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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血与沙恶魔吹着笛子来 作者:横沟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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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二十二年九月三十日。 位于麻布六本木的前子爵椿英辅的宅邸内发生了第一起血腥的惨剧。那是一个夏末初秋的清晨,空气中飘荡着奇妙的忧郁。即使有人否定这一点,也不得不承认当时氛围的沉重与阴暗。 早晨八点半。 电车驶进六本木站。金田一耕助走下拥挤的电车,走向椿家的正门。也许因为是上班时间,周围人声嘈杂。 这一带几乎完全毁于战火,唯一幸免的椿家周边显得光秃秃的,凄凉地面对着荒芜的土地。看热闹的人像群聚的蚂蚁一样围在椿家四周,每个人都露出无法抑制的兴奋表情,同时又透出像早晨天气一样奇妙的沉重,这让周围漂浮着蠢蠢欲动的空气。 虽说椿家没有被烧,但也不是完全没受战争波及。宅邸内也有建筑起火,庭院中的不少树木也被燃烧弹烧毁。特别是围墙,由于周围火势猛烈,损坏程度相当严重。而且在战争结束后,椿家的经济状况不允许他们进行修理,只能用木板之类的东西简单补上,先对付一阵子。 看热闹的人和记者们不时透过围墙的缝隙向内窥视,却又总被负责警戒的警官满嘴脏话地骂开。 那天早上,警察们都非常兴奋。他们胡乱斥退围观的人,还不时与记者发生争吵,就像在镇压暴徒。一辆辆满员电车从旁边驶过,被挤得动弹不得的人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一场景。 就这样,在报纸尚未报道时,椿家的杀人案就已经像燎原之火般传遍东京,掀起热议。 现在看来,椿家的杀人案之所以引起那么大的轰动,是因为它包含了太多要素。 首先,这是在当时社会热议的没落贵族阶层发生的杀人案。其次,这起案件让人想当然地与椿子爵的失踪联系在一起。另外,虽然当时一般人还不知道,但这起案件容易让人联想到更早以前发生的、前所未有的天银堂案件。这让警方格外紧张。 另外,如果换个角度思考,即使不把上述要素和椿家第一起杀人案联系在一起,案件本身也足以让警方兴奋,因为其中包含着难以言说的异样。 让我们回到那天早上。金田一耕助应美祢子的要求赶到椿家,但在顺利进入宅邸、了解案件详情之前,他不得不闯过重重难关。 金田一耕助穿着皱巴巴的和服上衣和裙裤,乱蓬蓬的头发上顶着软塌塌的帽子。谁都不会认为这个看起来游手好闲的人会有什么特殊才能。即使有美祢子的吩咐,那些紧张的警官大概也会把他挡在门外,就像对付那些记者和围观的人一样。 “警部,这真是大骚动啊。大家都这么兴奋。” 通过等等力警部说明,金田一耕助终于经玄关进入宅内。他一边擦额头上的汗一边呆笑。等等力警部不但没笑,反倒是愁眉苦脸。 “金田一先生,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这真是个令人厌恶的案子,简直无法形容。” 警部声音嘶哑得不同寻常,金田一耕助不禁严肃起来。 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是老朋友。昭和十二年到十三年间,警部遇到了一件令他束手无策的案子,结果被忽然冒出来的金田一耕助完美地解决了。从那以后,警部很是敬佩不拘小节、顶着一头乱发的金田一耕助,不仅不在乎他从旁干预,而且还很欢迎。金田一耕助也十分尊敬这位天性直爽的警部。正因如此,两人长久以来一直都是搭档。但金田一耕助还从未看见过警部如此紧张。 “警部,到底怎么了?听说发生了杀人案,是谁被杀了?” 警部锐利的目光盯着金田一耕助。“金田一先生,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刚才美祢子小姐给我打了电话,可打到一半就串线了……” “那请到这边来。现在正在给现场拍照。” 无论是会客室里还是走廊中,到处可见警方的人。大家都很紧张,个个露出严肃的表情,其中也有金田一耕助认识的面孔,看到他后便轻轻一点头,立刻错身而过。但金田一耕助没看见家里的任何成员。 不一会儿,金田一耕助在警部的带领下来到一间屋子前。那正是昨夜举行奇妙的沙子占卜的房间。看到房门前站着两个警察,金田一耕助惊讶地问警部:“警部,案发现场就是这里……” 警部一脸不悦。“是的。金田一先生,听说你昨夜来过这里。”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跟着警部进入房间,负责拍照的警察正在工作,闪光灯不停闪烁。金田一耕助避开刺眼的闪光灯,快速环视屋内,首先映入他视线的,是战战兢兢地站在房间一角的目贺博士和三岛东太郎。两人看到金田一耕助跟在警部后面进了屋,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两个人为什么在这里?金田一耕助觉得不可思议,但接下来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屋中惨不忍睹的景象上。 像昨夜一样,屋内的三面仍围着黑帘,十把椅子杂乱地排列在圆桌周围,但右侧的两三把椅子翻倒在地,旁边躺着玉虫前伯爵。 “被杀的是玉虫前伯爵?” “是的,金田一先生,你之前觉得是谁?” 其实,金田一耕助也一直觉得很难推测。但在接到美祢子的电话时,第一个浮现在他脑中的是秌子。 负责拍照的警察正围着尸体拍照。金田一耕助一边注意不妨碍他们工作,一边靠近房间一角,观察尸体。 玉虫前伯爵的后脑有一道伤口,棉花一样白的头发被染成了鲜红色,鲜血浸透地毯。在离尸体大约一米的地方,一尊漆黑的佛像倒在地上,上面也沾着红黑色的血迹。 玉虫前伯爵难道是被佛像击中身亡吗?不,不,其中有疑问。 疑点就在于玉虫前伯爵脖子上缠着的围巾。那是一条黑色丝绸围巾,紧紧缠在前伯爵细细的脖子上,打成一个死结。他似乎是被围巾勒死的。 金田一耕助看着仰面躺倒的伯爵,一股无法形容的恶寒不禁蹿过脊背。玉虫临死前究竟看见了什么?无论是他圆睁的双眼,还是歪向一边、半张着的嘴,似乎都在诉说临终前看到的难以名状的恐怖一幕。究竟是谁,让这个昔日被称为研究会领袖、贵族院掌门人的老奸巨猾的政治家感到如此恐惧? 金田一耕助继续观察尸体的状态。在被杀前,玉虫前伯爵似乎曾拼命抵抗。他的腰带松开,衣服下摆卷起,裤子一直退到大腿,右腿露出针织衬裤。和服敞开,血从胸口滴到腹部。他脚上穿着白色夏季短布袜,两只拖鞋都飞出很远。 “警部,拍这么多照片够了吗?” “够了,够了。接下来再仔细拍拍桌子上面和整个房间。” “知道了。” 尸体的拍照工作已经完成,金田一耕助轻轻走到尸体旁边,发现周围撒满了沙子,上面溅满血迹。 金田一耕助看着尸体的面部。“警部,死者最先被打的是脸啊。” “是啊。和服、胸口,还有腹部的血,看起来都是鼻血。” 尸体鼻梁上正好有处青色伤痕。 “可是脸上并没有沾上血,真不可思议。” “好像已经擦掉了。你看,手帕掉在那边。” 金田一耕助顺着警部的手指看过去,一条染成鲜红的手帕被揉成一团,扔在倒着的椅子下。 金田一耕助瞪大了眼睛。“是谁擦的……” “我也不知道。如果是凶手擦的,那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真是完全不明白。但确实有人曾试图擦血。你看,和服上的血也有擦过的痕迹。” 金田一耕助闻言一看,正是如此。他睁大眼睛,露出惊异的神色。“但是,警部,把血擦掉究竟是为了什么?制造了这种惨剧,却还……” “所以我才说不明白。说到不明白,这起案件净是让人不明白的地方。”等等力警部一脸苦相,厌烦地咂了咂嘴。 金田一耕助移开视线,再次看向圆桌。负责拍照的警察正在桌旁拍照。 圆桌上沙盆的样子与前一天晚上一样,但架在上面的放射形竹子却面目全非,五根可怜的竹子都已经被折断,无力地倾斜着,盆中的沙子被完全搅乱。而且无论是占卜的道具,还是沙盆中的沙子,都被飞溅的鲜血染得通红。 金田一耕助屏住呼吸,看着那新鲜的血迹,忽然睁大了眼睛。在那直径约一米半的沙盆中,红黑色的血在平铺的沙子上形成了一个印章般的图案,正是那不祥的火焰太鼓,恶魔的徽章。 金田一耕助大吃一惊,转头看向目贺博士。目贺博士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两人目光一相遇,目贺博士便生硬地干咳了两声,随即背过脸。三岛东太郎恍惚地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目光在恶魔的徽章与两人的脸上来回移动。 金田一耕助来到圆桌旁,凑近观察。 那徽章纵向直径约七八厘米,横向直径不到六厘米,无论大小还是形状,都和前一天晚上在沙子上出现的图案一模一样。但遗憾的是,由于沙子被搅乱,前一天晚上的图案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无法再进行对比。 金田一耕助转向警部。“警部,为了记住这个图案,请把它拍下来。把这个恶魔的徽章……” “恶魔的徽章?” “对,对。请看,那里有如意宝珠一样的图案的血迹。为了记住这个图案,请拍下来。” 不久,屋内的拍照工作全部结束,等等力警部随即打了个手势,两个等在走廊里的警察立刻走进屋内,关上屋门。这时,金田一耕助才注意到,其中一扇门上有一道很大的裂痕,就像被斧子砍过一样。 警察们关上屋门,搭上门扣,插好门闩,随后拉上黑帘。仔细一看,帘子上也溅满了血迹。在血迹尚未干透时,曾有人拉开过帘子,帘子上留下了许多摩擦的痕迹。但在鲜血飞溅的瞬间,帘子肯定是像这样拉好的。 “目贺先生,这样一来……”等等力警部回头看向目贺博士。 “那个换气窗……”目贺博士边说边转向三岛东太郎,“三岛,确实一直都关着吧?” “是的,是的。我是从外面打开的。” “这样啊,那就把那窗户也关上。” 听到警部的指示,一个警察拿来椅子,放到门内侧。他踩上椅子,关上了位于门上方的细长换气窗。这么一来,警察已经关上了所有可以关上的地方。等等力警部重新环视屋内,随即严肃地盯着目贺博士和三岛东太郎。 “目贺先生,”警部的声音有些异样,“你们是说,在今天凌晨三点发现这起案件时,房间就是现在的样子吗?” “是的,是的。”目贺博士一脸不安,皱起蛤蟆仙人一样的脸,“三岛,就是这样的吧?” “那个……但是,门上当然是没有裂痕的。那是我用斧子砍的……然后从那里伸手进来拨开门栓。”三岛东太郎也一脸不安,心神不定地环视屋内。他的右手依旧戴着廉价的劳动手套。 警部炽热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移动。“在你们进来的时候,屋里除了死者没有别人,而且帘子对面的窗户也全部从内侧上了锁。” 金田一耕助一直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警部和其他警察的一举一动,此时却忽然胡乱挠起乱蓬蓬的头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那、那么警部,这、这、这是密室杀人?” “密室杀人?”等等力警部转向金田一耕助,似乎正在咬牙切齿,“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事实似乎正是如此。后脑的两三处伤口最终形成了一处大伤口,然后又被围巾勒住脖子……究竟是死于后脑的伤,还是死于绞杀,这必须要看解剖的结果,但总之不是自杀。但是,当这些人,除了这两人,还有美祢子、女佣阿种以及死者的妾菊江,当他们从换气窗看到屋内的惨状,随后破门而入时,屋里只有死者一人,而且窗户全部从内侧上了锁。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发生吗?”等等力警部的声音渐渐抬高,脸颊通红。 金田一耕助似乎很兴奋,继续胡乱地挠着像麻雀窝一样的头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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