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盂兰盆会

恶魔的彩球歌  作者:横沟正史

天下所有这种旅馆都具有相同的构造,即从外到里是一个通院。从通院一窝蜂般闯进来的是鬼首村的青年男女,三男两女,其中还有龟之汤的歌名雄,男人们全都是兴高采烈。

“咦,你们几个一起……这到底是怎么了?”对于差点昏迷的阿纯来说,五名青年的出现似乎就是一剂兴奋剂。她慌忙用袖口擦擦眼泪,问道:“有什么急事……”

“妈,妈,”混在青年们中间,兴奋得脸蛋像李子一样通红的是井筒的年轻儿媳阿照,“太棒了!我刚才听胜平说,大空由加里要来这儿呢!”

“哎,千惠子要来这儿……那可是大喜事。”

“那可是天大的喜事。”说着,一名青年一屁股坐在走廊边上。

“咦,有好东西啊。”青年满不在乎地把手伸向水蜜桃,还故意骨碌着眼珠子说道,“阿姨,您可不能慌啊。听说千惠子小姐在回村之前要来这里休息一下,刚才神户那边都给村公所打电话了。”说着,青年便大口大口地啃起桃子来。

金田一耕助认识这名青年。村里的男女青年在龟之汤共同宿舍的娱乐室集会的时候,总是跟歌名雄一起挑头的就是他,大家都叫他阿胜,照阿纯刚才的话来看,这似乎就是嘉平的次子胜平。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恶作剧般骨碌骨碌乱转,跟嘉平很像。虽然仪表和块头似乎比老头子差了一些,可今天头发向左分得特别整齐,开领的衬衫也很干净利落,居然很有一副男人派头。

“那个,歌名雄,那事是真的吗?”

“啊,阿姨,是真事。”歌名雄不慌不忙地微笑着说道。他平时也总是不慌不忙地微笑。“千惠子的母亲怕来得太突然吓着阿姨,所以特意打电话捎口信,希望能事先通知一下。于是,我们就受助理之托来通知了。”

“哎呀,啧啧,这春江,还真的是记得我啊。”阿纯惶恐的同时却又感激不已。就算是对由加里母女抱有一点反感,恐怕也会瞬间烟消云散了。

“瞧您说的,正因为记着,才说要顺便过来一趟吧。不不,是吩咐。阿姨,您可不能慌了手脚啊。得国宾待遇才行啊。”

“讨厌,哥,还什么国宾待遇。”

“文子,国宾待遇不行吗?”

“不行。太夸张了,你说呢,泰子?”

“呵呵呵。”

“你看,阿胜,若要我说,就是村宾待遇。你说呢,五郎哥?”

“这个嘛,我就不作评价了。人家可是我的姑母呢。”

“五郎,什么姑母,你快得了吧,千惠子姑娘够可怜的。”歌名雄一如往常,仍不慌不忙地提醒道。

这五郎似乎就是别所蓼太的孙子。如果真是这样,从血缘上来说跟千惠子是堂兄妹,但从户籍上来说,千惠子却是五郎的姑母。五郎今年二十二岁左右。

“啊哈哈,村宾待遇啊。降低了这么多啊。哎呀,阿歌哥、五郎哥,你们都快来吃桃啊,冰得可好了。阿姨,可以吗?”

“可以,可以,请,快请吃吧。阿照,还愣着干什么。吃桃吃桃,多吃点。那个,胜平,春江和千惠子姑娘什么时候能赶到这里?”

“噢,那个,说是四点左右到。现在是两点差一点。还有两个小时呢。”

“哎呀,所以大家是特意来通知这件事的?”

“啊,当然也有这个意思,顺便也是特意想到这里来迎接。毕竟是受国宾待遇的女性嘛。”

“哎呀,所以连文子和由良家姑娘也都……”不知为何,阿纯的声音竟有点哽咽。

“不,阿姨,她们这帮人啊,主要是怕自己反应太冷淡了,让别人说忌妒人家由加里发迹似的,因此才屈尊前来迎接。”

“哎呀,哥,你可真讨厌。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们现在马上就回去。是吧,泰子?”

“呵呵呵。”

“啊哈哈,抱歉抱歉,我收回刚才的话。说实话,阿姨,其实这都是阿歌邀的。结果大家二话不说就来了。村里这些姑娘,只要是阿歌一吱声,就没有敢不听的。”

胜平一面耍贫嘴,一面大口大口地啃着水蜜桃。可是,这贫嘴却并不辣毒。

“阿歌可是村里的罗密欧啊。”五郎也一面啃着水蜜桃一面若无其事地说道。看来这五郎还真是个活宝。

“阿胜也别净无聊了。”歌名雄终于挂不住,红着黝黑的脸说道,“对了,阿姨,是不是要准备一下啊。我们可以给您帮忙。”

“哟,你看我,都高兴糊涂了。阿照,你赶紧把后面的阿姨叫来。不打扫打扫房间怎么行……大家都在这里等千惠……”

“啊,我们都要等。”

“啊,对了对了,歌名雄认识这位客人吧。你家的客人。”

“认识啊,非常熟悉。金田一先生,失礼了。”

“呀,歌名雄,有点吃不消了吧?”

“啊哈哈,您就别嘲笑我了,乡下人也要面子的。阿姨,我们这边没事,您赶紧忙去吧。”

“好的好的,那大家就慢慢……”

阿纯偷偷用袖口擦拭着眼睛出去之后,歌名雄重新朝金田一耕助转过身来。

“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仁礼胜平,青年团的团长。这位是别所五郎,是由加里的亲戚。还有那边是由良泰子,旁边那个是胜平的妹妹文子。”

金田一耕助一一点头致意。“泰子小姐和文子小姐的芳名刚才已经在报纸上拜读过了。听说和大空由加里是同学?”

“是的。”泰子回答一声,又跟文子相视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

金田一耕助从刚才起就很吃惊。从总体上来说,这一带的女人颧骨都比较凸出,即大多是那种所谓扁平脸的丑女人,像龟之汤的阿干等人便是典型代表,可泰子和文子却有点不同。两人都是相当美的女子。

尽管年龄相同,泰子看上去却更年长一些,大概是言谈举止中有些自命不凡的缘故吧。长脸,高鼻梁,水灵灵的大眼睛……如此说来,她应该是标准型美女,事实上却是那种纯日本式美女。如果要求更高一些,由于五官端正到了无可挑剔的程度,反倒是缺少了一丝圆润和甜美。但从现代标准来看,有点传统,缺乏个性。而泰子却似乎觉得自己绝对是个美女。

与泰子相比,文子就单纯多了。首先,光是五官就给人一种轻松感,即她有很多地方离美女标准很远。宽下巴地包天……说起这地包天,有些人会给人一种坏心眼的印象,而落在她身上却别有一番俏皮的魅力。还有那最惹眼的虎牙。虎牙大概算不上美女标准,可文子的虎牙却非常具有魅力。并且,跟胜平一样,骨碌骨碌转来转去的淘气眼睛也可以说是父母遗传吧。如此,这张并不完美的脸却透着一种生动美。

“对了,歌名雄……”金田一耕助打量了一会儿二人的脸,忽然意识到直盯着人看很失礼,于是回过神来似的朝歌名雄转过头来,“你家的里子小姐,跟她们也是同班吧?”

“是的,但她上的那个学啊,却是时去时不去的。”

“听说她心脏不好?”

“嗯。”

“但小学还是上了吧?”

“嗯。”歌名雄含糊其辞地应着。

“那时候里子还是个孩子,还没怀春呢。”五郎在一旁一面剥着水蜜桃,一面若无其事地咕哝了一句。当他意识到大家的视线后,这才一愣,缩缩脖子。

“哎,什么意思?”金田一耕助刚想问,可话却在嘴里卡住了。

现场的气氛十分紧张,尤其是文子盯着五郎的眼睛里明显带着强烈谴责的意味。在这视线的直刺下,五郎像乌龟一样缩起脖子惶恐不已。尴尬的沉默已开始蔓延。

“哦,对了对了,”歌名雄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道,“金田一耕助先生,我差点都忘了。本想着见到先生后最先说这件事……先生住的那边来了一位客人。”

“我那儿来了客人……”

“是矶川警部。说是休假了就过来了,今天上午刚到。”

“啊,是吗?”金田一耕助的脸上不由得浮出了微笑。

休假倒也不假,不过,自己来这边都已经两星期了,所以矶川警部这次来,更主要的恐怕就是想来打探自己有没有掌握一点线索吧。虽然嘴上说没那么便宜,可事实上,金田一耕助却也的确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兴趣的俘虏。当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不禁苦笑起来。

“那,先生,您怎么办?我妈说如果方便的话跟我们一起回去也行,我们在由加里到达之后,就会排成车队回去。”

“啊,谢谢。我还是一个人回去吧,太阳落山后我就溜达着翻山岭回去。警部先生要逗留一段时间吗?”

“哎,说是要休养一个星期左右。”

“啊,是吗,多谢了。”

鬼首村青年团的各兄妹此后就各自忙活起来。

大概是阿照去到处招呼的吧,一听说大空由加里要来,总社镇上的青年男女顿时全涌到了井筒外面。其中大部分都是来看热闹的,其中还夹杂着本镇青年团的干部,看来他们已就大空由加里欢迎会的准备事宜事先碰过头了。

自然,金田一耕助被独自一人留在了偏房,旁观这乱哄哄的场景。不久,当众人期待已久的四点钟到来的时候,在盛大的焰火当中,大空由加里与其母终于乘车赶到了井筒。一瞬间,以井筒为中心的总社镇顿时沸腾起来,那情形甚至说成是痉挛都毫不过分。

可是,台风眼却总是平静的。当时井筒周围的轰动情形事后都上了报纸,而金田一耕助却像听潮似的一面听着外面的喧嚣,一面恍恍惚惚地陷入沉思。

其实,更让金田一耕助担心的并不是这大空由加里,而是刚才阿纯的态度。当阿纯听到放庵的第五个妻子阿凛回来的消息时,那震惊的样子似乎更近乎恐惧。为什么?

由于由加里要来,院子里连忙洒了些水,而在院子对面,绚烂的世界此刻正被开启。以当红的魅力女孩为中心,青年男女们欢快的联欢应该正在上演。而与此相比,放庵与其第五个老婆之间的故事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可这并非是另外世界的事情。因为两个世界是被眼睛看不见的强大羁绊联结着的,一种黑糊糊的不祥的羁绊……

见鼻尖上全是汗的阿照急匆匆地路过,金田一耕助叫住了她。

“阿照,由加里好像来了吧。”

“是的,现在正在休息。”

“就由加里和她母亲两个人?”

“不是的,还有一个像是经纪人,据说是发现并培养由加里的一个人……”

“那些人什么时候从这儿出发?”

“刚才都洗过澡了,大概马上就会出发吧。先生,莫非您有什么事……”

“没有,因为他们如果不上路,我好像也出不了这个门啊。外面人山人海吧?”

“哎,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仿佛这是一种无上光荣似的,阿照非常亢奋,非常激动。又过了一会儿后,歌名雄来了。

“先生,咱们一起走吧。我们现在就出发。”

“算了,我还是等这喧闹结束后再走吧。有点吃不消了吧,歌名雄?”

“啊哈哈,简直是一塌糊涂。”

歌名雄离去后不久,外面忽然哇地响起了呐喊声。似乎是汽车因为蜂拥的人群动弹不了了。怒号和吵嚷持续了一阵后,汽车引擎的声音才终于远去。虽然根本事不关己,可此时金田一耕助还是舒了一口气。

“哎呀,实在是失礼了。忙乱得连照顾您都忘了。”

当阿纯仍带着一脸兴奋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又过了一阵之后了。

“是啊,没想到这么闹啊。老板娘,累坏了吧?”

“确实是累坏了。不过,人家连以前的事都还记着,一口一个阿姨地叫着,还真让人高兴呢。还带了那么好的礼物。”阿纯仍是一脸感激,频频地擦着泪水。

“啊,反正是办得很漂亮。老板娘,太阳好像也不怎么毒了,那我也赶紧回去吧。请结账吧。”

“哎呀,您这就回去了啊?”

阿纯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她立刻像改变了主意似的站了起来。

又过了一小时,金田一耕助来到了仙人岭。正好又是昨天那个时刻,四周已经是沉沉的暮色。连鬼首村的焰火都停歇了,喧嚣之后的静谧似乎包裹了山岭下的整个村子。

金田一耕助忽然发现身后有脚步声追过来,便停下脚步。当他发现追过来的正是阿纯时,不禁一愣。“老板娘,你这是去哪儿啊……”

“啊,去村长家送中元节礼物……”说着,阿纯便朝耕助走过来。

耕助不禁又一愣,心里忐忑起来。都这个时候了还去送中元礼物,这也太奇怪了吧。“对了对了,老板娘,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阿凛回来有什么不对吗?”

“先生,”阿纯的声音似乎格外无力,“您刚才说曾给村长代笔写过回信,那回信发往哪儿?”

“这个嘛,门牌号记不清了,好像是神户一个叫西柳原的地方,我记得收信人的名字是町田先生……”

阿纯的肩膀顿时一哆嗦,越发朝金田一耕助靠过来。“然后先生昨天傍晚就在这岭上遇见了一个叫阿凛的人?”

“啊,就在再往前一点的地方。当时她还从对面主动打招呼说,她叫阿凛,已经回到了村长那儿……”

“先生!”阿纯顿时现出一种毛骨悚然的神情,一把抓住金田一耕助的袖子。

“老板娘,到、到底是怎么了?那个叫阿凛的人难道有什么……”

“是不对。若是那阿凛,就是村长的第五个老婆阿凛,她早在今年春天就死了。而且,这个月十五日就是阿凛的第一个盂兰盆会。”

说着,阿纯用袖口掩住眼睛,像个孩子似的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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