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巫女被害

恶灵岛,恶灵岛  作者:横沟正史

“我得赶紧去仓敷了,哈哈。”

山下龟吉一边大笑一边快步走出候船室,金田一耕助和警部同他告别。从吹上来到下津井时将近七点钟,天还亮着。在下津井,警部还有一个地方要带金田一耕助去看看,这也和刑部岛有关。

这是一条只能通过一辆汽车的窄路,如果从对面再开来一辆车,其中一方就得后退到十字路口。这条路弯弯曲曲,不知道延伸到哪里。道路虽然整修过,但两侧的建筑都破破烂烂,一副衰败的样子。刚才在鹫羽山顶,警部就向金田一耕助介绍过,可能也先入为主地给了他这样的想法。

这里到处都是菱纹墙的仓库,显示出昔日的繁荣。警部指着一栋三层建筑说,这曾经是非常热闹的青楼。但现在哪里都破败不堪,墙皮脱落,露出残破的砖木。正因为能想见昔日的繁华,现在残败的样子更令人痛心。

矶川警部在鹫羽山顶这样说:“这不是我自己调查的。下津井有一位叫角田直一的奇特乡土史学家,他调查之后写了很多书。我下面说的大部分都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矶川警部了解的情况大致如下:

这一带在江户时代是池田藩的领地。从池田藩的第一代藩主光政开始,就致力于开垦领地,鼓励在新开拓的土地上种植棉花、蓼蓝和烟草。培育作物需要肥料,最开始是用关东的沙丁鱼,无法获得沙丁鱼之后,就用北海道的鲱鱼代替。因此北前船开始活跃起来。

“金田一先生知道北前船吗?”

“我在书上看过,是从西边海上过来的船吧,听说船到之处就会带来繁荣……”

“是的,就是那样。船主都是北陆一带的人,船类似于三十五桨船或者千石船,许多船组成船队,从北海道把鲱鱼和豆渣运过来。他们越过荒凉的日本海,通过现在叫关门海峡的赤间关,来到下津井港。”

“那样的话,这个港口以前肯定相当繁荣。”

“是啊。他们卖掉鲱鱼和豆渣,再装满棉布和其他日用品回到北海道的松前。这样就出现了很多批发商,船一到他们就能大赚一笔。但水手这碗饭可不好吃,都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从松前出发,要穿过汹涌的日本海,有的船被海浪击沉,有的船因暴风雨遇难。能平安无事地到达目的港口,自然是格外喜悦。特别是这些年轻粗犷的男人,几天几十天听天由命地漂泊在海上,上了岸便迫切地需要休养,首先需要女人。所谓大船入港,街市灯火摇,港口旁边的青楼一栋接着一栋,那一带也跟着繁荣起来。”

现在是几万吨几十万吨的巨轮纵横四海的时代。水岛正在建设能容纳巨大油轮的码头,下津井的港口相比而言就太小了。所谓的三十五桨船和千石船,说到底都是不太大的日本船,在这种船主导日本海运的时代,下津井是天然的良港。

“这个港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落了呢?”

“角田老师写的是以明治二十年为分界。第一个原因是蒸汽船,和日本船相比,蒸汽船更加安全,运输能力也不是北前船能比的;第二是铁路网的完善,铁路把日本各个主要城市连接起来,就没有用船运输的必要了,船运在安全性方面差了一个级别。下津井港就这样远离了昔日的繁华,逐渐衰败下去。角田老师提到,给它彻底打击的是印度棉花的进口。下津井港就这样彻底被世人遗忘了。待会儿我们去看看吧。那里到处都有能让人想起昔日繁华的遗迹,正因为如此破落,才有一种悲物伤怀的感觉。”

警部接着又加了一句,说在这破败的城市一角,最近发生了一起案件,希望金田一耕助在去刑部岛之前能了解一下。但是,警部并没说是什么样的案件。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并肩走在这破败忧伤的城市里。这里极少遇到行人,对从大城市来的金田一耕助来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里的人到底靠什么谋生呢?”

“离港口近的人家几乎都是渔民。但是昨天也说过,海水污染后已经打不到鱼了。年轻人对大海没什么留恋,都去了水岛。水岛同在仓敷市内,离得近,那边能获得安定的生活。这种情况在刑部岛也一样。女孩子可能进了儿岛的缝纫工厂。”

听警部这么说,金田一耕助发现,在寂静的街道两侧的房屋中偶尔能听到缝纫机的声音。

“请走这边。”

警部在一栋外侧由薄木板围起来的简陋的二层小楼前停下来。正面是镶有玻璃的双槽推拉格子门,下半部带有护板。旁边的柱子上挂着名牌,上面用粗笔写着“儿岛警察局下津井派出所”。

“原来这里归儿岛管辖啊。”

“是的,刑部岛也是。”

两扇格子门中的一扇开着,昏暗的派出所里,有个穿制服的年轻男人正在打电话。他斜眼看了看进来的两人。

“啊,我看到了。两个人都在。”他说的是方言,“好,我知道了,马上带他们去现场。是的,科长还在现场。”

他在电话前面不停点头,应该是在和某个上司通话。撂下电话后,他用敏锐的眼神看着警部,又怀疑地看着跟在后面的金田一耕助。

“您来得有点晚,是不是途中……”

“抱歉抱歉,途中遇见了一个人。原田,又发现什么了吗?”

“是的,从现场发现了奇怪的东西……已经给本部的广濑警部补看过了。正好县警本部来电话说您要过来,我就一直在等。”

年轻的原田巡警站得笔直,有点兴奋。

“奇怪的东西……”

“是的,那个……”他正要说,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还是请您亲自去看看,是个稀奇古怪的东西。”

“好,那你先去现场,跟广濑说我带着东京的客人来。这位客人还什么都不知道,我跟他一边说一边走。那个……奇怪的东西是活物吗?”

“不是。我发现之后跟本部联络,科长马上就赶来了,正在那儿纳闷呢。”

“干得好,那我待会儿就等着你汇报。你先去吧。”

原田巡警立刻离开了。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一起走出派出所,并肩走在路上。“金田一先生是东北人,听说过南部恐山[位于日本青森县下北半岛,与高野山和比叡山并称为日本三大灵场。]的巫女吗?”

“我听过一些巫女的事。她们能呼唤死人的灵魂,代替死人说话,是一种灵媒吧。”

金田一耕助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知道一些灵媒的知识。

“我不知道巫女的由来,但好像在江户时代,全国各地都有叫市子的巫女。我记不清是式亭三马的《浮世理发店》还是《浮世澡堂》里,就有巫女招魂的场景。”警部很博学,“下津井也住着一个巫女。一般的巫女都是拉梓木弓的弦来召唤亡灵,但住在这里的浅井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真名,这个老太太有点不同,她是把竹筒里的古钱撒在榻榻米上,通过改变古钱的排列来招魂……总之她以此为生,这一带管她叫卜钱老太太或者降神巫女,好像对她有一种敬畏。在她被杀之前,我都不知道下津井还住着这么一个奇怪的人。”

“这位巫女被杀了?”

“是的,被勒死的,用绳子之类的东西。就在那栋房子。”

金田一耕助转过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栋房子,因为屋檐下悬挂着现在少见的招牌式的东西。他跟随警部停下脚步,发现四扇镶玻璃的格子拉门外面的屋檐下悬挂着两块奇特的木招牌,都差不多大,宽四十厘米,长一百二十厘米。其中一块写着“舌出丸”,另一块写着“奇妙丸”,是浮雕工艺。以前浮雕的部分好像还有描金,现在已经完全剥落了。不仅如此,舌出丸那块招牌的文字上面画着梳古代医生发型的人像,医生伸出舌头,舌头上本来涂的红色也完全剥落了。

金田一耕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古代药店的招牌吗?看来浅井晴表面上是个开药店的。这里还有药商的执照呢。冈山县的总社虽然没有越中富山那样有名,但也有许多赊卖药材的老店,她从那里进货然后在这边开药店。”

金田一耕助重新打量了房子四周。两旁都是破败的仓库旧址,到处都是荒废的气息。就算如此,从派出所到这里居然没有遇到一个人,与其说是不可思议,不如说让人毛骨悚然。

“旁边都没有人住吧。”

“是的,没人住。仓库是空的。来向古怪的巫女求助的人都要避人耳目,这倒是个绝好的地方。这里也适合躲藏怀着凶残杀意的歹徒,毕竟只有老太太一个人住在这里。”

其中一扇拉门开着,里面透出灯光。已经到了黄昏微暗时分,来时的窄路尽头现出斑斑杂杂的灯火。这诡异的城市只有到了日暮才能看出有人居住。

“警部,请进来。”从里面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好,马上来。”

警部一脚踏进去,金田一耕助跟在后面。拉门里面是半叠大的空地,再往前是地板,有六叠大小,摆着四个古色古香的药柜, 全是抽屉。露出横梁的顶棚上垂下女人的假发,令人不寒而栗。

店后面用纸拉门隔成一个四叠半大小的房间,像是候诊室,放着两个简易的坐垫。房间一角还堆着三个坐垫。角落里的日式衣架上挂着纱质的礼服,礼服一边的肩膀处被撕开了个大口子。这些都没有逃过金田一耕助的眼睛。

候诊室后面用四扇纸拉门隔开,是个八叠大小的房间。一踏入这个房间,金田一耕助就瞪大了眼睛。这明显是个招魂的地方,悬挂在正面的老旧竹帘后面放着祭坛,祭坛上摆放着五六座十厘米高的像,不知是佛像还是神像。祭坛上面的墙上,七福神的面具一字排开,嵌在镜框里,颇为滑稽。不知道这个巫女是佛教还是神道教。

祭坛的前面放着一个经卷桌,一个小竹筒掉在地上,可能是从上面掉下来的。老旧的榻榻米上散落着带孔的文久钱[即“文久永宝”,江户幕府末期流通的货币。],金田一耕助数了数,有三十二枚。另外还有两个粗陋的坐垫,好像是被人踢到角落的,一个坐垫上面清晰地沾着类似血痕的黑色污点。

原田巡查和广濑警部补在哪儿呢?他们好像在旁边的一个四叠半大小的房间里,能听到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金田一先生。”

“嗯?”

“外面的招牌、候诊室坐垫的位置和这个招魂所的样子,全都是按照巫女被杀的时候复原的。巫女浅井晴身体呈弯曲状倒在经卷桌旁边。她里面穿着洗褪色的藏青碎白花纹衣服,外面只罩着礼服,好像是招魂时的装束。请看,这是当时的照片。”

矶川警部的公文包简直像个魔法口袋。这次取出来的是三张现场照片。

巫女头冲着祭坛,弓着背,膝盖以下都裸露在外,很像是被勒住脖子时难受的样子。她两脚像不断挣扎似的分得很开,全身向左下方横向弯曲,礼服左肩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这件礼服和刚才四叠半房间里衣架上的那件一样,袖口上沾着血。

另外两张是脸部和脖子的特写。脸部照片上,她的头发散乱地垂到肩上,让这张照片表现出来的凄惨景象更加夸张。好像是外出的时候被人用扎头发的绳子从后面勒住的。她看起来年龄在五十岁上下,照片上的形象虽然非常骇人,平时的样貌应该还颇为文雅。因为年纪的关系,她有些发胖,不过本来就是个身材矮小的女性。

另一张局部照片没有必要说明,咽喉上面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凶手到底使用了什么绳子呢?也许是细缆绳一类的东西,迅速准确地达到了目的。

金田一耕助认真地看完照片,还给警部。

“警部,您刚才说这里是按照发现的时候还原的,难道有什么凶手故意掩盖的东西吗?”

“是的。金田一先生,首先是外面的招牌……”警部收起一根关节粗大的手指,“那个招牌应该在日落的时候取下来放进店里,白天挂在外面。招牌那么明显地挂在外面,不是在暗示凶案发生在白天吗?然后是第二点……”他又收起一根手指,“照片中能清楚地看到,礼服的穿法有点奇怪,我觉得凶手是杀死她后再给她穿上去的。这是不是凶手想让我们以为人是在招魂的过程中被勒死的?”

“警部,我不是给您的意见泼冷水,会不会是发现尸体的人动了礼服呢……您是否考虑了这种可能?”

“不用考虑这种想法,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这个案子最初的发现人,就是我矶川常次郎警部。”

金田一耕助说不出话,盯着警部的脸。警部滴溜溜地转着眼珠,神色中却似乎有着深深的悔恨。

“金田一先生,请您看看这个。”

矶川警部从魔法公文包里取出的是一个随处都能买到的普通信封,信封上是钢笔写的女性字迹:

冈山市冈山县警本部矶川常次郎警部收

背后写着:

仓敷市下津井浅井晴

字写得很漂亮。日期是六月十六日。

金田一反复看着信封的正背面,说道:“这里的六月十六日,是今年的六月十六日吧。”

“那当然。寄到县警本部的时候是十八日。那天我出差,没去本部。信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是十九日,也就是五天前的下午。”

“我可以看看里面的内容吗?”

“请看,我就是为了让您过目才带过来的。”

金田一耕助从已用剪刀剪开的信封里面取出对折了两次的便笺展开阅读。便笺共有三张,却没有注明页码,上面用直线画出十行,字迹和信封上娟秀的字迹一样。信的内容如下:

矶川常次郎警部阁下

我和您素未谋面,冒昧致信,请您原谅。很早之前就从报纸上得知您的大名,我写此信之时思绪杂乱,内心惊慌不堪,但恳请您务必读下去。

我现在住在下津井,表面上经营药店,实际的职业是招魂的巫女。在下津井,人们称我为降神婆婆。这种职业可以接触到人们的许多烦恼和秘密,也有很多可怕的东西,尤其是在二十二年前因复杂的原因而犯下的恐怖罪行。而且这个秘密现在已经结出了恶果。

请您一定要帮帮我。只要能保住性命,要我怎样偿还都无所谓。我觉得马上有人要来杀我,我已经危在旦夕。如您看到这封信,请到下津井来。见到您之后,再和您详述这一复杂的情况。

---六月十六日

---愚蠢且罪恶深重的女人浅井晴

三页便笺中,只有最后一张里浅井晴的名字写在了行外,其他内容都规规矩矩地写在了线上。字迹虽然和信中所说的思绪杂乱、内心惊慌一样,显得潦草,但各段开头都空一格,标点符号也没有错误,可以看出是个有教养的女性。这和金田一耕助脑海里勾勒出的以巫女为职业的女性形象相差很远。

“原来是这样。您看过这封信后才赶过来的。”

“就是这样,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追悔莫及地说道,“我刚才说过,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是十九日下午一点左右。其实看到这封信之后,我应该马上过来,或者给儿岛警局打电话,让他们加以保护就好了。但这封信的真实性太小了,所以我二十日上午才来,当时什么都晚了。综合法医的鉴定结果和周围人的信息,凶案是在十九日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发生的,我就晚了一步。”

看来警部从内心深处感到后悔,也是可以理解的。

“也就是说,信中提到的‘二十二年前因复杂的原因而犯下的恐怖罪行’和‘秘密已经结出恶果’,您也全都无从得知了?”

“当时和儿岛警局联络一下就好了,但是我想,用不可靠的消息给人家添麻烦,也太不稳重了。结果千虑一失,在本部也丢了脸。”警部一脸沉痛。

“但是,尽管您觉得不靠谱,还是在二十日早上来了。如果不来,这个案子还要更晚才被发现。”

“话是这么说,那可不能算作我的功劳。”

“浅井晴是从什么时候住在这里的?”

“这一点很清楚,因为这房子不是租的,而是浅井晴买的。前任主人和浅井晴之间的转让证明还留存着,在政府也有登记记录。根据这些可以知道,叫浅井晴的女性在昭和三十年十月买下了这房子。但是在那之前,她在哪里从事什么职业就完全不知道了。毕竟是一场大战之后,日本国内有大量这样可疑的人。药商的执照也有浅井晴的名字,但这个浅井晴和被杀害的巫女浅井晴是不是一个人,还值得推敲。目前正在调查批发商方面,还没有进展。”

“昭和三十年的话,从现在算起就是十二年前,当时被害人还年轻吧。男人方面……”

“已经查清楚了。听说曾有一段时间,一个年轻男人每个月来两次。那男人三十五六岁,皮肤黝黑,体格健壮,透着一股机灵劲。男人每次来都从酒馆要酒,从鱼店订生鱼片,很快大家都知道了这么一个人。男人来的时候必定要住一晚,但是在大家还没弄清这人到底是谁的时候,他就再也不见踪影了。从那以后,这里就没男人来过,这女人一个人生活。”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鱼店那里问不出来,酒馆里还留着旧账本,上面记的是从昭和三十二年十一月到第二年四月,大约半年的时间。据说浅井晴叫男人阿清,可能是清吉或清太郎之类的。男人一开始叫她晴小姐,后来直接叫阿晴了。这一点酒馆和鱼店的说法是一样的。”

“能说明浅井晴以前身世的照片或信件呢……”

“那种东西一概没有,弄得很干净。只有和批发商的通信文件,她非常仔细地把过去隐藏起来了。”

“也就是说,她的过去中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这里……”金田一耕助再次把目光落在便笺上,“这里写着尤其是二十二年前因复杂的原因而犯下的恐怖罪行……二十二年前就是昭和二十年,是停战的那一年。她指的是战争中的事情吗?”

“那一年日本的主要城市一个接一个地被美国的燃烧弹夷为平地,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在骚乱之际做出现代无法想象的犯罪行为,也不是不可能。”警部的声音带着一股沉痛之感。

“而且她说,秘密已经结出恶果。刚才您讲到犯罪,她是不是在敲诈其中的主犯或从犯呢?”

“金田一先生,你曾经说过,敲诈者常常暴露在危险之中。浅井晴长年进行敲诈,给被敲诈者带来致命而不可收拾的局面,才导致自己被杀,这也不是不可能。”

“是在二十二年之后?”

看来不得不认为,这不仅仅是谋杀市井中的巫女,背后一定还隐藏着重大的犯罪。矶川警部的紧张不是没有道理。

“有目击者吗?比如看到奇怪的人出入……”

“有一个人。有一对夫妇住在附近,丈夫在水岛上班,妻子从儿岛的缝纫工厂里拿活计在家里干。这位妻子是目击者。十五日下午两点左右,妻子因为攒了很多成品,打算去儿岛的工厂,从这家前面经过的时候,看到有个奇怪的男人进去了。”

“奇怪的男人……”

“是个嬉皮士。头发留得很长,好像做过烫发似的卷曲着。一脸胡子,看不出年龄,大概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穿着鲜红的T恤和蓝色的工作服,是像工人穿的那种连身工作服,背着一个双肩包。你可能问这位妻子只是随便看了一眼,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因为三个小时之后她又见到了那个人。”

“在哪里?”

“就在这条路刚才拐弯的地方。这位妻子把衣服送到儿岛的工厂,领了新的活计,想在丈夫从水岛回来之前赶到家,就急急忙忙地走回来,在拐弯那儿和年轻人擦肩而过。当时年轻人非常激动,好像嘴里还气急败坏地嘟囔着什么,然后就跑远了。她觉得很奇怪,就一直看着他离开。”

“所以她才对衣服记得很清楚……”

“没错。不只这些,这位妻子拐过弯之后,看到浅井晴双手合十站在家门口,好像是在叩拜嬉皮士的背影一样。她觉得很不可思议。浅井晴看到了她,慌忙跑进屋子,好像还哭了起来。”

“所以今天白天警部对鹫羽山上的那个博物族有过怀疑,是吧?”金田一耕助微微笑着。

“头发、胡子都不是短期内能留起来的,但剃掉就容易多了。他看起来难道不像是刚刚理过发吗?”警部的观察果然细致入微。

“警部认为那个嬉皮士在十九日晚上又回来杀掉了巫女吗?”

“我不能确信,但我不得不认为那小子掌握着这个案子的关键。对了,现在正在全力寻找嬉皮士的去向。”

在警部眼里,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全都像嬉皮士吧。金田一耕助静静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后,说道:“可是警部,您不是说这个案子和刑部岛有关系吗?”

“是的,金田一先生。药店用来藏东西是非常方便的,外面的四个药柜有大量的抽屉,把抽屉全部翻出来之后,我们找到了这样东西。”警部又从魔法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那是收集证据用的口袋。警部从中取出一张像封口信般系好的日本纸。“请打开看看。”

金田一耕助打开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那明显是刑部神社的神签,上面写着大吉。

“金田一先生,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也许你觉得是青木修三去刑部岛的时候参拜神社,抽了一签。但是,刑部神社战后就不再提供神签了。”

“也就是说,这是战前或战时的东西?”

“我还没有去调查,但我想应该是这样。您仔细读一下签文,不是很有战时的色彩吗?刑部岛也有很多年轻人出征。那些人都要去参拜神灵祈求武运长久,之后都要抽上一签。那时是不允许有凶和大凶的,所有人抽到的都是大吉。那会儿不是漫天都飘舞着大吉嘛。”

果然,这张日本纸质地粗劣,好像生产于战争末期物资不足的年代。毛笔字书写的签文是木版印刷的,每一句话读起来都带着浓厚的战争色彩。

“那么,浅井晴在战时去刑部神社参拜过?”

“既然有这个神签,只能这么认为。如果是在停战的昭和二十年,那正好是二十二年前。金田一先生,你不觉得这里是监视刑部岛最好的地方吗?”

金田一耕助猛然想起录音带里的声音。

“那岛上有恶灵盘踞,恶灵……恶灵……”

另外,“注意鵼鸟鸣叫的晚上”是什么意思呢?

金田一耕助并不是个胆小的人,甚至可以说他本人比看上去的样子更胆大。可是直面莫可名状的事情,谁都会觉得心里发毛。就算金田一耕助背上升起一股寒气,不由得打冷战,恐怕也不会有人嘲笑他胆小。

这时原田来叫他们。其实他刚才就来叫过几次,警部总让他先等等。现在,也许警部觉得金田一耕助已把脑中知道的信息都整理清楚了,说道:

“好的,我们这边也说完了。你告诉广濑,我们马上就来。金田一先生,他们说发现了奇怪的东西,我们去看看吧。”

从四叠半大小的候诊室出发穿过走廊,两人被带到了厨房。三个男人站在三叠大小铺木地板的房间里。其中一人是儿岛警局负责这起案件的搜查主任广濑警部补,他是个精干强悍的四十岁汉子。金田一耕助当时还不知道,他将要和这位警部补在刑部岛上进行一次恐怖的冒险。

“广濑,让你久等了。这位是来调查青木春雄……就是最近在云龙丸甲板上死亡的那个人,从东京来调查他的金田一耕助先生……” 他刚说了一句,便瞪大了眼睛向前迈了一步,“嗯?这是什么?”

金田一耕助已经注意到了,和警部一样瞪大了眼睛,思考着,不停地挠着鸟窝头。

厨房的灶台上并排放着大大小小的硬币,有五十多枚。对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来说,都是年代很久远的硬币。

一钱铜币、两钱铜币、五厘硬币、五钱白铜币、十钱银币,还有五六枚带孔的文久钱和和两枚五十钱银币。所有硬币都像刚洗过似的,湿漉漉的。

“广濑,这到底是从哪里……”

警部发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咽下了后面的话,看了看脚下。那里放着一个装味噌酱的瓶子,一个刑警两手沾满了味噌酱。

“是原田发现的。”

“警部说要彻彻底底地搜查这间房子,连厨房锅里的灰都不能落下,我就找到了装味噌酱的瓶子……”原田似乎很得意,也有些困惑。

“这么看来,浅井晴是个古代钱币收藏家啊。”

“说是古代钱币,也就是明治时代的东西,全加上也不值多少钱,算不上是古代钱币吧。浅井晴是从哪儿弄到这些东西的呢?像是在土里埋了很久似的。您看,上面有锈。金田一先生,还有一点。”

“请说。”

“更有意思的是,我调查了一下这些钱币的铸造年代,全部都是明治二十六年以前的。金田一耕助先生一定要解开这个谜团。”

广濑警部补的语气中带有挑衅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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