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狗

作者/志村多惠

恶女的告白  作者:叶真中显

据说,狗在太古时代曾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

当时的狗拥有更强韧的肉体与凶猛的本能,是名叫“狼”的野兽。狼在大陆上纵横驱驰,时而独行,时而成群结队,日复一日与其他族群争斗不休。狼当仁不让,堪称陆地之王。

对于方才拥有些许文明曙光的人类来说,狼是一种威胁。然而,人类竟试图制御这陆地之王。不,王终究是王,岂能被制御?人类于是制造出了一种任凭驱使的狼。犬就如同折断狼的獠牙,改良品种以削减它的凶猛,使其成为对人顺从的狼。

据说那就是狗的由来……

果真如此吗?

看着那只小狗在笼中畏缩成一团的羸弱模样,很难想象这种生物的祖先曾统治过世界。

它乌溜溜的大眼睛很是湿润,有一瞬间与人视线交会,又立刻转过头去。

它是在害怕吗……

狗的眼睛跟人的眼睛很相似。狗是除人之外少数眼白外露的动物。举例来说,连黑猩猩和大猩猩这些灵长类都不会露眼白。

日本有句谚语说,眉目传情甚于口。据说正是因为有了眼白,人类才能仅凭视线来传达感情。想必在狗的身上也是如此。看着它的眼睛,总觉得有几分感情传递而来。

“这狗真是有点可怜。”负责介绍的姐姐话语中满是同情,“看起来像是受过前一个主人的虐待。现在它蜷着身子所以看不清楚,其实肚子上留了很多伤痕。”

“虐待?”我忍不住问道。

“是的。很可惜,在弃狗之中,这样的情况不少见……世上甚至还有专为虐待而养狗的人。把狗百般折磨,玩腻了就扔掉,太过分了。”姐姐叹了口气。

虐狗——我不禁想象起这种从未设想过的行为,随即发觉自己心脏怦怦直跳,呼吸困难起来。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居然有这样的人存在,我简直难以置信。

“谁知道呢?兴许是为了释放压力吧。但狗也是有心的,跟我们人类一样。遭受折磨的话,不仅是身体被摧残,也会留下很深的心伤。”姐姐的话中流露出哀伤。

“那不是违法的吗?算是暴力吧?”

不论情况如何,随意施加暴力都是犯罪——学校里也教过。

姐姐眉头紧锁着说:“很遗憾,在法律上,狗只能算是物品,并没有人权这类权利,跟家具或者家用电器是一样的。当然,如果你伤害了别人养的狗,就会构成毁坏财物罪。可是想对自己的狗做些什么,就完全凭主人的自由了。”

“怎么会这样……”我心中涌出义愤。

或许人狗的确有别,可它毕竟是活物,就像姐姐说的那样,是有心的生灵啊。把狗当作单纯的物品来对待,这法律未免有点不讲理。

在学校里,老师告诉我们现在是和平安稳的时代,我也隐约觉得这没错。但这若是某条狗所经历的世界,一定不存在什么和平。

姐姐的视线向在笼中瑟瑟缩缩的小狗投去。

“它也许是幸运的。受尽虐待之后被杀的狗也不在少数,有的就算捡回一条命,也因为受影响太大,心理完全崩溃了。有的狗变得极端凶暴,见人就咬;有的反过来开始啃咬抓挠自己的手脚,表现出反复的自残行为。如果发展成这样……”姐姐停顿了一下,压低语调说,“最终也只能把它们安乐死了。”

换言之就是杀了它们。

“那、那么……这只小狗呢?它应该没事的吧?”

听到我的提问,姐姐露出转悲为喜的神情,点了点头。

“是的,暂时还没事。不过,像它一样身上有伤的小狗,很少有人愿意领养。我们这儿的收容数量也是有限的。最近弃狗的越来越多,如果一直都找不到领养人……”

姐姐含糊其词,但我明白下半句是什么。

如果找不到领养人,这只狗也会被安乐死。

我再次凝视笼中的狗。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视线,狗也不时望向我这边,但绝不跟我对上眼。

是因为看到人的身影就会激起它被虐待的记忆吗?但与此同时,它的举动中似乎又带着求救的信号。

太可怜了。

这也许只是廉价的同情,但它那凄惨的模样,令我无比揪心,又萌生出怜爱。

既然特地来收容中心领养狗,就该选这样的小狗啊。

“我要这一只!”

我话音刚落,就有人“咦?”了一声,是妈妈。

“真的吗?”

“嗯,我喜欢这一只。”

“小凛,你瞧,妈妈觉得那只更可爱一点呢。”

“我喜欢这一只。”

“可是……”妈妈像在求助一般给姐姐递了个眼神,“这种狗,恐怕不太愿意亲近人吧?”

姐姐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是啊……它受过心伤是事实。相比普通的……或者说没受过虐待的狗来说,会更加胆小,警戒心也更强。我们给它做过最低限度的训练,可要它适应一个新环境的话,很可能吃饭和上厕所都没那么听话。”

妈妈松了口气。

“我就说嘛,所以还是挑其他的吧……”

像是要阻拦妈妈继续说下去,姐姐插嘴说道:“啊,不过,它确实是只又乖又懂事的小狗。不会乱啃东西,收容的这段时间里一次都没有过问题举动。还做过绝育手术,不必担心发情。”

姐姐将视线从妈妈身上转向我这边,接着说:“只要悉心照顾,我想它一定也会愿意亲近人的。”

“嗯,可是……”妈妈像希望落空似的歪过脑袋,俯视着我,用甜蜜的嗓音说,“我说啊,小凛,咱们家还是第一次养狗对吧?一上来就挑太难养的,也不太合适吧?如果你没能照顾好,本来就受过心理创伤的小狗,不就伤得更深了吗?”

我对妈妈这种措辞感到一阵烦躁。

“妈妈!不是说好了让我自己选的吗?我就是喜欢这只!妈妈不也总是说‘不管什么人都有被爱的权利’吗?轮到这只狗就不算数了吗?它虽然不是人,但也和人一样,是有心的啊。我全都知道的。狗就是被人改良品种、用来消遣的动物,对吧?它们又不是为了被爱才来到这世上的。我就是想给它一点爱!不管是喂食还是训练它上厕所,我都肯做。所以就选它吧。”

我一口气说完,妈妈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接着苦笑起来。

“也对,小凛你说的没错。对不起,是妈妈不好。行,就挑这只好了。不过偶尔也让妈妈照顾一下它吧。”

“嗯!”

一向都是这样。

只要我认真把话说出来,妈妈就会仔细聆听,不会因为我是个孩子就不屑一顾,而是会再多想一想。如果她坚持认为我错了,就会把她的理由解释到我听懂为止;如果发现是自己错了,就会主动承认,改变自己的想法,就像现在这样。

妈妈很尊重我。

我最喜欢这样的妈妈了。

“真是个懂得体贴的好女儿呀。”交出小狗时,姐姐对妈妈这么说。

“是啊,女儿就是我的骄傲。”妈妈毫无顾虑地回应道。

我羞得满脸发烫。

我也不清楚。

如果被问到为什么想养狗,我大概会这么回答。

非要说的话,直到小学低年级,我偶然在街上见到狗都会觉得害怕。

当时恰巧出了一桩案子,离我家挺远的街区有只被遗弃的野狗袭击了小孩,还成了大新闻。对那时的我来说,狗纯粹是恐惧的对象。

转变发生在我升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或者再早一些。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不再害怕狗,反而开始觉得狗可爱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小学里很要好的同学亚里砂养了狗,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我。那是只小型犬,名字叫约翰,乱蓬蓬的毛发让人想给它烫成卷毛。每次去亚里砂家玩,都能看见它乖乖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只有呼唤它名字“约翰”的时候才会靠过来,一给它喂食就欢欣雀跃。亚里砂曾说过“约翰是我的家人”。原来在亚里砂家,约翰不仅是只宠物,还是家庭的一员。

约翰的一举一动都惹人怜爱。我刚开始还有点害怕约翰,但渐渐地就不再介意,开始和亚里砂一起给它喂食,带它出去散步了。

现在回想起来,“狗很可怕”纯粹是心里的固有印象,因为我自己并没有被狗袭击过。看到可爱的约翰能作为家庭一员生活在亚里砂家,我对狗的印象或许被刷新了。

我开始相信狗是人类的好伙伴,应该被好好疼爱。

在家附近的河滩上见到有人遛狗,或者在公园里见到有人跟狗玩抛接球游戏的时候,我也不禁开始露出微笑。

我缠着妈妈说想养狗,是因为升入初中后,亚里砂就搬家了。

跟特别要好的亚里砂分隔两地当然是件难过的事,可见不到约翰也同样难受。直到失去之后我才意识到,每周去亚里砂家跟约翰嬉闹的时光,对我来说是无可取代的快乐。

但我绝不是想找一个约翰的替代品。不,或许这种想法也并非完全没有过。不过,约翰终究是亚里砂家的,而不是我家的。

我想迎接一只新的小狗成为我的家人。

妈妈对此也很赞成,于是在高中入学前的这个春假里,我们决定从收容中心领养一只收容犬。

太郎。

给我家新成员起了这个名字的是妈妈。

我一心只想着要养狗,完全把起名的事抛诸脑后了。对我来说,小狗的存在就好比亚里砂家的约翰。但要是起了同一个名字,就真成约翰的替代品了。

我本想给它取个独一无二的好名字,可想着简单做起来难,怎么都确定不了。

纠结了许久,就在要给它取名叫“小球”的时候,妈妈说道:“嗯……不过这只狗算是日本原产狗吧?既然这样,取个日式的名字不也挺好的?比如太郎,你觉得怎么样?”

据说这读音甚是奇妙的名字,在很久以前的日本十分常见。

我用智能手机试着搜索了一下,发现直到二十一世纪前后——也就是日本并非日本区,而是日本国的时代——书刊中还经常会出现“太郎”这个人名。像“桃太郎”或者“金太郎”之类的“某太郎”在民间传说故事也不少。

太郎,太郎,太郎。我在嘴里反复念叨了好几遍,觉得这读音像在轻盈翻滚一样,很是可爱,跟这只狗的模样十分相符,我也表示赞成。

就这样,太郎有了它的正名。

当它蜷缩在收容中心的笼子里时确实很难分辨,但正如姐姐所说,太郎的肚子上有好几处伤痕,是烫伤的痕迹。一定是用烟头之类按上去烫出来的吧。不仅仅是肚子,就连肚脐下方,也就是到生殖器的位置都有同样的烫伤,触目惊心,令人不堪直视。

令它负了如此重伤的人类这种生物,对太郎来说无疑是恐惧的对象。把太郎带回家之后,它依然是一惊一乍的,丝毫不敢正视我和妈妈的脸。

我们姑且把空置的客房用作太郎的房间,把它放了进去。于是太郎就战战兢兢地在房间里徘徊,不久后就在角落蜷成团,还撒了泡尿。妈妈一脸惊愕地说了句“真是前途坎坷啊”,但还是陪我一起打扫干净了。

呼唤“太郎”它不给回应。给它喂食时,只要有我或者妈妈盯着看,它就不肯吃。不过,我们离开房间再隔一会儿回去的时候,食物已经不见了。看来食欲还是有的。

接回家的第一天,我在太郎的房间里铺了被褥,想和它一起睡,可只要我躺到它的旁边,它就仿佛嫌弃似的逃走。如此一来,我也只得作罢,甚至开始想:如果听妈妈说的,选一只更好养的小狗会不会更好。

可既然我已经对妈妈夸下海口,就不能轻言放弃。更何况,看过它肚子上的烫伤后,就更不能抛弃遭遇过如此苛刻虐待的小狗了。

我明白它不会轻易就亲近人的。我每一天都拼命努力地照顾太郎。我会让它坐到房间一角的犬用坐便器上,告诉它厕所在这里,就算它不回应也一遍遍地说给它听。有时还会套上狗绳,勉强地带它外出散步。我自认为已经竭尽全力在照顾它了。

然而过了一个月、两个月,太郎仍旧不肯向我敞开心扉。对它说话,它只当没听见。我牵着绳遛它时,它虽然肯跟过来,但丝毫没有一点喜悦的情绪。

坦白地说,我也一样,跟太郎共处的时间并不开心,纯粹是出于义务在照顾它。

没有饲养动物的感觉,更别说获得新家人的感觉了,我面对的简直是个机器狗。不,听说最新的机器狗动起来比真狗还像狗。太郎可能还不如机器狗——我心中不由得浮现这种想法,厌恶也与日俱增。

那是发生在某一天的事。

那一天,放学回家的我心情很低落。

春季入学的那所高中,教学水准很高,要跟上学习节奏真的很辛苦。即便我已经拼命用功,那天领到的期末测试分数仍旧很惨淡,让人连客套话都说不出口。更不凑巧的是,早晨离家前,我因为吃饭时不守规矩被妈妈数落了几句,还跟她吵了一架。一想到妈妈下班回来还得把测验结果给她看,我的心情就沉重极了。更不要说台风正在逼近,低气压让我脑袋隐隐作痛,简直是雪上加霜。

我觉得难过极了,一个人瘫在客厅的沙发上哭了。趁着没人,哇哇地哭出了声。

这时太郎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我很惊讶。因为在这之前,太郎一次都没主动从房间里出来过。

太郎缓缓地走近我,露出比平时更胆怯的神情,一边窥视着我,一边靠在了深陷沙发的我身旁。太郎用脸颊蹭了蹭我胡乱耷拉的腿。

它仿佛是在安慰我。不,不是仿佛,它就是在安慰我。我只能这么想,似乎还能听到太郎在说“打起精神来”。

我感到胸中涌出了一股温暖的东西。

太郎怎么会不如机器狗呢?它只是心灵和身体都负了重伤,变得太胆怯而已。

即便如此,它还是鼓起劲来安慰哭泣的我。那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它果然是只特别特别温柔的小狗。

累积了许久的忧郁之泪,夹杂着另一种泪,从我双眼中扑簌扑簌地滴落。

其实我家也开始养狗了,它的名字叫太郎。

亚里砂,如果你有机会回日本区,或者我去德意志区的时候,就让它和你家的约翰一起玩吧。

八月中旬,我写了上面这段文字,连同太郎的照片一起用邮件发给了亚里砂。

接太郎回家第五个月的时候,它已经不再拒绝和我一起睡觉,也愿意在我面前吃东西了。出去散步时,不用我强行牵着,只要喊一声它就会主动从房间出来。当然,它更不会随地大小便,会乖乖用坐便器了。

我给太郎做了一件外出专用的小衣服。也许有人会反对给狗穿衣服,但我实在不忍心让太郎袒露着肚子上的烫伤走在外面。太郎也不讨厌穿衣服,可以说是乐在其中。

如今的太郎已经能好好地与我对视,我也逐渐开始能够理解太郎的喜怒哀乐。

我与太郎之间的情谊日渐深厚,能够感觉到太郎正慢慢成为我的家人。而我也终于能把领养太郎的事告诉亚里砂了。因为之前还是有点担心,担心没养好太郎该怎么办。但现在已经丝毫没有这种顾虑了。

亚里砂搬走之后,我一直都和她互通邮件。刚开始,我们几乎每天都会互相报告当天发生的事情,但随着时间推移,频率就渐渐变低了。即便如此,还是每周至少互发一封邮件。

听亚里砂说,她从今年春天就加入了德意志区爱狗人士聚居区的一个名叫“淑女(Lady)”的社团。前不久,她还给我发来了“淑女”的成员与她们各自所养犬只的合影照片。与亚里砂一同出现在照片里的约翰比在我们这儿时瘦了一些,但邮件里说它很健康。

我畅想着有一天能让亚里砂的约翰和我的太郎见个面、一起玩耍。如果我有机会去德意志区,也很想和“淑女”的成员交流心得。

亚里砂的回信是第二天发来的。

当时我正在写暑假报告,报告的主题是“战争”。据说它与“歧视”和“垄断财富”并列,是人类一直持续到二十一世纪的“三大愚行”之一。又听说日本区的前身日本国就进行过无数次战争,还使许多人沦为了牺牲者。

从高中起,学校里才会正式教授“三大愚行”的相关知识,学得越深越觉得难以置信。

为什么古人要进行战争呢?人与人之间有想法的出入,自然会争吵,就连我也一样,时常跟妈妈斗嘴。但要是杀了对方,不就没结果了吗?为什么不好好商量来解决问题呢?据说过去没有现在这样统一的世界政府,人是分别生活在不同国家的。即便如此,集团与集团之间的残杀也令人难以理喻。

歧视与垄断财富也一样。因为肤色或者与生俱来的身体特征、个性而歧视他人,只让我觉得愚不可及。明明大家共享资源才能让社会和经济更好地运转起来,这比垄断好得多啊。

不过,也许正因为想不通为什么会这么做,才被称作“愚行”吧。

我为了写关于战争的报告,用家里的电脑查资料的过程中,得知曾有许多狗都被当作战争工具。正当我感慨这真过分的时候,回信邮件来了。

小凛,你也养狗了呀!

太郎真是个好名字。照片也很可爱。

其实……约翰今年春天就死了。它不能和小凛的太郎一起玩了,真是好可惜。

读到这里,我不由得“咦”地惊叫出声。

约翰……死了?

然后,我通过“淑女”的介绍,又接了一只新的小狗回家。

它叫阿道夫。

现在我和它相处得很好。

邮件里没有一个词表达失去约翰的哀伤,只附上了新养的那只阿道夫的照片。

那是一只毛色黝黑、身材魁梧的狗。

再怎么说,她对约翰的态度未免也太冷淡无情了。可我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为什么。

这是亚里砂在照顾我的感受。

正因为亚里砂知道我有多么喜欢约翰,才故意这么轻描淡写。之前发来的照片里,约翰就很瘦削,说不定从那时起身体就已经不好了。她也许是为了不让我过度担心,才瞒着不说的。

我当天晚上回复了她。

约翰的事情,我实在是太吃惊了。真遗憾。

最伤心的一定是亚里砂你自己吧。可你为了不让我太难过,还故意说得那么轻快,谢谢你。

新的家人阿道夫,长得好帅气呀!

亚里砂的下一封来信已经是三天后。

内容与此前的笔谈内容毫不相关,只有短短一行,如此问道:

小凛,你知道“第四愚行”吗?

我都不明白她突然间在问些什么,很是困惑,于是直白地回复了她。

不知道。那是什么?电影还是小说的标题?

学校教的是“三大愚行”。我根本不知道还有第四种愚行。不论哪个区的高中,教的内容都基本相同。不可能只有德意志区在教别的东西,所以我还以为这是某部作品的标题。

亚里砂很快又给我回复了。

不出所料,你果然不知道。我妈妈也不知道,似乎大人里不知道的也占绝大多数。

其实除了教科书上写的“三大愚行”——“战争”“歧视”“垄断财富”之外,古人还犯过另一种愚行,甚至可以说这“第四愚行”才是万恶之源。据说人类是在克服这种愚行之后,才成功阻止了其他愚行的。

但现在的世界政府把这件事列为“非必要的知识”,还禁止在学校里传授。听说图书馆也不会把与“第四愚行”相关联的书陈列在公共书架上。而只有在研究生院、政府研究机构之类的场所专攻这个方向或者搞研究的人才知道详情。

得知约翰死讯时我曾大吃一惊,而此刻是另一层意义上的诧异。

她是想说世界政府藏着一个大秘密?这无异于电影小说。

真的有这么回事吗?假设真的有,那普通人知道了这种事,难道不会被世界政府当作危险人物吗?

亚里砂的邮件内容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我的不安,她接着写道——

我这么写,就好像掌握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不是这样的,你放心。在专家和政治家之中,也有不少认为大众有必要充分了解“第四愚行”的人。世界政府内部也分成了意见不同的几派人,擅自调查和个人告知个人并未被禁止。

我来到德意志区之后,就从“淑女”的成员那里得知了“第四愚行”。其实“淑女”这个组织,表面上是爱狗人士社团,同时也是个散布“第四愚行”相关知识的团体。

所以——如果小凛你也愿意了解的话——我想把“第四愚行”的真相告诉你。你肯接受吗?

坦白说,你知道了肯定会大受震撼的。也许你会没法立即接受这个事实。知识这个东西,一旦知晓就再也无法回到无知的时光,你恐怕会烦恼痛苦好一阵子。我也一样。

但我认为还是趁早知道为好。因为只要你真正理解了我的话,就能明白我们人类是怎样构建起当今社会的,也能明白人和狗之间的正确关系。在上一封邮件里,你说阿道夫是我的家人,对吧?你错了。阿道夫不是家人。我得到了新的知识,所以能够和狗建立起正确的关系了。我觉得这真是太好了。

我把她邮件中的文字反复读了好几遍。

越读下去就越觉得……该怎么说好呢……觉得心慌。“第四愚行”是个什么东西,我完全不得而知。从亚里砂的行文来看,总觉得一旦知道这秘密,就会发生些无法挽回的事情。

但我很好奇。从最后几句话来看,似乎和狗也有些关系?“阿道夫不是家人”,这是什么意思呢?“人和狗之间的正确关系”究竟是什么啊?她这种吊人胃口的写法让人特别在意。或许亚里砂是顾及我的感受,在坦诚地征求我的许可,但我不禁觉得字里行间里藏着点捉弄人的意思。

我思考了一整晚,第二天给她回了信。

我想知道。请告诉我“第四愚行”是什么吧。

我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毕竟亚里砂说“这真是太好了”。既然如此,对我也应该是件好事。

亚里砂的回信是又过了两天后才来的,已经是星期五夜晚了。邮件中还添加了几份资料附件。

里面所写的内容,一如亚里砂曾经警告过的那样震撼。虽然不至于天翻地覆,但也绝非立即就能消化下去。

“第四愚行”自不用说,但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亚里砂竟然亲自杀死了约翰。

知道这件事时,我忍不住哭了起来,甚至想吐。

真不该知道。要是永远不知道就好了。可一旦知晓,就再也回不到无知的时光了。就连这也一如亚里砂信中所写。

我把她给的资料反复通读了好几遍。某种意义上,我或许已经沉溺于其中。尽管里面的内容大多令人不快,但越读下去,就越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啊,原来如此,怪不得世界是这个样子啊!我每读一遍都更加心悦诚服。

人类能够成功克服学校里教的“三大愚行”,全都是因为克服了这“第四愚行”所带来的自然结果。人类从那一刻起就实现了进化。于是,连狗也……

恰巧这是一个周末,收到邮件之后的整整两天,我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读了又读。妈妈误以为我在拼命自习,还特地把饭菜端到我房间里来。

我猜妈妈多半是不知道“第四愚行”的。应该把这份资料给妈妈看一下吗?

不,比起这个,还是关注我自己吧。

我该怎么做才好?

心怀着一种茫然的纠葛,时隔将近四十八小时,我终于踏出自己的房间,往客厅走去。妈妈好像在自己的书房工作,客厅里没有别人。明天是星期一,今天不如就先洗个澡,睡个好觉吧。

就在这时,或许是察觉到我的动静,太郎从房间里跑了出来,然后一脸灿烂地来到我身旁。

太郎已经完全对我放下了心防,它一定很喜欢我吧。不,它彻底对我死心塌地了。我一直把太郎视作家庭一员,太郎便渐渐把我当成了家人。我也一样,曾经是那么喜欢太郎。

曾经?

这件事在我心里已经变成过去式,令我大为愕然。

人和狗之间的正确关系——我想起亚里砂在邮件中写的话。人和狗不应该成为家人。获得了新知识的亚里砂改变了她与约翰的互动方式。从结果而言,她杀死了约翰。

我屏住呼吸,一边抚摸着太郎的脑袋,一边让它的身子在沙发上仰卧过来。太郎非常信任我,既没有抵抗,也丝毫没有嫌恶的意思。

我不会在家里给太郎穿衣服。它肚子上的烫伤痕迹袒露无遗,从下腹部一直延伸到生殖器的位置。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就要蹦出嗓子眼了。

莫非……

莫非,太郎之前的主人根本就没有错?之前的主人,也许只是在矫正与狗之间的关系,以确保其正常。

我轻轻伸出手,试着摸了摸太郎的生殖器。

太郎很吃惊似的,抬头看向我。我不理它,继续用手掌摩擦了一下它的生殖器。

接着,它一转眼就变硬变大了。

就如同资料里写的那样。

我简直毛骨悚然!

我胸中同时涌出了兴奋与厌恶感。

太郎紧盯着我的眼睛里流露出胆怯的神色。被前一个主人虐打过生殖器的记忆一定在它脑中复苏了吧。

如果是过去的我,恐怕会同情起太郎来,但如今的我已经获得了知识,只觉得它们是自作自受,这股轻蔑的感情越发强烈鲜明。

一想到资料上所记载的那些狗曾对人类犯下的滔天罪行,我又如何能保持冷静呢?

并不是太郎这个个体犯了罪。严格地说,并不是狗犯了罪,而是狗的祖先干的好事。但太郎身体里流着来自祖先的血液,即便多少经过了一些品种改良,它们也终究是同一种生物。

我从小时候就那么害怕狗,看来并非错觉。因为这个物种本就是恐怖又极具暴力的生物。

“狗曾经是名叫狼的动物,是大地的统治者,而后来被人驯化成了家畜”,这段在外界普遍流传的犬类诞生故事,本身绝不能说是错的。但它背后还藏着一些更深的信息,也就是所谓的“非必要知识”。

首先,“狗”与它的祖先“狼”仅仅是一种俗称。

还存在着另一种与太郎、约翰这类狗彻底不同,归属于另一犬科犬种的动物,而它们的祖先也叫作“狼”。这条线上的狗和狼才是正宗派系。

然而,狼现在已经消失了,狗虽被长期当作宠物或家畜豢养,与人类共存至今,但在二十二世纪初叶就变成了濒危物种,如今只有研究机构才会饲育。

一段时间之后,人们提起狗时,说的不再是正宗的犬科犬种,而是专指这些和我们人类一样双足步行的狗了。

归根结底,这个俗称源自人们将狗的祖先比喻成了狼。

而被隐匿的信息中最为重要的一条就是——俗称为“狼”的犬类祖先,拥有和我们人类几乎一样的染色体,只是最后两条并非XX而是XY。换言之,它们是与人类几乎同种的生物。

而那种生物又曾被称作“男人”。

根据亚里砂发来的资料,所谓的“第四愚行”指的就是“有性生殖”。

雄雌异性个体,通过交配等方式交换基因,从而诞生出新个体。通过将两个的基因混合起来,能够确保个体的多样性,并会引发一定概率的突变,促使长期进化,这就是有性生殖。

以除人类之外的哺乳动物为首,有许多动物都采用这种方法繁育子孙。

现如今,人类的亲代个体是以自己的基因为基础,赋予随机变化后再进行培养,以单性生殖的方式生孩子。那在科技发达之前,人是怎样留下子孙后代的呢?仔细一想确实值得玩味。

答案很简单,人类也曾经是有性生殖动物,跟其他动物别无二致——直到上世纪为止。

繁殖的伴侣就是“男人”,而我们人类曾被称作“女人”。

也可以说“男人”就是在遗传上存在缺陷的“女人”。“男人”比“女人”更难适应疾病与环境变化,很容易死。它们欠缺合作性,十分好战,也不擅长与他人建立对等的伙伴关系。不仅如此,它们还比“女人”更难感受到幸福,精神结构上也更惧怕压力。

若说“男人”有什么可取之处,顶多就是骨骼更强壮、肌肉量更多一点。对这一系列特征进行分析后,就不难理解,“男人”是一种为了生殖而给“女人”提供基因,在女人疏于防备的怀孕、生产、育儿期间抵御外敌,当孩子充分成长后就完成使命并早早死去的动物。这才是生物学上的准确“男性”定义。

可没想到,“男人”却滥用骨骼强壮、肌肉量多的特点,支配了“女人”。更进一步地,“男人”之间还形成了细分的派系,开始互相争斗,使社会变成了只有胜者才能垄断财富的形态。那样的社会无疑是欠缺稳定性的,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死伤,又诞生出一批批挣扎在饥饿与贫困中的人。

“三大愚行”所指的“战争”“歧视”“垄断财富”,全都是“男人”的所作所为。

但人类终究还是凭借科学与文化的发展克服了这些问题。二十一世纪后期,人们开始意识到:造成人类所直面的诸多难题的根本原因,正是“男人”特有的气质——也就是“男性特质”。就连“男人”之中也有不少受到自身男性特质所折磨的个体。尽管这种思潮很早以前就存在,但只有在科学技术发达之后才能达成完美的性别选择、用药物控制“男人”的特质,乃至实现当今主流的单性生殖。此后,情况就大为改善了。

人类不再催生出“男人”,而“男人”的数量也就逐渐减少了。另一方面,很多“男人”也接受了缓解男性特质的治疗。

“男人”之中有拒不配合、用暴力手段抵抗的群体,当然也有服从那批“男人”的“女人”。不过随着“男人”的减少,世界就在平和与平等的氛围下越发丰饶,好事接踵而来。

没多久,自然而然的,“男人”迎来了灭绝的危机。

自从单性生殖成为主流,“男人”完全就成了无用之物。但是人类为了避免它们完全灭绝,创造出了一出生就立即切除其部分脑组织、使其最大限度无害化的“男人”,以玩赏动物的形式保存了这个物种。它们就是现在的狗。

人类未放任“男人”灭绝,以狗的形式留下它们的关键原因,就是要确保生物多样性。不论此前情况如何,灭绝的动物还是越少越好。

其实还另有原因。

据说有人把这个原因定义为“复仇与排遣”。

昔日,“男人”统治世界的时候,做了很多穷凶极恶的事情。它们破坏地球环境,将本应是同胞的“男人”也视作仇敌,毫不留情地加以攻击。而更加残酷的就是对“女人”——对人类的压迫。

“男人”放弃了生物学上被赋予的职责,从“女人”身上夺取了方方面面的权利。它们只不过是基因的提供者,竟萌生出了“是自己使‘女人’怀孕生子”的虚妄意识,炮制出了一个以“男人”为中心的社会。“战争”“歧视”“垄断财富”都只是那种社会的副产物。不仅如此,“男人”还对“女人”进行性剥削,并将其作为一种娱乐来消费。

我看了邮件附件中的资料视频后,因为过于触目惊心,差点晕了过去。视频内容就是曾以“成人录像”这一名称大肆传播的影像,里面记录着“男人”——也就是狗,对“女人”——也就是人类,进行暴力侵犯的场面。况且,片中的人类很快就沉溺在快乐之中,对被狗侵犯一事充满了喜悦……总之就是如此编排的虚构娱乐作品。我无法理解以此为乐的逻辑。

面对曾经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的狗,人类本应享有复仇的权利。

直至二十一世纪,狗都被当作人来看待,也受人权之类的保障。而后,这一切权利都被剥夺,知性也被剥夺,成为受人支配的玩赏动物。人类可以在任何时候随心所欲地处置狗。像家人一样疼爱它们自然没问题,如果厌烦了也能殴打伤害,情况严重时也能杀掉。法律上将狗定义为物品正是基于此。考虑到狗曾经的所作所为,人类理所应当地享有这种程度的权利。

有人还认为这种复仇还给人类带来了一种好处——“排遣”。

至于排遣什么,那便是“暴力”。

即便我们人类没有“男人”这么残暴至极,但也并非与暴力无缘。尽管相比二十一世纪之前已经大为减退,但暴力犯罪仍然时常发生。

反观我自己,三天两头跟妈妈吵架,和朋友相处也并非总是那么融洽。当然,至今为止我一次都没有使用过暴力,但也有好几次产生过“想打她”的冲动。

我的身体里也潜藏着暴力。谁都应该有一点。这一定是身为动物与生俱来的本能。

最重要的是用理性来压制住暴力。不过,如果谁都能百分百做到,世上就根本不会发生暴力犯罪了。毕竟每个人都知道暴力是不对的。

明知不应该却忍不住出手,这才是暴力的麻烦之处。为了预防这种现象,最好是以某种方式来进行排遣。而这也得到了心理学上的证明。

就算不是格斗技这种直接的形式,运动似乎也能起到间接排遣暴力的效果。享受电影、漫画这类虚构作品也一样。但实际行使暴力终究强于替代品,是最具有排遣效果的。

而能被当作对象的就只有狗了。

人类不管如何处置狗都行。当然,视作施暴的对象也没问题,甚至就应该这样。因为当狗还是“男人”的时候,它们就已经滥用了无数暴力,所以杀死过的人类数量触目惊心。或者说,它们通过性暴力使人类负上了无法磨灭的心伤。既然是复仇,就应该施以同等甚至更甚的行为。这么做的同时如果还能排遣人类的暴力,不就是一举两得了吗?

亚里砂在邮件中所写的“人和狗之间的正确关系”正是指这件事。

虐待狗反而是一件正确的事。

我的视线死死盯着太郎那涨大的生殖器。那上面已经有无数的烫伤痕迹。本就令人毛骨悚然的形状上,更添了几分怪诞。

之前的饲主一定也在这里施加了虐待。我很能理解亚里砂的心情,尤其是看过那种资料之后。

这种动物因其犯下的罪行而理应遭到报复,一点都不可怜。收容中心的姐姐说狗也是有心的,但犯下那种残忍罪行的心根本毫无价值。更何况法律规定了它是物品,有没有心都无所谓。

之前的饲主用的是火烧,那我就试着把它切了吧。

我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了美工刀。

美工刀刃上泛出金属独有的光泽,映入我眼帘的瞬间,我的心脏就仿佛跳到了嗓子眼,一阵心悸。我能察觉到背后渗出汗来。一股令我鸡皮疙瘩直冒的寒气与一股仿佛要把脏腑煮沸的燥热同时袭来。

兴奋。没错,我很兴奋。

当我在收容中心得知太郎遭受过虐待的时候,当我把太郎带回家后第一次见到那些伤痕的时候,我的心跳就变快了。我终于意识到,那时候的我其实是兴奋了起来。

这份不加掩饰的兴奋,也是我身体中暴力的铁证。

太郎露出胆怯的眼神看着我。它的视线让我的兴致越发高昂。

啊,我必须立刻排遣这股冲动!

这是正确的事。

我推出美工刀刃。那声音无比刺耳地回响起来。

咔叽、咔叽、咔叽咔叽咔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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