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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恶寒 作者:伊冈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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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位于酒店大堂一角的休息室,贤一与真壁对坐。 “既然不是来找我母亲的,那你想对我说什么?” 真壁喝了口咖啡,以像是被烫到的表情开口。 “就智代女士昨天的证言——也就是对于凶手是智代女士这点,你有没有想到什么,或者有没有觉得矛盾的地方?” 贤一无法立刻作答,他尽量躲避真壁的眼神,装作在思考地看向杯中。他在内心期待对方会再开口问点别的,但真壁一直沉默地等在那里。 “那张笔记的鉴定结果出来了吗?”最终贤一问道。 “还没有,但我们猜想那应该是被害者的血。如果那笔记确实是智代写的,她应该不会伪造血迹。而如果还有其他人介入,想必也考虑了警方会做血液检查这一点。不过,搜查员中有人对那天晚上的场景记得很清楚,说智代穿着白衬衫,胸口附近有一点污迹。他当时还仔细看了看,想着会不会是血迹,但似乎只是沾上了咖喱。在她身上并没有发现其他污迹。查看现场记录时我发现,在现场清洗的衣物里并没有智代女士的衬衫。如果把他人的头部打出致命伤,照理来说应该会被喷出的血溅到。藤井先生,你知道些什么情况吗?” 贤一放弃了。也许还能找到别的托词,但他不想再继续说谎了。 “其实……” 贤一把从香纯那里听到的话和盘托出。听罢真壁看上去并不惊讶,说道:“我就知道是这样。” 他喝了一小口咖啡,露出一脸苦笑。贤一直接说出了自己的震惊:“昨天你就看穿那是谎言了?” “嗯,毕竟这是我们的工作,总能看出很多问题。比起这个,虽然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们家人之间互相包庇的心情,但事情现在可是被你们搅得一团糟。” 要是别的警察,至少会表达几句愤慨,或威胁贤一“不许再做伪证,要是下次再这样,可不会就这么算了”之类的话。 然而,真壁却提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问题。 “藤井先生,你直到案件发生为止,都一直相信你妻子吗?” 贤一不由得“咦”了一声。真壁意味深长地笑了。 “当然了。”贤一回答,又在隔了片刻之后,不知为何又重复了一次,“我当然相信她。” “是吗……” 真壁不为所动地说着,拿出账单,看着上面的字叹息。 “酒店的东西还真是贵,一杯咖啡就顶上我平时的两顿午饭了。” 眼看真壁似乎打算就这样离去,贤一赶紧叫住他问道:“刚才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真壁转过身对他说:“虽然我只是个外人,但我觉得所谓爱,难道不就是不管发生什么都相信对方,即使自己代罪,也要袒护对方吗?” 他突然在说些什么啊? “这是什么意思?” “昨天我也说过,如果是我,比起庭审结果,会更想先查明真相。” 真壁蓦地转过身,他离去的背影在贤一看来仿佛在说:在你的家人中,最缺少爱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贤一瘫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在内心反复回味真壁留下的话。 “……难道不就是不管发生什么都相信对方,即使自己代罪,也要袒护对方吗?” 昨天以香纯大闹法庭为契机,大家都开始各说各话,听到的情报变了又变,别说是消化,连好好咀嚼一番都做不到。会不会自己以为已经全都理解,其实却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呢? 为了守护香纯的人身安全和自己的骄傲,伦子殴打了南田隆司。而香纯为了袒护母亲——虽然手法过于稚拙——试图让庭审中断。虽然伦子和香纯对贤一的态度实在算不上温暖,但贤一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她们两人的另一面,又或者只是贤一至今为止都没有察觉她们的这一面? 真壁是在指责贤一对家人太冷漠吗? 不,那个男人真正想说的应该是别的事情吧?贤一总觉得真壁是想说出案件的本质,但为了不超出刑警的工作范围,只能对贤一说些令人似懂非懂的话。 贤一觉得真壁的话似乎与自己在昨天的“家庭会议”上就感觉到的违和感相关。 他一边用指尖按摩两边的太阳穴,一边零碎地回想至今为止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收到的成为一切的开端的短信;香纯越来越严重的反抗态度;抛开目的不提,从结果来说帮了很多忙的优子的协助;莫名冷淡、似乎看透了一切的伦子的言行举止;依然活在另一个世界的智代;对贤一态度不一的公司里的人;蜂拥而至的媒体—— 令人眼花缭乱的事件展现在自己的眼前,其中最有冲击力的,果然还要数伦子的怀孕与堕胎。 不管再怎么叹息,过去已经无法改变。然而,从得知这件事到现在已经快四个月了,贤一依然有排斥反应,光是想起这件事就有呕吐的冲动。 是自己的观念太陈旧,还是心胸太狭隘?为了向前走,也许是时候在情感上做个决断了。 贤一拿出手机,依次检索与怀孕有关的词句,特别是“想象怀孕”或“误诊”等逃避现实的词语。然而,他不仅没找到能拯救他的描述,还不小心点开了“妻子怀了出轨对象的孩子”的帖子,差点儿引发过度呼吸。 他觉得自己仿佛在用指甲揭开伤口的疮痂,正打算作罢,突然,目光停在了与“母子健康手册”相关的信息上。这么说来,伦子怀上香纯的时候,贤一也见过“母子健康手册”。那时伦子把B超照片和手账在桌上摊开,对贤一说“已经是第几周了”等等。然而由于那时正是公司事故频发的时期,自己只随便敷衍了几句。 突然之间产生的联想,令贤一的后颈周围汗毛倒竖。 这真的是伦子第一次怀上别人的孩子吗?他有下断言的自信吗?就连这次发生的事,在从香纯那里听说之前,自己不是也完全没有察觉吗?从怀孕到流产的一系列流程也太过顺畅——或者该说是熟练了,不是吗? 他慌张地调查母子手册的交付手续、怀孕后的处置——包括堕胎在内,突然又回过了神。他想起了真壁刚说过的话。 “难道不是不管发生什么都相信对方吗?” 真壁的话确实没错,但眼下这种状况,要贤一怎么相信呢?如果真壁站在和他同样的立场,还能说出“相信”二字吗? 说到底,伦子自己说出曾经和隆司约会的事,都是在结婚三年后。 那时贤一只是笑着让事情过去,但心里还是留下了伤口。如今这种感受变得更强烈了。 他的目光又停留在“意外怀孕”这个词上,并点开了相关的帖子,但帖子的内容并不是关于堕胎。 内容是关于是否应该把意外怀上的孩子送给想要孩子却无法怀孕的夫妇。 “意外怀孕,不被期望的孩子。” 贤一试着读出了声。“意外怀孕,不被期望的孩子”,在重复数遍之后,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在意的是什么。 是“养子症候群”。 但是,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 妄想自己是被收养的孩子、反抗、愤怒、维护和替身—— 说到替身,这次的事件从庭审开始以来,出现了多种替身论,使局面一片混乱。到头来难道仅仅只是引起了骚动,最终又回到了原点? 然而,真的能断定没有替身存在吗?即使已经听了各方的说辞,贤一的心中依然觉得不痛快,感到难以释怀。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有人在说谎。到底是为了袒护别人,还是保全自己?现实中真有可能发生替身这种事吗? 替身、替身、替身。 说起来,贤一去妇产科医院询问情况并吃了个闭门羹时,真壁也在那里。本来贤一还以为真壁是跟着他去的,但后来真壁说是他“有些需要确认的事情”。贤一听了之后还觉得或许真壁也与自己有同样的想法。 当时贤一想确定的是,做了堕胎手术的是不是与伦子同名同姓的人,以及患者在登记时用的是不是别人的身份证明。但是,这些怀疑都被干脆地否定了。 然而,会不会是“没错”却“不同”?虽然“正确”,但却“没有对上”?——从字面来看似乎有些矛盾。不对,这也是有可能的。 就在这时,贤一生出了一个超出想象的念头。 怎么会……不可能有那种事。虽然他试图说服自己,但涌出的疑念已经无法消除。他又回到网上,反复看了几个相关的帖子。无论在哪个帖子里,都没有能否定贤一突然产生的想法的证据。 一想到可能性并非为零,贤一就坐不住了。他回到屋里稍作整装,交代香纯照看好智代,便走出了酒店。他先在百货商店买了只听说过名字的西点,还是最贵的组合礼盒。 接着贤一乘坐JR山手线在新大久保站下车,前往曾经去过一次的医院。 走了几分钟,他便看见了熟悉的粉色看板:“楠木妇产科医院”。 心跳开始加快。他看向看板上的诊疗时间,距离下午开诊还有十五分钟。 趁着现在的空闲时间,也许对方会愿意听自己说话。五分钟、三分钟,不,一分钟就好。他咽了咽唾沫推开门,向前台的女性说明了来意。 上次那名将贤一赶出门外的年长女性立刻走了出来。据真壁刑警说,她似乎是院长的妻子,兼任事务长的职务。在她的名牌上印着一个圆圆的“楠”字。 “什么事?”对方的语气还是那么严厉。 “这个点心,如果可以,请大家分享。”贤一把装有西点的袋子递了过去,又立刻低头欠身说道,“我只有一件事想请您确认一下,一瞬间就好。”并赶在对方拒绝之前说出了事项。 “最近我们换了一位新律师。那位律师不喜欢做事前疏通工作,总是说‘只要让他们作为参考人出庭就行了’这种令人为难的话。是的,他指的就是这家医院的相关人员……您不愿意去?如果是刑事审判,似乎可以强制出庭。虽然我对他说过这样会给您添麻烦……如果您允许我在这里向您确认一件事,我会试着好好劝劝他的……” 这完全是贤一突然想到的说辞,没有任何事实依据。以前的贤一是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的,搞不好是在上门推销家庭药箱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锻炼出了这一本领。 “我知道了。” 楠护士长说着,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之差。 “快说什么事。” “我想请您再次确认一下我妻子的照片。” “照片?” “是的。”贤一回答,并把事先准备好的手机屏幕展示给对方。 “这是我的妻子。去年九月,请您打掉怀上的孩子的是她没错吗?” 楠推了推眼镜凑近屏幕,盯了几秒后,以锐利的眼神看向贤一。 “就是这个人,没错。” 楠又向前台的女性寻求认可,“没错吧?”在旁边听着两人对话的女性仿佛等待已久般凑了过来。 “对,就是这个人。电视上的照片看起来像能面一样,显得不太像她,这张照片照得很清楚。虽然长得很美,但有些冷淡。” 贤一顺便提出想查看当时的诊查申请书,遭到了预料之中的拒绝。 “你刚才说的什么参考人的事,是真的吗?上午警察也来问过同样的问题哦。” 楠瞪向贤一,心情似乎比刚才更差了。 贤一连穿鞋都觉得麻烦,迅速离开医院,在路上给真壁打了通电话。 “真难得你会主动打来电话。” “我刚与上次那个楠木妇产科医院的护士长见了面。” “为什么又突然去找她?” “其实,我有些想知道的事。” 他没有提到警察——恐怕是真壁或他的搭档——已经来过的事,继续说了下去。 “然而,身为普通人的我已经无法再调查下去了。真是愁人。” “具体是什么事?” 在简单说明要点之后,电话那头突然传出“呼”的一声仿佛漏气的声音。似乎是真壁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就是感叹你突然又行动了起来。实际上,这点我已经调查过了,虽然为时已晚。” 先到一步的果然是真壁。 “然后呢?” “很遗憾,我已经说过多次,不能透露调查内容。不过,为了感谢你至今为止的配合,我想真诚地对你说,刚才的事是我‘不小心疏忽了’。” 能听到这句就足够了。贤一道谢并挂断了电话。 之后他给白石律师打了电话,问她能不能紧急去见一下伦子。 “什么情况?” “其实这事不应该在电话里说……” 说明事项后,那边沉默了几秒。就在贤一想说“喂”的时候,律师开口了。 “本来有一件提前约好的事,但我会拜托其他律师去办。我这就去见伦子。” 挂断电话,贤一不顾行人的侧目,靠在了电线杆上。调整了一阵呼吸后,令人头晕目眩的混乱终于消失。他没有继续往车站走,而是向西走去。 他曾经在一次防灾演习中从新宿站走回自己家,距离长达八公里,算上中途休息的时间,一共用了两个多小时。虽然途中他满是抱怨,但走完之后,他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满足感。 现在贤一位于新大久保站,如果从这里出发,距离应该更近。 这段距离正适合一边走一边慢慢整理思绪。 在那之前,他用手机搜寻了自家和周边地区的垃圾回收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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