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女

恶魔的彩球歌  作者:横沟正史

“啊,里子!”

事实上,当看到文子、里子和早就通过新闻杂志的照片、电视和电影等认识的大空由加里一起出现在走廊上的时候,就连金田一耕助都不由得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紧张。对于青池里佳来说,这种战栗无疑越发悲壮,站在金田一耕助背后的里佳竟两手捧着酒壶呆住了。

事后想想,从各自不同的意味上来说,这三个女子无疑都是焦点人物。千惠子就不用说了,在泰子被杀害的现在,作为人们猜疑和好奇的中心人物,文子的突然现身自然会引来一片哗然。虽然并不清楚她究竟有多么倾心歌名雄,可歌名雄是整个村子的罗密欧。文子未必会讨厌他,这一点村民们也都清楚。甚至可以说,今晚的亡魂泰子应该就是文子的情敌。

里子也不例外,从另外一种意味上说,里子也是让村民们瞩目的焦点女人。她是二十三年前案件遇害者的女儿。不,不仅如此,她自身还被人认定为那次案件的受害者。因为村民们坚信,毁掉她美貌的红痣,正是怀着她的母亲在目睹了被烧得惨不忍睹的丈夫时遭受的强烈打击造成的。而且,平时都觉得这红痣丢人、从不将脸示人的里子,今晚竟将短处大曝于众,不觉羞耻了。

“啊,里子!”

这也难怪母亲里佳会扯着悲痛的嗓子。

这些暂且不说,且说在众人的瞩目下从走廊被请进上座的十叠房间里的四人之中,首先是别所春江朝祭坛进了香,然后又朝敏郎和荣子致哀。

昭和七年时才十七岁的春江今年应该四十岁了。可是,无论怎么看她都不超过三十五岁,除了天生丽质之外,另外一点,或许就是她现在生活的世界充满青春气息的缘故吧。

春江其实属于那种小巧的女人。可她身材丰满,反倒给人一种并不怎么小巧的印象。脸和下巴不胖不瘦,眼睛十分清澈,比起美女,脸形则更显妩媚可爱的那种。

女儿千惠子则完全继承了她这种妩媚。如果说“美女”一词意味着端丽的五官,或许今夜的亡魂泰子会更美。可是,如果从吸引回头率的妩媚这点来说,泰子和文子恐怕连千惠子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吧。

尽管生母长得小巧,千惠子却是一个身高起码有五尺四寸的高个子。身材也非常匀称,大概是在舞台上穿戴习惯了吧,连那黑色的晚礼服都显得那么得体。不愧是万人迷的魅力女孩,举手投足乃至一个小小的眼神,都无不透着一种大胆和奔放,但金田一耕助还是一眼就看穿了她——本质上还是像她的母亲,终究是个平民姑娘。

“千惠子,真没想到你能过来。”

当大空由加里跟在母亲身后进完香,来到敏郎等人面前打招呼时,荣子不知为何竟感动得连声音都发抖了。

“快,快这边请。春江夫人也请。”说着,她便以关西人特有的夸张语调招呼着。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则只好膝行着退后。

“不用了,少夫人,我在下座陪侍就行。”看来春江并未准备丧服,虽然在黑色绉绸上系了朴素的带子,可看上去似乎仍不太自然。

“哎呀,别这么客气,跟千惠子一起到这边来吧。这样恐怕连亡魂都不知会有多么高兴呢。”

荣子依然夸张地说着,认真地准备座位。她注意到文子和里子仍在走廊的门槛边欠着身,这才慌忙招呼道:

“咦?哎呀,文子、里子,你们也都快到这边来烧炷香吧。然后跟千惠子,你们三人都待在这边吧。反正大家和泰子都是好姐妹。”

文子和里子对视一眼,彼此谦让了一番,最后还是文子先来到祭坛前跪坐下。大概是来不及将照片放大的缘故吧,坛上放的是泰子的小照片。当视线停留在照片上的时候,文子的肩膀不由得轻微地抖动了一下,这一点被金田一耕助看在了眼里。

“文子,你到这边来坐吧。”当烧完香的文子朝敏郎等人点头致意时,哥哥直平在下座冲她说道,言语中分明带着充满安慰的温情。

“哎呀,直平先生,您就别叫她了,快让她来这里吧。三个人好容易凑成一堆儿……”

“啊,是吗?既然这样,文子,那你就过去吧。不过,难得你能来。”

“啊,那个,是里子约我一起来的……”文子无疑也想去不起眼的下座。只见她缩着身子坐到千惠子的旁边后,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咕哝道。

“所以,文子,你就把千惠子和姐姐也都一起邀来了?”从最下座的六叠房间欠身打招呼的是胜平。

“不是的,那个,胜平,我们是在门口遇上的。三个人能凑到一起真是太好了。”春江代替文子回答。

跟在文子身后烧完香的里子也朝敏郎等人默默地行了一礼,然后坐到文子旁边。与文子的羞怯不同,里子大大方方,毫不在乎地把她吓人的红痣展露了出来,这不禁让在座众人都瞪大了眼球。

就这样,上座这十叠的房间便以祭坛为中心形成了相对的不规则的两列客人。在走廊最上手的是三名僧侣,然后是春江、千惠子、文子和里子,与她们相对的则是敏郎、五百子、荣子和敏郎的妹妹夫妇,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则稍微靠下一点,退到了隔扇的旁边。青池里佳不知到哪里去了,不见人影。大概是不忍看到女儿的红痣吧。

“怎么样,千惠子,你要不要给我们来首歌?”

辰藏似乎已酩酊大醉,竟跟实际是外甥女对外称妹妹的大空由加里胡搅蛮缠起来。面对他的胡闹,千惠子只是呵呵地笑着,并不理睬。

“笑什么笑。你不用装模作样。人家泰子为了迎你都跑到总社去了,你给人家守灵,还不赶紧唱首歌祈福。”

“话是如此,可今晚不行。”

“有什么不行?”

“人家吓坏了,唱不出声音来了。”

“你说什么?”辰藏故意夸张地拉下脸,但立刻就油腔滑调地笑了起来,“大家都听到了吧,还是春江教育得好啊,还真会找理由开脱。我是自叹不如啊。”他滑稽的样子让满座顿时热闹了起来。

“由加里。”

等大家平静下来后,歌名雄从下座打了声招呼。听到他异样的声音,大家一愣,一齐朝他回过头去,只见他满脸沉痛,说道:“刚才,辰藏大叔说的事……”

“怎么?”这一次千惠子也认真了起来。

“你能不能别当作耳旁风?毕竟泰子也是你的粉丝啊。”

大家又一齐回过头来,看千惠子如何回答。

“那恕我失礼了。”只见她微微一笑,双颊浮出酒窝,“那就待会儿再唱吧。先让我歇口气……我来得有点急,还没喘过气来呢。”

“啊,没事,只要在回去之前唱就行。”

这时,金田一耕助才不得不佩服由加里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

电影上的由加里无疑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口音标准不带一丝方言。可是,她分明也清楚,如果她操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恐怕会招来村民反感,所以即使在对歌名雄所说的普通话当中她也不忘加上一点方言。

“那好,那好。泰子在黄泉路上一定会高兴的。”

“高兴的恐怕不是黄泉路上的泰子,而是你五郎吧。”

从刚才起就一直看歌名雄脸色的胜平也略微高兴起来。

“是吗,奶奶?”

由加里似乎很在意五百子,扭头问道。她的刘海垂在前额,头发并没有扎起来,披在肩上,酷似京町子的脸蛋看上去十分清纯。

“我真的可以在这里唱吗?”

“可以,可以,你就唱吧。也不是说守灵就一定得哭哭啼啼才行。尽量唱吧。”五百子倒是比较开通。

“好的,多谢。”

“不过,千惠子……”

“怎么了,奶奶?”

“你可真漂亮啊。”

“哎呀,怎么连奶奶也说这个……”

“没有,没有,我说的是实话。我们年轻那时候啊,模样长得好看的声音不好,声音好的模样又不济。你可是两样都占全了。真的是好人有好报啊。”

“哎呀,奶奶,快别这么说了。”

老太婆这突如其来的夸奖,让早已对他人的评价感到麻木的由加里羞得满脸通红,更是让现场一片沸腾。就在这时,青池里佳正好走了进来,跟矶川警部打了个耳语。

“啊,是吗?金田一先生,说是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悄悄地消失在了隔扇后面,来到一间八叠大的房间。房间的北侧连着一条宽阔的走廊,再往北又接着一条游廊,游廊对面就是五百子所住的偏房。偏房有三间,面积分别是八叠、六叠和四叠半。

青池里佳把二人请到八叠房间里后说道:“那么夫人,有事的话请拍手。”

“好的,真是辛苦你了。快,快,警部先生、金田一先生,这边请。”

壁龛前摆着两桌正式的日本筵席,夏季蒲团早就摆好了。

“哎呀,给您添麻烦了,夫人,真是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实在是没什么好招待的。你们能来我就感激不尽了。来,先敬你们一杯。”

等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落座后,敦子立刻拿起酒壶。

廊子上的拉门和用于隔断的隔扇全都打开了,这恐怕不只是为了风凉,更主要的是防止隔墙有耳吧。而八叠、六叠和四叠半的三个房间全都打通,并且每个房间里都亮着电灯,恐怕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溜进来。

青竹帘子外面风铃丁零丁零地响,蚊香的烟正袅袅升起。

“哎呀,到底是世家啊。在那边的房间里时就已经佩服得很了,这宴席更是丰盛。”

说着,矶川警部立刻冲盐烤香鱼动起筷子来。说实话,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今天只吃了一顿饭,肚子正饿得咕咕叫。

“客气了,只是些摆不上桌的菜……啊,对了对了,听说今天在龟之汤那边也是吃的香鱼……”

“啊哈哈,这么好吃的香鱼就是连吃三顿都不会觉得腻啊。”

“啊,那真是不好意思。”

“对了,夫人,说是您有话要跟我们说,到底是什么事?”

“啊,这事啊,”敦子一面为矶川警部斟酒,一面说道,“实在是难以开口啊。”

她故意犹豫了一下,大概是为了显示一下女性的矜持吧。

“夫人,像这种案子,有很多事情往往都是难以启齿的。可若是不告诉我们,我们这边的工作也很难开展。工作没进展,杀害泰子的凶手就永远都抓不到啊。那您要说的是……”

“啊,这个我也知道……”敦子一面有所顾忌地打量着四周,一面压低声音说道,“我今天早晨在凳子瀑布指责嘉平当家的那话,想必警部先生和金田一先生也都听到了吧?”

“啊,是听到了……”

“也许二位会觉得我这个女人很粗野,但这里面其实有很深的缘由。”

“那就快把缘由给我们讲讲吧。”

“好的,事情是这样的。”说着,敦子依次给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斟酒,“其实,我们家泰子跟歌名雄的亲事已经谈到八九不离十了。”

“啊,这事我们也听说了。仁礼家那边横插了一杠,想让歌名雄娶文子……”

“是的,是的,那还有呢……”

“还有就是,龟之汤的老板娘开始犹豫……”

“警部先生,既然这样,那老板娘为什么还要犹豫呢?”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不禁因这句别有意味的话一愣,重新打量敦子,只见敦子的唇角挂着十分邪恶的微笑。

“夫人,您这话什么意思?”

“啊,这事啊……”敦子话刚说了半截,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改口道,“啊,酒壶里没酒了……请稍候,我现在就去拿热的。”

敦子突然终止话题并站起身来,除了要整理一下心情外,还有一点恐怕就是要确认一下周围的动静吧。

从刚才起,在六叠房间隔壁的四叠半房间的隔扇后面,就不断传来热水翻滚的声音,看来那是烫酒的地方。不久,敦子就拿着一个装满两合酒的大酒壶回来了。

“请随意喝,边喝酒边听我说就是。”

“啊,酒我们肯定会喝,那刚才的话……”

“好的,那个,金田一先生……”

“啊?”

“秤匠家和我们家,现在已经是云泥之差了。”

“云泥之差?”

“啊,我说的是身份的事。虽然这种事很难启齿,但我们家的确是越来越穷了。相反,秤匠家如今则是如日中天。那么好的人家低三下四地来向她提亲,而且人家姑娘还那么漂亮,龟之汤的老板娘为什么还要犹豫呢?”

“这个啊,是不是怕在人情上对不住这边啊……”

“警部先生,这种事,现在这年头谁还在乎这些。”敦子绷着嘴唇,用嘲笑般的语气说道,“若是已经交换了聘礼那倒另当别论,可我们只是口头约定而已。”

“那就是说,夫人,龟之汤的老板娘之所以犹豫,背后还有其他的理由……”

“没错。您想,若是娶了文子,他们在经济上肯定会沾光吧?陪嫁肯定也会带过去不少吧?但这却会沦为全村的笑柄。”

“什、什么意思?”

“那姑娘……文子那姑娘,其实是个私生女。”

“私生女……”

矶川警部差点被酒呛到。就连正嚼着红烧香菇的金田一耕助也衔着半块蘑菇,哑然望着敦子。

“没错,不信你们向村里人打听打听。这事谁都知道。只是害怕秤匠家的势力,没人敢吱声而已。但背地里却都在议论呢。”

“您是说,文子并不是嘉平的女儿?”

“没错。金田一先生,其实文子是……”

话刚说到一半,敦子却不由得停下了,因为大空由加里的歌声正悠扬地飘过来。

黄色枯叶原野飘

飞逝夏日不留痕

似乎是法国民谣《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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