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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恶女的告白 作者:叶真中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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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后脑勺隐隐作痛。 并不是痛得难以忍受,还不至于影响到日常生活。这种程度的痛,不必特地去吃止痛剂,但也确确实实疼痛着。 PMS,这是一种名叫经前期综合征的生理期前不适症状。 同样是PMS,每个人的差异很大,症状与持续时间也不同。葛城梨帆的情况大概就是生理期前一周开始头痛,燥热感像点着了一样直冲头顶。在低气压时或者伏案工作时也会头痛,但大多只是在额头上一跳一跳地疼。可这种伴随着气血上涌,整个后脑勺像被缓缓勒紧的疼痛方式是PMS独有的感觉,每个月都知道“又要来了”。在这之后,生理期正式开始,又轮到肚子疼了。这个叫月经困难症,俗称痛经。 PMS跟痛经合起来,就占了一个月的三分之一,有时候甚至一半。梨帆在这些日子里身体通通“不调”。 感觉上好像惨得没天理,但又不知道该向谁诉苦。向神吗?那也只能认命。 梨帆一边尽量把只能认命的痛觉驱赶到意识之外,一边收拾着书桌。她把不用的资料整理起来,丢进这层楼的废纸收集箱里;把参考图书类全都放回资料架,文具类整理好收进书桌抽屉。现在她把书籍资料分门别类放在一起,还贴上了标签,从外面就能看清分别是哪份资料。 这样就行了。 看着自己收拾洁净的书桌,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梨帆本就不是个会把桌子搞成一片脏乱的人,但这必须加上“在图书编辑中”这一附加条件。编辑总是同时处理好几本书,经手大量的原稿、样书、资料,桌上自然而然就会逐渐进入混沌状态。 能在今天一天里就收拾得这么干净,大概是因为今年有把层层累积在桌面的文件整理一次的机会,多亏了“新冠”——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应该说都怪“新冠”。 东京发布紧急事态宣言的那段时间里,编辑部除了最终校正之外,原则上都是远程办公。紧急事态宣言过去之后,也有好一阵子是半远程状态,所以每周有超过一半的时间在家中工作。梨帆把需要的文件都搬回自己家了,结果而言就是把东西分成了需要和不需要两种。 纯粹是因为东西越少,收拾起来越容易。 话又说回来,这一年真是发生了太多艰难的事情啊。 她忍不住就沉浸在这老套的感慨中。 二〇二〇年在今后一定会被说成是“艰难的一年”吧。说不定,明年,二〇二一年也一样。 当然,每年都有某种“艰难”之处。对梨帆个人来说,或许有比今年更“艰难”的年份,比如高考那年、找工作那年,又或者离婚那年。 但令许多人感同身受的特殊“艰难”时期仅限于今年。在梨帆的记忆范围内,经历过东日本大地震的二〇一一年和美国同时发生多起恐怖袭击的二〇〇一年也差不多。如果年纪再大些的人聊起这种话题,有不少人会提到阪神淡路大地震与地铁沙林毒气事件接连发生的一九九五年。当时梨帆还在读小学,尽管没有直接受灾害影响,但大人们一片慌乱的情形令她印象深刻。长大之后,她才理解了这些事件有多么重大。如今的小孩长大之后,或许也会像这样回顾二〇二〇年:学校突然就停课,又不得不戴口罩,很莫名其妙。 为了给这样的一年画上句号——其实倒也没这么夸张——梨帆决定把书桌收拾干净。就好像要把这杂乱无章的一整年,或者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整理一遍。 “葛城小姐……哇,好厉害!这么干净!” 梨帆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杂志编辑部的仁科。她是比梨帆入职晚四年的后辈。 梨帆把兜在下巴上的无纺布口罩提起,盖上嘴巴之后答道:“是吧?费了好大劲呢。今天是年底最后一天上班了嘛。” 公司里姑且还是规定与人说话时要戴口罩的。 “啊,不好意思,口罩——” 仁科从口袋里掏出黑色的氨纶运动口罩,盖住嘴巴。 杂志编辑部里的总编是个坚持“新冠只是小感冒”论点的人,根本不理会规定也不戴口罩。编辑部中萦绕着一股不得不迎合总编的氛围,平日里谁都不太好意思戴口罩。 “你那边也挺一言难尽的啊。” “没有没有。话说回来,葛城小姐,你每年都把桌子整理得这么干净吗?” “不是啊,今年这样彻底地收拾还是头一次。不过没想到真挺爽快的。” “是啊,我光是看着都心情舒畅起来了。但我肯定没法收拾到这个地步,做到一半就要打退堂鼓了。我家里的房间也是乱七八糟的。” “是吗?” 随口附和之后,对方丢回来一句:“葛城小姐真有女人味啊。” 你是在夸我吗?梨帆本想这么问,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答了句“谢谢”。 “抱歉,刚收拾完就要给你添点东西了——” 仁科把手中的信递了过来。 “这封信寄错地址到我们部里了,但收信人写的是葛城小姐。” 接过信,看了一眼收件人栏,是一行字迹端正、很好辨别的钢笔字,写着“新央出版 第二编辑部”,下面又写了“葛城梨帆女士收”,并且在收件人旁用红字写着“内有小说原稿”。 “现在收到小说也只觉得头疼吧?” “呃……嗯,没关系啊,谢谢你。” 梨帆收下了信。 “那就先告辞了。”仁科反身而去。从背影就能看出她立即把口罩摘了。 梨帆坐回办公椅,再次打量信封。 第二编辑部是梨帆曾经所属的部门,专做小说,办了一本名叫《小说新央》的小说月刊杂志,也出过单行本和文库。但大约在三年前,新央出版决定退出小说市场,部门也自然解散了。 当时进行了组织重构,过去的第一到第四编辑部是按照所编书目种类来分的,后来被重组成书籍编辑部、杂志编辑部、媒体部这三个部门。梨帆被分配到书籍编辑部,不再做小说,而是编起了财经书籍和社科类新书。 这几年,小说,尤其是小说杂志和单行本的销量每况愈下,中小型出版社光是维持下去都很困难。《小说新央》是一本有五十年历史的杂志,如果能继续做,经营团队倒是也想坚持下去,但据说是因为再做下去公司就要倒闭了,才决定裁撤的。 所以仁科说“现在收到小说也只觉得头疼”是没错的。 对了,是谁寄来的呢?是以前有过工作交情的作者吗? 收件人写了具体姓名,说明至少是认识梨帆的人。不过,现在大部分作家都直接用邮件发原稿了,就算是不用电脑的人,在寄出原稿前也会打个电话。再说了,在这个圈子里的人,应该早就知道新央出版不做小说了啊。 梨帆想着把信封翻了个面。寄件人栏没写地址,只写了个名字。 志村多惠 是谁来着? 好像在哪儿听过,不,应该是在哪见过这个名字。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会儿之后,梨帆“啊”地叫出了声。 对了,是写《养狗》的人。 在那之后,她真的还在写小说啊…… 梨帆微微屏住呼吸。与此同时,后脑勺又隐隐地痛了起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对了,二〇一三年。那年圣诞节,梨帆被当时的恋人、现在的前夫求婚了,比那时更早一点点。 记忆开始复苏。 二〇一三年十月二日 一大早就在下雨。本应结束的夏季仿佛留下了小尾巴,是个闷热的日子。那一天,梨帆也犯着PMS的头痛。或许是因为气压太低,头痛比往常更强烈。 午饭后,梨帆吃了止疼药,就参加了“小说新央短篇奖”的最终选拔会。那是当时尚存的《小说新央》举办的公开征稿型新人奖。顾名思义,只面向折合八十张原稿纸以内的短篇小说。 在日本的出版行业中,小说大致分为注重艺术性的“纯文学”和注重娱乐性的“大众文学”。尽管二者并非泾渭分明,但在介绍杂志或书籍的时候,或者陈列在书店货架上时,为了方便还是会用这种方式区分。 《小说新央》的征稿规则中虽然宣称不论体裁,不过由于活动主体《小说新央》是主要刊登大众文学的杂志,实质上就是个大众文学奖。 短篇奖的奖金是三十万日元。如果是长篇的新人奖,出个几百万日元的奖金也并不稀奇,但短篇奖的市场价也就这么多了。 每年征得的稿件数量大约是三百篇,首先会请几名书评家或新人作家分别品读,进行第一轮选拔。这被称作预读。 第一轮选拔是看能否“留下”的选拔。为了避免预读阶段就有因个人好恶而落选的情况发生,会请评委们手下留情,只要作品完成度达到一定水准,即便不符合个人口味也要先留下来。饶是如此,能通过第一轮选拔的也只占每年应征作品的两成,大约六十篇。 公开征稿的新人奖因其人人可投稿,便会收到一大堆“连小说都算不上”的低水准作品。尽管也有好作品寄来,但这玉石混杂之中,仍旧是“石头”占绝大多数。 有的连“的地得”都用不利索,在最基础的遣词造句上就有问题;有的文笔还行,内容却语无伦次;有的给小说奖投来了诗歌或者散文。最多的一种情况在编辑部里被称作“大叔吹牛记”。往往是那些退休后的中老年男性以自己为原型写的自传体小说,其可怕之处就在于每一篇的内容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解决工作危机,与喜爱的年轻女职员结合。当然了,以自己的经历为题材写小说并没有什么错,利用公司职员时期培养的专业知识营造出独特文风并大有所成的作家也有好几个。但这些“大叔吹牛记”中一大半都只体现了个人愿望或者自我表达欲,是名副其实的“不像话”。 第一轮选拔刷掉的主要就是这类连小说都算不上的作品,筛选出的作品会由参与过预读的人和编辑部全员来阅读,再进行第二轮选拔,挑出最终候选作品。 第二轮选拔是从玉石混杂中去除大部分“石头”之后,再挑选出光泽夺目的“玉”。挑选的是作品与它背后的写手。获奖作品将刊登在《小说新央》上,之后会配备责编,协助作者写出后续的作品,以便推出书籍。换句话说,就是能使他们出道成为专业作家。 再下一轮的最终选拔,就是由众人讨论并筛选出最值得本奖项的作品。 编辑部在第二轮选拔的时候,会为留在最终选拔中的作品指派一位假定的责任编辑。如果这部作品获奖,就会成为正式的责任编辑,协助作者出道及获奖后继续执笔写作。 按照历年传统,通过第二轮并留到最终选拔的作品是六篇左右。那一年——二〇一三年——也不例外,有六篇来到了最终选拔,而《养狗》就是其中之一。梨帆成了它的假定责编。 《养狗》在第一、第二轮选拔中获得的评价都很高。从附在原稿中的个人资料来看,投稿者志村多惠是个五十岁的主妇,似乎过去并没有投稿履历,但她的文笔很流畅,给人一种很熟悉写作的印象。内容也不错:刚开始让人误以为是描写少女与收养犬只之间交流的传统动物故事,而后半部分实现了强烈的反转。重读之后会发现从铺垫开始就在各处埋下了伏笔,令人甚为惊叹。 在第二轮选拔中,有人也曾提出过反对意见,认为后半部分的故事展开十分重口味,可能会使部分读者产生不悦。但作品本身的水准已足够高,仍然留到了最终选拔。 梨帆刚读到它,就觉得“不留下这篇还能是哪篇?”,假定责编也是她向总编毛遂自荐的。编辑的情有独钟对作品面世也是一件好事,所以大部分情况下,都会满足个人希望的。于是梨帆就真成了志村多惠的假定责编。 留到最终选拔的投稿者都是由假定责编直接打电话通知的。梨帆拨通了个人资料中写的家庭电话号码,对方立刻接通了。 志村多惠的嗓音很细小,但情绪很丰富。 “真的吗?” 一听到当年投稿总数三百零九篇中只有六篇留到了最后,她用又惊又喜的语气回问道。梨帆回答说“当然是真的”,然后告诉她十月二日还有最终选拔,出了结果会再打电话通知。如果她获奖,希望能写新的作品来结集出书,到时自己会当她的责编。 于是她开口了—— “我想当个小说家,能成功吗?” 那声音仿佛不是来自一位五十岁的主妇,而是来自一位面对陌生未来时心怀期待与不安的少女,话语声中满是殷切。梨帆回答了她的提问: “尽管没法保证选拔结果,但在这次的应征作品中,我认为志村女士您的《养狗》是很突出的。” 在结果出来之前就让对方抱有过高期待的说辞并不是件好事。但她言语间的殷切之情不知为何打动了梨帆,忍不住就说出了口。 接着,在那个下雨天,迎来了最终选拔会。 地点同往年一样,是在公司的会议室。选拔委员是两位专业作家。委员也能算是奖项的招牌,所以每年都会请来知名度很高的作家。那年是男作家M和女作家F,两位都是五十几岁,来自同个年代,也都是拥有众多拥趸的高人气作家。 总编担任着主持和推进会议的职责,而梨帆这种编辑部员工则是以与会的形式,共同出席、见证选拔过程。 梨帆说志村多惠“很突出”并不只是空口的应酬话。即便从公平的视角来看,梨帆也觉得《养狗》要比其他篇目高出一筹。编辑部成员和参加预读的书评家中即使有说“不喜欢”的,也都必定会加上“但是”这个转折词,再说句“完成度最高”或者“确实有趣”来肯定这部作品。 万一男作家M讨厌这部作品,女作家F也一定会强推。即使产生争议,最终《养狗》获奖的可能性也是很高的。 但是,梨帆的期待在会议开始不到五分钟时就被打碎了。 选拔会上首先会按照一部部作品的顺序依次听取选拔委员的点评,而《养狗》就排在第一个。 M一开口就这么说: “我可不想把奖颁给这么下流又让人不愉快的小说啊。” 梨帆差点忍不住喊出声。M接着说道: “这个人是不是讨厌男人啊?这就是所谓的女性解放?最近都叫‘女权主义’了吧?是哪个都无所谓了,肯定是跟丈夫处得不好,就把郁愤写成小说了。关于主题嘛,肯定是她想写什么就随她的便,但也没必要写成这种低级趣味吧?这跟我心目中的娱乐小说有点不同。然后啊,就是这后半部分的结构设计。确实算是有点出人意料,但因为引入了科幻元素,就出现了种种硬伤。比如说,智能手机啦,电脑啦,邮件啦,这是人类能单性生殖造小孩的未来故事吧?怎么还用这些玩意儿呢?再说了,那种生殖的原理写得像克隆似的,让人难以捉摸啊。另外,小说里的朋友既然搬家去了德国,那她参加的奇怪团体也不该用英语的Lady,而应该是德语的Dame吧?我也知道这有点吹毛求疵了,但怎么说好呢?感觉就是没见过世面的中年妇女硬要写点东西吧。” M在说话过程中夹着好几次苦笑,把《养狗》批判了一番。 梨帆听着听着就对他的态度火冒三丈。他明摆着看不起这部作品,以及写出作品来的志村多惠。“没见过世面的中年妇女”就是对写手的侮辱,根本算不上点评。况且,他对作品的指摘也并没有说到点子上。智能手机怎样怎样,德语怎样怎样,指出来细说就好像确实有问题。但正如他本人所说,就是吹毛求疵。“跟丈夫处得不好,就把郁愤写成小说”这种武断评判也让人难以接受。就算真是这样,那又有什么问题?执笔的动机与作品的评价本应是两回事。嘴上这么说别人,可这位M大作家也以自己跟情人之间的复杂爱憎关系为题材,写过好几部作品。这事在行业里很有名。“跟我心目中的娱乐小说有点不同”这种话太过于抽象,说了跟没说一样。 很明显,M在评判这部作品的优劣之前就生理性地厌恶它,不论如何都要否定它。梨帆一直强忍着想要怒骂“给我适可而止一点!”的冲动。 “这批评可有点严厉。F老师您觉得《养狗》怎么样呢?” M讨厌这部作品本在梨帆的预料之中,但说实话,没想到他会批得这么一无是处。不过,如果是F的话……F应该会认可这部作品,反驳M。梨帆真是这么想的,然而—— “我倒是不觉得有那么不行……但是,这么说吧:我无法对它做出积极的评价。关于这部作品的娱乐性,我和M先生持相同意见。我觉得创意本身并不差。只不过——这也夹杂了我个人的好恶——我很受不了这种靠结尾一瞬间反转的短篇。假如是有充分解谜提示,最终揭晓意外真相的推理小说,那就另当别论,可这篇《养狗》只是作者把隐藏信息藏到最后才放出,让人吃惊而已。我知道有些人就是喜欢这样的,但我自己没享受到。还有,这个结尾,还是太袒露恶意了。我不知道写这篇小说的人在私下发生过什么,也觉得无所谓,只是认为男性贬抑的想法过头了。” 她选择了比M谨慎不少的措辞,避开了对作者的人身攻击,但这无疑也是恶评。梨帆听着听着,甚至有种眼前一黑的错觉,她没想到连F都会否定这部作品。 F写了不少以单身女性的自由与言行不一的郁结为主题的作品,梨帆上学的时候就读过好几本她的书。她还记得找工作面试时被问到喜欢的作家,列举的正是F的名字。 梨帆没有直接负责过她的书,所以不清楚她的为人,但从文风来推断,本以为她在这次的候选作品中会更支持《养狗》的。 侧重结尾反转、太袒露恶意,F的指摘也很切中要害。她确实不写太依赖结尾的作品,就算写黑暗主题时,下笔依然平和冷静。 M像是深得我心似的点了点头。 “没错没错。男性贬抑,男性贬抑。我不也是个男的嘛,读了果然就是不舒服。” “说的对。那种把世间的罪恶全都归结在男性身上的写法,我也觉得很不对劲。” 没读懂。 梨帆对两人的对话很是惊愕。《养狗》并非是主张将恶事都推到男性身上的小说。的确,文中描写的世界因为男性的消失获得了表面上的和平,但同时又描写了那种世界的惊悚之处。尽管内容上会让人感受到男性贬抑倾向,但绝没有肯定这种思想。所以在最后,才会以推出美工刀刃的不祥之声来收尾啊。 而这两位都没读懂这一点。M暂且不提,连F也没读懂。会不会是因为在感情上不愿承认这部作品,所以拒绝深入理解呢?梨帆甚至产生了这种怀疑。 实际上,类似的批评在第二轮选拔的现场也有过,当时梨帆成功反驳了。但在最终选拔会上,与会的编辑是没有发言权的,反驳选拔委员更是岂有此理。 总共只有两位的选拔委员都给出了恶评,这部作品是不可能获奖的。在梨帆的心目中,选拔会在此刻就已经终结。实际获奖的作品不是《养狗》——那篇也不错,但也说不上特别好,只是中规中矩。 选拔会之后,给志村多惠打去电话时,梨帆的心情很是沉重。 铃只响了一下就听到了一句快活的“我是志村”,依然是情绪丰盈,很明显她是满怀期待等着这通电话的。绝非比喻,梨帆真的感觉胃抽了一下。 得知了落选的消息,在一小段沉默之后,对方以明显消沉的嗓音回了一句“好的”。这是当然的,因为之前梨帆在电话里说过作品很突出。说出那样的话,真是十足的失言。 但那也是真心话,梨帆从志村多惠这名作者身上感受到了可能性。梨帆自己也说想当小说家,自然不希望她因为一次挫折就放弃。 “志村女士,这个结果我也觉得特别遗憾,所以希望您今后还能继续……” 梨帆用尽各种词汇,再次把受《养狗》触动之深讲述了一遍,接着又告诉她:“您毫无疑问是具有才华的,希望您继续写下去。” 但志村多惠的反应很淡漠,只是接连用“是吗”“这样啊”之类的词语淡漠地附和着,并没有反过来问些什么,也并没有主动地表达些什么。 或许是因为落选的打击让她还没缓过来,言语间也感受不到想写新作品的任何意欲。 “不论短篇还是长篇,只要写了新的作品,都请发来吧。如果执笔时有什么犹豫或者困难,也可以打电话给我。我应该能帮到您的。我是新央出版第二编辑部的葛城梨帆。草字头的‘葛’,城堡的‘城’,水果的‘梨’,船上的‘帆’,葛城梨帆。请多关照。” 梨帆在最后如此嘱托,而返回来的只是了无生气的一声答应,电话就被对方挂断了。 仅仅是两次简短的电话交谈,根本没法判断志村多惠的为人和内心想法。但这种毫无反馈的交流还是让梨帆无比沮丧。 之后过了几个月,志村多惠也确实未曾再寄来作品,更没打电话来商谈。对方并非职业作家,主动去叨扰她也不合适。 让对方产生过高期待,梨帆自然怀有罪恶感;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一个人如果真的想当作家,如此小的挫折根本不必介怀,应该接着写才对。只因一次落选就丧失写作的动力,这样的人在职业道路上也走不远。 不久之后,梨帆就不再去想志村多惠的事,新央出版也从小说业界撤退了。 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七年。 原来志村还在写啊…… 梨帆心中涌出一股奇妙的感慨。 七年时间可不算短,梨帆在这段时间里已经结婚又离婚。志村多惠又怎样呢?是遇到了什么事,让她再度决意提笔写小说吗?或者说,她为了完成一部让自己满意的作品,花了整整七年吗? 想不通。虽然梨帆想不通,但总之已经收到了她寄来的稿件。从厚度看,篇幅估摸是中篇到长篇吧。 怎么办呢? 不读一下就处理掉,未免于心不忍。更关键的是,梨帆确实想读一下她写了什么。 梨帆也对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惊诧。明明之前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啊,可不知是脑海里,还是胸腔中,难以自知的身体某处仿佛在被烟熏火燎,是当时从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可能性在蠢蠢欲动。假使这部小说有出版的价值,现在的梨帆也爱莫能助了。但不论如何,她都想读读看。并非作为编辑,而是作为一个读者,梨帆对志村多惠时隔七年写出了怎样的小说很是好奇。 瞥了一眼这层楼的挂钟,刚过下午五点。 很微妙。时间说有还有,说没也没多少。 年内必须完成的工作梨帆已经在上周内都拾掇完了,今天来公司差不多只是为了打扫和整理书桌的。往年还有编辑部的年终聚会,今年为了防疫,也不办了。今天还是星期一,有的人早就请好年假,从周末开始就进入了长长的冬假。 没有必须做的工作,也没有要对付的人。可今晚还有另一件事要办,一件非常私人但又重要的事情。 梨帆不擅长速读,现在开始看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辛苦啦。哇,收拾得这么干净啊。” 听到这话,梨帆抬头看,原来是书籍编辑部的总编驹场。他老是穿着已经不时兴的双排扣西装,但大个子倒还挺配这一身的。 “‘今年的污垢今年清’,是吧?”驹场说了句有点过气的广告语。 “嗯,算是吧。”梨帆苦笑着点点头。 倒不是哪里真的有污垢,只是心情上还挺吻合的。 “斗胆约你一下。怎么样,要不要去哪儿吃个饭?烤肉之类的。” 因为烤肉店装了很多换气扇而给人通风更好的印象,所以今年的下半年,说到聚餐基本就是吃烤肉。这不仅仅是梨帆身边的现象,听说全东京的烤肉店客流量都增加了。 “不行,我还有事情要办。” 梨帆当即拒绝,驹场夸张地耸了耸肩。 “哈哈,好吧。没事,什么时候有空再陪我好了。回家过个好年吧。” “过个好年。”梨帆目送驹场离去。 他来约吃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对自己有好感,应该并非梨帆自作多情。 但梨帆一次都没答应过。他倒不是个讨厌的人,尽管比梨帆要大上一轮,但他们在日常交往中很合得来。在那个年代的男人之中,他已经能算是关怀入微的人了。他也经常被拿来跟杂志编辑部的总编作比较,自家编辑部的成员都觉得“太好了”,而那边编辑部的成员大多是“好羡慕”。 他跟梨帆一样,都离过一次婚,暂时应该也没有特定的交往对象。如果能一起吃饭一定很愉快,之后说不定还能发生些什么。但梨帆很厌恶这一点。具体一点说,是厌恶恋爱。更深入点说,她甚至连朝着恋爱方向去的交流都觉得讨厌。如果只是为了换取这一丁点的欢愉,梨帆根本提不起劲来。 所以每次都是拒绝。驹场也从不面露难色,立刻就撤。然后过了几个月他又来约一次。这件事本身倒也不算烦人,梨帆甚至还有点窃喜,觉得正合她意。 “今年清”啊。 梨帆把视线转回手头的信封上,接着打开了它。 想看的话,看就是了。 里面出现的是一沓在右侧穿绳装订的原稿纸。 梨帆想起来了,她一直是手写稿。《养狗》也是这样。 哪怕是七年前,应征稿件也几乎都是电脑打印了,手写的占不到整体的两成,是少数派。当时留到最终候选的六部作品中,应该只有《养狗》是手写的。 从信封中抽出原稿,第一张是封面,上面写着作品标题与作者姓名。 《漫长的午后》 作者/志村多惠 一串工整而易读的文字。这笔迹也与记忆中的如出一辙。有不少手写的原稿都很难读,甚至遭到预读评委和选拔委员的嫌弃,而她的原稿则从没出过这种事。对了,在那场最终选拔会上,M和F之中的哪个还夸过她“字写得非常好”呢。不过已经不记得是谁夸的了。 梨帆在椅子上坐正,翻开封面,开始阅读原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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