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淡路岛山

恶魔吹着笛子来  作者:横沟正史

雨已经完全停了,但阴云仍低垂天边,明石港铅色的海面上海浪汹涌。

明石港坐北朝南,形状就像半开口的荷包。港口深处,用损毁的船只筑成的两座长十米的栈桥漂浮在脏兮兮的海面上。通往岩屋的播淡汽船和环游淡路的丸正汽船各使用一座栈桥。

在栈桥底部,无数被雨浇透的舢板像摇篮一样在海浪中起伏。尽管景象如此破败,港口的入海处仍有一座漂亮的灯塔。灯塔对面便是水墨画般笼罩在烟雾中的淡路岛。

明石市区东部在战争中幸免,古老的住宅保存完好,但西部却完全被烧毁,到处都是临时建筑。“须磨明石”这一地名带给人们的优雅感在这里已经荡然无存。

两家汽船公司共有的候船室位于两座栈桥中间,也属于应急的临时建筑,散发出一股污水沟一样的臭气。在候船室内外,二十个男女乘客露出虚脱般的呆滞表情,等待渡船的到来。

金田一耕助没进候船室。他一边在栈桥上踱步,一边陷入沉思。出川站在候船室外,心不在焉地看着贴在那里的汽船公司海报和时刻表。

掌柜从明石带回的渔夫名叫芳村作造,年龄在五十岁上下,一头花白的头发剪得很短。

作造声称,尽管记不清具体日期,但在一月中旬时,确实有一个颇具绅士风度的男人从位于明石港西边渔夫聚集的新滨町乘渔船前往淡路的长滨。那个绅士脸色十分阴沉,最初几乎一言不发,但在问过渔夫如何到釜口村后,逐渐打开了话匣子。

“釜口村?这个名字没错吗?”金田一耕助追问道。

作造使劲点点头。“没错。因为我侄女嫁到了那里,我经常去。”

金田一耕助和出川看了彼此一眼。“那你是怎么告诉那人的?”

“从长滨走到岩屋,然后再坐开往洲本的巴士,在小井下车,那里就是釜口村的入口。”

“那人没说要去釜口村的什么地方吗?”出川问道。

“没有。”

“作造先生,有件奇怪的事想问你。釜口村有尼姑庵一类的地方吗?”

“嗯,当然有,但一半建筑已毁,过去很长时间都没人住。不过从去年还是前年开始,有尼姑在那里住下了,听说名叫妙海。”

金田一耕助和出川再次对视。不会错了,椿子爵就是去找妙海尼姑的。

“作造先生,你还记得那人说的其他话吗?”

“嗯,我告诉他怎么去釜口村后,他便问我从长滨到小井需要多长时间。我说从长滨走到岩屋需要二十分钟,在岩屋等巴士需要二十分钟,从岩屋到小井需要四十分钟,总共约一小时二十分钟,但也许按一个半小时算更好。他考虑了一会儿,便说:‘不好意思,我四点之前会回到长滨,能来接我吗?’因此——”

“请稍等。你让那人搭你的船是在什么时候?”

“刚过十点吧。”

“那到达长滨是在……”

“应该在十一点前。那天难得风平浪静,从我们村子到长滨用了三十分钟。”

如果十一点到达长滨,随后花一个半小时到达小井,然后再用三十分钟抵达尼姑庵,那么椿子爵一点就能见到妙海尼姑。就算还要花两小时返回长滨,两人也有一个小时的说话时间,已经足够谈及很多事了。

“作造先生,你四点左右去接那人了?”

“去了。毕竟他还送了我谢礼。”

“那人来了吗?”

“嗯,我三点半到达长滨等待,结果他回来的时间比我预计的早。回到明石时,我把船停在了播淡汽船使用的栈桥下。那时大约四点半。”

从港口到山阳电车明石站大约十分钟,乘电车从明石到须磨寺大约三十分钟,然后从须磨寺站步行回到旅馆大约十分钟。如果一切属实,那么椿子爵就是在五点左右回到旅馆的,这和阿澄的话完全一致。

最后,出川拿出椿子爵的照片给作造看。作造断言道:“就是这个人没错。”

这样,椿子爵去淡路拜访妙海尼姑一事就没有疑问了,但他究竟问到了什么消息?根据作造的话,四点左右回到长滨时,椿子爵的脸色“就像遇到了幽灵一样”,非常糟。

天气终于好转,低垂的阴云逐渐散去,云层间处处露出蓝天的影子。一直阴郁的铅色海面也明亮起来。

不久,渡船拖着长长的白浪驶入港口,候船室中的人也纷纷来到栈桥上。

渡船名为千鸟丸,吨位约七十。进入港口后,船身转了个弯,稳稳停靠在栈桥边。从岩屋到明石的客人大约有三十人。等他们下船后,栈桥上的人蜂拥上船。金田一耕助和出川排在最后。

两人并未进入船舱,而是倚着甲板上的栏杆眺望大海。

随后,又有五六个人慌忙从栈桥上跑来。待他们全部登船后,千鸟丸出发了。

出川靠着甲板的栏杆望向栈桥,猛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金田一耕助的侧腹。“金田一先生,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

“候船室前站着三个人,都是我们的同行。”

金田一耕助看向陆地,三个穿着西服的男人正在问一个刚下千鸟丸的客人。客人是个穿西服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皮箱。

“能看出来吗?”

“看眼神就能明白。上船前,他们就一直盯着我,似乎认为我不是普通客人。他们确实是在追查案子,但究竟在查什么呢?”

“不是在监视黑市交易吗?”

“不,要是监视黑市交易,就会检查行李。刚才他们也拦住一个穿西服的男人问了什么,但并未搜查行李。”

金田一耕助仔细一看,发现被拦住的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给那三人看,但三人并未检查行李就把他放走了。男人惊慌失措地经过货运批发店门口,快步向市区走去。而那三人则进入了空无一人的候船室,似乎要继续等待下一班船的到来。

“还真有点奇怪。”

“是啊。淡路岛一定发生了什么,因此才如此警戒。”

金田一耕助和出川看着对方,一时间陷入沉默。两人就像商量好一样,同时颤抖起来。这并非是因为寒冷的海风钻入了身体。

“难道……”

“我也这么想……”

出川随即闭上嘴,默默看着海面,但随即使劲摇了摇头,看了看手表,似乎为了重新集中精神。手表的指针刚刚过两点。

“金田一先生,今晚也许不得不住在淡路了。”

“是吗?”

“渡船两点半到达岩屋,下船后就有巴士,到小井大约四十分钟,然后寻找尼姑庵需要三十分钟,到那里时大概已经三点四十分,甚至四点。但是,从洲本出发的巴士末班车是六点,到达小井时大约六点五十分,而从岩屋开往洲本的末班巴士通过小井的时间更早。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在六点五十分赶到巴士停车场。如果能赶上,就可以在七点半到达岩屋,继而乘上末班渡船。可一旦没赶上……”

“我明白了。我们四点到达尼姑庵,为了赶上六点五十的巴士,我们必须在六点二十分左右离开尼姑庵。在那期间,我们只有两小时二十分钟。”

“没错。而且是在妙海就在尼姑庵的情况下。如果赶上她外出化缘,时间就太紧张了。椿子爵用一个小时问明了情况,但我们又会如何呢?”

“是啊。那样一来,一旦没赶上六点五十的巴士,我们就要住在釜口村。但那里有能让我们住的地方吗?”金田一耕助有些没底。

“我不知道釜口村的情况,但它前面有个叫假屋的小镇,距小井不到四公里,走路也只需一个小时。只要到那里,就会有客栈之类的地方。”

“那今晚就像香客一样,住到那里吗?”金田一耕助低声笑道。就在这时,船体猛烈地晃了一下,两人打了个踉跄,慌忙靠住栏杆。开往别府的汽船正在横穿海峡,千鸟丸受到那艘汽船余波的影响,大幅度摇晃起来,但很快便恢复正常,在引擎单调的突突声中划破海面,向淡路驶去。

回过神来,千鸟丸已经驶过了海峡的一半,淡路岛的山峦越来越近。云层缝隙逐渐扩大,清爽的秋日晴空进入眼帘。望向海面,水流编织出像条纹玛瑙一样美丽的纹路。也许是雨过天晴的缘故,海面上出现了点点渔船,成群的海鸥在空中飞翔。

但是金田一耕助对眼前的景色视若无睹。刚才与出川的交谈带来的不安正在他脑中迅速扩散。那个将石灯笼上的字磨掉的人,以及去港·HOUSE打听阿玉消息的人,也许就在岛上。

磨掉石灯笼上的字也许是附近孩子的恶作剧,拜访阿玉的也可能只是她某个无关紧要的熟人。同时,警察在明石港查案的行为可能也与他们两人的行程毫无关系……金田一耕助强迫自己这么想,但心中的不安依旧难以消散。

金田一耕助摘下帽子,使劲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海风吹起一头乱发,吹起衣袖,吹起裙裤的边角。出川的胳膊支在栏杆上,手托脸颊,不停咬着指甲。淡路岛已经近在眼前。

不一会儿,船速变慢,千鸟丸驶入岩屋港的防波堤。背靠低矮山丘的岩屋是个飘带状的狭长小镇,同时也是渔港,数条渔船并排停在狭窄的沙滩上。

岩屋港只有一座栈桥,桥上站着五六个人。千鸟丸将在那里停留三十分钟,随后再次驶返明石。

登上栈桥,一辆巴士正停在通向洲本的路旁,上面坐了四五个人。旁边的候船室外站着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金田一耕助,似乎是便衣警察。

大部分从渡船下来的乘客都上了巴士。金田一耕助和出川也赶忙上车,坐到后排座位上。这时他们才注意到,紧邻栈桥右边的建筑上挂着“兵库县国家警察岩屋警察局”的牌子。巴士一发出即将发车的信号,一个巡查部长、一个便衣警察以及一个看起来像医生的人慌忙飞奔而来跳上车。巴士载上这三人后,立刻就出发了。

金田一耕助和出川再次看向彼此。

医生找了个空位子坐下,但巡查部长和便衣警察就站在驾驶席边,低声讨论什么。

巴士驶离岩屋镇,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道路左侧是沙滩,对面便是大海。视线转向右边,则会看到路旁排满了民宅,都是同时从事渔业与农业的住户。民宅后方就是山麓平缓的山丘,山丘上的农田层层叠叠,甘薯枝叶茂盛。

忽然,出川站了起来。“金田一先生,我很在意,稍微去问问。”他拨开站立的乘客,走到驾驶席边,摘下帽子和巡查部长搭话。金田一耕助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可以看到他从口袋中取出什么给对方看了看,似乎是证件一类的东西。巡查部长露出些许吃惊的神色。

随后,出川、巡查部长和便衣警察三人热烈地讨论起来。从金田一耕助的角度可以看到,出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不禁感到像吞下铅块一样沉重。

果然如此吗?!

聊了一会儿,出川终于看向金田一耕助,抬了抬下巴,那表情就像作造所说,宛若看到了幽灵。

金田一耕助一靠近,便听到出川沙哑的声音透出颤抖。“先生,已经不行了。果然是那样。有人先下手了。”

“先下手?你是说被杀了?”金田一耕助的声音同样沙哑。

“是的,被勒死了。”

金田一耕助瞬间闭上了眼睛。一种超越现实的恐惧从他体内盘旋升起,脑海中忽然响起《恶魔吹着笛子来》的旋律,渐响渐强,仿佛怨灵正在哭泣。

出川简单介绍了金田一耕助,巡查部长和便衣警察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但巡查部长还是讲述了事情的详情。

岩屋警察局收到妙海尼姑被杀的报告是在雨势变小的十一点左右。当时,村里的一个姑娘拿着蔬菜去尼姑庵拜访。妙海尼姑正在教村里的姑娘针线活,姑娘们都特别在意她。

尼姑庵的遮雨门全都关上了。那姑娘试着推了推入口的门,门开了,姑娘走进尼姑庵,并未看见尼姑。但她发现尼姑的鞋子整齐地摆在土间[日本传统民宅内连接屋内外的空间,以三合土等材料铺地,不铺设地板。古时多作为作坊或厨房使用,近现代以来渐与玄关等同。]里,觉得有些奇怪,便打开壁柜,结果看到被子中露出了尼姑的脚。

“真是场大骚动。但昨天晚上六点,确实有一位客人乘巴士从洲本方向前来,在停车场旁边的烟铺打听过尼姑庵的情况。目前,那人是唯一的嫌疑人,大家都很紧张,但恐怕已经晚了。如果是从本州岛来的,应该早就逃跑了。”巡查部长的普通话很标准。

“有证据证明那人是从本州岛来的?”

“嗯,那班巴士是五点从洲本出发的。神户开往洲本的船两点半离开神户,到达洲本正好五点。巴士与渡船相衔接,那人应该是乘船来的。”

“那人长什么样?”

“是个四十岁左右、穿西装的男人,其他细节现在还不清楚。目前正在寻找巴士的司机和售票员。”

“对了,关于那个尼姑,听说她叫妙海,那本名呢?”

巡查部长拿出记事本看了看。“本名是堀井驹子,四十岁左右,其他情况还不太了解。”

金田一耕助绝望地闭上眼睛,使劲摇了两三下头。如果不这么做,就要变得恍惚失常了。

堀井是阿驹婚后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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