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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午后恶女的告白 作者:叶真中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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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换了高汤吗?” 吃饭时,丈夫突然问了一句。 “咦?” “味噌汤啊,是不是换口味了?” 哪有什么换不换的。从好几年前起,我就不再每次都熬高汤了,只是用市面上那种带高汤的味噌冲泡一下罢了。丈夫还不知道。 “啊,我试着改了下木鱼花的用量,合你口味吗?” 总之先不去否定他的话。木鱼花也是抓多少用多少,实际上每天的味道肯定也有点变化。 “是吗,嗯,很好喝啊。”丈夫频频点头。 像他这种什么里面都要加点豆瓣酱、爱吃重口味的人,怎么可能尝得出一点点味道变化呢? 我想起在便利店见到他的那一幕。不就是因为发泄了一通之后心情舒畅了点,才觉得味道好吗? “有今天这口味,妈也会原谅你了吧。” 我条件反射地发怵了。 原谅?为什么?为什么我还得要她来原谅? 我压制住涌上心头的情绪,挤出一个笑容。 “那就太好了。” 没错,太好了。今天丈夫心情不错。不会在吃饭时突然激昂地怒吼起来,也不会把汤碗扔到地上摔碎,真是太好了。 只要一有点不自在,丈夫就会突然发怒。有时会对饭菜的味道挑刺儿,有时甚至会把我在几年前婆婆还在世时犯的一点小疏漏(只是丈夫这么以为)搬出来旧事重提。仿佛只要能把郁愤发泄到我身上,什么理由都无所谓。 就算并没有直接施加暴力,一个身材这么魁梧的人在跟前动怒也让人浑身动弹不得。我害怕得几乎要流眼泪。一起过了多少年都没好一点。所以我非常理解那个在收银台前瑟瑟发抖的便利店员。 丈夫本就不是个平和的人。在公司里也是个严厉的上司。回想起来,我在结婚前就一直在看他的脸色。 但我觉得丈夫在以前还不至于到这步田地,不会在餐桌上毫无意义地动怒,也不会在便利店有那种恶意顾客的举动。尽管不是二十四小时监视着丈夫的一举一动,但我能断定,他前年从公司退休之后,脾气就眼见着越来越暴躁了。 “嗯,这个也很好吃。” 丈夫大口大口地吃着因为没买到蛋而改做的韭菜炒猪肉。他把菜叠在米饭上,像一小碗盖浇饭似的往嘴里扒拉。配菜刚好吃掉一半时,一碗饭已经吃完。他一言不发地把空碗朝我递过来。我说了句“好”,接过碗,去客厅旁的厨房给他盛饭。“给。”丈夫依然一言不发地接过饭碗,继续开始吃。结婚以来,这无言的传递已经不知重复过多少遍。 丈夫过了六十岁之后,食量也没有减退,跟年轻时候一样能吃。 还记得刚开始是因为他的吃相豪爽我才被吸引住的。第一次他约我去餐厅吃饭时,见到他把切成大块的牛排塞满嘴巴的样子,我心想,他原来也有可爱的一面啊。不过现在早就不这么想了。 估摸着他快吃完了,我就端出提早泡好、已经凉了一会儿的茶。丈夫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接着发了会儿呆后,就自顾自地站起身往浴室走。 一直都是半句话都没有,没有“我开饭了”,也没有“我吃饱了”,更不会等一下比自己吃得慢些的我。即便如此,我还是如释重负。因为他今天没发脾气就结束了晚餐。 在客厅与丈夫面对面吃饭的时间,是我一整天里最紧张的时刻。现在丈夫在以前公司的相关企业里当特约员工。像今天这种工作日,他会一大早慌慌张张地吃一个现成的面包就出门,中午在公司吃食堂,所以晚上只需要做一顿饭就完事了,但周六、周日每天有三段这样的时间。 丈夫泡澡的时候,我把自己剩下的饭菜吃完,然后把丈夫甩手留在餐桌上的餐具一起撤走。在更衣处准备好丈夫的睡衣和浴巾后,我就去洗衣服。丈夫一般都是在我衣服洗到一半的时候从浴室出来。身穿睡衣,脖子上挂着浴巾,今天也一样。我停下洗衣服的手,从冰箱里取出早就做好的大麦茶注入杯中,放在客厅餐桌上。丈夫取过茶杯,一口气就喝光。接着他就把浴巾胡乱一丢,离开客厅。他去的应该本是“书斋”的自用房间。屋里有丈夫打的地铺,他一向就睡在那儿。 对话少得让人叫绝。今天晚饭时多少还有了几句对话,已经算是说话比较多的日子了。 我把丈夫刚用过的还有点湿漉漉的浴巾丢进更衣室的衣物篮中,回到厨房收拾完该洗的东西,接着自己也去洗澡。丈夫泡过一轮澡的浴缸里漂浮着一小层污垢。我会用桶把它舀走之后再进去,但不想待太久。像乌鸦洗澡一样,把身体清洗过一遍就立即离开浴室。 在更衣处吹干头发,穿上睡衣后,我一般会在客厅看会儿电视放松一下。但今天我没开电视,而是把藏在二楼寝室的手机取来了。 我确认了一下放在客厅木架上那个黑盒子似的机器,这一定就是所谓的路由器吧。以前是照儿子说的签了约。家用开销的账户上,每个月都会扣除一笔网络费用。我家里应该也遍布着亚里砂在咖啡店用过的那种Wi-Fi。丈夫在书斋里放着自己的电脑,儿子回家时也经常会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我小心翼翼避开线材,将路由器翻过来,看到底面贴着一张印了些文字与数字的贴纸。有“SSID”和“PASS”,肯定就是这个。 我回想着亚里砂教的步骤,操作着手机输入密码。总共长达十六位,将交杂着毫无意义与规律的一长串字母及数字都打完,不论如何都要点时间。每打一个字,我就会回头看一眼客厅入口。丈夫在晚上进了书斋之后,不到早晨一般是不会下来的。可我还是忍不住想,万一他出现在那里该怎么办。 打完密码后,我点了画面下方的“加入”按钮。 画面一角出现了Wi-Fi的标志,好像连上了。“太好了。”我轻呼。这样一来,在家上网的时候也不用担心费用了。 我拿着手机向寝室走去。 这屋子是丈夫在结婚那年建的。一楼有客厅、厨房和浴室,二楼有三个房间,分别是寝室、丈夫的书斋和儿子离家后就保持着原样的儿童房。 我们原本是三口之家,在儿子升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婆婆也来一起住了。公公去世之后,婆婆成了孤身一人,所以就把她接来了。刚开始,婆婆住在丈夫的书斋里。当时丈夫还正当年,周末也经常出勤,书斋用得不怎么多,所以并不是个大问题。 婆婆不是个坏人,但我觉得她是个古板的人。只要看到我在用吸尘器或者洗衣机,就必定会说上一句“现在的媳妇真是轻松”。可她的语气里倒并没有挖苦的意思,只是嘴上说说,其实帮我做了不少家务。婆婆尤其擅长做菜,跟她一起站在厨房的日子里,我也学了不少拿手菜式。我们并没有很大的摩擦,算是相对良好的婆媳关系了——直到婆婆因为中风病倒卧床为止。 我手持手机,坐在寝室的床上。这张双人床我们夫妻曾经用过,后来是婆婆用,现在又变成我一个人睡。 那时刚好是儿子考取大学离开这个家,距今六年前吧。婆婆就躺在这张床上,而我在地板上铺了被褥睡在一旁,全都是为了能随时照顾她。看护她是我的主要职责。从那时起,丈夫就开始在书斋里睡觉了。 卧床不起的婆婆,情绪逐渐变得不稳定。我准备了软熟又容易吞咽的食物喂给她吃,可她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挑三拣四。婆婆一个人没法排泄,我在寝室里准备了简易便器来帮她,可她却很反感。这想必是婆婆最后的一点自尊吧。可办不到的事就是办不到,结果是拼命憋着反而便溺在床上。处理烂摊子的当然也是我。即便如此,婆婆对我也没有一句感谢的话语。不,还记得刚开始时,我做了些什么还能听到一句“谢谢”。但这样的话越来越少。相反,“擦得太粗暴了”“饭菜难吃”“我就是因为你才没了自由”之类的埋怨越来越多。就结果而言,只有那些话强烈地残留在我记忆之中。 最让我难受的是听到“不想让你这种外人来照顾”这句话。说到底,对婆婆来说,我根本不是家人。我想,正是因为身体没了自由,成了卧床不起的状态,才让她吐露真言了。相比于我,婆婆似乎更希望儿子或者孙子来照看。可她的心愿几乎没能实现。 当时还在上大学的儿子在回老家的时候,会顺便见一见婆婆,陪她说几句话,也给她喂过东西。可遇到真正困难的看护场面,比如协助排便之类的,儿子一点也没帮忙的意思。而丈夫这边,面对卧床的亲生母亲,仿佛是惧怕一样,连寝室都不愿走进去。 大约两年半的时间,几乎是我一人照看婆婆的日子持续了许久,又突然宣告结束。 有一天,婆婆止不住地咳嗽,又发起高烧。我带她去医院后,就紧急住院了。大概一个月后,她就悄然断气了。 我用手机试着搜索了仍残留在记忆中的那个词语: 误吸性肺炎。 当时医生是这样下诊断的。我找到了好几个有详细解说的网站,内容大致与医生的说明一致。 据说,这是一种因为将无法顺利吞咽的食物吸入气管而引发炎症的病。因为卧床而体力低下的高龄者中,生这种病的尤其多。 “是你杀了妈。” 完全未曾参与过看护的丈夫这么指责我。 在婆婆晚年的十年左右时间里,与她相处最久的就是我了。在婆媳关系还不错的时候,我听她说了不少事。 她的老家是种红薯的农户,自从懂事以来,就在帮忙做农活儿。她连初中都没好好上过。大人只带她去看了一次电影,她在银幕上看到片冈千惠藏的时候对他一见钟情,后来一直是他的粉丝。战争开始后,为了增产粮食忙得没空睡觉。终战后,与本是远亲的公公结了婚。据说连相亲都没有,就是亲戚互相商量把婚事定了下来。结婚后怀上的第一个孩子流产了。她的公公婆婆对此责备不已。所以平安生下儿子,也就是生下我丈夫时,她真的很开心。她带儿子去城里买东西时,还偷偷买了片冈千惠藏的纪念照。她一直很珍惜那张纪念照,可在搬家时不小心弄丢了。就这样,一起做饭时,她向我讲述了九十年里经历过的历史碎片。 我输入“片冈千惠藏”搜索了一下。 找到了好几张照片,有年轻时眉目清秀的长脸照片,也有中年时忠厚又气派十足的照片,每一张都散发着“往年美男子演员”的气质。他出演的《大冈越前》和《七色唐辛子》这些片子,都是小时候爸妈在看,我就在一旁跟着看的。 如果婆婆还活着,像这样搜索照片给她看,她应该会高兴吧。 殡仪馆的人问我们有没有想放进棺材的东西时,我提议放几本旧杂志之类的,总之找几本登着片冈千惠藏照片的册子一起装进去。接着,丈夫大怒:“为什么要放那种东西进去?”我解释说婆婆是他的粉丝。丈夫也只是怒喝道:“我才不管,肯定是你误会了,你一点都不懂妈。”结果,棺材里什么都没装。 丈夫一定比我更不了解婆婆,但他又确实爱着婆婆,也被婆婆爱着。 反观我自己呢? 如果被问到“有没有爱过婆婆”,我答不上“是”或“否”,顶多只能说句“大概吧”,然后含糊地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她爱过。我没什么信心,因为被她用难听的话数落过了太多次,坏心眼、废物、不懂体谅、白痴——哪怕她是得了认知症,那些恐怕也是她的真心话吧。 就算是这样,在晚年时,婆婆跟我几乎是一心同体了。我与婆婆一同入睡起床,一同吃饭。我照顾她大小便,给她擦拭身体。她一天比一天不讲道理,我却还要陪她聊天,有时什么错也没犯也要受她单方面的责备。 我每周叫护工来两次,只有婆婆入浴是我一个人不论如何都无能为力的事,这时才会让人上门帮她洗澡。丈夫自己什么都不干,还特别反感叫护工,可我也本不想借助他人之力的啊。 我试着搜索“养老院 带护工[关键词中的空格表示有多个关键词,合并搜索几个关键词相关的内容,有“and”(和)的意思。——编者注]”。 于是找到了各种设施和从业者的网页,点开其中一个,所有房间都是配备电视和空调的个人间,还是能应对认知症的完全介护服务。圣诞节和正月之类的活动很丰富,不仅面向入住者,还有专为家人准备的客服员。每个月的居住费是十八万日元,不便宜,但婆婆想去住的话还是能住的。 婆婆在当地的信用金库里存了大约两千五百万日元的定期储蓄,公公去世时收到的人寿保险金几乎全留着。“为了以防万一。”婆婆总这么说。而到了卧床的时候,正是用这“万一”的时候。 然而,包括婆婆自己在内,没有一个人考虑过去养老院。连最辛苦的我也一样。我一直觉得,必须一个人把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办了,这才是我的职责。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身心都已经超越了极限。有好几次,在给婆婆擦屁股的时候,泪水莫名其妙地夺眶而出。为了扶起婆婆的身体,我不知屈身过多少次,腰也时常隐隐作痛。由此我起夜变得频繁,睡眠变得很浅,逐渐发展为慢性失眠。 我真的很难受,但又觉得有种充实感。用这个词不知是否恰当,但无疑是现在回想起来才能有的感怀。不过在那段痛苦的日子里,时不时有一种只能称之为充实的反馈感。当婆婆毫无怨言地把饭全吃完时;当擦拭身体后,她舒服地闭上眼睛时;当见到她没有呻吟地安然入睡时——在这些时候,我就有一种被填满了的感觉。 照料婆婆的两年半里,只能说是无比浓密的体验。 明明度过了这样一段时间,我在婆婆去世时却没感到一点哀伤,连一滴泪都没流,反倒觉得解放了,松了口气。 而丈夫不仅哀伤、慌张,甚至发起怒来。“都怪你,是你杀了妈”,他对我百般责备。 葬礼上,丈夫蜷曲着魁梧的身体,趴在棺材上大声号泣,儿子也在一旁跟着哭泣。可自从婆婆卧床之后,他们俩几乎什么都没做。他们明明比我更不了解婆婆,但却比我拥有更多爱。 在弥留之际,意识早已模糊的婆婆不停呼喊着的也不是面前的我,而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子的名字。 我用“儿媳 继承 法律”作关键词进行搜索。 果然不出所料—— 婆婆那笔根本没用过的定期存款,由于没有其他拥有继承权的亲戚存在,将由丈夫全额继承。当时我对这方面并未抱有什么疑问,但反复调查之后发现,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媳似乎是没有继承权的。 婆婆和我果然纯粹是互为他人。法律也是这么说的。 真是干得漂亮啊。因为她所留下的钱都交到了所爱的人手里,也只为所爱的人而用。 去年,婆婆去世整整三年以后,她所留下的那笔钱,救了她的孙子,也就是我的儿子。 我尝试搜索儿子的姓名。 于是找到了他的Facebook页面,这就是亚里砂说的社交网络吧。他传了一张以“BBQ”为标题的照片,是和大学的朋友去吃烤肉时拍的。儿子在烤肉炉前单手握着一罐啤酒,跟朋友一起露出满面笑容。从正文看,似乎是在八王子的露营地。日期是上一个周末。 自从上学时开始独自生活起,儿子回家的次数就屈指可数。我无意间了解了他的近况。上网原来还能知道这些事啊。 哪怕摘掉身为母亲的偏爱滤镜,儿子也是个很有出息的孩子。从小学起他的成绩就一直很优秀,高中还当过学生会会长,又从公认一流的大学毕业,进了公认一流的企业——也就是亚里砂曾经工作过的五来物产,应该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了。 看着儿子笑得那么开心的照片,我不禁想:如果没有婆婆留下的那笔钱,儿子现在恐怕就不能这样笑着了。 对婆婆来说,这孩子也是引以为傲的孙子。每次知道考试或是成绩单上的结果,她都喜出望外。听说孙子考取大学的时候,还扑簌扑簌地掉了眼泪,比本人还激动。 尽管婆婆没等孙子找到工作就已经去世了,但如果知道他能去五来上班,当然也会很高兴。既然如此,自己的钱用在那孩子身上,想必不会有怨言吧。 被救的不仅是儿子,还有同为家人的丈夫。恐怕我也是。 突然间,手机振动起来。我忍不住“哇”地叫出声,把手机丢到了床上。 画面上显示出“柴崎亚里砂”这个名字,我晚了一拍才意识到是她打电话来了。在咖啡店里,亚里砂教我设定成了静音模式。如果丈夫在家时有声音响起来就麻烦了。 但这嗡嗡的振动声听起来响得有些恼人。 心脏开始加速跳动。 我回头看了背后一眼,应该还不至于响得传到房间外面去吧。 我取过手机,在床上用被子罩住头。遮蔽了灯光的被团中,屏幕上的光特别刺眼。逡巡了一瞬间后,我点击画面,又将其凑到耳边。 “多多,怎么样?手机用起来了吗?” 立即就听到了亚里砂开朗的嗓音。 “干、干什么呀?这时候打来。” 我压低声音回答。 “咦?不方便吗?我听你说晚饭之后大多是独处的,就想打个电话,看来应该没事。” “话是这么说,可丈夫还是在家里呢。” “你不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吗?” “嗯,但也有可能会被听到呀。” “没事的吧?又不是墙壁很薄的便宜公寓。” 亚里砂若无其事地说着。她又没来过我家。 “别说得那么轻飘飘的。若是让丈夫知道我瞒着他买了部手机,还不知会被怎么说呢。我现在都是在被子里面跟你说话呢。” “咦?多多,你躲在被子里?” “是啊。” “太棒啦。”她尖锐的笑声从手机听筒中传出。 “说什么呢,我可是很认真的。” 嘴上这么说,可我像是被她传染了一样,也觉得可笑起来。我到底在干什么呢? 冷静想来,尽管同在二楼,可寝室和丈夫的书斋之间只隔着一条走廊,是斜对面,中间连墙壁都没有。别说手机的振动声了,就连说话声也不可能传到对面去。 我忍不住扑哧一下,不出声地笑了。 “不管怎样,电话还是打通了。网络呢?在家里试过了吗?” “嗯,姑且试了下。家里也有这个Wi-Fi的。” “好极了,连上了吗?” “算是连上了。把那串密码打进去真是够辛苦的。” “多多,你理解起来果然很快。那你用iPhone查过什么了吗?” “稍微查了一下。片冈千惠藏之类的。” “咦?什么嘛,讨厌。多多,你查什么呢?买手机的第一天就查了片冈千惠藏?多多,你喜欢这样的?” 隔着电话也知道亚里砂正爆笑如雷。 “算不上喜欢。我想查什么都无所谓吧?我这儿也有各种情况的。” “是啊。你想查什么就查什么。不过,多多果然就是与众不同啊。能用片冈千惠藏写出什么故事呢?真期待。” “不是的,我才不是为这种事查的。再说我根本就不打算写小说。” “是吗?唔……没事儿,你查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就好。现在你还挺闲的吧?” 她这句话让我忍不住反驳了一句:“我也不是什么闲人!” 可亚里砂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既然家里能用Wi-Fi,就不必在意费用,能看视频啦。不是给你装了YouTube APP嘛,那上面不管是以前的歌唱节目还是有趣的动物视频,都有很多呢。” “等我有兴致的时候再看吧。” 我回答得很冷淡,可内心却被激起了兴趣:原来还有视频啊。又被亚里砂牵着鼻子走了。 “肯定会有兴致的。回头你就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查那个了。” 亚里砂说得特别直截了当,仿佛替我决定好了一切。我又不禁反驳:“你怎么知道会这样?” 听筒另一边传来咯咯的轻微笑声:“这个嘛,因为你是多多啊。我觉得因特网一定就是为你这样的人而存在的。” 亚里砂说了句奇妙的话,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像我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 “不是说过了吗?与众不同的人。” 这算什么回答?况且,我也不明白自己哪里与众不同了。亚里砂总是把这话像夸奖我似的挂在嘴边,可我根本高兴不起来。 莫名其妙——正当我想张嘴这么说她的时候,亚里砂抢先接着说:“换言之,就是自由的人。” 就像挨了一记偷袭,我僵住了。 “多多,你比你自己所想象的更加自由哦。” 自由?我吗? 一种难以名状、如同团块的情感涌上心头。而亚里砂则对不解的我继续说:“总而言之,你好像会用手机了,真是太好了。” “啊,嗯。”我附和道。 “那就先挂啦,晚安。” “晚安。” 我挂断电话。声音消失了。在短短一瞬间,我有一种被孤寂抚摸后背的感觉。 亚里砂真的是毫无顾忌,会自顾自地打电话来,会自顾自地说话,又自顾自地挂了电话。 在被褥遮蔽灯光的黑暗中,只有手机的画面还在微微发亮。 “自由。” 我下意识地从嘴中吐出亚里砂说的那个词汇。那种难以形容的躁动仍然残留在胸口。 我当然知道这个词在字典上的含义——不受束缚、不受支配、随心所欲,但亚里砂是在哪层含义上说我是自由的呢?我对此毫无自觉。倒不如说,亚里砂这样的人才称得上是自由的吧。 不管怎样,好不容易买到手的东西,不用就太浪费了。第二天起,只要是丈夫不在的白天,我都在摆弄手机。 看看新闻网站,有什么在意的就搜索一下,接着从维基百科的一个条目点到下一个条目,时不时去YouTube看看怀旧的歌唱节目和可爱的动物视频,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我还战战兢兢地注册了Twitter和Facebook。尽管自己不打算写什么,但要看别人写的东西,还是注册一个账号比较方便。 虽然网络世界遍布着许多令我感兴趣的知识和有趣的内容,但我也很快就明白了网上也充斥着可疑信息。尤其是那些允许不特定多数人群留下评论的网站或者社交网络,写着假消息或者煽动性言论的情况并不少。 当我在某个新闻网站浏览著名女政治家在国会上追究首相丑闻嫌疑的新闻时,见到评论写着“老太婆太拼命了,小心没命”这种话时,真的很吃惊。竟然真有写这种话的人吗?况且这绝对不是什么稀奇事。 不仅有对那位女政治家的冷嘲热讽,还有嘲笑艺人容貌的话、露骨地歧视外国人的话、贬低精神障碍患者的话,这种充满憎恶的话语在网上简直多如牛毛。 就算是针对别人的评论,我光是看到那些话语,就感到胸口被剜一样地难受。跟我在便利店见到蛮不讲理的丈夫时的感觉很相似。我的心境变得悲伤、凄惨,有时还直冒怒火。 憎恶的话语本身就是刀刃。在像我这样的新手都能轻易看到的地方写这些话,不就好比在大街上挥舞刀具吗? 尽管有此感想,我还是无法克制地去看这些能随意评论的新闻网站或是论坛。我十分在意上面又写了什么,回过神来就又看了一轮。 虽说会不时遭遇不想见到的污言秽语,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净写这种话。有人会平实地写出感想,也有人会写艰深的大道理;有人自命不凡,会写些自私自利的话;有人会写让我忍俊不禁的有趣评论;还有人能写出让我茅塞顿开的犀利论点;面对刀刃一般的憎恶言论,还有毅然进行反驳的人。 与新闻报道和维基百科上登载的那些秩序井然的信息不同,网民“鲜活的声音”让我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引力。 那是我用手机一周左右的时候吧。 我发现了一个以“网络井户端会议[井户端会议是指日本旧时代女性在同一口井旁汲水或洗涤衣物时闲话家常,也被引申为女性交流信息的场合。]”著称的女性群体论坛。有人发布一个帖子,其他人能以跟帖的形式参与讨论,内容大多是生活烦恼和杂谈类。 网站采用了水粉画风格的设计,还点缀着可爱的角色形象,家务、育儿、美容、孕期、恋爱相关的帖子发布得比较多,跟我此前看过的其他论坛在风格上相当不同。发出的帖子全都会经由管理员审核,所以不怎么会出现污言秽语或者损坏名誉的发言。 在那里,我邂逅了标题如下的帖子。 我的父亲退休了 看上去是个和父母同住的女性发的帖子。正文里写的大致内容是:本就有点不好对付的父亲在退休之后变得更加难以伺候,所以十分烦恼。那位父亲一开口就是吹嘘自己过去在公司完成了多么浩大的工作,可平日里整天都板着脸,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大发雷霆。他的兴趣是在外饮食,喜欢和家人到处找餐厅去吃,可必定会在店员身上找碴儿,让对方道歉。本人会显出一副“教训到人了”的自豪神情,可和他坐在一起的家人,却坐立难安。不光是楼主(据说发布帖子的人就叫这个),连她的母亲都头疼极了。 我太吃惊了,还以为说的就是我丈夫。当然,这是别人家的事,我家又没女儿,丈夫也没有时常外食的兴趣,但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个帖子的热度很高,跟帖数也不少。看到有跟帖说“见怪不怪了”,又让我大吃一惊。看来像丈夫这样的男人,在这个社会上并不少见。 也有人跟帖解释了为什么这样的男人特别多。 根据她的说法,曾在公司中有一定地位的男性,长年过着平日里就被周遭所敬重的生活,而他们在公司里发怒时,大抵是以身边的人道歉并服从而告终。尽管会因地位而异,但他们都认定了自己是应受尊敬的人。然而退休之后,就转瞬间成了个普通人。仅仅是失去头衔,变成原本的自己,就大大地伤害到了他们的自尊心。为了治愈这种心伤,他们能找到的办法就只有对人动怒,让别人道歉而已。 看着看着,我就觉得害怕起来。因为太有道理了,丈夫的内心一定也发生过同样的转变。虽说丈夫在退休后仍然以特派的形式在工作,但工作地点换了,工资也降了不少。恐怕工作内容和公司对他的器重程度都不可同日而语。退休前,他偶尔还会得意扬扬地回到家里说工作很顺利之类的话,可现在压根儿就不提了。 “我家也是这样……”,看上去有类似境遇的人纷纷发来跟帖。 不只是我一个人,有一种找到了同伴的感觉。会在这种地方发帖的人,恐怕大多都比我年轻。她们写的大多是父亲或者公公的情况,但都和我一样,每时每刻都处在紧张和如坐针毡的状态之中。 此刻,我意识到了充斥网络的“鲜活声音”所拥有的引力究竟为何。 是同感。 只要他在,就算在家里也没法静心。 想办法去说服,他也不肯听。 让他去做心理咨询,他却暴怒,说“别把我当精神病人”。 心怀同样烦恼和痛苦的人留下的话语,让我感同身受。 这个单手握持的矩形面板的对面,还有很多与我相似的人,还能从中获得我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无法得到的共鸣。 我把这个帖子加入书签列表,第二天又进去看了看。于是发现跟帖增加了,稍微有点偏离正题的有关“男性的各种惹人厌行为”的帖子也占据了多数。 “我是处理投诉的话务员,有个大叔每天都会打来电话,纯粹只为了发牢骚”“我家附近到现在都有随地小便的大叔呢”“我觉得在东京坐地铁上学的女生里,没遇到过色狼的反而是少数”“昨天我被丈夫打了”…… 像这种跟帖不断叠加,让话题不断向外扩散,也属于“网络井户端会议”的一部分吧。我读着这些帖子,就不住地想起亚里砂曾经常挂在嘴边的“男人没好东西”。她对我结婚辞职一事也诸多非难。当时我很不服气,可如今却对这个话题下的跟帖倍感共情。 跟他结婚是一场失败,我决定要离婚了。 被丈夫打的人在之后的跟帖里如此宣言道。她说现在是结婚第七年,三十多岁,还没有孩子。“加油”“支持”之类的鼓励跟帖此起彼伏。连楼主也送上了声援:“我也总觉得母亲应该跟父亲离婚,但愿能顺利分开。” 我也被丈夫打过,只有一次。 是相当早之前,还是儿子刚出生的时候。那时他的心情很差,而我没能让儿子止住哭声,被他责备了几声。我稍微回嘴一句,他就大喊着“别多嘴!”,然后打了我。当时他的怒喝声与带给我的恐惧,我依然记得。 在我仅有的记忆中,那还是第一次被人打脸。丈夫当时就有将近一百公斤,那样的大个子,力量属实惊人。我被猛地拍飞,甚至以为脖子会折了,就那么瘫倒在地。那股冲击令我意识模糊,身体在当场就颤抖起来,一时之间都没辨认出洒在地板上的红色斑点就是自己流出的鼻血。 这样的情形,丈夫也慌张起来。“没事吧?”他把我抱起送到寝室,又用冰袋给我的脸冷敷。对了,那时候我好像还说了句“谢谢”。明明是我被打了。 尽管这伤还不至于留后遗症,但第二天起,我的右半边脸就肿胀无比,变成了紫色。我还以为再也没法走出门了,但一个月左右就消肿,接着脸也恢复了原状。或许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对丈夫来说,那件事似乎也成了心理阴影。在我肿着脸的时候,他的表现还算不错,后来再也没打过我。不过取而代之的是,他开始砸东西了。 如果当时我就离婚了——读着那些回帖,我不禁遐想起来:如果当时离婚了,我这漫长的午后,会不会比现在好一点呢? 至少不用做这些不合自己口味的菜式了吧?吃饭的时候,也不必紧张兮兮地提防不知何时会冒出的怒吼了吧?应该也不必为照看婆婆而搞得身心俱疲。就连用手机也不必偷偷摸摸,一定能正大光明地买来,随便在什么时候都能用。 一瞬间的美好想象又立即被打消了。 不论是饭菜、手机,还是这个家,如今围绕着我的一切,都是靠丈夫赚的钱买的。 我一个人的话,生活应该还会更困难一些。娘家开的小镇工厂,自从泡沫经济崩溃之后就没了起色,根本靠不上。儿子初中、高中、大学上的都是私立学校,这样的升学路线,我是没法为他准备的。这样他也许就进不了五来物产这样的一流企业。说不定我根本就抢不到抚养权。就算不必照看婆婆,可一想到与她共度的时间全都会归为空白,又觉得一阵寂寥。 丈夫也是有优点的。他是个很能干的人,相当可靠。在亚里砂评价为“特别好”的公司里,他都爬上了管理职位。这二十五年里,我们从来没有为钱烦恼过,被打也就那一次。我是凭自己的意志跟他结婚的。 如果离婚,到今天或许我也正在后悔。 事到如今,再纠结也没意义。事实上,就是我直到今天都从未想过离婚这件事。 ——现在离也不晚啊。 隔着手机屏幕仿佛能听到亚里砂的说话声。说到这个话题,她一定会这么说吧。 ——没必要跟处不来的对象维持婚姻到老死啊。中老年离婚最近也挺多的哦。 是啊,对有的人来说,这样的选择倒也不错。 可我是做不到的。 跟那样的丈夫摊牌,得到他的认可,讨论各自的养老资金分配……光是想一想就让我头晕目眩。丈夫恐怕会暴怒吧,肯定会把餐桌都掀翻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儿子解释。 我是做不到的。我并不是亚里砂所说的那种自由的人。我能做到的也顶多是想一想罢了。 我失败了。跟他结婚是一场失败。 不过光是能这么想,对我来说也是很大的变化。因为我迄今为止,甚至都没有想过这是失败。我一直以为这样的事情是不该想的。我还以为这样的人生已属不错,这样的下午是我想要的。其实并不是。 只是承认这一点,似乎就让我的呼吸舒畅了一点,有一种被宽恕又被拯救的感受。 自从遇到这个帖子,我就一头扎进了网络之中,只为了追求同感。 我会每天在上述的论坛查阅感兴趣的话题。在Twitter等社交网络上,也是逛着逛着就发现了一些令我很有共鸣的推文,我关注了这些人,看她们(虽然不确切知晓,但从发言的内容和头像推测来看,大多数应该是女性)又说了些什么。社交网络不像“网络井户端会议”论坛那样有管理员审核帖子,所以充满了更强烈的话语。不小心看到有攻击性的憎恶言论,会让人心情变差,可与此同时,令我产生强烈同感的意见也确实更多了。 每一天,从完成早晨的打扫和洗涤后,一直到傍晚,包括吃午饭的时间在内,我都是单手握着手机度过的。这么长的使用时间,电量也会耗掉不少,所以去买晚餐的食材时,我会把手机接在寝室窗帘后面偷藏着的充电线上。从准备晚餐到丈夫回家吃饭、洗完澡的这段时间里,我会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等丈夫窝在书斋之后,才去寝室取出充完电的手机。接着,我会钻进被窝,在网上四处拾取同感,直到深夜。 昼与夜,平日里每天要花超过十二个小时上网。被亚里砂说“挺闲”的时候,我还很不服气,可我耗费在上网的时间已经相当可观。丈夫在家的周六、周日,我上网的时间会骤减到一半以下,甚至让我感到了压力。 这样的日子过去半个月左右的某一天晚上,我平躺在床上看Twitter时间线时,见到了这么一条推文: 有件事太过理所当然,大家可能很难意识到:凶恶案件的犯人大多数都是男人。如果具体到性犯罪,有99%都是男人。只要对方是男人就该多加戒备。毕竟我们放任这种野兽在外面乱跑呢。 这是个经常对色狼与性犯罪发表强硬意见的账号。 前半部分有点让人恍然大悟的意思,可后半部分就有点过分了。只要是男人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加以戒备,未免有点耸人听闻。 最后一句“毕竟我们放任这种野兽在外面乱跑呢”的后面还贴了个链接。我顺势就点了一下。 那桩凶恶案件的犯人已经出狱 这样的标题跃入了我的眼帘。 似乎是个将周刊文章汇总起来进行介绍的页面。 这篇文章说,今年一月因电信转账诈骗而被捕的一个男人,其实是过去某起凶恶杀人案的犯人。 顺着文字看下去,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起杀人案并不是很有名的案子。距今二十多年前,有个未成年的不良团体把少女监禁起来,反复实施暴行和强奸后,将她杀害,并把尸体装进混凝土中遗弃。 新闻在报道那个案子的时候,刚好是我被丈夫打肿了脸的那阵子。 记忆复苏了。或许是考虑到家中的体面,当时还住在别处的婆婆会每天来家里一次,替我去买东西。我也不想顶着那张脸出门,就只能整天看着电视,哄哄刚出生的儿子。 看的大概是个综合谈话类节目,里面用很煽情的方式描述了监禁中的被害少女被犯人们施加暴力时有多么凄惨。被丈夫打脸时的恐惧感在我脑海中重现,仿佛是我自己成了那个少女。我突然犯恶心,还去厕所呕吐了。而且……当时的我还庆幸多亏自己生的是个男孩。 因为男孩几乎不会成为那种案件的被害者。同时,我也因生下了男孩而感到恐惧,万一自己的孩子成了加害者该怎么办?毕竟这孩子的父亲已经狠狠揍了我,让我成了这副尊容。 在刚建成不久的新家里,我抱着连话都不会说的儿子,一个劲地劝解自己:没事的,肯定没事,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变成那样的人呢? 文中提到的因电信转账诈骗被捕的男人,据说在当初被捕的凶手之中也算得上是一名主犯。接受了二十年有期徒刑判决的他,在几年前服完刑期出狱了。之后,他成了诈骗团伙的一员,正要去银行提钱的时候再次被逮捕了。他压根儿没有改过自新。 我觉得他不可饶恕,应该判处他死刑。既然在案发当时就已经犯下如此残酷的罪行,就算他是未成年也该判死刑。 那条推特下面净是跟我有类似想法的人留下的评论: 这篇文章读得我毛骨悚然。让这种男人逍遥自在地活着,简直不可饶恕。想到过去被杀的女孩子,就觉得难过得不行。 竟然用税金养这种男人20年…… 结果这家伙脑子里只有性和暴力啊,真的给我去死吧。 我对这一切充满了共鸣。 读得越多,怒气就愈发增幅。这种男人不可饶恕。怎么能轻饶他呢?必须更加愤怒才行。 这时的我,恐怕是越过了某种阈值。我也尝试着发表了自己的感想。我本打算只在社交网络做个旁观者,账号也设置为非公开状态,但我将它的设置改成了公开。 我照着别人依样画瓢,以对原推文发出回复的形式打下了这串文字: 我觉得这种人就该叫人渣,这种人死了对社会、对他人都是好事。 我打下了心中浮现的语句。我还不太习惯打字,光是打下这几个字,就花了不少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一点。在发布推文之前,我重读了一遍自己写下的文字,不由得大为诧异。 人渣死了对社会、对他人都是好事——这些跟第一次看到时令我惊讶万分的憎恶言语有什么区别呢? 还算挺有礼貌的,也只针对凶恶的犯罪者。这是我的真实想法,还有许多措辞更加激烈的人。 但如果是不久之前刚开始接触网络的我,看到这样的话会怎么想呢? 我也会认为这是刀刃吗?至少我在今天的这个瞬间之前,从来没想过会对他人使用这种话语。 当时明明觉得胸口被剜割一样,不知不觉间,我自己就成了在大街上挥舞利刃的人了吗? 啊,原来如此。 直到现在我才理解,并为之愕然。 原来憎恶也是一种同感。 在因特网这个广阔的世界里,我能够捡拾到平时所处的狭小现实世界中无法发现的同感,积极也好,消极也好,而同感积蓄得越多,就越是不断增幅。 令我惊讶的“老太婆太拼命了,小心没命”这种评论跟其他憎恶言论也一样,都是因为有人会产生同感才写下的。 这种令人难以正视自己的憎恶原来也存在于我心中—— 这时候,种子降临了。 故事的种子。 这种熟悉的感觉,多少年没来过了?为了给亚里砂阅读而写小说的高中时期,就曾经有过好几次吧。 这都是因我初次接触网络才发生的事。同感、对暴力的恐惧,还有憎恶,这一切都在种子之中有机地糅合起来。 如果有个不存在男人的世界会怎样?暴力会消失吗?一定会减少一些吧。但应该还会残留一些,因为女人也具备冲动的天性。 画面突然在脑海中浮现。在浏览论坛和社交网络的间隙,我时不时会看些动物的趣味视频。最近刚巧看了一只狗得到肉干之后欢喜雀跃地转圈跳舞的视频。 原本毫无关系的事物在头脑中交叠。 有一种故事即将从种子里抽枝发芽的预感。 我一跃而起。 有没有能写字的东西……对了。 我下床打开衣橱最下面一层,在照看婆婆的时候用来写备忘的笔记本和文具就收在那里面。当时准备了好几册笔记本,结果连第一册的一半都没用到。 我以床为椅,在边桌上展开没用过的笔记本,取来自动铅笔,开始书写。 男人成为狗的世界 那还称不上是故事,只是从种子里稍稍冒出的嫩芽而已。 为什么世界会变成这样?是什么时代?在未来吗? 不用归纳得很缜密,我把脑中涌现出的内容一一写下,字迹潦草得只有我自己才能读懂。 一页纸被填满了。我感觉到一种舒畅,我明白嫩芽正在伸长,接着分开成枝杈,又生出叶片来。 我稍稍围绕着整体开始思索:这个故事在之后将如何发展?该怎样开始,又该怎样结束? 刚开始就写成一出普通的家庭温情戏码吧,那样恰到好处。然后安排一个本以为是狗其实是人类男性的惊奇桥段。但光这样还到不了着陆地点。仅仅吓人一跳是不够的,要将我感受到的共鸣与憎恶融入进去。结尾有点毒性一定更有趣。 能写,这就能写成完整的故事了。我开始有了明显的手感。 咦?我记得狗的祖先是狼吧?是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进化的呢? 对了,我手上不是有个好东西嘛。我取过丢在床上的手机开始搜索。夜已经这么深了,还能调查到资料,这玩意儿可真厉害。还记得高中时,必须把想查的东西全都记在便笺上,第二天去图书馆才行。 我丝毫不觉得困倦,在笔记本上疾书。清晨,当我听到窗外的鸟叫声时,从种子中抽出的芽已经长成了树——故事的骨骼完成了。 有多久没熬夜了? 透过窗帘缝隙射进来的朝阳,在床上画出一条线。 得定个标题了。我在笔记本的一角试着写下头脑中闪现的词汇—— 养狗 如此写就的大纲,在下一周里,就成了五十多张四百字规格稿纸的小说。 视线在店内各处摇摆着,我嘬了一口拿铁。不是奶咖,也不是咖啡欧蕾,而是拿铁。据说是用意式浓缩咖啡跟牛奶调和出来的。 时隔一个半月,我又来到了那家咖啡店,是附近车站的分店。 依然是很时髦的装潢,墙壁上挂着咖啡豆的照片。有些冷清的店堂入口处,有个女人带着小女孩坐在柜台座位上。 和上次来时一样,我又坐在殿堂深处的圆桌席旁。我面前的人也和上次一样,是亚里砂。不过她披着的夹克衫比那时的面料要薄一些,颜色也更深些,有点像是海底的深蓝色。脖子上的围巾则是夕阳似的红色。我也没穿大衣,而是衬衫加开襟毛衣。 亚里砂的视线落在了手头的那沓稿纸上。 现在这样写出了小说,就仿佛正中亚里砂下怀,也挺没劲的。但既然写出来了,总该有人读一下才行。而这个读者,我也只能想到亚里砂了。 其实是昨天晚上刚在电话里提到写了小说的事。亚里砂立即回答说:“刚好明天下午有空,我来找你。” 亚里砂穿的深蓝色夹克衫与红色围巾搭起来,很像我们上的星女高中的制服与领结的配色。这令我想起放学后的教室。 我能体会到在等待她读完的这段时间里那种坐立不安的感觉。我想知道她有何反应,但又不能总盯着她的脸看,所以不由自主地让眼神在四处游走。我的这些举动也与尘封的记忆重叠起来了,就连弥漫在店内的咖啡香味,闻起来都有点像总飘着焦臭味的旧校舍。 亚里砂轻轻地叹了口气。用声音来说的话大概是“呼”。 一如既往,这是读完的信号。 我将视线转向亚里砂,她那画出漂亮弧形的杏仁瞳也向我回望过来。 “好厉害啊。很有趣,非常有意思!” 她一开口就这样说道。从她的语调和眼神就能明白,这句话表里一致,跟从前一样。如果不是真的特别有趣,她不会这么说的。亚里砂就是这样的人。 太好了。 释怀与喜悦在我胸中扩散开。 而上次见面时,我甚至还对她萌生了杀意。 “还以为会是个温馨的故事,却渐渐变成了危机四伏的感觉……先是冒出了很多疑问,读到后面就会恍然大悟。这种不走寻常路的感觉,我特别喜欢。让人会想说:原来你给我来这招儿啊。我也想过,如果那些粗野的男人都从这世界上消失,女人肯定能活得更轻松一点,也更平和一点。没想到你会这么对待男人……多多,看来你不光是与众不同了,很过激呀。” 亚里砂露出恶作剧般的眼神。 “不,这只是故事而已……” “这是当然啦。反正是故事,过激一点有什么不好的?但还不止这一点,还有收尾的方式。‘咔叽咔叽咔叽的美工刀响声’,好像真的能听到一样,我都起鸡皮疙瘩了。这个响声读起来就好像是冲着我来的一样。” “没错。写的时候就是这个目的。” 亚里砂很精准地读取到了我的意图。 “我觉得比以前写得更好了。你真的一直都没写?” “嗯,一点都没写过啊。” 我点头说着,连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也认为这篇《养狗》比高中时写的任何一篇作品都更出色。以前的我要稚拙得多。尽管过去也有过种子降临的感觉,但从未有过能像那样从一个核心顺畅地完成一连串情节的经历。 这三十多年来,我什么练习都没做过,却觉得小说写得很是得心应手。 “那你一定没有浪费时间。”亚里砂的声调变得柔和起来。 “没有浪费时间?”我鹦鹉学舌般地问回去。 “你想啊,小说这种东西,有点像把人生经历写下来,对吧?我不是专家,只是个人想法哦。不论好事坏事,只要体验足够丰富,那些触动到你的东西或者积攒下来的东西,不都能利用起来吗?所以啊,你从高中毕业到今天为止的几十年,一点都没浪费呀。” 亚里砂在夸奖作品的同时,也肯定了我所经历的时间——这个绵延至今的漫长午后。 我顿感胸口堵得慌,与之前隔着电话听到“自由”这个词时一样,那来历不明、如同团块的情感又涌上心头。如果掉以轻心,它恐怕已经化作眼泪从我眼中流出。我稍稍背过脸去,避免视线交会。我忍着泪应答。要尽量显得满不在乎。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多多,这篇写得真是好。给我一个人看就太浪费了。你等我一下。” 亚里砂带着点兴奋说着,开始用自己的手机搜索些什么。 “找到了!干脆去参赛嘛。这个奖项是不是刚好能投?” 她边说边让我看的手机屏幕上跳出了“征集作品”几个字。 是出版社的网页,上面登出了短篇新人奖的征稿要求。换算成四百字原稿纸,限八十张以内;奖金三十万日元;不限专职或业余;不限题材;截稿日写的是下一周的星期二。 确实,《养狗》满足这些征稿要求。 “参赛什么的,我……” “好不容易写出来了,就投投看嘛。我觉得这篇作品肯定能得奖哦。” “不可能的。我这样的外行急匆匆写出来的东西,怎么会得奖呢?” “这么说就不对了。哪里急匆匆了?我不是说了嘛,肯定是至今以来的人生让你写出了小说。多多,你一直在做准备呢。” 又来了。亚里砂又说这些自以为很了解我的话。 但到底是为什么呢?今天的我少了些焦躁,反而有一种轻飘飘的高昂感。 “看这个。”亚里砂指着征稿要求旁的宣传语,“他们说会‘全力支持能够牵引时代的新人作家’。多多,你就去拿下这个奖,当小说家吧。” 不可能,我本想再一次说出口,但在中途就止住了。我没法把眼睛从显示在屏幕上的“新人作家”四个字上移开。如果能靠写小说赚到足以生活的钱……我能离开那个家,单独生存下去吗? 这绝非易事。就算能得奖,恐怕也不可能马上靠写小说吃饱饭。就连身为全职主妇的我也知道现在的经济不景气,也在电视上听说过书卖不出去的话题,能一帆风顺的反而少见吧。 “挑战一下嘛。多多,你是自由的呀。” 亚里砂又对我说起那个莫名其妙的词语。 我抬起头,只见亚里砂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微笑,仿佛眼前有一块美味蛋糕似的。 “难得都写出来了,剩下的只有把这篇原稿寄出去了吧?这么触手可及的事,说不定就能改变人生哦。哪能不放手一搏呀?” 至于我的人生究竟会如何改变,她一点具体的都没说。但我觉得自己的心思好似都被她看透了。明明她是个根本不在乎我的女人,明明在前阵子的重逢之前都一直杳无音信,明明我从以前就很厌恶她,她却好像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 “多多,你很有才华。你一定能成为小说家的。”亚里砂说话像三十几年前一样斩钉截铁。 那时的我为她擅自替我决定将来而愤懑不已,可今天却觉得背后被用力地推了一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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