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老妪

恶魔的彩球歌  作者:横沟正史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钻进由良家的大门时已是八点左右了,此时由良家的客厅里挤满了守灵的客人。

这一带房子的建筑样式别具一格,人称“三间流”,南侧是十叠、六叠、六叠的三个房间,北侧则是在隔上一道隔扇或是栅栏门后立刻又接上八叠、六叠、六叠的房间各三间,据说住这种“三间流”的房子是这一带人的理想。

因此,一般说来,一家人平常起居的北侧房间就连大白天都是黑咕隆咚的,可它却有独到的好处,一旦家里有事,只要把隔扇或栅栏门一撤,就能立刻造出一个面积有四十叠以上的大厅。

由良家除了这“三间流”之外,北侧的八叠房间连着一条游廊,游廊另一端还有一处偏房,老婆婆五百子就住在那儿。

今夜由良家只把南侧的三间打通了,祭坛设在十叠大小的房间的壁龛前。泰子的遗体头朝北横躺在祭坛旁。守灵的客人则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下座,由于这一带的人说话声向来就大,就算是本人觉得已经很在意了,感觉上却仍然十分吵闹。

客人之间到处都摆放大盘的油炸豆腐皮寿司和大碗的卤拌黄瓜,客人们可以随意食用。真不愧是世家,日用器具一应俱全。

由良家也属于没落阶层,不过跟城市里的没落阶层不同,并未经历过战后的饥荒和住房困难,所以并没有吃过连日用器具都要卖掉的苦头。就连那些酒壶酒杯,还有摆放在各处的盛菜用的漆盘和烟盘等,也全都是上等货色。

在娱乐活动本不多的乡下,他人的不幸也会成为一种极好的慰藉。如果生活在那种人们喜欢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的村子里,无论红事还是白事都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露面的时候是八点左右,正好经也诵完了,马上就该进入酒宴了。看到两人的一瞬间,大家惊讶地全都沉默下来,面面相觑。

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在敏郎的妻子荣子的引领下,从正门沿着走廊被请进了上座的十叠房间里。矶川警部先是向祭坛进了香,又递上二人联名封好的奠仪,荣子诚惶诚恐地致了谢。

侍奉在泰子枕边的,除了三名真言宗的僧人之外,还有敦子与敏郎夫妇、敏郎的妹妹夫妇及两个孩子,另外还有一个干瘪的老妪在捻着念珠,这不禁引起了金田一耕助的注意。这大概就是现在仍掌管着由良家的八十三岁老妪——敦子的婆婆五百子吧。只见她雪白的头发结成小小寡妇髻,皮肤浅黑,脸上皱纹虽多,却是个利落的老婆婆。男人们穿着带有家徽的和服礼服,女人则全都是丧服。

“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我们打算在别的房间奉膳,现在正在准备,请稍候。”敦子郑重其事地说道。

说话间,敦子丧服间的白色衣领露了出来,再加上身材原本就好,还真有那种大户人家夫人的风范。

“啊,给您添麻烦了……”

矶川警部拘束地并起穿着短裤的膝盖,频频摇着扇子——尽管来此之前他在本多家洗过澡,至少汗水是全洗掉了。

金田一耕助简单地吊唁之后,若无其事地巡视着二十二叠的大厅,跟脸熟的人们用眼神打着招呼。

由于今早发生的事情,嘉平并没有来,但正在跟本多医生和辰藏等一起喝酒的那个,大概就是嘉平的继承人、被公认有本事的直平吧。体形魁伟这点跟嘉平很像,年龄也才三十六岁,无形中透着一种大度。

他头发整齐地往左分着,白底蓝花纹上衣外面套着一件透明的和服外褂,连里面的花纹都清晰可见。辰藏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后,他便停下手中的白扇,微笑着朝金田一耕助点头示意,金田一耕助也慌忙点头回礼。果然是直平。

直平的弟弟胜平则跟歌名雄、五郎等一起,在最下座伺候着。他们一直进进出出,很少有空能闲待在座位上,大概是杂事太多的缘故吧。

只有歌名雄一次也没有离开过座位。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脱去了工作服,换上了整齐的翻领衬衫和裤线笔挺的毛咔叽裤子,果然,无论是那五尺七寸的匀称体形,还是五官清晰的立体面孔,在一座人当中的确是出类拔萃。但他看上去却有点恍惚,大概是失去泰子伤心之故吧。

“警部和先生也都来了啊。”

突然有人打起招呼来。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回头一看,歌名雄的母亲里佳正两手端着酒壶朝他们微笑。

“啊,老板娘,辛苦了。”

“哪里,招待不周……太太正在那边为先生和警部先生作准备呢,粗茶淡饭,招待不周……敏郎,还不赶紧给两位先生拿酒杯……”

“啊,是,实在是失礼了……”

敏郎从漆盘上拿过杯子递给两人,妻子荣子则往小碟里分了一些卤拌黄瓜。

里佳为两人斟上酒,把酒壶放到漆盘上后,说道:“敏郎先生,你就先在这里陪两位先生一会儿吧。先生和警部请慢用……”

从十六岁起就跑曲艺场的里佳,在这种场合的确是应付自如。

“啊,那个……”矶川警部放下酒杯,“婆婆,好久不见。您永远都是这么硬朗啊。”

他突然跟五百子打起招呼来。八十三岁的老妪一愣,重新打量起警部的脸。

“恕我眼拙,您是哪一位啊?”

“哈哈,也难怪您记不起来了。都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往事了。您瞧,我就是昭和七年那案子发生时跟您见过面的矶川啊。当时我还是一个警部补呢。”

“哦,哦。”五百子不愧是现在仍掌管着由良家的人,尽管都已是八十三岁高龄了,记忆力却很好。“对对,听您这么一说当时……如此说来,我听说您经常去龟之汤啊。哎呀,真是多年不见了,您看着也很健康啊,这比什么都好啊。”

“哎呀,婆婆,虽然我自己觉得还行,可也是好多事都不中用了。已经完全是散了架喽。”

“呵呵呵。”五百子噘起腰包般的嘴巴笑了起来,“可不能说这种丧气话,跟我这样的比起来您还年轻着呢。您今年多大来着?”

“啊,婆婆,咱们两个就别提年龄这事了。反正活到一百岁还早着呢。”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五百子显得精神起来。

“先不说这个了,矶川先生,那边的年轻人是哪一位?”

听到年轻人几个字,金田一耕助不禁苦笑起来。的确,在这位八十三岁的老妪眼里,像他这样的无疑都属于小字辈吧。

“啊,这位啊,婆婆,这位是金田一耕助先生,有名的私家侦探。婆婆不读报纸吧,他就是完美侦破了战后发生在本县狱门岛和八墓村的连续杀人案的名侦探啊。金田一先生,这是五百子婆婆。”

“啊,惭愧……”金田一耕助在众目睽睽之下,害羞地红着脸,对五百子点头致意。

虽然五百子耳朵也很聪敏,但毕竟是在跟老人说话,矶川警部也不禁提高了嗓门。一座的人们全听得一清二楚。

“哦,哦。”五百子吃惊地审视着金田一耕助的脸,说,“这件事我倒是听敦子说起过,听说那案子挺吓人的,当时就是这位先生……”

“对对,就是这位先生破的。您别看他的长相,他可是一眼就能看穿凶手的日本第一侦探啊。还有,婆婆……”矶川警部不动声色地巡视起一座的人来,大概是想确认一下自己这番话的效果吧,他故意提高嗓门说道,“现在杀害您孙女的凶手,这位先生也会抓住的。婆婆,您就放一万个心吧。”

金田一耕助一面害羞地用五根手指挠着头顶乱蓬蓬的麻雀窝,一面仍在意地四下环视。他在意的并不是矶川警部那番话引起的心理效果,而是被摆放在客人间的大盘子。不,更准确说是被盛放在那大盘子上的油炸豆腐皮寿司。

自从十日晚上那个奇怪的老太婆假冒阿凛来到这儿,放庵就失踪了,现场留下了十个油炸豆腐皮寿司。由于那寿司来源不明,他一直推测有可能是老太婆作为土产礼物带来的,可刚才听敏郎说,十日是其父卯太郎的忌日。忌日肯定会进行法事,而且从今晚守灵仪式上出现这么多油炸豆腐皮寿司来看,十日法事的那天席上也肯定出现过。

“那个,夫人,”金田一耕助问荣子,“恕我冒昧地问一下,这油炸豆腐皮寿司是您家自己做的吗?”

“啊,那个,是啊……”荣子一脸诧异。

“啊,请恕我失礼,这么多的油炸豆腐是从别处定的吗?”

“不是,那个……”荣子越发惊诧起来,“那也是我们家做的。婆婆就很擅长做这个。”

矶川警部也察觉了金田一耕助问话的意思,吃惊地把视线投向大盘子。

“啊,其实,问夫人这种事情,您一定觉得很奇怪……”于是,金田一耕助就把有关放庵的茅屋里剩下十个寿司的疑问说了出来。

“哦,我当是什么事呢。”荣子大声地说道,“要说那油炸豆腐皮寿司啊,是那一天村长自己从我家带回去的啊。”

“村长从你家……”矶川警部也把紧张的目光凝聚在了荣子脸上。

“是的,没错。十日是我已故公公的忌日。为了招待参加法事的客人,就做了很多寿司。村长也来参加法事了,他说当晚会有神户来的客人住下,脸上还笑嘻嘻的,于是在奶奶的吩咐下,我就跟婆婆用竹皮包了些寿司给他。村长就带回了家……”

“恕我再问一下,那油炸豆腐皮寿司,你们给了他多少?”

“奶奶说让我们每人包上六个,于是婆婆包了六个,我也包了六个,包成两包给了他。是吧,奶奶,是这样吧?”

“嗯,嗯,孙媳妇说得没错。怎么,那油炸豆腐皮寿司……”

“啊,没事,没事。”

金田一耕助高兴地用五根手指挠着蓬乱的头,矶川警部眼里却浮现出了猜疑。

在放庵茅屋里剩的寿司是十个,因此可以断定那两个寿司肯定是分别进了放庵和那个奇怪老太婆的肚子里。从残留在茅屋的呕吐物中检出的洛贝林毒物,据说在这一带群生的石龙胆,俗名“村长杀手”的植物全株中都含有。而且放庵很有可能一直受这村里的某人秘密提供生活费,说得更明白一些,就是放庵身背敲诈嫌疑。被敲诈者对敲诈者产生杀意是极自然的事。

“夫人,那寿司是您和您婆婆两人用竹皮包给他的吗?”

“是的,是奶奶用筷子夹着,一个一个地交给婆婆和我的。”

“婆婆,”面对这位利落的老婆婆,矶川警部眼里掩饰不住好奇,说道,“听说,您跟村长先生关系不错,是吧?”

“这个啊,矶川先生,像我这种人能知道以前旧事的上了年纪的人越来越少了,所以啊,我和村长年龄上也比较接近,自然就经常聊聊了。他那人虽然有些玩世不恭,可跟我倒还蛮合得来,就经常来这里闲聊。先不说这个了,村长他到底是怎么了?”

“这个,我就一点也说不清楚了……”矶川警部定定地注视着五百子,他现在才不由得认识到放庵生死的重大意义。

“婆婆,有点事我想问您一下……”此时从一旁插话的是金田一耕助,“这一带有种叫‘村长杀手’的植物吧?”

“啊。”不知为何,朝金田一耕助扭过头来的五百子眼睛里竟放出光来。

“村长杀手这名字听上去挺奇怪的,这里面有什么说法吗?”

“啊,这个啊。”五百子不知想起了什么,挪挪膝盖向前探了探身说,“是有种说法的,毕竟村长跟我合得来,什么都说。好像是……金田一先生,听说村长的祖先中有个多嘴多舌的人,官老爷很是讨厌他,于是就下药把他毒死了。听说当时那官老爷使用的毒药就是从那种草中提取的,从那以后那种草就得了这么个名字,这是有一次村长对我说的。对了,金田一先生……”

五百子又向前挪了挪膝盖说道:“我们小的时候,这一带还流行过这样一首彩球歌呢。”

说着,五百子一面用箭一样的目光盯着金田一耕助的眼睛,一面用发抖的细微声音唱了起来:

我家后院大树上

停着三只小麻雀

一只麻雀如是说

我家村长甚兵卫

“太奶奶,太奶奶。”

这时,五百子的一个曾孙跑了进来,突然抱住曾祖母的肩膀,“太奶奶,停停,你先停停。来了,来了,大空由加里来了……”

“哦,大空由加里来了……”

由于专心听她唱彩球歌的荣子和敏郎的妹妹也都一起站起身来,五百子只好就此中断。事后想来,这实在是一个千古遗恨。当时,如果金田一耕助能完整听完五百子的彩球歌……

这些暂且不说,且说在满场的喧嚣中,只见有三个人从入口处来到了走廊里,正是千惠子、文子和里子。三名同班同学跟千惠子的母亲春江一起为泰子守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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