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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女的告白  作者:叶真中显

“为什么……”

那个男人垂着头嘀咕道。

一个四壁都是水泥墙的粗陋房间,不锈钢桌另一边的男人背后有个大水缸。

“理由我已经说过了。”梨帆冷淡地说道。

“别说这种自作主张的话了……”他的话语透出愠怒。

自作主张?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

不仅是语气,梨帆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都凉透了。

她不由得把不该说的话也说出了口——

“不关你的事吧?”

那个男人——真,抬起头来。他的脸已经失去了颜色,眼里噙着泪水。梨帆注意到他背后的水缸里有条红色的鱼。鱼没有游动,而是浮在水面,肚子朝天。仔细一看,水缸里连气泵都没有,恐怕鱼是因为缺氧而死的吧。

梨帆本不想让真伤心的,但他越是露出伤心的神情,她就越想抛出更多让他伤心的话语。看到他的脸因为哀痛而扭曲的样子,她就能产生一种汗毛耸立的阴暗的快感。

你明白了吗?你所认定的正确之事并不是永远都行得通的。

“怎么不关我的事了?我们是夫妻啊!”

随着眼泪流下,真硬生生挤出了这句话。

咦?

梨帆倒吸一口气。

她这才注意到真的身后站着三个女人,其中两个是熟人——风宫华子与牧岛晴佳,梨帆曾经共事的作家与未曾共事的作家。另一个女人还没见过,但梨帆凭直觉就知道她是志村多惠。

真站起身,与三人之一的牧岛晴佳手牵手,宛如烟雾般消散不见了。风宫华子也消失了。只有志村多惠留下来。

她直勾勾地朝这边看来,仿佛在向梨帆的内心诘问。

必须给她一个答案。什么都好。

下一个瞬间,景色全变了。

二〇二一年一月一日

睁开眼,是回到现实的感觉。

模糊的视野中,焦点逐渐聚集。

梨帆身处的不再是那个粗陋的房间,而是熟悉的客厅。

桌上放着STRONG ZERO汽酒、卡门贝尔奶酪和炙烤明太子,面前的电视机上播映着行人的景象,大家都戴着口罩。

她意识到《一年又一年》节目已经开始了。

她一边喝酒一边看红白歌会,结果打了个盹儿。

零点零六分,已经是新年了。

刚才的那个算是今年的初梦吗?初梦好像是指元旦晚上做的梦吧?算了,不论如何,说是个噩梦准没错。

梨帆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管是不是初梦,要做梦的话,真想做个更好的梦啊。

她取过放在餐桌一角的手机,LINE[即时通信软件,一款社交软件,类似微信。]上已经有了好几条通知,大概是有几个人发了“新年快乐”过来吧。

梨帆依次打开消息,有学生时期的朋友发来的,也有公司同事发来的,风宫华子也发来了。

“小梨,新年快乐。多谢你前阵子听我吐苦水。希望今年是对我们彼此都更好的一年。疫情结束之后一起去旅行吧。”

前天,不,既然日期都变了,银座的午餐应该是大前天的事了。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关照。”

梨帆简单地回复之后,又发了一张女孩子在说“HAPPY NEW YEAR”的表情图。发出去的信息立刻就显示已读,对面回了一张猫咪角色在说“新年好”的表情。

又有其他人发来的信息,是在老家的哥哥。

“新年快乐。今年出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事,真不容易啊。老爸老妈都挺寂寞的。疫情告一段落之后就回家露个脸吧。”

稍微思索了一下,梨帆发去回信:“新年快乐。乱七八糟的都是去年的事啦。不过今年肯定也会发生更多事吧。”很快又显示已读,回过来一句:“真不愧是做书的,真是心细啊。”

“过阵子就回去。”梨帆再次回复,还顺便发了张表情。

然后,她再一次叹气。

如果这疫情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这样一来,风宫华子的旅行也好,回老家也好,都能借着疫情的理由推延下去了。

梨帆在脑中数着数,弯折手指。

一、二、三,已经三年了,距今刚巧三年前的二〇一八年元旦,梨帆跟梦中出现的真离婚了。

原因是许多方面的不合,性格、想法,还有价值观。

出入最大的恐怕是关于孩子的事。真想要孩子,梨帆不想要。不,刚结婚时梨帆也想过总有一天会要孩子的,但这一天总也不来,过了三十岁也没来。

她觉得还太早了,总有一种还需要做点准备的感觉。但究竟要准备什么、如何准备,就很难用语言来表述了。连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所以她惯用工作为由来推脱。那也绝非谎言。新央出版姑且也是有产假和育儿假制度的。上学时就听朋友说,相比其他行业,出版社已经算是女性产后回归职场的环境比较完善的了。真也说过会尽可能地参与到育儿中来。

但不论能利用多少制度优势,不论丈夫有多么配合,只要一生产,就避免不了长期脱离职场。生育后短期内,也必定把大量时间分配到育儿上去。

一想到这些事,就怎么都把握不了真正适当的时机。

可真却不理解这件事。

“符合你一切愿望的时机肯定是等不来的。等着等着,你的岁数就上去了。女性的身体毫无疑问是有个适合怀孕的时期的。一般来说,就是十五到二十五岁左右,生物学上就是这么设计的。过了二十五岁,每过一年,各种各样的风险就会变高。超过三十五岁的首次生产,在制度上也会被划入必须警告的高龄生产。当然,人各有各的情况,也不是说高龄生产就全都不好,但肯定是越早生越好。”——他说的话大致都是这种意思。

他说的恐怕是对的。可是……

梨帆有一种抵触心理。

生孩子的可是我啊,那肯定得优先考虑到我的情况才对吧?

梦中见到的争论场景,在现实中也曾发生过。

梨帆继续屈指数数,一、二、三、四,婚姻生活持续了大约四年。

真比梨帆大五岁,也是在出版社上班的编辑,所以姑且能说两人是同行。但他的单位银杏舍是家专出儿童书籍的出版社,两人在工作上几乎没有交集。

邂逅的契机是应朋友邀请去了单身人士聚餐,也就是所谓的联谊会。两人对书和电影的兴趣一致,于是聊得很热络。在欢饮的时候,他不忘仔细地关注四周,勤快地撤掉空杯。换地方喝第二轮的路上,他不动声色地走在靠车道那边,这也让梨帆产生了好感。他就是这种很体贴的人。他的老家在东京郊外,父亲在信用金库工作。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很像是梨帆大学时期遇到的内部生。放在内部生团体中,也算是最文雅的那一类了。

自然而然,两人确定了关系,交往也很顺利。七年前的圣诞夜,梨帆心想着会不会被求婚,还真的被求婚了。她做好了心理准备,觉得如果是和这个人,一定能共度今后的人生。和各自的父母与兄弟姐妹间的关系也很好……直到因为生不生孩子而起争执为止。

想尽快要孩子的真与不想太快生的梨帆,关系日渐恶化。

“那结婚还有什么意义?”

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知已经是第几次争吵了。梨帆立即反问:“结婚的意义就是生孩子吗?”

真深深地蹙眉。

“我可没这么说。但我们不是带着这种愿望结婚的嘛。”

他说的没错。尽管没有约定也没有合同,但两人聊过总有一天会要个孩子。孩子出生之后就买房,让孩子学游泳,去上最近很火的蒙氏教育[蒙氏教育是以意大利的女性教育家玛丽亚·蒙台梭利(Maria Montessori,1870—1952)的名字命名的一种教育方法。出自《运用于儿童之家的科学教育方法》一书。]培训班可能也不错——两人确实聊过这些。

但这一天没有到来,仅此而已。至少对梨帆来说是这样。

想要孩子的不单单是真。真的家人自不用说,就连梨帆的家人也全都站在真的那一边。

“梨帆,你别老是这么任性,快让我见见外孙的脸嘛。”

母亲如此向梨帆恳求。但要说孙辈的话,当时已经有了,继承家中酒庄的兄长生了对相差一岁的兄妹。当时这两个孩子在上幼儿园,现在都是小学生了。梨帆的父母对孙子、孙女很是疼爱,但问题的关键似乎并不在此。

“船到桥头自然直说的就是这个啊,你生了就知道有多好。”

父亲开始讲大道理,明明又不是他自己生孩子。

“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想生还怀不上的人呢。你是不是傻啊?不知道怎么生,我来教你呗。”

梨帆还被哥哥愚弄了,外加恶心得要命的性骚扰。

“就是有些奇怪的夫妻不想要孩子,也挺好的嘛。小梨,你跟我这种混日子的不一样,你是有学历的,在东京拼事业多开心啊。”

老家唯一看似理解梨帆的人是嫂子,但也只是“看似”而已。因为她的表情和语调中都夹杂着轻蔑,还把不想要孩子的说成是“奇怪的夫妻”。

梨帆的朋友、同事、工作上有交情的作家之中,在梨帆婚后来问“孩子呢?”的也不在少数。

这种话听得越多,梨帆就越觉得是在责备自己总也不生孩子,像是被催促着。梨帆受够了。

有一任厚生劳动省[厚生劳动省是日本负责医疗卫生和社会保障的主要部门。]大臣曾经因把女性比作“生育机器”而引发轩然大波,这件事发生在梨帆上大学时,整个社会几乎都对其高举批判大旗。可为什么和真结婚之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都是让人去当生育机器呢?也许大家都会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在梨帆听来就是这回事。

绝对不会让这些人得逞的——梨帆刚结婚时还以为自己迟早会想要的,但不知不觉间,已经不再想要了。

反复经历过几次不愿再回想的争吵后,提出离婚的是真。梨帆并没有反对。梨帆心里很明白,已经无法挽救了。

老家的父母勃然大怒,喊着“哪有这么胡闹的离婚”,结果是大吵一架。离婚手续办完后,就像社会上许多家庭琐事那样,也没有像样的和解,留下些许尴尬,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即便如此,梨帆觉得从形式上来说还算是好聚好散。双方都各有工作,住的房是租的,并没有什么可称作共同财产的东西。况且也没生孩子,所以并没有什么纠纷。在政厅办完手续,做好搬家准备,就一拍两散了。唯独麻烦的是,梨帆得去把银行账户和保险更改一下户头,就是这么干脆的离婚。

梨帆站起身,向卫生间走去。

因为喝了酒又小睡了会儿,嘴里有点黏糊糊的。用漱口水漱漱嘴巴,嘴里有种火辣辣的麻痹感,也许是长了一半的口腔溃疡。

隐约有点尿意,梨帆从桌上拿起手机进了厕所。

坐在马桶上,用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打开邮箱,发现这边也收到了好几封新年邮件,大多是订阅的邮件杂志或是用这个邮箱注册的购物网站发来的。

上完厕所之后,她也没站起来,目光仍留在屏幕上。水还在流,运动裤和内裤半脱着。只有在无人窥探的厕所中才能定格成这副模样。

如果——

脑中浮现出假设的场景。

如果我接受了生孩子这件事……

在新央出版退出小说市场时,梨帆也曾想过,如果做不了小说相关的工作,还不如干脆辞职。那时候或许正是生孩子的绝佳时机。她多少有些存款,就算靠真一个人的收入,生活开销也不发愁。暂时辞职来做所谓的备孕,这种选择是相当可行的。

如果当时那么做,现在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应该不会孤身一人迎接如此冷清的新年吧。风宫华子的责编应该会交接给另外一个人,或许《傲气凛然》也不会面世了。至少梨帆不会和她有所联系,也不会因为毁了风宫华子而怀有罪恶感了吧。过度呼吸也是离婚之后才发病的。

也许从各方面都会比现在好一点。

梨帆搜索了一下刚才出现在梦中的女人的姓名。

牧岛晴佳

快停手吧,搜了只会更加郁闷啊——头脑深处有个冷静的自己在发出警告,但梨帆的手指还是自然地动了起来。

搜到了她的博客“晴佳每一日”,页面顶部横幅是一张猫咪穿行在幻想风格城市夜景中的插画。跟她的出道作《夜与月之王国》封面上用的是同一张图。

梨帆只经手过面向成年人的书籍,与身为儿童文学作家的她既没有共事过,也从没见过面。恐怕今后也不会有交集。但梨帆把她从出道作开始的所有作品都读了。

起因就是真。还记得是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出现了一个特别厉害的写手,有空看看吧”,他说着,递来一本《夜与月之王国》。那是当年度银杏舍新人奖的获奖作品,而真当上了这位新人作家的责任编辑。

这本书讲的是在一个濒临毁灭的王国中,一对失散的猫咪兄妹为寻找彼此而踏上旅途的冒险故事。故事很简短,只有成年向小说的一半左右,一转眼就读完了,但内容很深奥。两只主角猫咪和它们所处的环境,毫无疑问是对现实的某种隐喻:把夜晚比作巧克力、把天空比作汽水的幽默感,与平易近人却又藏着好几重深层含义的角色台词相得益彰。在描写严苛现实的同时,又有力地肯定了人活着的意义,这样的终章让男女老少都能愉快地翻完最后一页。

确实很厉害。如果自己在小时候遇到了这样的故事,一定会翻来覆去读无数遍,然后把书架最好的位置留给这一册。

在那之后,牧岛晴佳也以一年一册左右的步调在银杏舍持续发表作品。真以编辑的身份参与了她所有作品,而且每一部都与《夜与月之王国》同样出色。她的作品与少儿小说有些迥异,是带点古典风格的儿童文学作品,不仅面向儿童这个主要读者群,也具有让成年人加以推敲的深度。

两个多月前发行的新作《银船载你前行》,将其称作“目前为止最高杰作”的呼声也很高,好评已经跨越了儿童文学的固有框架,在报纸和周刊的书评中也有所介绍。年底时,它入围大型文学奖。结果很快就会在一月下旬发表。

在梨帆看来,这结果并不意外。牧岛晴佳所写的小说,都会永远留在读者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一旦面世就必定会“被人发现”,并且超越世代,在漫长的时间中不断被重读。她具备的就是这种“优点”。从读到她的出道作时,梨帆就明白了。

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她并肩打造一部作品,她就是梨帆理想中的写手。

同为编辑的真能够见证这样的写手出道,让梨帆羡慕不已。而作为恋人——结婚后作为妻子——梨帆也为他能够从事这种工作而倍感自豪。

梨帆在遇到志村多惠的《养狗》时,脑海的一隅也曾有过“或许这个人就是我的牧岛晴佳”的想法。

尽管牧岛晴佳开设了博客,但公开的资料很少,肖像照也是不公开的。

根据有限的信息,她比梨帆只大一岁,出生于茨城县,是梨帆所在的栃木县的邻县。据说牧岛高中也是上了当地的女校,大学读的是梨帆也参加过考试的国立大学。而她博客上列举出的“受过影响的作品”,不论小说、电影、漫画,全都是梨帆喜欢的。

在还没离婚的时候,梨帆也曾问过真:“牧岛是个怎样的人?”“有没有照片?”“打不打算写普通向的小说?”

真以“妻子是你的粉丝”为由向牧岛晴佳本人征得许可后,给梨帆看了照片,还说她暂时只会专注在儿童文学上。

照片像是开会过程中拍下的,她的面容很漂亮,有点浓的眉毛、乌黑眼珠和单眼皮、大了点但又薄薄的嘴唇,脸的每个部位似乎都彰显着强烈的意志,也就是所谓的“男颜”。从普遍的基准来看,也许并不能说是美女或者可爱。但有不少女孩都希望生来能有这样的脸。她就是这样一张“漂亮的脸”。

啊,她一定就是我想成为的人。

在邻近的地方出生,几乎同年代。大概是在相似的环境中,看着相同的作品长大的。但她考进了梨帆落榜的国立大学,并凭借着梨帆因为缺乏才能而早早放弃的创作道路崭露头角,还拥有梨帆想要的容貌。

这是一种憧憬。不是羡慕,也不是嫉妒,这是发现一颗属于自己的明星时,所流露出的纯粹憧憬。至少在当时是这样的。

牧岛晴佳还在当时刚发售的新书上写了“赠梨帆”的专属签名,经由真转赠到梨帆的手中。

梨帆高兴得忘乎所以,还写了一封附带读后感、热情过头的长信以表谢意,托付真转交给她。之后并没有回信,这场有真夹在中间的交流短短一个来回就结束了。

那时的她不知有何感想呢?

“晴佳每一日”的首页上并没有卡着跨年时间点发布的内容,只有一篇文章在几小时前发布,日期是十二月三十一日。

标题是“感谢大家一整年来的关照”,内容大致是对遭遇“新冠”疫情的这一年表达各种忧虑,同时又鼓励了一下读者。娓娓道来的文体,柔和又易读。视线追随文字游走的时候,梨帆的心头浮现出那天见到的肖像照,拥有那张“漂亮的脸”,能写出这么漂亮的文章,也算是顺理成章吧。

毕竟是同一个人写的,文笔理所当然地有点像她的小说。可她的小说中,每个自然句还会更短些,用名词结句的地方比较多,关联词比较少,句尾富有节奏。跟博客上的文章一比较,就能明白她在写小说时是为小说的语言风格作推敲,并且字斟句酌的。

真厉害啊。

每次读她写的东西都禁不住感叹,真的好厉害。像这样细腻的遣词造句,梨帆是做不到的,不管怎么训练也不可能做到。

梨帆在离婚之后仍旧是牧岛晴佳的忠实读者,几乎没有因为前夫是编辑而感到有什么别扭。

直到今年——不,应该是去年了——二月,正当谁都没法预料“新冠”疫情会演变得如此严重的时候,牧岛在这个博客上发布了一篇标题为“报告”的文章。

文章里写的是她在前一年结婚,并生了一对双胞胎的事情。

梨帆和众多读者一样,都是通过这篇文章才得知牧岛晴佳结婚生子的消息的。

原来牧岛也结婚了啊——梨帆如此想着,正要把它当成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放到一边时,突然瞥到对结婚对象的描述是“出道以来一直支持我创作的人”,不由得大惊。

这说的是真吗?

文中既没写姓名,也没说是编辑。或许还有其他支持她的人呢?但这种表述让梨帆觉得是责任编辑的可能性不低。

离婚后,梨帆给前夫真发的第一条消息就是为了确认“这上面写的是不是你”。回复很快就来了。

真与梨帆分手一阵子之后,就与牧岛晴佳开始交往,很快她就怀孕了,于是也趁此机会结婚了。真还为未曾联络道歉了。“原来是这样。恭喜你。谢谢你告诉我。”梨帆写了简短的回复,可没有发送就删了。之后对方也没主动联系过她,直到今天两人都没任何互动。

手机屏幕上映出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博客文章结尾,牧岛提到了入围文学奖,在表明会以平常心等待结果之后,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全文:

能与心爱的家人们迎来新的一年,我满心感恩。

心爱的家人们。不必多说,一定是真和他们俩生的孩子吧。

牧岛晴佳把梨帆撒手放开的一切纳入了掌中。

梨帆向上追溯着时间阅读她的博客,发现好几条让人在意的表述。比如二〇一四年,梨帆和真结婚不久后,就“遇到了一件让我消沉的事”;之后也有“讨厌执着于本该放弃之事的自己”之类的;二〇一八年,梨帆刚离婚后,就有“有件事不知该不该期待一下”“想让公事、私事都更充实”等。

文中并没有体现出具体是什么事,也能理解成是与创作相关的事。但有没有可能写的是真呢?她会不会一直都喜欢着真呢?

梨帆无从知晓真相,也无法去印证。

牧岛这个人,被梨帆当作“我想成为的人”而无限憧憬的女人,甚至连梨帆接受不了的生育都接受了。不,也许对她来说,都不曾有过“接受”的意识吧。她一定是主动希望的,并把它当成了创作的动力。

牧岛晴佳的新作《银船载你前行》,从时间上来看,大概是从刚怀孕时开始执笔,生产后写完的。尽管因为真的存在,让梨帆心情有些复杂,但既然是她的新书,怎么能忍住不看呢?

接着,梨帆被冲击得体无完肤。

用“感动”二字已经无法表达,梨帆的心被深深撼动了。读之前和读之后所见的世界甚至都变了——就是如此难忘的阅读体验。尽管牧岛已经写过许多出色的作品,但这次恍若是脱胎换骨了。

好几篇书评都提到她生孩子可能给创作带来了积极影响。当然全都是臆测,可梨帆觉得一定是这样。《银船载你前行》是一部蕴藏着怜惜生命之“韧劲”的作品。

梨帆无法抑制地去比较,拿自己和她去比较,拿自己的工作和她与前夫所成就的事业相比较。

风宫华子最新作《依然傲气凛然》的出版时期与《银船载你前行》几乎是同一时间点。

从销量来看,《依然傲气凛然》初版就印了二十万本,占压倒性优势;尽管《银船载你前行》很受关注,印数能超一万本就很好了。小说的单行本,况且是儿童文学的单行本,差不多就是这个数。就算入围奖项后有了些突破,也不过是极少数“读书发烧友”之间的话题而已。

然而,在十年后,留下来的一定是《银船载你前行》。也许这本书会变成廉价版或者文库版重新出版,又或者成为儿童文学中的杰作,以单行本的形式一直卖下去。不夸张地说,会在历史上留名的。它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至于《依然傲气凛然》能不能坚持一年都难说。刚出版的时候卖得很火,但过不久就会戛然而止。而且会大量进入二手书店或者二手网站,压根儿不会有之后出新版本的机会。况且,看过就忘的读者也不在少数。这正是所谓的快销书,跟牧岛晴佳的作品处于两个极端。

都是做生意,卖得好才最重要。快销书有什么不好的?书是利润很低的商品。如果没有畅销书,出版社的经营都无法成立。从更高视角看,想让牧岛晴佳那样的作家持续发表作品,还得靠风宫华子这样的作家来支撑业界。再说了,书的价值因人而异,拿儿童文学的单行本跟随笔集相比也没意义——这种“正确的论点”不论在脑海里倒腾多少遍,也忍不住去比较。

别管是不是生意,业界怎么样,作为一个人,作为葛城梨帆来比较的话,哪本书更好是不言而喻的。

直到今天,梨帆都觉得最初的《傲气凛然》是本好书。它是在与真离婚前没多久发行的,夫妻关系在当时就有了明显的裂痕。不知道真有没有看过书,但他以前在读到登在《小说新央》上的风宫华子随笔时也称赞说:“有意思。让她写随笔真是找对人了。这份工作干得好啊。”

当《傲气凛然》成为畅销书时,仿佛成了梨帆的一张“免罪符”——既然我工作有这么显著的成果,真就不该抱怨。错的是急着让我生孩子的真。

然而正如历史给出的证明,“免罪符”逐渐堕落了。

他看过吗?《再次傲气凛然》和《依然傲气凛然》,这个从先锋派走向拉仇恨的系列,他还在看吗?

他跟牧岛晴佳说过吗?做这本书的编辑是前妻,她可是不惜拒绝生孩子都要做这种书,你敢信吗?

但至少据梨帆所知,他并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光是想一下就毛骨悚然。譬如想象一下现在,他们俩其乐融融地哄着膝上的孩子入睡,同时又嘲笑着梨帆的景象。

“啊啊!”

梨帆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随之而来的是止不住的呼吸。

糟糕。

过度呼吸开始了。

伴随着心悸,胸口又堵住了。

没关系。没关系。

手头没有棉质毛巾,她用双手捂住嘴巴,安抚着自己。她尝试静下心来,让呼吸缓缓停下来。

她垂着眼睛恰巧看到了运动裤脱了一半、袒露在外的大腿。自己这样子真是蠢到家了。

在这个瞬间,头脑里响起一个声音:

你是自由的。

是《漫长的午后》中出现的对话内容,是亚里砂对“我”说的话,同时这也是作品向读者反复强调的话。

情感爆发了。

可恶啊,开什么玩笑!

我在干什么啊!

做了个噩梦,明知会郁闷还去看什么博客,想象最差的情景,连过度呼吸都发病了,而且还是在厕所里裸着下半身呢。为什么我非得沦落到这副惨状啊!

梨帆将双手从嘴边松开,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这身体是我自己的吧?为什么要擅自搞什么过度呼吸啊?!

梨帆维持着亢奋的心情,试图向外吐气。

过度呼吸的特点就是越强行去制止就越止不住,尽量保持冷静才能更顺利地应对。可梨帆现在想的是“去他妈的”—— “为什么我还得安抚自己的身体啊?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啊!”

她再次拍打脸颊。

拼命咬紧牙关,从喉咙深处把空气挤出去。

于是,吐气成功了。

能感到胸口稍稍透了一口气。

再来一次,拍打脸颊后吐气。能吐出去。胸口的堵塞逐渐被疏通。

拍打,吐气;然后吸气;暂停呼吸……过度呼吸成功停止了。现在不拍脸也能呼气了。

“哈哈,不是能行嘛。”梨帆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自己成功制服了过度呼吸。

梨帆站起身,拉上内裤,穿好裤子,冲出厕所,向寝室走去,一把抓过桌上的《漫长的午后》原稿——她已经不知道重读过多少遍了。

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把一直都未能打出的电话号码输入手机。

要好好回应志村多惠,要证实她的意志,做自己该做的事。

如果她辞职去生了孩子,这份原稿或许就不会送到梨帆手中了。

如果这世上存在所谓的命运,指的一定就是这个。

梨帆头脑一热按下拨号按钮之后,才回过神来。

这个时间给人打电话?

糟糕!怎么办?要挂掉吗?可现在挂的话,就真的成骚扰电话了。不,可是——在犹犹豫豫的时候,呼叫声已经响起。只响了一下就中断,接着传来了人声。

“喂?”

明明已经过了七年,梨帆的耳朵还记得那嗓音,细小轻柔,是志村多惠的声音。

接通了。是自己打的电话,话却堵在喉咙。

“啊,呃……对不起。那个……在这时候突然给您……”

梨帆脑海里一片空白,还没自报家门就先道歉了。

“葛城小姐?”

对方问了过来。

“是的。我是新央出版的葛城。”

“哇。”志村多惠的说话声升了个调,“新年快乐。”

没见过面却能感到她在微笑。她的嗓音中依旧情绪丰富,与七年前没什么两样。

“啊,啊啊,是。新年快乐。”

梨帆被她带着说了句吉利话,而听筒另一边传来了呵呵笑似的气息声。

“我寄过去的原稿,您已经读过了吧?”

“是的,我拜读过了。”

“怎么样呢?”

“非常好。我觉得能遇到这样的作品真是太好了。”

还有许许多多想说的话,可说出口的话语追不上心中所想。

“真的吗?啊,太好了!”

志村多惠的语调变得更高了,简直像个少女一样,能听出她是真的很高兴。

梨帆有一瞬间不知所措,但又立即转念一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想到别人会如何看待自己所写的东西,任谁都会忐忑不安。更别提她在七年前还因为《养狗》错过了大奖。

类似那件事始末的情节在《漫长的午后》中也有所描写,与退休后的丈夫过着窒息般日常生活的“我”,因为偷偷购买了手机而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将从网络中获得的共情与憎恶升华成了作品,并向文学奖投稿。连《养狗》这个标题都是一样的。如果当时能够获奖,志村多惠的人生一定已经与今天大不相同。

梨帆想起不经意间听到风宫华子对自己说“我能活着,真是太好了”时的表情。不论现在如何,也无法否定那个夜晚就是完美的一夜。

决定让风宫华子写随笔、决定结婚、决定不生孩子、决定离婚,这些选择也许都没有带来预想中的结果,但不也是在每一个场合下做出的最切实抉择吗?

而现在,梨帆手持《漫长的午后》原稿,正在与志村多惠对话。

——这回一定轮到我了。

——要在她问我有什么来意之前,自己先展示出来。展示出自己的意志,就在现在。

梨帆开口了:

“那个……志村女士,还记得吗?您以前参加了我们的新人奖,确认进最终选拔的时候,您在电话里说想要成为小说家。”

“是啊,我是说过那样的话。”

随着轻轻的叹息传来的是一句干脆的回答。

“那时候,我说了些让您过分期待的话,真是太对不起了。但您能像这样再写作品寄来,我真的很开心。我也希望您能成为小说家。可以的话,我想尽力帮助您。”

“我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把原稿寄出去的。”

这话语声恰如此时此刻志村多惠就站在面前,坦率地注视着梨帆说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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