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的圣诞节  作者:横沟正史

我们抵达N时,已是九月初的晚夏。

之前我们去另两处看了看,都因为都市氛围太浓而不甚满意,最后到了N。在那里,我和金田一耕助总算有了能够放松的感觉。

那里四面环山,是一块狭小的盆地,盆地中央有一股溪水。溪流一侧坐落着一个小村落,我们下榻的柏木旅店就位于村落偏僻的一隅。称得上旅店的在村子里也就这一处了,看上去与其说是温泉旅店,不如说是旧时的疗养浴池。自然,这里毫无都市气息,能通电都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来到这偏僻的疗养浴池之后,我们终于忘却了三千烦恼,甚是轻松。如此偏僻之处自然游客罕至,所以当时旅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为寂静而欣喜,像猫一样享受着无所事事的时光。残暑未消,早晚却冷得让人一不留神就会感冒。即便是白天,只要躺在榻榻米上,草席的凉意也会渗入肌骨。

除了偶尔去小溪旁散步之外,我们整天躺在榻榻米上,毫不厌倦地聊着天。自然,说话的主要是金田一耕助,我则一面如饥似渴地听他讲述历险记,一面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

这样待了三天之后,我已经把金田一耕助的故事都听了个遍,于是百无聊赖之感愈发浓烈地袭来。只不过,那是一种只有知心朋友之间才能感受到的愉快的无聊……

然而,就在这时,命运之神找上了金田一耕助。只是我们二人做梦都没想到而已……

“大概让两位感到无聊了吧。我们这样的山坳子,实在没什么好招待二位的……”

第四天,这样说着话端来茶水的,是这家旅店的老板娘诹访女士。我一向有些认生,所以旅行时一个人常常什么都办不好,而金田一耕助处事则自然得多。他初来乍到便和旅店里的人打成一片,和老板娘更是十分投缘。诹访女士人到中年,是位精明练达的女子。在夜晚无聊之时,她常来我们的房间聊天,还会和金田一耕助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诹访女士边沏茶,边感触良多似的不停地摇头说道:

“可真吓着我了。当然了,我们知道两位肯定不是普通人,都在猜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呢。没想到会是如此大名鼎鼎的,尤其是你……”

说着,她朝金田一耕助扬了扬下巴:

“你啊,完全不修边幅的一副样子,没想到居然是……”

我俩惊讶地面面相觑。金田一耕助睁大了眼睛,愕然说:

“哎呀,老板娘,你说什么呢?什么大名鼎鼎,谁啊?”

“就是你呐。你就别再装傻了,刚才来了个知道你的客人,看了一眼房客登记簿后大吃一惊,说金田一耕助怎么来了,这里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发生……”

我们又对视了一眼。听诹访女士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似乎耕助的职业也暴露了。耕助有些羞涩,挠着乱蓬蓬的头发问:

“那位客人到底是谁?”

“是位从东京来的先生,大概每两三个月会光顾一次。我可真是吓了一跳啊,没想到你是这么有名的侦探。”

诹访女士深有感触地看着耕助,问:

“你为什么来这里呢?是要调查什么吗?”

“别这样,诹访女士,别问这些了。”金田一耕助就像个害羞的孩子一样,“虽然就像你所说的,我是干这行的,但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追着案子跑,总得有个休养生息的时候,对吧?我现在好不容易忘掉烦恼,想好好享受百无聊赖的时光,你就别说这些了。”

“也是哦。”诹访女士有些失望地说,“就算你是为工作而来,也不可能跟我们说实话啊。”

“对了,诹访女士。”我插了一句,问道,“你说今天那位客人是东京来的,每两三个月会来一次。他来这深山老林里做什么呢?”

“是为了闭关啊。”

“闭关?”

我俩再次对视。

“这一带有什么特别灵验的神社吗?”

“欸?两位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什么狸穴行者还是狸穴大仙来着……在东京不是也很有名吗?他的修行道场不就在这里吗?”

金田一耕助和我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狸穴行者——连我这种对时事不甚了解的人,也在某本杂志上读过关于他的报道。二战后,形形色色的怪人如百鬼夜行般都跳出来了,狸穴行者正是其中之一。他算是个预言家,更神奇的是,他的预言总能够成真。于是,据说不论是在政界还是商界,尤其在一些新兴财阀中,他都构筑起了不可思议的势力。以前曾有过稳田大仙[真名为饭野吉三郎(1867-1944),因准确预言日俄战争结束的时间而闻名,后在东京稳田购买大片土地创立宗教团体,因此得名。]这么一个人物,狸穴行者可算是他的第二代传人。他的名字依稀是跡部通泰,是不是真名就不得而知了。

“嘿嘿,我还真是头一次听说。狸穴行者在这儿有修行道场啊!那一定有很多人来参拜吧?”

“没有,这个道场和热海一带的世界救世教[冈田茂吉(1882-1955)于 1935 年创立的新兴宗教。]还不一样。只是行者大人为了修行偶尔来闭关的地方……如果不是非常特别的人物,是不会被他请到这里来的。”

“这么说,今天来的那位客人是特殊人物喽?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听说是个炒股票的……”

诹访女士把那位客人的情况细细地说与我们听。不过,那些都与故事无关,这里就略去不表了。

“那么狸穴行者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修行的?”

金田一耕助问道。

“什么时候来着……去年,还是前年?他说喜欢这里的环境,就在这儿开了个修行道场。”

“他是新建了一处道场,还是买的老房子?”

“买了一栋老房子,改成了修行道场。不知你知不知道,有位姓持田的先生,打仗那几年里很是阔绰,听说他是做电波武器的。狸穴行者买的就是他的别墅。”

“持田……”

金田一耕助突然睁大了眼睛,吓得我盯着他直看。

“持田,就是那个持田恭平?持田电机的那个……”

“是的是的,就是他,原来你认识他啊。”

“不,我只知道有这么个人。持田已经去世了吧?”

“是的,就在这里……那时战争刚结束不久。可能是战败给他的打击太大了吧。他因战时疏散来到这里,天天借酒浇愁,结果有一天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哦,这样啊,那他是在别墅中去世的吗?”金田一耕助仿佛若有所思,有些恍惚地问道。

我看着他的表情,问道:

“阿耕,你认识他?”

金田一耕助不知为什么突然口吃起来,说:

“不、不,我、我认识的不、不是他。是、是他的妻、妻子,现、现在是遗孀了。先、先生您也知道吧,银座有、有家‘虹子小店’,就、就是那儿的老板娘。”

说着,他便开始不停地抓挠他那乱蓬蓬的头发。每当兴奋或者难为情时,他就会犯这个毛病。

我忽然感到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不禁莞尔。

在我们来到此地之前,金田一耕助在火车发车前,把我拽去了那家店。出发那天,耕助如约来接我,当时离发车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问青红皂白非拉着我提前出门,说要找个地方坐坐。所至之处,便是坐落在银座小巷里的虹子小店。

战后的街道实在煞风景,我很不喜欢,所以总是像蜗牛一样蜷在家里,酒馆之类的地方更是从未踏足过。但虹子小店远比我想象中的漂亮整洁。建筑本身姑且不论,店内装饰和家具均十分讲究,品位也很不错。酒水都是上等货,店里的两位女侍者也颇有姿色。

不过,更令我意外的是,金田一耕助似乎是这里的熟客,而且颇受欢迎。

“阿耕,你常来这里吗?”

我问他。

“嗯,算是吧……”

他一脸平静地答道。这时,老板娘虹子从店内走了出来。

虽及不上金田一耕助,但我自认为在观察人方面也有一定水平。就在老板娘现身的那一瞬间,金田一耕助一反常态地拘谨起来,语无伦次,手足无措。看到这一幕,我终于有点明白他为什么要把我硬拽到这家店来了。我兴致盎然,决定静静观察两人的一举一动。

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曾经对魔术师天胜[指松旭斋天胜(1886-1944),日本近代著名女魔术师。]十分着迷。那时的我,简直无法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虹子小店的老板娘长得有些像天胜。若是天胜再瘦弱些,抹去身上的世俗之气,换以现代的知性之感,便是虹子小店的老板娘了。

她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形瘦弱,体态婀娜,有一双令人怜惜的、似乎在诉说什么的眼眸,但这并不代表她是孱弱的。在她那洁白剔透的肌肤之下,好像隐藏着坚韧的意志和内敛的激情。

我已记不起金田一耕助和虹子那天聊了些什么。只记得耕助拘谨得可怜,每当老板娘对他说话时,他便蠢话连篇。

金田一耕助明显是喜欢上了这名女子。但老板娘呢?她的确对耕助也有好感,但那好感是不是耕助期待的那种,却十分值得怀疑。

因此,当我们不久之后离开小店,坐上火车后,金田一耕助问我“先生,您觉得那位女士怎么样?”时,我怎么也想不出能让他满意的回答。

“嗯,是个大美人。她到底是做什么的?”

“她可是个寡妇。她那个死去的丈夫是战争时发军火财的暴发户,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遗产,但战后通货膨胀,难以为继,她就干起了现在这一行。据说她以前完全没接触过这类生意呢。”

“哦,是嘛。”

我惊讶于耕助居然如此了解她的境遇,但由于不知如何接他的话,便就此沉默不语。金田一耕助似乎还想听我多说几句,微微有些不满之色。最后,他干脆不再问我,再也没有触及这个话题。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这个小山村里突然有人提到了那女子的亡夫,金田一耕助因此大吃一惊也完全可以理解。

“哦,是吗?就是说你认识那位太太了?听说她好像在哪儿开了家酒馆什么的?”

诹访女士问道。

“嗯,是的。”

“那还真是挺可怜的。那位太太长得好看,人又和气。”

“她也来过这里?”

“是啊。说是东京局势不稳,就比她老公早一些疏散到了这里。那栋别墅也是因此买下的。后来仗打成那个样子,她老公便也搬了过来……听说他们家的宅邸和工厂都被烧了。其实要是她老公还活着倒还好说,谁知突然脑溢血身亡……”

“持田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块头挺大的,有点骇人。据说本来是工厂的工人……他太太看上去和他不大相称,但他对太太是很好的。”

“他们没有孩子吧?”

“对,没有孩子也没有亲戚。所以持田去世后,遗产全归了他太太。但现在这世道啊……”

“他们在这里待到了什么时候?”

“嗯,持田去世是战败那年的九月,所以她大概待到了十月吧。处理完后事,她就马上回了东京。我们都劝她再多待一阵,看看东京的局势再说,但她说独在异乡心里总是没有依靠……”

“那之后呢?她再也没回来过吗?”

“不,来过两次。一次是给持田扫墓,一次是为了卖掉那栋别墅……对了,就是那次,她说要用卖房子的钱开家酒馆什么的。”

“是嘛,她丈夫的坟墓在这里?”

“是的。说不上是个坟,也就是个标志之类的东西。哎呀,说到坟墓,我想起来了,我真是够笨的。来找两位就是为了说关于坟墓的事儿,怎么说着说着就乱了呢。”诹访女士突然正襟危坐道,“其实,最近这一带总是发生怪事。刚才我听说你是侦探,还以为你是来查那件事的呢……”

据诹访女士说,近来这一带常有盗墓的。而且还不是偷点贡品就走的小偷小盗,而是掘开坟墓,把入土的死者都给挖出来的大事。

金田一耕助蹙眉道:

“可是,掘开坟墓又能找到什么呢?这里有什么金银财宝之类的随葬品传说吗?”

“不知道,我可没听说过,所以才不明白啊。要是只掘新坟,那还可以理解……这一带是土葬,所以要是新坟的话,还能扒一扒死人身上的衣服什么的,总能有些目标。但又不是这样。挖开旧坟又能找到什么呢?不就剩几根白骨了吗?”

诹访女士有些害怕地皱了皱眉头。

“除了新坟,旧坟也被挖了?”

“是啊。这村子这么小,没几座新坟,基本都是旧坟。不知道是谁,见坟就挖,真是恐怖……世道一不好,就连死人都不能入土为安啊。”

诹访女士叹了叹气。

“那些被挖的坟墓在哪儿?”

“顺着这条溪谷一直往上走……对了,就是刚才跟你说的那位行者的修行道场,从那儿再走个两三百米,有一片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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