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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寒  作者:伊冈瞬

东京地区法院八一二号法庭。

“那么,我再询问被告人一次。你在殴打被害者时,有意识到‘他有可能会死’吗?”

“我不记得了。”

“有没有想让他去死?”

“这我也——不记得了。”

站在被告席上的是贤一熟知的那个优子,她正直视着坐在审判台正中央的首席法官,挺直背部回答问题。和伦子不同,她穿着给人干净感的白衬衫和黑裤子,会使人陷入在看女演员表演的庭审剧一般的错觉。

最终在调查之后,优子被起诉,今天是第一次公审。

刚意识到九月的来临,便已过了两周。时间过得真快。

这次庭审的旁听券应征人数和中选难度比伦子那次还要高,庭内只预留了贤一和伦子的座位。泷本姐妹的父母并没有来。

听说在接到优子被逮捕的通知后的一个小时,在自家的正浩突然抱住头倒了下去,是脑梗发作。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半身瘫痪,别说一个人洗澡了,就连厕所都进不去。为了照料他,妻子寿子几乎二十四小时陪在他身边。

也许这样说不太好,但这样一来,优子的目的确实达成了一项。

贤一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伦子的侧脸,她正一动不动地旁听。

在贤一说出他认为的真相的第二天,优子就去若宫警署自首了。她一口气坦白了自己犯下的罪行,并提交了几件能够证明的证据,其中当然没有贤一说过的什么脐带。

证据中包括妇产科医院保管的资料,虽然上面的笔记是刻意模仿伦子的,但鉴定的结果证明那是优子的笔迹,上面也确实留有优子的指纹。事到如今,警察也展现出了执着的一面,彻查了优子之前使用的旧手机的通话记录,发现与一个持有者不明的预付手机号有过多次通话。据查证,这是演艺圈或运动界人士通过所谓“地下手段”入手的号码。之后从隆司的办公室查出了一部出处相同的手机。

最具决定性的证据,是在优子的房间里发现了沾血的便利贴,上面没有写任何东西。DNA鉴定结果表明,那是南田隆司的血迹。优子用了其中一张,让智代写下了自白的笔记。之所以没有把剩下的便利贴处理掉,可能是觉得还会有其他用处,或者是出于只有优子自己知道的理由,比如作为战利品保留了下来。

在优子被逮捕并起诉之后,对伦子的审判就无限延期了。据白石律师所说,一审判决优子有罪之后,会对伦子的庭审走个表面形式,判她无罪。现在伦子是在白石律师的努力下处于保释中的状态。

然而白石律师还提到,由于伦子在知道真凶身份的前提下进行袒护,还做了伪证,所以几乎可以肯定,她会因这些罪名被重新起诉。

好不容易保释出来,伦子却强烈希望分居。这既不是因为憎恶对方,也不是为了准备离婚。伦子去了双亲居住的横滨老家,帮助母亲看护父亲。

优子自首后没多久,贤一就辞了职。

并非集团内部的调动,而是完全与前公司一刀两断。这既是公司的期望,也是贤一本人的意思。

对于公司而言,事情的经过无关紧要。贤一的家人打死了公司的高层干部,这一事实已经无法改变。至于真相,也只是凶手从公司职员的“妻子”变成了“妻妹”而已。对于组织来说,贤一仍是想要切除的肿瘤。

贤一对于新工作完全没有头绪,但白石法律事务所为他介绍了客户中的一家公司,是以生鲜为主力产品的超市,以东京为中心有多家店铺。目前决定让贤一在离家最近的店工作,开车不到十分钟。

贤一的工作内容是负责卖场内的事务。公司考虑到智代的情况,允许贤一每天早上先把智代送到“太阳之家”再来上班,傍晚也可以为了接智代暂时离开。虽然到贤一回家之前,智代要独自在家两个小时左右,但也只能让她尽量忍耐了。

就在贤一这样想着时,香纯开始在放学后立刻回家照顾智代。明明贤一没有拜托她,她却还会去看护中心接智代。智代腿脚还算利索,两人可以坐公交或走着回家。

贤一和香纯的关系并没有就此修复,但因为有智代在,两人之间逐渐有了交流,虽然几乎只是必要的最低限度。

“下个月,石神井公园。”

香纯说出了这几个字,意思是“看护中心的例行活动将要举行,如果让奶奶去,需要有人陪”。

“具体哪天?我去问问公司白天能不能离开一段时间。”

香纯看向别处,小声说道:“不用问了。是个周日,我能去。”

高兴不已的贤一把前后事项一并用短信发给了伦子。

得到了“太好了”的回复。

这短短的三个字,贤一不知道反复看了多少遍。

今天在法庭,是贤一和伦子时隔两周的再会。

开庭前两人在休息室稍微聊了一会儿,但可能是出于庭审前的紧张,贤一只能想出“有没有好好吃饭”之类的毫无意义的话题。

“我曾经恨过他。”优子的话语引发法庭里的一片骚动。检察官仿佛看准时机般地提高音量。

“请你再说一遍,说清楚一些,让法官和陪审团也都能听到。”

“我,曾经憎恨被害者到想杀了他的地步。我不记得在打他时是否抱有杀意,但那个男人死了真是太好了,直到现在我仍这样觉得。”

“原因是什么?”

“原因是,他没有把姐姐一家毁灭得更彻底。我是期待他把姐姐一家拆得分崩离析,才让他抱我的。谁让他只是性欲旺盛,会嘴上逞能,做事却不够彻底呢。”

法庭内的骚动声更大了。

“肃静。旁听席上的各位,请保持安静。”

法官提高了声音。

记者们记笔记的窸窣声响彻整个法庭。

旁听完第一次公审之后,贤一和伦子离开了法庭。

他们避开媒体和看热闹的人,成功逃了出来。

两人决定去有乐町或银座之类的地方一起吃个午饭。

“要不要走着去?今天比较凉快,从日比谷公园穿过去怎么样?”

“好啊。”伦子今天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两人上次像这样并肩走在日比谷公园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已经隔了二十年了。”

伦子仿佛读出了他的心思,告诉了他答案。

在吹着含有秋天气息的风的公园里,正召开外地特产展销会。味噌田乐烧[味噌田乐烧:以茄子、松子、味噌腌渍酱、起司丝、蛋黄为原料制作成的一道菜。]的味道刺激着胃部。两人一边缓缓走过成排的帐篷,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没有触及优子的话题。

随后两人自然而然地坐在了附近的长椅上。为了掩饰害羞,贤一仰头望向晴空。

“通过这次的事,我终于知道,家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撒手不管就能顺利发展的,需要用全力去守护。”

是那个因这次的案件与自己产生了交集的刑警告诉了他这一点。如果有机会,贤一还想再多问问他的事。

“还有就是必须要留在家人的身边。调动定下来之后,你们的笑容逐渐减少,令我感到很难受。”

“不是的。”伦子反驳道,“笑容消失的是你啊。从定下调动之前,你就无论早晚都苦着一张脸。之前一直大家一起欢笑,突然家里的空气就冷了下来。”

“是吗……也许是那样吧。”

果然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贤一想着,不知道该觉得悲伤还是好笑。

“就算你被判服刑,我也会一直等你的。”

贤一小声说着,又立刻后悔,觉得这种话不说也罢。伦子不作声地轻轻点了点头。白石律师说会为她争取到缓刑。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和你道歉。”

“什么事?”

“那个晚上的事。”

“那个晚上?”

“哎呀,就是除夕夜那天……”

贤一“啊啊”地点了点头。除夕夜那晚,伦子拒绝了贤一的求爱,还打开了他伸过去的手。那对他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

“这次的事引起了这么大的骚动,我怎么道歉都不为过。但针对我们夫妇之间的事,我也想单独向你好好道歉——对不起。”

这很像是伦子的风格。

“因为后来的骚动,我完全把这件事给忘了。”

但拒绝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贤一很想问,却忍了下来。他害怕听到“因为我确实在心里怨恨着你”这样的回答。然而伦子却主动说出了理由。

“如果那个晚上我们真的做了那种事,搞不好我会非常消沉,暴露出脆弱的一面。”

“脆弱?”

“是的。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先是出了优子的问题,后来南田兄弟又因为她的事找上了我,再加上香纯产生了误会,不仅对你,也对我话里带刺。你母亲的症状又越来越严重。”

伦子腼腆地微笑起来。

“‘你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留在我身边’。那段时期,这句话一直就在我嘴边。但如果我说出来,毕竟你有急性子的一面,我担心你会做出什么事来。”

原来是这样。优子说得没错,中年男性的迟钝,本身就是犯罪。

“我才是,对不住你。”

再说下去,搞不好自己会没出息地流眼泪。贤一做了个深呼吸,转变了话题。

“那个,也许你不想回答,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

“嗯?”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优子是凶手吗?”

伦子微微露出笑容,坐在长椅上伸直双腿,看向自己的脚尖。

“毕竟我们是姐妹啊。那天晚上,当我买完东西回到家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虽然优子说‘是奶奶下的手’,但我立刻看出那是谎言。”

“为什么?”

“其实我不太想说,那时优子隐约露出了笑容,她的脸上写着:‘姐姐,这次也说是你干的吧,好吗’。而且优子也立刻察觉到我知道了真相,但我们谁都没说出口,就那样顺着‘儿媳伦子替动手的智代顶罪’的剧本演了下去……真是最差劲的姐妹啊。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

“虽然只是剧本,但还是把你妈妈设定成凶手了。”

“你说这个啊……唉,没关系,她本人肯定也已经忘了。”

贤一忍不住被自己这句话逗笑了,这种事也只有事到如今才能笑得出来。

“我还有一件事对你说了谎。”

“怎么还有啊?饶了我吧。”

“确切地说应该是没有说实话。”

“怎么这么严肃,好吓人啊。”

贤一在瞬间想着可别告诉我你真的输给了寂寞,有过外遇啊。

“你知道优子的‘养子症候群’吧?”

“嗯。你被拘留的时候,我和优子经常待在一起,那时聊过不少。”

“有一部分被她说中了。”

“咦?”

贤一不由得看向伦子的脸。

“那不是她的妄想吗?”

“毕竟我们是家人,每天都生活在一起,总会有违和感的。我也感觉到了。”

“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我们两人看起来很像,其实有很多地方不同吗?”

“确实,但不是也有不太相像的兄弟姐妹吗?”

“外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我们自己清楚。‘这个人,有点不对’。”

“那她真的是养子?”

“也不是。答案是父亲不一样。”

“那就是再婚?”

“也不是。”

“我输了,你就别再吊着我了,快告诉我。”

“那你能保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吗?”

“我向你保证。”

“是外遇。”

“咦?”

“母亲外遇后,生下了一个孩子。”

贤一现在的状态只能用无言以对形容。特产展销会的吆喝声填满了沉默的空隙。

“我上初中时,逼着妈妈告诉了我真相。那时DNA鉴定还不普及,所以我威胁她说‘只要去做精密的血液检查,就能查清楚,到时候我会把结果也告诉优子’。”

“然后她就说出了真相?”

“是的。我妈妈禁不住别人的威胁。”伦子落寞地笑着说道。

“然后呢?优子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不知道。如果坦白告诉她,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次的事件了——虽然也有可能仍会发生。”

“你打算告诉她吗?”

“我曾经很犹豫。但现在我想,我应该不会告诉她。”

“我还觉得她那强势的性格和正浩很像呢。毕竟他们都喜欢用理论把别人逼至绝境,惩罚时也很彻底。”

“对啊。一模一样吧?”

“咦?”

贤一看向伦子,皱起眉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越来越混乱了。”

伦子笑着说:“你果然很迟钝。”

“母亲外遇生下的孩子,是我啊。”

在这一年里,贤一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因过度惊讶而失语的体验了。

“可能就是因为父亲是那种性格的人,才使母亲着了魔。听说出轨对象是和父亲同一时期进入公司的男性。我还看过那人的照片,笑容很温柔。那天晚上,母亲被父亲施暴,逃出家门,找那名男性商量。那名男性十分体贴地为母亲着想,最终使母亲犯下了仅有一次的错误。后来母亲意识到自己怀了孕,但因为那时和父亲也在备孕,就赌了一把。最终由于我的眼睛长得和那名男性很像,她还是对父亲坦白了。”

“那个人原谅了她?”

“父亲应该也有所察觉吧。至少从那以后,他便不再对母亲动手了。”

“那为什么岳父会对你温柔,对优子严格呢?”

“因为优子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吧。他就是那种性格。”

“也就是说,岳父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照顾你的出身?”

“大概吧。”

“然而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反作用,他对自己的孩子优子却十分严格。”

“在询问母亲真相之前,我一直觉得‘为什么我总是被偏袒呢’。虽然不知道答案,但我一直因为这件事对优子感到很抱歉,经常袒护她或对她好。在优子看来,这似乎变成了一种优越感。”

“她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在知道真相之后,我就更觉得对不起她了。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优子也许能更加无拘无束地成长,也许就不会是那样的性格了。”

贤一代替她说了下去。

“所以,就连这次的案件,你也认为说到底都是你的责任,就不由自主地袒护了她?”

伦子点了点头。

“刚被逮捕的时候,如果说没有犹豫或后悔,那是骗人的。在进入拘留所后我便下定了决心,不能让优子进到这种地方。”

一阵沉默。最终,贤一伸出了手,伦子握了上去。

“你就是你,从我最初见到你的那天起,一点都没有变。”

“你也一点都没有变。”

“真过分,我可是认真的。”

两人一起大声地笑了出来,使过路的人也跟着笑了。

笑完后,两人从长椅上站起身,轻柔地握住彼此的手,迈开了脚步。为了使优子最大的目的以失败告终,贤一决定绝不能再放开这只手。

伦子的手指已经不同于庭审的时候,既不热也不冷,就像二十年前贤一在这座公园里碰到的一样,温暖又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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