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恶魔的圣诞节  作者:横沟正史

“居然会是她。”

感慨万分地叹着气的,是绿丘警局的岛田警部补。

警部补虽说精力充沛,但今晚的一切还是令他憔悴不堪,全身的肌肉仿佛都松垮垮的。他半躺在安乐椅里,双眼无神地直勾勾地盯着煤气暖炉。

“岛田,你真的那么沮丧啊。难道你还是一直怀疑关口环吗?”

“是啊,没错……可居然是个十六岁的小孩子下的手。”

“是啊,这个女孩子太可怕了。”

说话的是久米警部补。岛田听了,有些不满地说:

“久米,你就这么感叹一句就完了?难道你怀疑过她吗?”

“怎么可能?我跟你半斤八两。我只是觉得梅子比关口环的嫌疑更大一些。”

久米警部补也耸肩感叹道,然后他转而看着金田一耕助,说道:

“先生,给我们解解惑吧。你一开始就盯上那个女孩了吗?”

“嗯,这个嘛,我基本上已经都告诉警部了,你就问他吧。”

“金田一先生,那可不行,我可不想担这个责任。”

“责任?什么责任?”

岛田警部补问道。

“就是让那个恶魔般的女孩有机会自杀的责任。”

“啊!”

岛田和久米警部补同时叫了起来,然后又一同盯着金田一耕助。

“哈哈,久米啊,你真的是第一次和金田一先生合作。这种做法可以算是他独特的人道主义精神吧。多亏他,我们才能解决种种案件,但也常常因此而无法将凶手绳之以法。就是因为这个,他总是直到最后都不告诉我们他的真正意图。这次也是,由纪子喝下红茶时,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发现由纪子的红茶里下了氰化钾,我才渐渐懂了。哈哈,金田一先生,你就给他们说说吧。”

这一天,距那恐怖的订婚宴之夜已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墙上的日历已翻到了二月。

在绿丘庄金田一耕助的房间里,等等力警部和岛田、久米两位警部补齐聚一堂。他们身上都穿着便服。久米警部补心里波涛汹涌,因为案件的发展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那么,金田一先生。”岛田警部补正襟危坐地说道,“请让我问些问题。我问你答,可以吧?”

“嗯,你想问什么呢?”

每到这种时候,金田一耕助都会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掩饰,他的语气不免有些呆板。

“首先是志贺叶子拿过来的照片,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着,岛田警部补拿出从《每夕日日》上剪下来的照片。不用说,就是关口环到达羽田机场时的那一张。就像之前所说,志贺叶子剪下的这张照片,上边被裁掉了一部分,看不到柚木夫人的上半身。

“啊,这个啊。之前给岛田先生看过另一张照片……”

金田一耕助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同一张照片的完整版,柚木繁子的全身清晰可见。

久米警部补对比着两张照片,皱起了眉头。

“我拿剪报给岛田先生看的时候,应该多解释两句才对。我觉得志贺叶子剪下这份报纸,不是为了正面的这张照片,而是为了背面的这条新闻。”

岛田警部补吃了一惊,赶紧翻过剪报。背面是东京都内新闻版,上面说最近世田谷的松原一带流行一种犬类怪病,令爱犬人士无比心痛。怪病像是集体中毒,犬类出现呕吐、痉挛症状,不过现阶段还没有危及犬类生命。除此之外,该新闻并无特别之处。

但金田一耕助的猜想应该是对的。因为如果只须剪下这条新闻,就没必要把背面的照片全部剪下。就是说,照片中柚木繁子的上半身,正好超出了背面新闻所占的版块。

“金田一先生,就是说这犬类的集体中毒是……”

久米警部补兴奋地问。

岛田警部补的面色则阴暗了许多,再度瘫进了椅子里。如此明显的证据,自己却一直没注意到。惭愧不已的心情让这个老实人有些消沉。

“是的。我从某处听说过,这可能是极微量的氰化钾中毒,连狗都毒不死的剂量。但因为受害的只是狗而已,而且又是暂时现象,所以除了这条新闻,也没怎么被人关注。”

“这是由纪子干的?”

“志贺叶子大概发觉了这一点。大家也知道,当时关口环还住在松原,所以由纪子也住在那里。假设狗的集体中毒是由纪子干的,那由纪子的母亲可奈子是不是服毒自杀的也值得怀疑。而今后关口环也可能遭遇不测……志贺叶子正是察觉了这些,才来找我的吧。”

“原来如此。但没想到这份剪报背面恰好是关口环回来时的照片……”

“没错,正是这样。何况柚木繁子的脸还像是被人故意剪掉的一般,于是我们就误以为她要来告诉我们,服部彻也、关口环、道明寺修二和柚木繁子四角关系中的一些隐情。哈哈。”

等等力警部笑着说道,露出眼角的鱼尾纹。岛田警部补在椅子里陷得越发深了。

“这也没办法啊,狗的集体中毒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久米警部补安慰了一下岛田,又说,“那么,金田一先生,由纪子曾经杀害过自己的生母?”

“不,这一点还不能确定,不过至少志贺叶子是这么想的吧。当然,由纪子杀害母亲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父亲钟情于情妇,完全不回家。而母亲恬不知耻地伸手拿情妇的钱,甚至还和其他男人有染,不辞而别。对于将要进入青春期的由纪子来说,父母大概都成了她憎恨的对象。而且母亲和情夫去温泉游玩时,关口环把由纪子接到了家里。虽说关口环当时还住在松原的公寓里,但关口环所过的富裕生活依然是由纪子的生母所无法比拟的。于是,她就想如果母亲死了就好了……”

“可由纪子是怎么拿到毒药的呢?”

“那大概是可奈子的毒药吧。据说战时疏散之前,可奈子曾经在军工厂里干过几天。”

“原来如此。不管怎样,志贺叶子感到有危险。于是就打电话找你求助,结果被由纪子发现了。”

“应该就是这样。志贺叶子的电话之后,又有一个女人打电话过来,问山崎太太我的房间号是多少。”

“原来如此,就是说由纪子一直跟踪叶子来到了这里?”

“应该是的。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叶子是在由纪子来之前就已经服下了镇静药,还是由纪子来了之后才吃的呢?当然,无论怎样,就算叶子没服用镇静药,由纪子也会想其他办法杀死叶子。因为她来这里就是为了杀人灭口。结果叶子恰好吃了药,就死在了这儿。”

“哦,对了,金田一先生。”岛田警部补突然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说,“无论怎样,由纪子当时一定卸下了伪装,展现出了凶残恐怖的一面,所以叶子的表情才会那么恐惧……”

“嗯,可能是因为事情进展太顺利,由纪子便在濒死的叶子面前得意忘形起来,仿佛一个奏起了凯歌的魔鬼。”

等等力警部边说边点头。

“但是,是谁撕了日历呢?也是由纪子吧?”

“嗯,就像警部所说,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由纪子也有点得意忘形。人啊,得意忘形的时候最危险,做事容易出漏子……”

几人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后,久米警部补对岛田警部补说:

“岛田,我说这些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只是想问问,当晚你没有查一下由纪子的不在场证明吗?”

“嗯,现在回想起来,我完全被那小姑娘的诡计给骗了。那小姑娘主动出来证明继母不在场,说妈妈在去NHK之前,一直在家看书。就是说,她避而不提自己的不在场证明,而是通过证明继母不在场,来间接地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当时没想这么多,便简单地认为当晚她也在家里。”

“原来如此。”久米警部补咂舌道,“如果这也是算计好的,那真是设计得太巧妙了。”

四人又陷入了沉默,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过了一会儿,久米警部补坐直身子说:

“第一起案件,岛田负责的案件,我大概弄明白了。接下来请你解释一下第二起,也就是我负责的那个案子。如果是由纪子杀害了她的父亲,那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她说和滨田丰子一起回到客厅,直到听到道明寺修二的喊叫声时为止都在看电视,这也是编出来的吗?”

“不,这是真的。那孩子不会撒一个随时都可能败露的谎言。”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

岛田警部补惊讶地从安乐椅里探出身子,久米警部补则盯着金田一耕助。

“嗯,当时二位也表示过不解,说为什么服部彻也会如此轻易地被凶手杀害,为什么没有发现凶手从背后接近……”

“是的。”

“所以,我们不妨这么解释。服部彻也不是藏到那里之后被杀的,而是被捅了一刀之后爬到小走廊上,断了气……”

两位警部补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接着握紧了拳头。

“就是说……”久米警部补的呼吸急促起来,“见到滨田丰子时,彻也已经被捅了?”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你可以再向丰子确认一下……总之,丰子说彻也站在更衣室里,和站在走廊里的由纪子对峙着。见到丰子后,他就一言不发地挥手让丰子把由纪子带回客厅。所以,丰子一定没看见彻也的后背……”

“就是说,当时彻也背后已经插着一把切肉刀了?”

两位警部补越发握紧了拳头,掌心已因出汗而湿透。

“是的。所以你可以再问问滨田丰子。问问她服部彻也的神情、呼吸什么的,或许她能想起些什么。”

“是这样的,岛田、久米。”等等力警部从安乐椅中探起身,说道,“咱们应该都知道,有很多人背上被捅伤之后,都能继续存活几秒甚至几分钟,做出一些行动之后才会气绝。金田一先生想说的是这次的案件就是实例之一。”

“明白了!”久米警部补又惊讶又激动,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说,“就是说服部彻也被亲生女儿捅了一刀后,却做出了掩盖女儿罪行的行动?”

“是的,金田一先生是这么解释的:服部彻也一直对女儿抱有负罪感。滨田丰子说彻也似乎刻意回避女儿,那其实是有负罪感的表现。当女儿对他下手时,他再次深深地感到自己罪孽深重。恰好此时滨田丰子经过,他就让丰子带走由纪子,这样正好可以为由纪子作证。之后他关上更衣室的门,关上灯,然后躲进小走廊,又关上了身后的门,最后气绝身亡……不仅如此,关口环之所以会顶罪,也是因为她对由纪子抱有负罪感,这一点我也同意。”

“那就是说,关口环顶罪不是为了替道明寺开脱,而是为了保护由纪子?”

久米警部补边说边再次握紧了拳头。

“没错。这是金田一先生的意见,我也觉得这样合情合理。关口环出于母性的本能,虽然不知道由纪子是何时下的毒手,但确定由纪子就是凶手。而让由纪子做出弑父行径的原因,正是她自己。这种负罪感使她出来顶罪。我觉得这样想的确更自然些,你觉得呢?”

听了等等力警部的解释,两位警部补也不得不频频点头。

十六岁的年龄,让她成为了众人的盲点。当摆脱盲点,把由纪子放在聚光灯下凝视的时候,众人才发现关口环的某些行为也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金田一先生,由纪子会不会早就知道自己写坏的草稿会被父亲拿去当作假信用?”

面对久米警部补的提问,金田一耕助沉默了一会儿,神色黯淡地说:

“嗯,不仅知道,甚至有可能是由纪子唆使彻也使用的。当然不一定非要当面说出来,比如故意把稿纸放在彻也容易发现的地方,也是可能的……”

“金田一先生!”看来这段话等等力警部还是头一次听说,他睁大了眼睛,探身说道,“难道说,服部彻也让妻子与道明寺在房间里相会的主意,也是由纪子的计谋?”

“警部,”金田一耕助长长叹了口气,苦涩地说道,“我为什么会认为由纪子是如此心狠手辣的女孩,是因为我看了她写的剧本。大家也都看了,里面写到一个身世不幸的女孩住进宿舍,在与温和的舍监接触的过程中,第一次感到了人间温情,从而强烈地仰慕着舍监。很明显,女主人公雪子就是由纪子自己,舍监就是关口环。读完剧本,我不禁深深地同情由纪子。所以,我本以为即便杀死彻也的是由纪子,其动机也是出于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一种想把关口环这位出众的女子据为己有的、非常有少女情怀的占有欲。”

“嗯嗯,然后呢?”

“嗯,之后……”金田一耕助盯着煤气炉里的蓝色火苗,微微打了个寒战,说,“我以为,在道明寺先生和关口环女士的订婚宴上若有人出事,那一定会是道明寺先生。但事实并非如此。由纪子用魔术师一样的手法,没有向道明寺的而是向关口环女士的杯子里放了点东西。按照由纪子的计划,人们会认为关口环是经受不住良心的谴责,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想明白这一点时,我终于看清了由纪子那丝毫不值得同情的本性。由纪子的真实目的,说不定正是关口环的财产……这仅仅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啊。”

沉默再度笼罩了四个人。除了煤气炉燃烧的声音和钟表摆动的声音之外,整间屋子被沉默笼罩了许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岛田警部补终于开口了:

“就是说,剧本上所写的女孩的心情都是假的,那剧本是为了杀害关口环而提前做的准备?”

“嗯,这女孩实在太工于心计,让人不得不作此想啊。”

“那么,金田一先生,你发现由纪子往关口环的杯子里下毒后,急中生智演了一出戏,引开了大家的注意力,然后把两个杯子掉了包,是吗?”

这话是久米警部补问的。他没有责备金田一耕助的意思,语气十分平静。

“嗯,我并不确定由纪子下的就是毒药,我也没想到她竟然会把茶都喝下去。”

“金田一先生。”等等力警部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珠转了一转,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你真的觉得由纪子不会喝下去吗?”

面对警部的诘问,金田一耕助再也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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