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恶寒  作者:伊冈瞬

“回收废弃电脑、电视、冰箱,以及其他——”

废品回收车的声音突然插进对话,两人静静地等待那悠闲的声音远去。

“人类果然是会被感情左右的生物。一意识到那可能不是在伦子身上发生的事,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其他的事都无所谓了。然而,伦子眼下仍是杀人案的被告人,而我的痴呆症母亲也有可能变成替死鬼。”

优子没有反应,贤一又把从香纯那里听来的智代的右手腕受伤的事说了出来。

“我以为你是为了解救伦子,才想让我母亲顶罪。虽然这很过分,但也不是不能理解。然而,实际上你完全是出于别的目的,对吧?出于完全相反的情感。我不知道你和南田隆司是双方同意,还是对方强迫,或者是对方用了你说过很多次的安眠药。也可能你只是利用了眼前的状况,男方并不是南田隆司。总之,在去年夏天的尾声,你发现自己可能怀了孕,并想着如果怀孕,要尽快处置。于是,你瞒着伦子拿走了她的保险证,以伦子的名义接受了诊查。

“我很惊讶这种事为什么至今为止还没有酿成严重的社会问题,但在医院这种地方,只要拿着保险证,并且外表和年龄看上去大致相符,就能伪装成他人就诊。利用这个方法,似乎也能实现保险金诈骗。总之,你伪装成藤井伦子接受了诊查,被告知怀了孕,还做了堕胎手术。虽然需要同意书,但那种东西用什么方法都能蒙混过关。也就是说,你变成了‘替身’。替代者,不对,是冒充者,就是你。后来,恐怕是一切都结束之后,你对伦子坦白了这件事。”

虽然贤一很想保持冷静,但情绪还是逐渐激动起来,语速也加快了。但优子依旧毫无反应。

“那个叫真壁的刑警应该也意识到了这点,现在大概正在寻找能够使这个理论更站得住脚的证据。”

“你有证据吗?除了每次看照片的时候都会做证说‘对,就是这个人’的靠不住的护士之外。”

“只要当时的诊查申请书还留着,上面就会有指纹,更重要的是,有DNA。”

“DNA?”

“我不是说了吗?只要保有哪怕胎儿的一小部分,就可以对DNA进行比对。”

“那种东西不可能有。”

“然而确实存在。那个护士长,出于信教的原因憎恶堕胎行为,并且对自己协助堕胎抱有罪恶感。所以,她会把堕下的胎儿的一部分——大多是脐带——偷偷保存下来供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在这世上,DNA鉴定一般都是为了确定父亲的身份,但当然也能用来锁定母亲。”

优子终于张口,声音略微有些嘶哑。

“所以呢?”

“我调查了一下‘自首’的定义,似乎在警察明确认定该人是嫌疑人之前,主动坦白是自己干的就行。如果是现在,应该还勉强可以算得上吧?有减轻罪状的可能。所以,你就和我一起……”

“孩子是南田隆司的,性行为是在双方自愿的情况下进行的。”优子不管不顾地说道,“这样就行了吧?”

用这句话结束这场骚动,未免有些太过清爽了。

“告诉我,你的动机是什么?到底为什么要……”

“跟你说,你能懂吗?是因为恨啊。”优子说着,挑起了一边眉毛。

“你恨南田隆司?”

“不是。”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

“香纯说得没错,中年男人的迟钝就是犯罪啊。”

说完这句话,优子仿佛朗读剧本一般地淡然说道:“之前我不是也说过吗?我恨我的姐姐,甚至想把她的一切都破坏掉,因为她是我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仿佛伪善的化身般的女人。”

打开了话匣子的优子连表情都开始发生变化。

“从我有意识起,就在憎恨姐姐了。理由我也说过吧?正是因为‘替身’。每当我做了什么坏事或失败的事,姐姐都一定会袒护我,说是她干的。很令人恼火吧?”

优子向贤一寻求认可,但贤一没有回应。

“有一件事我现在还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我们家在公务员宿舍的住宅区里,非常狭窄。姐姐和我睡上下床,姐姐在上,我在下。我非常羡慕姐姐,有一次就睡在了上面,姐姐没有叫醒我,而那个晚上我尿了床。当我哭着向姐姐道歉后,姐姐对母亲说是她尿了床。虽然母亲什么都没对我说,但她应该意识到了事实真相。因为从那天晚上起,她就开始对我说‘睡前不能喝太多水’。

“你能明白我那时的屈辱感吗?不仅如此,在日常生活中,我的所有失败,表面上都变成了姐姐的错。而父母也知道姐姐在袒护我。最终,就连真的是姐姐做错的事,也会变成‘反正也是优子干的吧’。立场倒转了。我曾因为生气,把产自迈森的珍贵装饰品打碎。那时,姐姐又站出来说是她干的,就像之前说的打碎玻璃的时候一样。结果原本大发雷霆的父亲突然开始说什么‘没受伤就好’……不需要再举更多的例子了吧?太让人不快了。”

优子说到这里顿了顿,喝了一口咖啡润了润喉咙。

“我好恨,恨到想杀人,无论是姐姐,还是母亲和父亲。这种心情,直到现在也没有丝毫的改变。说实话,我至今仍然相信我是‘被收养的孩子’,样貌相似只是偶然。不是都说只要在一起生活,便会长得越来越像吗?不仅如此,无论是小学的课堂参观,还是初中的三方面谈,轮到我时基本都是母亲出席。但如果是姐姐,父亲只要能腾出时间,就一定会出席。父亲从来没出席过我的活动。当然,人不在国内并不能成为借口,毕竟在我上初三时,那些人已经回到了日本。

“曾经有一次,我因被怀疑偷了朋友的钱而被叫家长。只有那种时候那个老头才会过来。他听都不听我说的话,突然就在教室前打了我一巴掌。我向天地神明发誓我没有偷,可老师也根本不听我的意见,一边说‘算了算了这位父亲’,一边得意忘形地说什么‘她的姐姐伦子可是有名的优等生’。赌气之下,我的品行也越来越差,之后就是不断恶化的螺旋。后来我休了学,结果被当成吃闲饭的,踢出了家门。不是比喻,是真的被踢了出去。

“自那之后,我从来没有喜欢上任何人,也没有相信过任何人。”

确实,别说是结婚对象了,就连和优子长时间交往的特定男性都没听说过。也许原因并不是她对男性过于挑剔,而是因为有这样的背景。

“和隆司发生关系,一开始只是出于随便玩玩的心情。我也不是跟男人睡觉还需要找什么理由的年纪了,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出于好奇心吧。毕竟他看起来挺有钱的。

“不,不对。是因为那个男人看上了姐姐。虽然那个男人一开始说什么‘信一郎如何如何’,但我很清楚那是借口,因为他看姐姐的眼神不一样。所以我在旁边一勾引,他就立刻上了钩,把我作为姐姐的替代品。唉,即使我作势勾引也完全不为所动的,也就只有贤一你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粗神经还是怎么回事,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姐姐才选择了你吧。

“总而言之,既然上了床,就要利用那个家伙。毕竟他到处都很吃得开,又有地位和金钱。怀孕这一点,是我失算了。只有那一次觉得‘搞不好要坏事’,结果就恰好命中了。人生就是这样啊。”

“为什么要以伦子的名义……”

优子仿佛把贤一当成傻瓜般地哼笑了一声。

“都说了,是因为我恨,恨姐姐和那对父母。我没有想具体把他们怎么样,只是想毁掉现状而已。

“我一直一直都觉得,只有我是外人。所以从我会写字的时候开始,每天都会写下家人令人厌恶的地方,一天不落,像写日记一样。直到现在我的心情也没有变。包括对你、对那个任性得要命的小丫头,以及逃避现实的老太婆,你们这些构成了姐姐的幸福的所有人在内。一开始,之所以会伪装成姐姐去接受诊查,只是想给她找点小麻烦而已。反正无论结果如何,我也没想把孩子生下来。在确认怀孕之后,我逐渐下了决心,要以姐姐的名义堕掉孩子。反正都会给身体留下伤害,就让我把大家的心也搅乱吧。把上面写有姐姐名字的资料存档寄给那个溺爱姐姐的父亲,应该也很有趣。

“手术结束的那天,我一脸苍白地向姐姐报告,她非常惊讶,随后便是担心与说教。关于我冒充她去接受诊查的事,她甚至说只要不会在之后暴露,捅出娄子,这次就这样算了。还说什么‘你以后还要结婚,万一被调查到过去,搞不好会被解除婚约’之类的老掉牙的话。所以我就对她那狂妄的女儿说了谎:‘你妈妈其实——’。那丫头平常装成一副大人的样子,却被打击到卧床一周。我从来没有觉得那么痛快过。”

即使在医院得到了证言,觉得自己逐渐逼近真相时,贤一仍然无法对优子产生憎恨之情,总觉得她是有什么进退两难的苦衷,或有什么惨痛的内心伤口。他一直努力地去好心揣测,甚至还试图把愤怒和憎恨的情感分开。

然而现在,他分明地感受到:自己在憎恨优子——

把家里搅得一团糟这点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是香纯当时才上初三,有什么必要把她也卷进来呢?不只是憎恨,他甚至感到有些恐惧。真的会有容貌如此美丽,心肠却如此丑陋的人类存在吗?

贤一终于明白那时香纯为什么发出绝交宣言,而自己却完全没有头绪。那时的香纯相信了优子的话,又无法质问母亲,只能把愤怒的矛头指向了没出息的父亲,本应是守护家庭的父亲。

“做到这个地步,你满意了?”

“唉,你真是不明白,这不是满不满意的问题。每当她以保护者自居,我的憎恨都会增加,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你为什么杀害南田隆司?”

“那并不是事先计划好的。堕胎之后,那个男人给了我一百万日元左右,说是‘抚慰金’。那时我没有再吵闹,并不是因为满意,而是在等待时机。我打算先不急着抛出手中的牌,等以后再以高价卖出。后来有一天,姐姐高兴地对我说你可能会从外地被调回来。我突然涌上一股不快,想把所有事情都毁掉,就联系了信一郎。”

“你联系了专务?”

“‘前’专务。去年秋天,他似乎知道了什么,曾经向姐姐提出见面,却被姐姐搪塞了过去。”

优子目睹伦子坐上专务的捷豹,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吧。

“在快要回国之际,信一郎正在搜寻打倒隆司的材料,我一联系,他就立刻上钩了。我骗他说我被隆司用药迷昏,并怀了他的孩子。总的来说我没什么目的,只是想把事态搞得一团糟,让事情不可收拾而已。信一郎听了之后欣喜万分,立刻向隆司亮出了底牌,狂怒的隆司便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我没有把我的公寓地址告诉他,所以他就找到了你们家。之后到他喝酒为止的情况就和昨天所说的一样。”

“他在和你见面时起了争执?”

“没错,他用脏话骂我,什么丑八怪、婊子之类,都是过时的词,结果——”

优子把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贤一还以为怎么了,仔细一看,她是在笑。

“那个老太婆智代居然脸色一变,勃然大怒。没想到她都成了那个样子,却还是讨厌别人说脏话。她握起放在一旁的酒瓶,‘嘭’地打了隆司的头一下,只是轻轻的‘嘭’的一下。所以,第一下是那个老太婆打的,这的确是事实。我不知道她的手腕受了伤,但那种程度,估计头上连包都不会起。然而那个男人在挨打之后越发血冲上头,上前揪住了老太太。这次换作在一旁看着的我抄起酒瓶打了下去,这次是认真的。我打了第一下之后,那家伙一屁股坐在桌上,捂住了头。我又把他的手挥开,给予了致命一击。也就是说,那家伙其实被打了三次。就是这样。”

“此时,伦子回来了。”

“没错。我跟伦子说‘伯母在我差点儿被南田袭击时打了他’,在我问‘对吧’的时候,那个老太婆还骄傲地点头说‘没错’。毕竟我的确没有说谎。”

“伦子完全相信了?”

“谁知道?这要去问她自己了。反正她那时姑且算是信了,还主动提出要顶罪,说既然堕胎时用的也是她的名字,只要说动机是‘出于憎恨’,警察应该会相信。然后,在差不多都决定下来的时候,那个疯丫头回来了。”

“伦子为什么会……”

就算是家人,为杀人犯顶罪也有些过头了吧?

“搞不好她已经意识到了真相。反正,是婆婆干的也好,妹妹干的也罢,她大概是觉得自己都有责任吧。我就是痛恨她那种优等生的想法。”

“那晚你和伦子用手机通了话,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吗?”

“姐姐说:‘优子也伪装成不在场为好。相关人士越少,越不容易露馅。’并让我先回了一趟自己家,还说搞不好通话记录也会被查。”

“清洗衣服和瓶子的事呢?”

“那是我在香纯回家之前想出来的主意。在姐姐的衣服上沾上像是被溅上的血迹,以及故意在洗衣机里加入漂白剂,都是我提出的。另一方面,由于我在准备回家时穿上了大衣,所以回到家的香纯似乎没注意到我身上有血。我认为警察应该不会在案发当天搜到我家来,就不慌不忙地把沾血的衣服剪碎,第二天一早垃圾回收车来的时候扔进了可燃垃圾里。”

案发第二天是“可燃垃圾”的回收日,这一点贤一已经在来之前调查过了。

“那天早上你到得稍微迟了些,原来就是这个原因。”

“没错。由于瓶子上留有我的指纹,所以姐姐帮我清洗了。还有什么来着……对对,姐姐给我打那通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的电话时,我还建议说‘为了显得更真实,给贤一发一条显得你很慌张的短信吧’。大概就是这些。”

“你的内心已经扭曲了。”

贤一想说的话有很多,但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如此老套的台词。

“也许吧。但是,有内心不扭曲的人存在吗?”

“老实说,是谁杀死的南田隆司,对我来说都无所谓。然而,如果你想让我的家人背负莫须有的罪名,那我必须全力阻止。至今为止,我一直说要守护家人,却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由于我的心中怀有偏见,觉得自己被家人排斥,便一直与家人保持距离,对他们报以冷眼。没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你一样。而那名叫真壁的刑警看穿了我的内心。如果我不相信伦子、家人和自己,还能相信谁呢?是那名刑警告诉了我这一点。”

“是是是。”

优子一边说着一边垂下眼,小幅地上下晃起头,仿佛在合着动感歌曲的节拍一般,完全没有反省或后悔的样子。

“所以呢?你要把我怎么样?”

“我无法强迫你去自首,但我会把刚才那番话告诉警察和律师。而且我刚才也说过,那个叫真壁的刑警应该已经意识到了真相。”

“是你告诉他的?”

“不是,他应该是之前就有所怀疑。不过,决定性因素恐怕是昨天我母亲的自首。现在想想,我母亲不会说谎,但说的话仅限于一时。‘我要对警察说出真相’‘我要给他们看我的笔记’,这些突然产生的念头会被她迅速忘记。既然是你陪她去的警察局,应该可以在中途劝她折返,然而你却没有这样做,还故意让她拿着沾了血迹的笔记,说明这应该是你的意思。关于这点,连我都会产生怀疑,想必真壁刑警也思考了你这样做的理由——你是想让伦子听到‘智代来到警察局自首,说是她自己干的’。为什么?因为公审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这样做,是为了让伦子不会在最后关头翻案。”

“本来是想补上一脚,没想到干了多余的事。”优子抬起眼,看向贤一的眼神里含着笑意,“那个痴呆老太太对我言听计从,我还以为会很顺利呢。”

她摇晃着身体和头部,仿佛耳朵里插着看不见的耳机,里面有音乐流淌一般。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又小声地开口。

“你回去吧。”

“在那之前,我要对我欺骗你的事道歉。刚才说的脐带和DNA的事是假的,是为了从你口中套出真相而采取的手段。”

“已经无所谓了。”

“那……”

“烦死了!”

优子怒吼出声,把餐具架上的威士忌酒瓶扔了过来。贤一险险避过,酒瓶打在墙上碎开,散发出强烈的气味。

贤一看向碎裂的标签,是“拉弗格”。在看到标签后,贤一改变了主意。

“本来我还想不作声地把这个带回去呢。”

贤一说着,把从衣柜里拿出的运动包打开,里面的东西是一个皮质的书包。

“寄放在你这里时我曾经说过,这是香纯原本要上的第一志愿私立高中的指定书包。由于已经交了入学准备金,所以即使放弃入学,学校也寄了一套过来。虽然香纯说不想看到它,但我觉得扔了很可惜,就先放在了你这里。”

“那又怎样?你要没完没了地说到什么时候?”

优子轻蔑地哼笑一声。

贤一抓住制作精良的书包手柄,甩向优子引以为傲的餐具架。

玻璃随着巨大的声响裂开,里面的陶器也碎了几件。贤一又用书包打了好几下。摆放整齐的高级餐具几乎全都变得粉碎,他还用脚把掉到地上的杯子彻底踩碎。

心情有变得爽快吗?有吗?

贤一看着毫发无伤的餐具架,在内心询问自己。

刚才那场盛大的破坏只是贤一脑海中的妄想。做出那种事,伦子和香纯应该是不会高兴的。

“你在发什么呆?赶紧抱着你那用来纪念的书包,哭哭啼啼地滚回去吧。”

“确实,不值得用香纯的书包打。”

贤一嘟囔着,又把书包收回了运动包里。把运动包放到玄关后,他又回到了客厅。

他双手抓住那张有一定厚度的纯色樱桃木桌板。桌板与底座分开,又是与这间房屋相匹配的小尺寸,所以他能在努力之下举起桌板。

“唔哦哦……”

这次他真的注入了浑身力气,利用离心力,把桌板砸向了餐具架。

上一章:10 下一章:12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