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下部是哉

恶魔的彩球歌  作者:横沟正史

事后得知,当天晚上,由良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时间在晚上九点前后,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当时还在偏房的房间里跟敦子对坐。柴薪不够了,前来帮忙的附近的姑娘正子就去后面的柴棚取柴火。要去那柴棚,必须经过仓库旁边。

若说这升匠家的仓库,以前可是相当不得了,据说曾堆满了金银财宝,可战后十年,里面的东西应该大变样了。光是外表,从战争期间到战后就已经有十多年没有修缮过了,所以已是破败不堪,杂草丛生,在月光下都能清晰地看到有两三棵杂草在屋顶摇曳。

正子从厨房里推来独轮车,往车上装了大约五捆木柴,正要返回正屋时,她无意间朝对面仓库的墙上看了一眼,不禁一下子惊呆了。

仓库的墙上正映着一个巨大的影子。由于那影子大得几乎映满了整面墙壁,开始时正子并没有弄清楚那影子的形状,可不久后她就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心脏顿时冻结了。她发现那竟是一个腰弯得像弓一样的老太婆的影子。

尽管正子吓得膝盖直打哆嗦,可她还是环视了一下四周,想看清那影子的真面目。老太婆的身影却在仓库对面的工棚后面,看不见。那工棚是为佃户用人等专门建造的,虽然现在升匠家已没有一个佃户了……

正子突然感到一种恐惧。从老太婆的姿势来看,她分明就站在工棚后面,正朝正房那边窥探。

正子立刻丢下独轮车,悄悄离开了现场。她强忍着颤抖的双腿,跌跌撞撞,好歹回到了正房的厨房。当跨过高脚拉门大开的门槛,迈进土间的时候,她已经累得像一摊泥了。

“奇怪老婆婆……奇怪老婆婆……”正子只喊了两声,便一屁股坐在板房的一角,瘫软在地。

“阿正,你怎么了?你不是去取柴火了吗?”正在炉子上烧火的邻家主妇阿兼一面眯着被烟呛到的眼睛,一面惊讶地望着正子。

“坏了,坏了!那个奇怪老太婆来了,正从工棚后面往这边窥探呢。吓死我了,可吓死我了!”

“奇怪老太婆……”正好来拿酒壶的青池里佳一愣,追问了一句,“阿正,你说的是……”

“啊,龟之汤大婶,那个奇怪老太婆到那边来了!就藏在工棚后面呢。仓库的墙上映着一个大大的影子。肯定是又来索人的命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里佳默默地走进土间,趿拉上别人放在那里的一双草鞋。

“阿正,在仓库那边?”

“哎呀,大婶,不行,不行,你一个人可不能去!”

青池里佳并未理会正子的劝说,径直冲了出去,后来碰巧又有两人也来到了厨房。两人从正子口中听说了老太婆的事后,决定一起去看看,于是连烧火的阿兼也拽上,四人来到仓库旁边一看,只见青池里佳正在往独轮车上装滚落下来的柴薪。

“阿正,你刚才说看见了奇怪老太婆的影子,到、到底映在了哪儿?”

“就是那边,那边的墙上啊。满满一墙,就像个秃头妖怪一样。”

四个女人看看正子所指的墙壁,面面相觑。那儿背对着月亮,就算是屋后有人站着,也不可能满墙都是影子。

“阿正姑娘,你不会是做噩梦了吧?还是说,屋子里点着灯?”

“我不是做梦,我不是做梦。我真的是看见了。那墙上全是那秃头妖怪般的影子……”

即使正子连连跺脚坚称她真的看见了奇怪老太婆的影子,也没有一个人相信她。不过为谨慎起见,大家还是把仓库四周及工棚后面全都检查了一遍,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最终,大家都认为正子肯定是心里十分害怕,产生了奇怪的幻觉。听大家这么一说,就连她本人也没自信了,也觉得有这种可能。因此,这段小插曲在另一个案子发生之前,就这样被埋在了这五个女人的心里。

对于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来说,这实在是目不暇接的一天。从由良敦子那儿意外地听到文子的身世秘密之后又过了半小时,两人便再次换了地方,在大空由加里为其户籍上的父母所建的新房子,即所谓的由加里府邸的客厅里,跟由加里、春江,还有那个焦点人物日下部是哉对坐在了一起。

时间早已过了十点。

日下部是哉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风流男人,气色不错,肌肉发达,花白的头发拢在脑后。由于是从满洲回来的,看上去略微有点野性,不过,明明是在夜里,他却仍戴着紫色太阳镜,给人一种形迹可疑的印象。花哨的夏威夷衬衫配着短裤,衬衫袖口里露出来的胳膊非常健壮,左手腕上戴着手表,粗大的黄金表带十分惹眼。

“啊,久仰久仰,金田一先生,真是久仰大名啊,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您了。”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是从由良家的守夜席上跟着由加里和春江来的。跟文子和里子则是在由良家门前分别的……

“啊,不敢当。”金田一耕助害羞的时候一贯如此,一面用五根手指挠着麻雀窝一样蓬乱的头,一面点头致意,“都这么晚了还来打扰……”

“没什么,”日下部是哉朝壁炉台上的时尚台钟瞥了一眼,说道,“才十点十分,若是东京天刚黑呢。请不要客气。夫人……”

“哎。”

“给两位先生来点威士忌吧。”

“啊,酒我们已经喝足了。”矶川警部显出一副真的喝腻了的样子,一面痛苦地呼气,一面说道,“今晚已经连喝了两家了。夫人,还是给我来杯冰水吧……”

“妈妈,还是给他们果汁吧。”由加里依然穿着那身晚礼服,来到日下部是哉身旁,坐在椅子的扶手上,撒娇般把胳膊缠在他的脖子上。“老师,我今晚在守夜席上唱歌了。”

“什么!由加里,你在守灵席上唱歌了?”

“是啊,泰子的未婚夫点名非要我唱不可嘛。非要我献上一曲不可……”

“是吗,那人有未婚夫?”

“嗯,就是昨晚老师夸奖的那个人,说声音很不错的那个……”

“啊,是那个叫歌名雄的青年……”

“是啊,那个人,他的脸色十分悲伤。我一边唱一边偷看他,结果弄得我都差点哭出来了。他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却擦都不擦一下。”

“那你唱的什么歌?”

“《枯叶》。”

“啊,那很好。”

这时,春江用银盘端来了果汁,由加里便从椅子扶手上跳了下来,分别端给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看来她还算是个懂规矩的人。

春江把果汁端给日下部是哉后,便要退下。

“夫人,您就别走了。金田一先生和矶川警部先生恐怕有事要问您呢,对吧,警部先生,金田一先生?”

“是的……”

“我看我还是避一下嫌吧。”说着,日下部是哉就要起身。

“不,不。”警部慌忙用两手按住他,“您也别走了。昭和七年的案子,您大概也知道吧?”

“啊,当然知道。”日下部是哉刚抬起的屁股又落到椅子上,说道,“我们就是为了这事才来的。”

“您是说……”矶川警部用探询的眼神注视着日下部是哉太阳镜后面的眼睛。金田一耕助也兴致勃勃地盯着这名风流倜傥的男子。

如果矶川警部的猜测是正确的,此人就该是龟之汤的源治郎了,并且,里佳似乎也开始产生这种怀疑……

日下部是哉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啊,这个嘛,哈哈,夫人,可以说吗?”

春江不知为何红了脸,在膝盖上不断地扭搓着手绢,由加里却从一旁毫无遮拦地插进话来:“没事,老师,说吧。您不是一直念叨说,村长失踪很让人头疼,可巧的是矶川警部正好来了,不是吗?”

“啊,是吗?由加里,谢谢你。夫人,可以吗?”

“好吧,那就请说吧。”尽管声音很低,可春江似乎也下了决心,透着斩钉截铁的感觉。不过一度染红的脸颊却瞬间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而僵硬,而所有这些并没有逃过金田一耕助的眼睛。

“其实,警部先生,金田一先生。”

“怎么?”

“我想跟夫人结婚。由加里也劝我们结婚。而且,从法律上来说我们结婚也丝毫没有障碍。因为从户籍上来说她一直是单身。当然,除了夫人心中留有的那个心结之外……”

“夫人心中留有一个心结……”

窥探着日下部是哉太阳镜深处的警部隐藏起在眼底燃烧的火焰,露出刺目的光。金田一耕助也不由得觉得嗓子干渴得难受。

“也就是说,那个,怎么说呢,”日下部吞吞吐吐起来,“其实就是由加里爸爸的事情。”

“啊,原来如此,就是那个名叫恩田几三的人吧。可是,他对春江女士在法律上应该是没有任何权利啊。”

“呃,是的,我刚才也说了,从法律上来说我们结婚没有任何障碍。只不过,她有一个心结,那就是,如果由加里的爸爸还活着,并且有朝一日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对我的愧疚……”

“可是,这种情况是绝不可能的。毕竟他犯下了杀人重罪。”

“呃,从常识上来说是这样。可是,有些时候人的心理问题却不是只靠常识就能解决的。她的心结从根本上来说就在于由加里的爸爸究竟是生还是死。如果那人死了,那好,没关系,可以跟我结婚。可是,如果他仍在某一片天空下面活着,她就会永远思念着那个人,宁愿一个人过一辈子……她是非常传统非常专一的,而我喜欢的也正是她这一点。金田一先生,这够令人同情吧。问题很棘手啊,哈哈。”

“啊,说得也是。”金田一耕助一面点头,一面瞥了矶川警部一眼,只见警部眼中的光芒正逐渐黯淡下来。看来警部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误会。

“可是,您刚才说您是为了昭和七年的案子才来到这儿的……”

“这,这件事啊……”日下部是哉一面悠然地叼着烟斗,一面说道,“听她说,那个叫恩田几三的人,也就是由加里的爸爸,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即使欺诈也只是从结果上看来是那样而已,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开始就是有预谋的欺诈。更何况杀人潜逃……不,就算是情急之下杀了人,那也应该会告诉她,也应该会带她一起走。也就是说,纵然对方是杀人凶手,她也应该跟着他。并且,由加里爸爸那边也应该知道她对他深深的爱。”

“啊,那倒也是。然后呢……”

“当时她还年轻。并且完全慌了神、不知所措,所以警察询问,也无法有条理地作答和应对。可是,战争期间她又被疏散到了这个村子。当时,那个村长告诉了她一个意外的事实,即当时负责办案的人员之一,也就是警部先生您,心里怀有一个疑问。被杀死的会不会不是龟之汤的源治郎,而是由加里的爸爸呢……对她来说这个新的事实无疑是痛苦而悲哀的。可是,对由加里的未来却是巨大的光明。因为如果是那样,她就不再是杀人凶手的女儿了。这件事直到最近她才告诉我。既然这样,那就干脆趁着村长还活着的时候再具体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于是,我们才回到了这个村子。”

真遗憾,矶川警部的希望就这样彻底破灭了。这个不带一点关西口音的男子,分明不是龟之汤的源治郎,即无声电影解说员青柳史郎。

“对了,夫人……”由于过度失望,矶川警部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金田一耕助不得不充当起问话者,“由加里的爸爸知道您怀孕的事吗?”

“啊,当然知道。”

“那么,由加里的爸爸当时想怎么安置您呢……”

“反正就算是挑明了,家里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也肯定不会答应,所以我们就想干脆在工作告一段落之后,一起去满洲。等生下孩子之后再祈求父母原谅,我们当时就是这么约好的。”

“所以她……”日下部是哉从一旁帮着解释道,“当她被疏散到这儿,从村长那儿听到这事的时候,她才想到,若是由加里的爸爸杀了人远走高飞,那他肯定会带上她。”

“这么说,您并没有见过那个在村长家的偏房里被杀的人?”

“啊,没见过。因为当时都说是源治郎。”

之后,金田一耕助又向春江询问了一些当时的情况,到了十二点左右,胜平和五郎突然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由加里,文子有没有来这里?”

“没有啊,我们跟文子两个小时以前就在由良家的门口分别了啊……跟里子一起……”

“胜平,文子不见了吗?”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顿时不寒而栗,霍地站了起来。

“是的,听里子说,她们的确是在我家门口分别的。她还说确实也看到文子进了家门,可现在却哪里都不见文子的人影。难道又是那个老太婆……”胜平一脸焦急,浑身打着哆嗦。

于是,当天晚上,整个鬼首村又全体出动,高举着手电筒和火把进行了大搜索,而文子的尸体被发现,已是次日黎明时分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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