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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只麻雀如是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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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金田一耕助带着矶川警部的介绍信,乘坐着别处早已鲜见的人力车翻过仙人岭,第一次踏足这鬼首村时,正是昭和三十年的七月下旬。当然,对于当地仍残存的彩球歌之类他当时自然连做梦都不会想到。 金田一耕助来到这个村子,也不是说一定是因为这里发生了什么案子。因为就算是金田一耕助,也并非一直在不停地追着案子跑。他不是机器,他是人。有时候当然也想享受一下不受任何打扰的静养。 为了选择静养地,金田一耕助颇费了一番脑筋,最终,决定将目的地选在冈山县境内。因为从他崭露头角的“本阵杀人事件”,到“狱门岛”和“八墓村”,似乎都跟冈山县结下了不解之缘,不知不觉间,他对此地的人情风俗也产生了好感。从总体上来说,当地热情好客的风气也不由得让他感到了温情。 于是,择日不如撞日,他便只身一人拎着个手提包从东京西下,去拜访了在冈山县警本部上班的矶川警部。 跟往常一样,由于他事先并未写信或是寄明信片,所以,在冷清的接待室迎接金田一耕助时,矶川警部不禁瞪大了眼睛。 “今天这刮的是哪阵风啊。金田一先生,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怀念之余,警部从一开始就兴奋地大声说道。 “刚才来的啊。啊,困死我了,困死我了,看来我真是那种一坐火车就睡不着的人啊。”说着,金田一耕助还故意眨了眨眼睛,刻意展示一下晚上坐火车睡不着的事实。 “这么说是刚到啊?难不成又发生了奇怪的案子……” “您可真讨厌,警部先生,一看到我的脸就总是案子案子的,我又不是案子的亡者……毕竟好久不见了,我不就是想看看您的尊容嘛。” “哈哈,这是真的?” “谁还能骗您……” “那可是荣幸之至啊,啊哈哈。” 矶川警部用巨大的手掌抹了一把脸,满面带笑。 警部年事已高。他剪短的头发已近乎全白,而且颇为稀疏,所以肌肤看上去越发显黑。眉毛白了,额头上的皱纹也增加了,但粗矮的身躯里却仍透着一股干练劲儿,被晒成赤铜色的脸也与雪白的头发和眉毛形成鲜明的对照,看上去似乎更加稳健。有一点需要交待一下,即他数十年如一日都在警部任上,并且数年前妻子就已故去,现在是一个鳏夫。 “对了,金田一先生,你这次的打算是……” “啊,其实是这么回事……” 于是,金田一耕助就把自己想找处清闲地方,不受任何打扰地静养一个月的想法说了出来。 “这一带有没有好的地方?最好是特别不便的地方,比如说那种跟外界完全隔绝、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之类的农村?” “这个嘛。倒也不是没有……不过……”矶川警部望着金田一耕助那一如既往的旅行打扮——一身穿旧了的白底蓝花纹棉布衣服和皱巴巴的夏季裙裤,说道,“你还是那老样子啊,啊哈哈。”警部眼角刻着热情的皱纹。“行,没问题。这件事今晚再慢慢谈吧,总之坐了一夜的火车肯定是累坏了。我就先给你介绍个凉快的旅馆吧,洗个澡,好好地睡到晚上再说。我下班之后立刻就去找你。” 警部给耕助介绍了一家市内的旅馆。 当晚,二人喝光了两三瓶啤酒之后,矶川警部从浴衣里掏出一封介绍信。 “虽然应你的要求我带了介绍信来,但是有一点需要事先声明,你说的那种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实在是有点难找。因为这个村子也是滚滚红尘。” “啊,那也行。那个,这个怎么读啊,一个很生僻的名字啊。” 介绍信的正面写着“鬼首村青池里佳阁下”。 “这个读作ONIKOUBE。一般都错读成ONIKOBE。” “原来如此,真是少见的读法啊。那么,这名叫青池里佳的是……好像是个女人的名字啊。” “是的,没错。这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啊。”说着,矶川警部又用他那巨大的手掌抹了把脸,“丈夫被人杀了,而且凶手至今不明。” 金田一耕助手拿介绍信,眼睛死死盯着警部的脸,说道:“这个可不行啊,警部先生,白天时不是都说好了吗,我只是想不受任何打扰地休养一下……” “啊,我知道,我知道。”矶川警部一面作着阻止对方的手势一面说道,“虽说是被人杀了,却不是最近这一两天的事,早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案子了。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只不过我想说明的一点是,正因如此,你那完全与世隔绝的要求实在是太让人为难了。二十三四年前的鬼首村比现在不知要不便多少呢,可还不是照样发生了谜一样的案子。” 看来矶川警部似乎是想让金田一耕助听听那个故事。可是,金田一耕助希望的却只是一个人不受任何打扰地休养一下,所以,警部也有些犹疑,不知道该不该提起这种话题。 金田一耕助考虑的却是,既然要受这个名叫青池里佳的女人照顾,大致了解一下她的身世倒也不坏。不,岂止是不坏,甚至是完全有必要,因此,他把视线从膝盖上的介绍信上抬了起来。 “听上去好像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啊。”说着,金田一耕助露出洁白的牙齿微微一笑。那分明是亲昵地引诱对方的微笑。 “啊,那个,是有点。”不知为何,矶川警部似乎有点害羞,露出一副小孩子死乞白赖地要东西般的眼神,说道,“肯听听吗?” “嗯,那就好好给我讲讲吧。我这个人啊,一听到是二十多年的无头案就忍不住了。啊哈哈,我这人就这毛病……” “啊,那就多谢了。既然这样,那个,为慎重起见,请先听我说明一下。”矶川警部为对方的体贴而高兴,心情顿时放松下来,说话的语气也有了劲头,“想必金田一先生对农村的情况也比较了解,无论到哪里的村子去,当地都会有一些势力超群的大户人家。可是,这些大户却总是有死对头……那个,比如说,狱门岛的本鬼头与分鬼头,八墓村的东屋与西屋之类。” “说得是。这么说,鬼首村也有势不两立的两大势力了?”金田一耕助故意扔下个话茬。 “没错,没错。”矶川警部高兴地接过话茬,往前膝行两步,说道,“啊,也可以说,以前是有过相互对立的两大势力。可最近以来,鬼首村的势力版图似乎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案子发生在昭和七年,若说这昭和七年,也就是满洲事变[即九一八事变。]爆发的第二年了,当时,农村在经济萧条的深渊里是如何挣扎的,想必金田一先生也还记得吧?” “是啊,那个……毕竟这农村的萧条,也是造成满洲事变爆发的重要原因之一啊。” “没错,没错,还有农村的次子三子问题,也是原因之一。对了,我们先不谈这个,当时,鬼首村的两大势力就是由良家和仁礼家。此外还有一个多多罗家,这家从旧幕府时代以来就一直是村长家系,所以原本应该是一家独大,可是,由于其上一辈人与当时的家主全都不务正业,所以就彻底沦落了。而这时候势力抬头的自然就是由良家和仁礼家了。所以,但凡与鬼首村有关的人,必须得旗帜鲜明地表明立场才行,要么是由良派的,要么就是仁礼派的。中立者绝对不允许存在。” “就像现在的美苏两大阵营一样啊。” “没错,没错。在这两大势力之中,自古以来就作为大财主闻名的是由良家,这家不光是在鬼首村,在附近一带也拥有广阔的田产。你就当作这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天上掉馅饼,从不务正业的多多罗两代家主手中得到的就是。与此相反,就当时来说,仁礼家还是新兴势力,这家主要是拥有山地。山地基本上是不值钱的,光是有山不足以与由良家对抗,不过,仁礼家当时有个叫仁礼仁平的人物,此人非常有先见之明,在大正末年和昭和初年,就把自家拥有的山……名义上是山,其实就这一带的情况来说,不过是些山丘之类罢了——他就开始在这些山地里栽培葡萄。而到了昭和六七年前后就成气候了,所以,当仁不让地成了能与由良派抗衡的势力。” “葡萄现在还在弄吗?” “当然了,现在葡萄已成了鬼首村的一大资源。” “原来如此,这么说,仁礼派的势力抬头也自然是理所应当了,毕竟人家给村子带来了新的产业。” “呃,没错。仁礼仁平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鬼首村是一个四面环山的盆地,说起这盆地,著名的葡萄产地甲州也是盆地,而仁礼仁平经过一番仔细调查后,发现鬼首村在气温、湿度和日照时间等方面都跟甲州盆地酷似,于是他就在大正末年时着手尝试,经过数年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人都是趋利的,这样一来,人们都像见了糖不要命的蚂蚁一样聚集在仁平的周围。仁平摇身一变,顿时成了一个大老爷。如此一来,他对村子的发言权也大了,变成了不可小觑的势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样一来,不高兴的自然就是由良家了,他们肯定得寻求个对策。” “啊哈哈,金田一先生果然有眼力。没错。出于自卫的考虑,由良家也开始寻求起对策来……结果,就萌生了我下面要讲的这出悲剧。” 看到金田一耕助越来越感兴趣,矶川警部大概也来劲了吧,语气也变得有力起来。这倒也无妨,可他却仍装模作样拐弯抹角,弄得金田一耕助不由得偷笑。 “那,您就赶紧给我讲讲那种下悲剧种子的由良家的对策吧。” “啊,好的。”警部到底还是有点害羞,不由得用巨大的手掌抹了把脸,说道,“当时,由良家的主人叫卯太郎,大概有四十岁左右吧。在仁平爷那样的老油子看来,他充其量只是个毛头小子而已,还年轻。而且这人从小就是放在外面怕晒坏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那种,娇生惯养,不懂世故。另外,对仁平爷绝不服输的毛躁劲也起了很大作用,结果就被人钻了空子。” “被人钻了空子?被谁……” “骗子呗。趁农村萧条而入的骗子……由于被骗子钻了空子,结果不只是由良一家,连整个鬼首村都被弄得鸡飞狗跳。” “骗子……您是说有骗子出现了?” 由于故事朝着意外的方向发展,金田一耕助也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没错。而且,这骗子在杀了人之后就销声匿迹了,所以整个村子炸开了锅。”说着,矶川警部的脸色也变得有点忧郁,“那骗子自称恩田几三,这当然是假名了。那家伙于昭和六年年底前后带着一封介绍信来到了由良家。他年约三十五六岁,戴着金边眼镜,鼻子下面留着一撮小胡子,听说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子。他来到这里干什么呢,就是要为村里办副业。这副业就是生产丝缎。丝缎……想必你也知道吧,就是在圣诞节等时候给那种装饰花哨的小树增色的东西……就是那个。当然是用来出口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由于事情已不再是单纯的农村势力之争,金田一耕助也顿时兴趣倍增,不禁向前探身一步。 如此一来,矶川警部的嘴巴也更有劲了。 “听他这么一说,果然很有意思,于是卯太郎就亲自出马了。给农户带来副业,这无疑会给在萧条的谷底挣扎的农民带来实惠。农民们从卯太郎那儿听到这事后也都被吸引了。这活儿是这样的:先是由恩田把机器……说是机器,其实也是很简单的那种……借给希望加入的农户,并提供原材料,由农民们来生产丝缎,由恩田支付适当的工钱回购,最后再由农民买下这些机器……反正就是这样的组织方式,在农民有了钱买下机器之前,机器钱则由由良家的主人支付给恩田。活儿进展得很顺利。尝到这意外甜头的农民自然对由良家的主人感恩不已,而卯太郎老爷自然也大大地露了一把脸。就这样过了一年左右,到了昭和七年秋天的时候,农民们也都基本上付钱把机器买下了。可这时,却出现了一个人,开始怀疑起恩田的做法来。这人就是我要给你介绍的青池里佳的丈夫源治郎。” 就这样,警部继续讲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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