白,至少相信她有可以酌情处理的重大缘由,并为她的释放或减刑做出努力。贤一的心情逐渐向着这个方向转变。

这并不是爱情或信任的问题。非要说的话,更像是义务或赎罪。

把意面在一瞬间扫光的真壁用餐巾擦了擦嘴。

“也许你很生气她对很多事情保密,但可能正因为你们是夫妇,她才有很多话不能对你说。”

在听到不太符合这个男人的风格的安慰话语时,贤一看向真壁的脸。

“刑警先生,你结婚了吗?”

“结过。”

“离了?”

“是死别。我妻子在死去时怀有身孕,并且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你妻子去世了……是生病还是事故?”

“都不是。”

“该不会,是被杀——”贤一把下面的话吞了下去。

“嗯,正如你所说。”

真壁略微露出了苦涩的表情。这是贤一第一次看到真壁的脸上流露出人情味。

“你妻子没有把怀孕的事告诉你,莫非——”

真壁之所以一边说“讨厌”自己,一边对这次的案件执着地追查,是不是因为他曾经遇到同样的事?但贤一的设想被真壁干脆地否定了。

“如果是怀孕的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只是想在结婚纪念日说出来吓我一跳才保守秘密,却在公布之前失去了生命。”

“原来是这样……凶手被抓住了吗?”

“嗯。”

然而,即使贤一等了又等,真壁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看来这名神经仿佛是铁打的刑警也有不愿回想的过去。

“那请回答我这个问题,你想用自己的手杀死凶手吗?”

真壁一脸惊讶地看向贤一。

“——即使抛开刑警这一身份,也没想过要复仇吗?”

“在追查凶手期间,我的脑海里只有复仇这个念头。即使要以其他一切事物做交换,我也要亲手杀死凶手。然而,随着一天天过去,没能好好守护妻子的自责情绪开始占了上风。”

“刑警先生。”

“什么事?”

请店员追加免费咖啡的真壁看向贤一,眼神里的感情已经消失不见。

“你见过伦子了吗?”

“我没有和她直接对话。审讯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

“但是你有旁听过,对吧?”

“嗯,算是吧。”

“那请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你觉得我的妻子真的是为了清算不伦关系而杀死了南田隆司常务吗?不都说有刑警的直觉这种东西吗?”

真壁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地喝了一口刚被端上的第二杯咖啡。

“至今为止,我见过很多犯下杀人等重罪的犯人,什么人都有,既有眼神一看就很凶暴的暴力团伙成员,也有令人怀疑用这么纤细的手怎么能杀害体重是自己两倍的丈夫的女性。然而,我能感受到的他们的共通点,就是只要一开始坦白,犯人们都会露出相似的表情。”

“那是什么表情?”

“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安心的表情,仿佛卸下了肩膀上的重担。”

“伦子呢?她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

这正是贤一最想知道的事情之一。

“不好意思,虽然很像是在讨价还价,但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居然还有交换条件。虽然贤一感到有些不快,但想知道答案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

“什么事?”

“是你在酒田市的部下,高森久实的事。”

又来了。

“她怎么了?”

“你似乎曾经和她约定,在你回到总部以后会把她带到东京,还会帮她租公寓,这是真的吗?”

贤一差点儿被刚咽下的唾沫呛到。

“到底、到底是从哪里传出这种荒唐的——”

“当然是她本人。是当地警察问询后得知的。”

“这是假的,完全是假的,是她自己的妄想——什么要把公寓的钥匙给我之类,这些话都是她自己说的。”

“也就是说,你们聊过这些,对吧?”

“等一等,那又怎么样?”贤一感到血气上涌,“你该不会想说我是为了快点儿回到总部,让她当我的情妇,就拜托我的妻子把碍事的常务给杀了吧?”

真壁的表情丝毫未变。

“我只是提出了一个可能性,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至于藤井先生你在外地工作时有没有找情人,或有没有这个想法,我并不感兴趣——不过,若宫警察局的人已经去直接找高森问过话了。”

想必高森已经说出案发之夜他们两人在乡土料理餐厅的事,以及贤一因业绩完全没有起色而丧失斗志,每天被松田分店长折磨的事,估计还添油加醋了一番,搞不好还会说贤一在茶水区紧贴上她的身体。

贤一原本就觉得在案情公布之后,媒体找到他在酒田市的工作地点的速度有些太快了。这么看来,有可能是高森泄露的。她也许是认为如果引发骚动,就能使自己被调到总部成为事实。

贤一曾经对这名对自己表示关心并主动搭话,还帮自己预订巴士车票的亲切女性多少抱有一些好感,难道这一切都是她的算计?

“一个两个,都在耍我。”

贤一硬挤出声音说道。虽然他不想在真壁面前展现脆弱的一面,但他还是把双肘撑在桌上,按住自己的额头。

“都在耍我……”

他张开嘴,吐出沉重的气息。口水从他的嘴角垂下,在桌上汇成了一小摊。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周围一片寂静。店里的其他人似乎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竖起了耳朵。

“我们走吧。”

听了真壁的话后,贤一点了点头,用手帕擦了擦脸。真壁付了账。

贤一走出咖啡厅,刚要糊里糊涂地往自家方向走,却想起自己现在住在酒店,又转向了车站的方向。

在旁边配合着他的步调的真壁开了口。

“对了,我还没有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啊啊,那件事啊。”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交换条件的事。

“就我的印象来看,你的妻子还没有卸下肩上的重担。她的眼神透露出她似乎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

“那是什么事?”

“嗯……”真壁歪着头,“说得极端一点,我们现在正在调查的,也许就是这一点。”

“最后一件事。”真壁说着,停住了脚步,“虽然已经问了好多次,但刚才你母亲的那句‘老师,贤一没有偷别人的东西’,还是让我很在意。痴呆症患者如果编谎,有一个共通的理由,是为了让前后符合情理。因为他们不愿承认自己有痴呆症,才会编造出逻辑通顺的故事。你真的不知道那番话的意义吗?”

说实话,在听到母亲的话的瞬间,贤一就知道她在说什么事。然而,他还是摇了摇头。那件事跟这次的案件没有关系,而且他也不愿回答。

“刑警你不是也看见了吗?我妈并不认为我是她的儿子。至于她在说什么,我真的无法理解。”

“是这样吗?”

真壁暧昧地点了点头,随后便低头行礼,向车站的相反方向走去。贤一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是你偷的,对吧?

那是他无法忘记的细小的尖刺。

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上初一的时候,贤一曾经被班里的人怀疑是小偷。他被怀疑从外号叫作“麦当娜”[麦当娜:该外号源自夏目漱石的作品《少爷》里的女主人公。]的邻桌女孩的钱包里偷拿了现金。

“麦当娜”这个词,即使在当时也已经是没人再用的过时词语。然而大概是因为那个女孩有一个在大企业就职的父亲,平时的态度就十分蛮横,又长了一张令人愤懑的可爱脸蛋,使人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带有揶揄意味的陈腐外号。贤一就是被怀疑偷了这个“麦当娜”的钱包。

那天,贤一在体育课上忘了戴头巾,便在老师的命令下回教室取。体育课下课后,“麦当娜”开始嚷嚷“我的钱包没了”。当时正好是吃饭的时间,所以学生们开始自行搜查小偷,后来又演变成同桌互翻书包,如果拒绝,就会被当作小偷。

最终,那钱包出现在位于教室后方的“麦当娜”的柜子里,然而里面的几百日元现金却不翼而飞。随后,有人站出来声称“我看到了,是藤井偷的”。

那是一个外号叫“小轰隆”的女生。她说她也因忘带东西而回到教室,目睹了贤一在翻“麦当娜”的背包。由于涉及金钱损失,最终这件事还是上报给了班主任。

放学后,贤一被班主任叫到教员室旁边的单间严厉地追问了一通。虽然贤一说自己是清白的,然而老师并不相信。争论的结果便是贤一被要求把一封信带给家长,让家长亲笔回信。贤一按照老师的要求做了。第二天,母亲智代比贤一还要早到学校,直接与班主任进行了谈判。

——老师,贤一没有偷别人的东西。

后来据班主任说,智代那时挺直身体、目光坚定,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是关乎名誉的事情。请把那个说看到贤一偷东西的学生叫到这里。”智代坚定的意志成为最终在事件的解决中占优势的关键。

最终大家总结出了一个不上不下的结论。钱包之所以会出现在不同的地方,是因为“麦当娜”自己记错了。而贤一虽然碰了她的包,却没有拿她的钱包。随后班里的风向一转,开始对目击者“小轰隆”进行指责。而且在自主检查背包里的东西时,从“小轰隆”的口袋里翻出了现金。

平时贤一就像是书里出现的典型的优等生,而“小轰隆”家里很穷,容貌与她的外号相称,据说在女生里也不太合群。

“‘小轰隆’是骗子。明明自己是小偷,还嫁祸给贤一。”事情逐渐演变成了这样。

这次智代之所以会干出这种事,引起如此的骚动,恐怕是因为自家拥进了许多警察,令她受了刺激,使那时的记忆复苏,还把真壁认成了那时的教导主任。他那生硬的感觉和锐利的眼神和贤一的教导主任确实很像。虽然如此,真亏她能想起如此古老的记忆。

然而——

虽然事到如今才说出口,但其实“小轰隆”的证言是真的。

贤一确实偷了“麦当娜”的钱包。

平时“麦当娜”就不知道看贤一哪里不顺眼,总是散布“贤一擅自用我的圆珠笔”“贤一擅自在我的本上乱画”之类的谣言,所以贤一才想小小地报复一下。

贤一发誓绝对不是为了钱,他也确实一分也没有拿,只是把钱包移动到了后面的柜子里而已。他知道“麦当娜”会叫嚷“钱包没了”,也预想到她会怪罪自己。他本来的计划是在她闹到无法收拾时从后面的柜子找到钱包,再以“怀疑别人之前,自己先好好找找”反击。

然而,事情向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从结果来看,应该是偶然目击到贤一行动的“小轰隆”趁机偷了钱——

回忆到这里,贤一开始觉得这次骚动是不是对自己从前的不诚实行为的惩罚。

不,不用追溯到那么久远的事情。

虽然自己正在外地工作,然而迟钝到连妻子怀孕都没有察觉,又怎么能看到伦子的内心深处呢?

优子发来了一条短信。

“我拦不住了。我的父母无论如何都要和你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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