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秌子为何惊讶

恶魔吹着笛子来  作者:横沟正史

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乘坐的车驶出增上寺时,暴风雨的猛烈达到了极致,几乎要把人和住宅全都吹跑。后来得知,昭和二十二年秋天的台风是几十年一遇的大风暴,给途经的关东南部地区带来的灾害至今还是人们谈论的话题。暂且不论这点,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到达椿家时还不到六点,但椿家已经完全被浊黑的暴风雨包裹。天气原因导致的停电让椿家巨大的建筑物毫无光亮,在台风的席卷中沉寂无声,让人猛地胸中一紧,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来到玄关,等等力警部用力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两人便隔着玻璃看到烛光闪烁着接近。门很快开了,来人不是阿种,而是美祢子。也许是烛光映照的关系,美祢子的脸依旧像女巫一样阴沉而扭曲。

就在金田一耕助想要说什么的时候,蜡烛被风吹灭了。

“快进来。我要关门了。”

听到美祢子催促,金田一耕助和警部跳入漆黑的玄关。就在那一瞬间,两人都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差点就摔倒在地。脚下似乎绊到了什么。

“哎呀,对不起,一不小心……”美祢子边道歉边慌忙点亮蜡烛。

借着烛光看向四周,可以看到玄关的土间里高高地堆着各种旅行箱和手提皮箱。

“怎、怎么了?这是……”警部目露疑惑,金田一耕助也好奇地看向美祢子。

“啊,那个,有点……”

这时,会客室那边传来声音:“美祢子,怎么了,刚才的声音……”声音浑浊不清,是目贺,似乎已经有点醉了。

“什么事也没有。有客人来了。”

“我知道有客人。是谁?”

“是警部和金田一先生。”美祢子生气地答道。但目贺并未回应。

“请进。不过,还有什么事……”

“哎呀,这个,有点……”警部一边使眼色,一边进入用夜灯照明的微暗的会客室。那里也有很多已经整理好的旅行箱和手提皮箱。赤裸上身的目贺正在其中,一边擦汗一边和一彦不停打包。

“怎么了?这是……要搬家吗?”金田一耕助惊讶地问道。

“不。”目贺用脏兮兮的手帕擦着猪头般的胖脑袋,“秌子那女人不想待在这个家里了,要暂时逃到镰仓的别墅区。因此现在才乱成一团。”

“大家都要搬去吗?”

“不,不是都去,只有秌子、信乃老太太和女佣阿种去。我会在两边来回跑。我要是不常去,秌子那女人会寂寞的,哈哈哈。”因满头大汗而显得更加油光锃亮的蛤蟆仙人发出蛤蟆叫般奇怪的笑声。油光闪闪的胸口,一撮胸毛被汗浸透,显得格外猥琐。

“但如果只有那么几个人出行,真的需要这么多行李吗?”金田一耕助追问道,目光在室内堆积的行李上反复打量。

“母亲一直都喜欢铺张的场面。”美祢子像往常一样生气,但声音中带着歉意。一彦默默地收拾着行李。

“但这可不行。这、这种事是绝对禁止的。”等等力警部冷不防开口道,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目前谁都不能离开这个家。请死心吧。”

“想死心也不可能。秌子已经离开了。”

“什、什、什么?”

“算了算了,警部,我也很清楚我们现在的立场。如果离开,会给你们造成麻烦。所以我也阻止过,为了让秌子听进去,连嘴皮子都磨破了。但是,警部,对秌子来说,法律是不管用的。警部你也明白吧,那女人是生活在法律之外的。”

“什么时候离开的?”警部终于抑制住了怒火。

“就在刚才,但也有两个小时了。趁着天气还可以,暴风雨还没变强时走的。”

“离开的有秌子夫人、信乃和……”

“女佣阿种也去了。”

“去镰仓是指……”

警部正在记事本上写下美祢子说出的地址,三岛东太郎提着手提皮箱进来了。“目贺博士,手提皮箱……啊,欢迎,完全不知道你们来了。”

看到警部和金田一耕助站在昏暗的光线中,三岛东太郎似乎吓了一跳,慌忙低头致意,系上敞开的衬衫的扣子。

“那就都准备齐了。对了,三岛,”目贺伸了个懒腰,一边用手背捶腰一边说道,“打包的工作稍后再说。这边不是还有很多吗。正好警部和金田一先生大驾光临,而且这么热可真受不了。”

确实很热。封闭的房间就像桑拿房,就算一动不动,毛孔也会渗出汗来。而且气压不断降低,众人都感觉呼吸困难。

“哦,那我就去拿杯子了。”

三岛东太郎一离开,目贺便说道:“我去洗手。一彦,你呢?”

“哦。”一彦也随后走出房间。

“美祢子小姐,能借电话一用吗?”

“请。”

美祢子和等等力警部离开后,屋中只剩下金田一耕助一人,他茫然打量着堆积如山的箱子。

秌子夫人今日如此唐突地离开,似乎包含着某种不祥的预兆。就算能理解逃离这个家的秌子夫人的心情,还是不明白她为何非得在这样的暴风雨中离开。尽管夫人那么孩子气,难道就不能等到暴风雨过后吗?

金田一耕助胸中掀起一阵汹涌的波澜,就像摇撼窗户的暴风雨一样。

“哎呀,金田一先生,你一个人?”忽然有人打招呼,金田一耕助猛地回过头。在夜灯的昏暗光线中,菊江正捧着银盆站在那里,只剩半根的左手小指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哎呀,真是没礼貌,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啊,不,对不起。我正在想事情……”

“哎呀,真抱歉。忽然打招呼吓了你一跳吧。警部呢?”

“去打电话了。”

“那很快就会回来了吧?对不起,能把那张桌子往这边推推吗?”

在菊江放到桌上的银盆里,三明治如小山般堆积。

“还没吃饭吧?请允许我们也在这里一起吃,起居室比这里更糟糕呢。看我这样子,”菊江双手展开半截围裙下的连衣裙,一边让金田一耕助看一边说道,“秌子夫人那个人就像公主陛下,什么事都简单处理……令人无法忍受。”

“秌子夫人突然决定去镰仓的吗?”

“也不是很突然。从四五天前开始……你看,新宫先生已经过世了。一发生那件事,夫人就说想去镰仓,大家轮流表示反对,但那边说可以接受,因此也就去了。”

“但也不必非在这种暴风雨的日子出发不可啊。”

“是啊,有点奇怪呢。”

“奇怪?”

菊江斜瞥了一眼金田一耕助。“呵呵呵,真讨厌,你这种人无论什么细节都不会放过。秌子夫人确实预定今天出发,但暴风雨这么猛烈——不,出发时还没这么糟糕,但广播里说情况会越来越恶劣,大家便都出面阻止,夫人也一时犹豫起来。因此大家都集中到这里,目贺先生喝威士忌,其他人则喝茶。后来,夫人忽然……”

“忽然……怎么了?”

“忽然大叫起来……哎呀,对不起,我偷懒了……”

进来的是华子和美祢子。两人都拿着装有盘子和杯子的盆。大盘子里堆满了蔬菜色拉和香肠。

“哎呀,这真是……很丰盛啊。”

“不,真是没什么好吃的。现在这种年代……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你都来了这么久了。”

华子依旧安静且彬彬有礼,但与新宫利彦在世时相比,她的表情似乎开朗了许多。这一点没有逃过金田一耕助的眼睛。

“能有这么多吃的,全都靠三岛。要是没有他,我们就毫无办法了。可是……”菊江压低了声音,“那个人为什么……目贺先生……”

听到这别有含义的说法,金田一耕助惊讶地再次看向菊江。

“啊,要是说蛤蟆仙人,就在这里。”就在这时,半裸的目贺博士一边努力装出戏谑的语气,一边迈着罗圈腿蹒跚走进屋内。

以前这种时候,菊江都会很快转换话题,但今天不知为何,她的表情有些僵硬,往后退了一步。正往桌上摆盘子的美祢子和华子也交换了一下目光,一语不发,动作却生硬起来。

一定发生了什么!金田一耕助胸中猛地一热,目光在油光满面的蛤蟆仙人和脸色苍白的女人们之间来回移动。

目贺目光闪闪地环视众人。“哈哈哈,怎么了?大家在东张西望什么?开始吃饭吧。警部呢?”

“警部在打电话。”

“啊,是吗。那三岛呢?怎么还不快把杯子拿来?”目贺一边发牢骚,一边拿起威士忌和酒杯,自顾自地倒上酒喝了起来。

华子在杯中倒入红茶。“金田一先生,请随意。”

“吃相不雅,需要用手抓哦。”

“啊,好的。”

这时,三岛东太郎和一彦进来了。

“杯子来了。金田一先生,你也喝一杯如何?”

“不,我还是喝红茶……可以吗?那就来一杯……”

“三岛,你呢?不需要吗?哈哈哈,你在客人面前还真老实啊。刚才明明喝了那么多。对了,警部真慢啊。”

话音刚落,警部一脸不高兴地回来了。

“警部,怎么了?”

“哦,刚才横须贺线通不了车了。”

“嗯?”众人不约而同看向警部。

“不知是山崩还是什么,暂时没希望恢复通车了。”

“那秌子夫人……”华子担心地皱起眉头。

“夫人应该没事。夫人出门是……”

“刚过四点。”

“那就没关系。停止运营是在六点多的时候。似乎是户塚一带的山崖崩塌了。”

“警部,如果电车通了,你打算干什么?”

“当然是打算让人去把夫人接回来。这种时候随便离开这里,真的让我们很为难。”警部显得很不愉快。

“算了算了,警部,这也是没办法。秌子既不是逃走也不是藏起来。喝一杯怎么样?”

接过目贺递来的玻璃杯,警部心不在焉地喝了起来。三岛东太郎就站在警部的视线前方,一个劲地猛嚼三明治。忽然,警部被威士忌呛到了,他慌忙拿开杯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不久,他止住咳嗽,面向三岛东太郎想要说什么,可立刻被金田一耕助插进话来:“对了,菊江,请继续告诉我,秌子夫人为什么忽然大叫起来?”

“嗯?”警部似乎吓了一跳,转向金田一耕助。看到警部的反应,金田一耕助简短地复述了刚才的对话。

“我现在正想问秌子夫人为什么会忽然大叫起来。菊江,能请你说说当时的情形吗?”

菊江脸色苍白地环视众人,随后眉梢微挑。“嗯,我会说的。但我也不知道秌子夫人为什么那么惊讶,也不知她在害怕什么。”

“秌子夫人那、那么害怕吗?”

“非常害怕。在我看来如此,但不知华子夫人和美祢子作何感想。”

“我也从没见过母亲那么害怕。”美祢子立刻断言道,随后用刺探的目光看着目贺。

“这样啊,我明白了。”金田一耕助咯吱咯吱地挠着头发,“那请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形。究竟是什么事让秌子夫人那么害怕?”

“秌子夫人曾一度放弃今天出发,因此大家都聚在这里喝茶。那是在三点半左右。秌子夫人那时就坐在那边的沙发……”菊江指着位于房间中央、略微靠近窗户的沙发,“和信乃一起坐在那沙发上。我们则随意坐在各处。可是秌子夫人忽然,也就是转眼间,发出巨大的叫喊声。我吓了一跳,往夫人那边一看,夫人仿佛被什么附体一般,直盯着目贺博士。”

“哎呀,怎么会看着我……”

“先生,请稍等。先听菊江说。然后呢?”

“我也不知道夫人究竟在看什么,但至少她的目光是朝向目贺先生的。夫人的样子太奇怪,一瞬间我们都屏住呼吸,盯着夫人。结果夫人忽然大叫起来,随即把头埋进信乃怀中……那时,她一边将手伸到背后指向目贺先生,一边说‘信乃、信乃、有恶魔……’。”

“我也清楚地听到了。”美祢子再次断言。

“这样啊。那接下来……”

“接下来就像疯子一样,说什么‘我一分钟都不想再待在这里,信乃,快带我去镰仓……’。无论大家怎么阻止,她都听不进去,就像逃亡一样出发了。”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寂静。尽管窗外狂风大作,屋内依旧鸦雀无声,仿佛连骨头都已僵住。

“原来如此。夫人今天在这间屋子里发现了恶魔。”

“我也这么认为。”

“夫人发现的恶魔是指目贺先生吗?”

“关于这点……我也不太清楚……”

目贺猛地哼了一声,似乎想要叫喊,但金田一耕助抢先一步打断了他的意图。“不,请等等。目贺先生,那时你坐在哪里?秌子夫人看到的也许是别的东西。不好意思,你能坐回那时的位子吗?”

目贺露出困惑的神色,但还是立刻走向沙发对面左侧的角落,随后一转身。“我那时就站在这里品尝威士忌。正好就是这个样子,赤裸着上身……”

“秌子夫人就坐在这里?”金田一耕助在沙发上坐下,看向目贺。他立刻注意到,在距目贺背后不远的地方有一扇镶着镜子的红木屏风,镜中映出目贺肥厚的后背。当然,镜中并非只有目贺的后背。稍一变换视线的角度,屋子的右半部分便一览无余。金田一耕助不禁吓了一跳。

“多问一句,那时大家一个不差都集中在这里吗?”

“嗯,大家都……一起去镰仓的阿种也……”

“那么,不好意思,大家能按当时的位置坐好吗?警部,请你代替信乃。”

众人都一脸不解,但还是各自就座。华子和美祢子隔桌对坐在沙发前,菊江坐在桌子对面的右侧,一彦站在华子身后,三岛东太郎则站在沙发右侧背后,背对窗户。

“阿种就站在那里。”菊江边说边指向三岛东太郎身前不远的位置。

金田一耕助再次从秌子的位置看向镜子。但令他立刻感到失望的是,只要稍微变换视角,就能看到所有人。华子和美祢子是斜后方,一彦是侧面,菊江是斜前方,三岛东太郎几乎是正面……

金田一耕助失望地缓缓摇头,起身走向窗边,稍稍打开窗,但又慌忙关上。窗户似乎有被风吹落的危险。

金田一耕助茫然呆立了一会儿,忽然回头望向警部。“没办法,就这么干吧!警部,外面有一辆车吧?那么……”他快速清点屋内的人数。“请再找两辆车来。然后再叫两三个,不,四五个警察……”

“怎、怎么了,金田一先生?”

“现在大家一起去镰仓。这些人当中肯定有恶魔,秌子夫人已经发现了。必须趁热打铁,让秌子夫人说出谁是恶魔。”

警部像风一样飞奔出屋去打电话。

“但这家里……”

看到华子坐立不安,金田一耕助赶紧安慰道:“没关系,会有警察看守的。”

其他人都一言不发,似乎已经麻痹的脸毫无表情。

对于金田一耕助,不,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一夜的冒险恐怕终生难忘。那是恐怖与战栗的三个小时。在越来越猛烈的狂风暴雨中,三辆车不顾生死地向镰仓驶去。事后回想起来,三辆车没有发生事故,平安到达目的地,简直就是奇迹。

金田一耕助、等等力警部和美祢子乘坐的头车到达位于北镰仓的别墅时,已经十点多了。那一带也因停电一片漆黑。门铃无法按响,金田一耕助咚咚地敲了敲玄关的格子门窗,阿种很快挥动着手电筒开了门。一看到金田一耕助,她猛地瞪大双眼。随后,她又看到了警部和美祢子,不由得张大了嘴,两手颤抖着发出无声的喊叫。

“阿、阿种,怎、怎么了?”金田一耕助慌忙抱住头晕眼花即将倒下的阿种,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夫人怎么了?”

“恶魔……”

“嗯?什么?”

“吹了笛子。然后夫人……”

“怎么了?”

“已经过世了。吃了目贺先生调配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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