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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着辫子的老太婆和美丽的姑娘二手时间 作者:S.A.阿列克谢耶维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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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拉斯柯维奇,军人、企业家,移民,二十一~三十岁 死亡如爱情 童年时,我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枫树。我经常会和这棵树说话,树就是我的朋友。爷爷死的时候,我哭了一整天。当时我只有五岁,就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了,就知道人人都会死。一种恐惧抓住了我:要是所有人都会先我而死,那不就只剩我独自一人了?我感到无比孤独,妈妈很心疼我,爸爸就走过来对我说:“擦掉眼泪。你是个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也有我不知道的:我到底是谁?我从来不喜欢当男孩,不喜欢玩打仗游戏。也从没有人找我去玩,所有人都不带我玩……妈妈那时候是想生个女孩的,而爸爸一直想让她堕胎。 我第一次想上吊,是在七岁那年,就因为一个瓷盆子。妈妈在盆子里煮果酱,然后把它放在凳子上。我和哥哥跟猫儿穆思卡玩,那只猫像幽灵一样飞快地越过了盆子,我们却撞了上去……妈妈那时候很年轻,爸爸去参加军事演习了。地板上是一摊果酱……妈妈开始大骂当军官老婆的倒霉命运,说不得不住在这么遥远的萨哈林。萨哈林的冬天,积雪有十米厚,夏天只有一种叫牛蒡草的植物陪伴她。妈妈挥舞着爸爸的军官皮带赶我们出去。“妈妈,外面在下雨,谷仓里的蚂蚁都会咬人。”“滚出去!滚出去!马上滚!”哥哥跑到邻居家躲起来,而我认真地做出了决定,上吊自杀。我进了谷仓,从篮筐里找到一根绳子。第二天早上他们进来,就会看到我吊在那里了:瞧吧,坏蛋们,给你们看看!就在这时候,猫儿穆思卡从门外挤进来。喵喵……我的宝贝穆思卡!你是来可怜我了。我拥抱它,紧紧依偎在一起。我们俩相伴着直到早晨。 爸爸……他算是什么爸爸?就知道看报纸和吸烟。他是一个航空团的政治副团长。我们跟着他从一个军营转移到另一个,住在军官宿舍里。那是长长的一排红砖营房,千篇一律。每个军人身上都散发着皮鞋油和“西普”牌廉价花露水的味道。我总在爸爸身上闻到它。爸爸转业回来那年我八岁,哥哥九岁。武装带唰唰响,大皮靴咔咔响。这一刻,如果我们能化为无形,从他的眼前消失就好了!爸爸从书架上取下波列伏依[鲍里斯·波列伏依(1908—1981),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苏联战地记者、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真正的人》和短篇小说集《我们是苏维埃人》等。——译者注]的《真正的人》。在我们家里这就是“我们的教父”。“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从哥哥开始问。“嗯,这架飞机掉下去了。但是阿列克谢·梅列西耶夫爬了出来,他受伤了。靠吃刺猬维生,躺在沟里……”“沟?什么沟?”我提醒哥哥:“一个五吨重的炸弹炸出的弹坑。”“说的什么啊?这是昨天那段。”我们都被爸爸严厉的声音吓得一哆嗦。“今天呢,就是说,你们今天没有读?”接下来的画面就是:我们围着桌子跑,就像马戏团的小丑——一个大的,两个小的。我们脱下裤子,爸爸用皮带抽我们。(停顿)毕竟我们所有人都是受电影教育长大的,对不对?图像中的世界……我们不是在书本中,而是在电影和音乐中长大的。爸爸带回来的那些书至今还会引起我的过敏反应。每当我在别人家的书架上看到《真正的人》和《青年近卫军》一类书,我就会体温上升。唉!爸爸就希望把我们扔到坦克下面去,就想着我们快快长大成人,申请加入红军去打仗。没有战争的世界对爸爸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我们需要英雄!只有在战争中才有英雄,如果我们兄弟俩中有一个人像阿列克谢·梅列西耶夫那样断了两条腿,爸爸会感到很幸福,他就没有白白活一生……生命就有了成就感!他就是这样的人……我想如果我违背了誓言,在战斗中动摇的话,他会亲自枪毙我的。像达拉斯·布尔巴[达拉斯·布尔巴,俄国作家果戈理同名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译者注]一样!“你的命是我给的,我也能拿走。”爸爸一直有一种不属于人类的想法,盲目爱国,爱国没商量!在我的整个童年,爸爸都教育我活着是为了保家卫国,但无论他怎么说,都无法把我的思想调整到战争上面,调整到像条狗一样去用自己的身体堵塞一个大坝的缺口,或用肚子去滚雷区。我不喜欢死亡……我本来也像所有人一样踩死瓢虫——萨哈林夏天的瓢虫就像沙子一样多,直到有一次我害怕了:我对这么小的红色尸体做了什么?穆思卡早产生下几只小猫,我给它们喂水,精心照顾它们。妈妈凑过来:“它们怎么了,是死了吗?”她说完这句话后,它们竟然真的死掉了。我一滴眼泪都没掉!“男儿有泪不轻弹。”爸爸给了我们每人一顶军帽,每到周末就放军歌唱片。哥哥和我就得坐下来听,他的脸颊上滑落下“不轻弹的男儿泪”。每次爸爸喝醉了,都会给我们讲同一个故事:英雄被敌人包围了,打到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把这颗子弹射向自己的心脏。此时父亲总是像电影上一样倒下去,一条腿挂在凳子上,然后也掉了下来。这很可笑。但是父亲清醒时总是很生气:“英雄牺牲的时候有什么好笑的!” 我可不想死,小时候每次想到死都很害怕。“男子汉必须做好准备”,“保卫祖国是我们的神圣职责”……“什么?你不知道怎么拆卸组装冲锋枪?”对于爸爸来说,这是不能接受的。这是耻辱!哦!我多么想用乳牙去咬一咬爸爸的皮靴,打他咬他。为什么,他要在邻居维契卡面前让我光着屁股挨打,还骂我是“小娘们”?!我可不是天生的死神舞伴。我有一双非常“经典”的足腱,我想学芭蕾舞……爸爸却为伟大思想而服役,好像那时候所有人都长着同样的大脑,都为了没有裤子只有步枪的生活而骄傲……(停顿)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早就长大了……可怜的爸爸!现在的时代,生活早已改变了,当年表演悲剧的地方,现在上演着喜剧和流行大片。爬啊爬,啃嫩芽……猜猜他是谁?他就是阿列克赛·梅列西耶夫——爸爸最喜欢的英雄。“孩子们在盖世太保地下室里玩耍/卫生员波塔波夫被残酷折磨……”这些仍然是我父亲的想法。爸爸怎么样?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但是还不服老。他本来应该好好享受每一刻,仰望一阵天空,观赏一番树木,或者跟人下棋,或者收集邮票、火柴盒……可是他偏偏坐在电视机前,看议会开会、看左派右派争论、看人们举着红旗示威集会。爸爸身临其境!他坚决支持共产党!我们一起吃晚饭时,他开口道:“我们曾经有过一个伟大的时代!”这是他对我发起的首轮攻击,等待我回应。爸爸需要斗争,否则他的生命就会失去意义。他必须举着红旗冲上街垒!我们和他一起看电视:日本机器人承担了挖地雷的工作,一颗,两颗……这是科学技术的胜利!是人类智慧的胜利!然而,爸爸却为自己的祖国感到难过,因为这不是我们的技术。突然间,就在现场报道结束前,机器人犯了错误,地雷爆炸了。正如常言道:“看到工兵跑,只管跟他跑。”机器人却没有这样的程序。而爸爸困惑不解的是:“怎么弄坏了进口设备?难道我们的人才还不够多吗?”爸爸有自己的死亡观。他一辈子都是为了完成党和政府的任务而活着,他把自己看得比一颗铁钉还轻。 在萨哈林,我们住在一个墓地附近。我几乎每天都听到哀乐,看到黄色的棺材。营房里有人死了,身上盖着大红布,那是一位飞行员。红色棺木越来越多。每下葬一个红色棺材,爸爸就带回家一盒录音带……飞行员们都到我家来。桌子上放着嚼碎的“公牛”牌烟叶,闪闪发光的玻璃杯里满是伏特加。他们反复播放录音带:“我,机上异常……引擎开始……”“转用第二个。”“它不工作。”“尝试启动左发动机。”“不行……”“右发动机……”“右发动机也不行!”“弹射跳伞!”“机舱内灯光未复位……他妈的!嗯,嗯……啊啊啊……”我一直想象,死亡就像是从难以想象的高度跌落:唉,唉,唉……喂喂喂……有一次,一个年轻飞行员问我:“小子,你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吗?”我很惊奇。我还以为我一直都知道呢。有一次我们班的一个男孩点篝火时把子弹扔了进去,一下就炸开了!于是他就完了……我们去给他送葬,他躺在棺材里就好像在装死,仿佛每个人都在看他,他却不理睬任何人……我无法把目光移开,好像我一直都知道,生来就有这方面的知识。也许我曾经死过?或者是因为我妈妈,当我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她常坐在窗边,看着那些人怎样被抬到墓地:红色的棺木、黄色的棺木……我对死亡深深地着迷,想象过很多次。死亡散发着“公牛”烟草和吃了一半的鲱鱼和伏特加的味道吧。但死神不一定是牙齿脱落还扎着辫子的老太婆,或许还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呢?我看见她了。 十八岁的时候,我想要的是女人、酒、旅行,探寻奥秘。我想象着,为自己创造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在那一刻,大家才会看懂你……我操!我到现在还总想消失在空气里,不留下任何痕迹,谁都找不到我,像护林员或者没有护照的流浪汉一样行踪不定。我经常做同一个梦:我又被应征入伍了,身份文件搞乱了,又要去服役了。我大声叫嚷着拒绝:“我已经服过兵役了,畜生!放我回去!”疯了!奇怪的梦……(停顿)我不想做男孩,不想成为一名军人,我对战争没有兴趣。爸爸说:“你必须成为一个男人。如果大家都觉得你像女孩子,就会认为你无能。军队是生活的学校。”必须去学习杀人……在我的脑海里,一切是这样的:战鼓咚咚响,战斗队列整齐,各种精良的杀人武器,子弹呼啸而过……破碎的头颅、踢爆的眼球、切断的四肢……到处是伤者的呻吟声和胜利者的欢呼,胜利者就是那些杀人更多的家伙……杀人!杀人!子弹、炮弹或者核弹,反正都是杀人,一个人杀另一个人……我不愿意。我不知道军队中的另一些男人将如何把我变成一个男人。要么我被杀,要么我杀人。哥哥参军走了,带着美丽的幻想浪漫地走了,服役回来时成了一个惊恐万状的人。每天早上,都有人用脚踢在他脸上。他躺在下铺,上面是老兵。整整一年,都是臭脚对着你的脸!试想你怎么还能做回原来那个人?如果剥光一个男人的衣服,能想到多少事情可做?很多……例如,吸吮最隐私的器官,大家都必须笑。谁要是不笑,他就要去吸……用牙刷或剃须刀去擦洗士兵厕所?“它必须亮得像一只猫的蛋。”我操!有一类人不可能为人鱼肉,但是另一类人只能是为人鱼肉,任人宰割。我知道,必须聚集自己所有的激情才能活下来。我登记参加体育活动——哈他瑜伽、空手道。学习格斗——打脸、打两腿之间、打断脊柱。我点燃一根火柴,把它放在掌心,等到它烧完。当然,我受不了,我哭了。我记得,我都记得……(停顿)话说一只龙在树林里遇到了一只熊,龙对熊说:“熊啊,我的晚饭是八点钟。你来吧,我会吃了你。”继续走下去。跑过来一只狐狸,龙说:“狐狸啊,我的早餐是七点钟。你来吧,我会吃了你。”继续走下去,跳出来一只兔子,龙说:“等一下,小兔子。我在两点钟吃午饭。你来吧,我会吃了你。”“我有一个问题。”兔子举起了爪子。“说吧。”“我能不来吗?”“能啊。那我就把你从名单中划掉吧。”但是却很少有谁能提出这个问题呢,我操! 送行……一连两天,我们家里炒、煮、炖、捏、烤,买了两箱伏特加酒,叫来了所有的亲戚。“不要丢我们的脸,儿子!”第一个端起酒杯的是父亲。他仰头就喝干了……我操!第二天早上,在征兵办公室外面,播放着熟悉的老歌曲:“通过测试”“维护荣誉”“展现勇气”……伴随着手风琴和歌曲的,是塑料杯中的伏特加。我不喝酒,他们就问我:“你病了吗?”在出发去火车站之前,还对个人物品进行了检查。他们让我倒出了背包中的全部东西,拿走了刀叉和食物。家里给了一点儿钱,我们都藏在了袜子和内衣里。我操!我们这些祖国未来的捍卫者们,坐上了大巴士车。姑娘们挥舞手帕,妈妈们痛哭流涕。出发!装满男人的汽车启动了。我那时候谁的面孔都不记得。所有人都剃了光头,换上破烂衣服,像囚犯一样。大家七嘴八舌说开了:“四十片药,自杀未遂……免服兵役证。要想聪明地活下来,就必须当傻瓜……”“打我吧!打吧!好啊,我是臭狗屎,别理睬我。但是我在家里都是和女孩子干那个,而你是在战争中真和步枪干。”“嘿,伙计们,把旅游鞋换成大皮靴,去保卫祖国吧。”“谁的衣兜里有老娘儿们的照片,他就不会当兵。”我们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大家一路上都在喝酒,我不喝酒……“可怜鬼!那你参军做什么啊?”从床上用品到袜子衣物,都背在我们身上。每天晚上脱下鞋子,我操!那臭味!一百个男人的鞋子……有人两三天都不换袜子,熏得你简直想上吊或者乱开枪了。上厕所也要听军官的,一天三次。你想多去,就耐心等着吧。厕所关闭了。要是小便,就在门外解决。有个人就在夜里上吊自杀了……我操! 人是可以被输入程序设计的,也是愿意被输入的。一、二!一、二!踢腿!部队规定有很多行军和跑步训练。跑步要求速度快,距离远,你要是跑不动,就爬!几百名年轻男人在一起是什么样?那是一群野兽!一群年轻的狼!军队里运行的是和监狱同样的法则,那就是无法无天。第一诫:从不帮助弱者。弱者就要挨打,弱者就该被驱逐!第二诫:没有朋友,自力自卫。到了夜晚,谁打呼噜谁发牢骚谁喊妈妈谁放屁都可以……但是一个规矩是全体通用的:要么你自己屈服,要么让别人屈服。这就像二二得四那么简单。我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啊?我相信过契诃夫的话,他写道,必须把自己身上最后一滴奴性都挤出去。他还说,人应该是完美的:从灵魂到服装,一直到思想。但实际上一切都是反的!截然相反!有的时候就是想成为奴隶,喜欢奴颜婢膝。要从人的身上把最后一滴人味儿挤出去。班长在第一天就对你说清楚了:你就是牛,你就是畜生。他下令:“卧倒!起立!”每个人都站起来了,只有一个人还躺着。“卧倒!起立!”那人还躺着不动。班长面色变黄,再变为紫色:“你在做什么?”“太没意思了……”“你说什么?”“主教导我们:不杀生,不动怒……”班长马上去找连长,连长又去找克格勃官员。他们上纲上线了:原来是个浸信会信徒。他是怎么混到部队里来的?!马上把他和其他人隔开!之后他就被带到别的地方去了。他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不想玩战争游戏…… 新兵的课程:正步走要无懈可击,纪律条例要死记硬背,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要能闭着眼睛拆卸组装,甚至在水下拆卸组装……没有上帝!班长就是上帝,班长就是沙皇和总司令。班长瓦列利安说:“就是鱼也得服从训练。明白了吗?”“在队列里就要高声唱歌,让屁股上的肌肉都颤抖。”“你在地下埋得越深,被杀死的概率就越小。”都是出色的非正规创作!头号梦魇是帆布靴子,俄罗斯军队直到最近才换装,刚刚发放了皮鞋。我当兵的时候还是穿帆布靴子,为了让帆布发亮,必须用靴膏擦洗,然后用绒呢碎布擦亮。要在三十摄氏度高温之下穿着这种帆布靴子越野行军十公里……真是如同下地狱!二号梦魇是包脚布,有冬季和夏季两种。都到了二十一世纪,俄罗斯军队看来是最后放弃包脚布的军队了……我因为包脚布磨出了不止一个血疱。这种包脚布不像绑腿,不是从外部而是从脚趾头开始一层层缠起来的。全体列队。“列兵……你为什么走路一瘸一拐?没有挤脚的靴子,只有不正确的脚。”所有的人都不是抱怨,而是骂娘,从上校到士兵,异口同声地开骂。 生存的基本原理:士兵就是一种动物,什么都干得出来……军队就是监狱,在这儿“坐牢”的期限是由宪法规定的……妈呀,吓死我了!年轻的士兵,就是“学徒”“小鬼”“蚯蚓”。“嘿,臭小子,给我沏杯茶。”“喂!过来给我擦靴子……”“嘿,嘿!还有你,别他妈的自以为了不起。”就这样开始欺压……到了晚上,四个放风,两个打人。他们都掌握了打人不留下瘀青痕迹的技巧,比如,用湿毛巾和勺子。有一次我被打了之后,两天不能说话。在医院里,检查时只看得到一块瘀青。他们打人打腻了,就用干毛巾或打火机给你剃胡子,再腻了,就喂你吃粪便和泥土。“下手啊,下手啊!”简直是畜生!还逼着人围绕营房裸体跑步、跳舞……新兵没有任何权利,我老爸却以为:“苏联军队是世界上最好的军队。” 嗯……这种时刻总会到来的,在内心里谁都会有些卑鄙的小点子:现在我给他们洗短裤、洗包脚布,以后我熬出头来也变成畜生,别人也得给我洗内裤。我在家的时候还想得挺好,自己长得这么细皮嫩肉,只要别打断我骨头,别打坏我命根子。这是底线……(停顿)在军队里总是感觉吃不饱,特别想吃糖。部队里人人都偷窃贪污,规定配给的七十克食品,到士兵手里只能得到三十克。有一次我们干坐了一星期,连粥都没得喝:因为有人从车站把一车皮麦子偷走了。难怪我总是要梦见面包店,梦见葡萄干、奶油蛋糕……而且我还成了清洗土豆的专家,练了一手好技巧,一个小时能把三大桶土豆削干净!就像在农庄一样,士兵生活是没有规范标准的。土豆皮能把你埋了……操他妈的!在厨房值班的班长对士兵下令:“洗三桶土豆。”士兵说:“人类早都在太空飞行了,洗土豆的机器却还没有发明出来。”班长就说:“在部队,大头兵……就是一切。清洗土豆的机器,就是你。你就是最新型号的洗土豆机。”士兵食堂简直就是个“仙境”:整整两年,只能吃粥、咸菜和面条,喝肉汤吃不到肉,因为肉是战略储备,要留着打仗时候吃。肉存在仓库里多久了?五年到十年……都泡在酥油里,腌在五立升的黄色大桶中。过新年时在面条上浇些奶油,这已经很奢侈了!班长瓦列利安说:“饼干是你们在家里吃的或者招待你们的小婊子的……”按照军规,士兵是不许用叉子和茶匙的,汤勺是唯一的餐具。有个士兵家里寄来了一对茶匙,我的上帝啊!坐下来用茶匙搅拌一杯茶水该是多么惬意啊。老百姓的自由感觉!本来人家就把你们当猪狗一样驱赶着,怎么还用起了茶匙。我的上帝!让我想起在什么地方我还有一个家呢……碰巧值班大尉路过这里看到了:“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谁允许你们的?马上去给我打扫房间清理垃圾!”还用什么茶匙!当兵的不是人,只是个物件、工具、杀人武器……(停顿)复员了。我们这批一共有20人……汽车把我们送到火车站,扔了下来:“就这样,再见了!小伙子们再见!泡妞幸福。”我们全都立正在那儿,半小时过去了,依然站立着;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还站在那儿!我们东张西望,还等着有人给我们下命令呢:“跑步走!去买火车票!”但是没有人下令。我不记得过了多少时间,我们才意识到,不会有命令了。必须自己解决。我操!当兵两年把脑子弄坏了…… 我曾经五次想自杀,怎么做呢?上吊?那你就会屎尿都失禁,舌头掉下来,再也推不回喉咙里……就像在运送我们到部队的火车上那个家伙似的,被大家臭骂了一顿娘……那我们怎么做呢?从站台跳下去,血肉四溅?站岗的时候拿枪打自己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爆开?不论怎样,妈妈都会很悲伤。长官说:“不要向自己开枪。不要浪费子弹。”士兵生命的价值还不如子弹。要是有姑娘来信,这在军中可是件大事,收信的时候手都会发抖。来信不能保存,上司要检查床头柜:“你们的女人,就是我们的女人。你们还得好好服役,就像一把铜壶一样任凭摆放。还是把那些无聊的废纸扔到茅坑去吧。”柜子里只允许放三样东西:剃刀、自来水笔和笔记本。只能蹲在茅坑上读最后一遍:“我爱你……吻你……”操他妈的!这就是祖国保卫者!父亲来信还说:“车臣在打仗……你知道我的意思!”爸爸在家期待着儿子英雄凯旋……我们有一个准尉在阿富汗,是志愿军。战争意识在他脑袋里太强烈了。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扯了一段阿富汗的政治笑话。我操!听的人全都笑翻了……说的是一名士兵去拉扯一个身负重伤的战友,战友流血过多,气息奄奄,请求道:“开枪打死我吧!我不行了!”“我没子弹了,全打完了。”“你去买吧。”“我到哪儿去买子弹啊?周围都是山,一个活人也没有。”“你可以向我买啊。”(笑)“军官同志,你为什么申请去阿富汗?”“我想当少校。”“不想做将军?”“不,我不想做将军——将军有自己的儿子。”(停顿)但是没有一个人申请去车臣,我记得没有一个志愿军去……我做个了梦,父亲来找我说:“你不是宣过誓吗?”我是在红旗下发过誓:“我发誓严格遵守纪律,坚决完成任务,勇敢保卫祖国……如果我违背庄严誓言,我将遭受严厉的惩罚,受到社会的憎恨和蔑视……”在梦里,无论我跑到什么地方,爸爸都在盯着我,瞄准着我…… 如果你在站岗,手握武器,就会产生一个想法:只要一两秒钟,我就自由了,谁都不会看到。狗东西们,你们谁都碰不到我了!碰不到……碰不到!要想寻找我自杀的理由,就要从妈妈当时想要一个女孩,而爸爸要求她把我堕掉开始。还有班长说的:你就是一堆臭狗屎,是一个黑洞……(停顿)军官是各不相同:有一个家伙还是知识分子,会说英语,基本上是醉鬼,喝到失去神志。军官们可以任意在深夜叫醒整个营房,逼着大家去操场上跑步,直到有士兵倒下。军官被称为豺,有坏的豺,有好的豺……(停顿)有人给您讲过,十个人如何强奸一个人吗……(邪恶地笑)这不是玩笑,也不是文学……(停顿)真的把士兵像畜生一样装上卡车送到当官的别墅。(邪恶地笑)搬开水泥板……敲起军鼓!奏苏联国歌!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英雄。我讨厌英雄!英雄必须杀很多人,或者死得很壮烈。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地杀死敌人:开始使用弹药,子弹和手榴弹用完了,就用刺刀、枪托、工兵铲,哪怕用牙齿咬。班长瓦列利安说:“要学会用刀干活。手爪是非常好的东西,最好不要剪指甲,要带刺……要翻转过来握住,像这样……这样,控制手臂,扭到背后……别得意于花拳绣腿的动作,好极了!太棒了!现在把敌人扭过来,这样……这样……然后杀了他。干得好!杀了他!还要大叫:‘去死吧,狗娘养的!’你为什么不说话?”(他停住了)他们一直给你灌输:武器,是美丽的;射击,是男人真正的事业……我们学会了杀动物,我们为了学会杀人特意抓来流浪猫狗,为的是以后面对鲜血手不再发抖。就像屠夫一样!我无法忍受这一切,哭了一夜……(停顿)小时候我们喜欢玩武士游戏。按照日本传统,武士死的时候面孔不许朝着地下,也不能叫。而我总是哭,所以大家不喜欢带我玩游戏……(停顿)瓦列利安说:“记住,自动步枪是这样工作的:一,二,三——你没跟上……”大家就都再来一遍!!一,二…… 死亡就像是爱情,到最后时刻都是昏暗不清……出现可怕和丑陋的痉挛。我们无法从死亡中复生,但可以从失恋中走出来。我们能够记得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是何时坠入爱河的。在你被淹没时,越是抗拒就越是无力。必须顺从,一沉到底。然后,你要是想活,就冲出水面,全身返回,但在此之前必须沉落水底。 那里有什么?其实,隧道的尽头没有光明……我并没看见天使。父亲坐在一口红色棺材旁。棺材是空的。 对于爱,我们知道得太少 几年后,我又到了N城(按照受访人的请求,隐去城市名字)。我和他通了电话,然后见面。他在恋爱,很是幸福。于是我们谈起爱情。我甚至一时没有想到打开录音机,没想到要抓住这个生命转折的瞬间,简单说就是生活的瞬间,把它写入文学作品。在任何对话中,无论是私人的还是公开的对话中,我一直守卫着文学。虽然有时我会失去警惕,但“文学碎片”可能无处不在,有时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光,就像这次一样,我们本来只想一起坐下来喝杯咖啡,但是生活却带出了一个故事情节。幸好我还来得及记录下来…… 我遇到了爱情,我懂得爱情了……在这之前,我还以为爱就是两个傻瓜一起发烧,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那样。关于爱情,我们知道得太少了。但是如果拽出一条线索来……战争与爱情,它像从同一堆篝火中出来的,或者说,它是同一种结构,同一种物质。一个拿着枪的人或者一个爬上厄尔布鲁士峰的人,一个打了胜仗又建设社会主义天堂的人——其实故事都是相同的,都是最有吸引力和能量的。您明白吗?有些东西是人无能为力的事情,是买不到的,也是不能在赌博中赢到的。人类知道它是存在的,也想要得到它,但是不知道如何寻找,去哪里寻找。 这几乎是我的重生,是从一次打击中开始的……(停顿)也许没有必要解决这些谜团?您不害怕吗? 第一天…… 我到朋友的公司去找他。我在走廊里脱下大衣正要挂上,厨房里有人出来,本来这与我无关,但是我无意间转过身去,就看到了她!我的脑子里出现了瞬间的短路,仿佛整个房子都断了电。就这样,一切都变了。我通常是不偷偷搭讪的,所以在这里只是一直坐着,坐着,甚至也不去看她。其实,也不是我不想看,我很长时间都在寻找她,就像塔可夫斯基[安德烈·塔可夫斯基(1932—1986),苏联著名电影艺术家,担任过编剧、演员、导演。——译者注]电影里那样:从水壶里倒出了水,水却流到杯子外面,然后非常非常慢地和这个杯子一起旋转起来。我说得太多了,其实事情发生得很快,就是一瞬间。闪电一般!那一天,我觉得其他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甚至根本就分不清楚了……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反正是发生了——一切就这么发生了。它是如此持久。她的未婚夫来接她回去,我了解到他们很快就要举行婚礼,这对我反正都一样。我回家时,已经不是孤独一人,她已经在我内心住下了。爱情开始了,生活突然有了不同的色彩,有了更多的声音,甚至都没有任何机会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停顿)我就大概说一下吧。 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她。但我既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地址,更没有她的电话号码。然而事情已经发生,我生活中的重要因素产生了:有一个人来到了。好像我早就忘记了的,现在又想起来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明白?不,我们不会推导出任何一种公式……一切都是错综复杂的。我们已经习惯认为:未来是未知的,只有已经发生的事情才可以解释。已经发生还是没有发生,对我来说这是个问题……也许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让电影胶片继续转动吧,它已经在转动了。我知道这些时刻它们在我的生活里好像没有出现过,实际上却是出现了。例如,我曾经陷入情网好几次,我以为那是爱情……但事后除了留下很多照片,一切都不记得了,都从记忆中抹去了。其实有些事情不该沉寂下去,应该抓住它们。而其余的……人们怎么能记得自己经历的一切? 第二天…… 我买了玫瑰花。我没有钱,但还是去市场买了我能找到的最大的一束玫瑰。这也是……怎么解释呢?一个吉卜赛女人走过来对我说:“亲爱的,让我给你算算命。我看出了你的眼神……”我赶紧跑开了。为什么?我自己已经知道了,奥秘已经站在了我的门口。奥秘,隐秘,秘密……第一次,我找错了公寓。一个穿着宽松圆领衫、有些醉意的男人来开门,看到我手里的玫瑰,他愣住了:“我——靠——!”我又上了一层楼。在门链里边,一个戴着针织帽的老妇人一脸疑惑不解:“莲娜,是找你的。”后来这位老妇人为我们弹钢琴,和我们聊戏剧。她是位老艺术家。她房间里有一只大黑猫,是家里的暴君,不知道为什么,这只猫马上表明它不喜欢我,我只有努力讨好它……这只大黑猫,在秘密揭开的时间中可不能缺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需要成为太空人,也不需要成为寡头或者英雄,只要成为一个幸福人,在一个普通的两室公寓里体验全部的人生,虽然只有五十八平方米,共用卫生间,老式的苏联设施。半夜十二点了,两点了……我不得不走了,但是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这里。这一切更像是回忆,我在寻找词句……好像都记起来了,很长时间想不起来的东西,现在都回来了。我又想起来了。类似的感受,我想是这样……一个大部分时间都在独处中度过的人都经历过。世界对他显露出无尽的细节,展现各种形状。哪怕是一个谜,也可以作为像一个花瓶一样的实体去触碰。例如,为了弄明白一些东西,就应该有痛苦。如果没有痛苦,你又如何能理解?这必然伴随着痛苦…… ……我的朋友第一次给我讲女人的事情,是在我七岁的时候,他们那时候也是七岁上下。我记得他们很得意,因为他们知道而我不知道——“那现在我们就给你讲解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用小棍子在沙子上画给我看…… ……但女人是另一种生物,我是到了十七岁才感觉到的,不是通过书本,而是通过皮肤。感觉到距离我很近但又完全是另类的某种东西,巨大的差异,因为这种异样,我十分震撼。那里的某种东西是身体内部的,藏在女性血管内部的,我是接触不到的…… 想象一下身处军营的士兵吧。星期日,没有任何任务。两百个男人,屏着呼吸盯着电视看:屏幕上是穿着紧身衣的姑娘……这些男人,就像玛雅岛的木头人那样呆呆坐着。如果电视机坏了,那可就是一场灾难,我们甚至会杀死那个弄坏电视的人。您明白吗?这就是军营中关于爱的故事。 第三天…… 我早上起床,发现自己无处逃离,不可抑制地想她,忧郁不已……我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仿佛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身体、手、嘴唇,发现窗外的天空和树木,不知为什么全都离你很近很近,紧紧贴着你。这一切只会发生在梦中……(停顿)按照晚报上的广告,我们在一个不可思议的地区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公寓。那是城市边缘的新开发区。每到周末,院子里的男人们就从早到晚大讲粗口,赌钱打牌,整瓶整瓶地喝伏特加。一年后,我们的女儿出生了……(停顿) 现在说说死亡吧。昨天全城的人都为我的一个同班同学送葬,他是个警察中尉……棺材是从车臣运来的,甚至没有打开过棺盖,没有给他妈妈看一眼。棺木中运回来的是什么?放过了礼炮,一切都结束了。光荣属于英雄们!我也去了。父亲和我一起去的,他的眼睛里泛着亮光……您明白我的意思吗?爸爸是个不准备享福,只准备战争的人,准备生活在冰天雪地中的人。除了我三个月的女儿外,我没有见到过一个幸福的人,从来没有见过……俄罗斯人从来没有准备好过幸福生活。(暂停)所有正常的人都把孩子送出国,我的很多朋友都走了……他们从以色列和加拿大打电话给我。过去我没有想过离开。出国,出国……女儿出生后我有这个想法了。我要保护我所爱的人。父亲为此绝不会原谅我,我知道。 在芝加哥的俄语对话 我们再次相遇是在芝加哥。他们全家人都已经习惯了新的地方,结交了从俄罗斯来的新朋友。在俄罗斯的餐桌上,在俄罗斯人的对话中,有些问题依旧是永恒的:怎么办,谁之罪——如今又增加了一个——出国还是不出国? ——我离开了,因为我很害怕……每一次革命结束后,都会开始悄悄地掠夺和杀戮犹太人。莫斯科正在发生一场真正的战争,每天都有人被炸死和杀害。晚上不牵着狗就不敢上街,我特地养了一条斗牛犬。 ——戈尔巴乔夫打开了牢笼,我们冲了出来。我在那里留下了什么?只有他妈的一套两居室的破房子。一个医生的可怜薪水还比不上一个清洁女工。我们都是在苏联成长的:在学校收集废金属,喜爱歌曲《胜利日》。听关于正义的童话故事,就连苏联动画片里的角色也都善恶分明,拥有正确的世界观。为了苏维埃祖国,我的祖父牺牲在斯大林格勒,为共产主义献身了。但我想生活在一个正常国家,想要屋里有窗帘,床上有枕头,丈夫能穿上睡衣。我的俄罗斯精神很少,我现在生活在美国了。我们在冬天吃草莓,香肠随处有。在美国,香肠不是什么政治象征…… ——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初一切都在雀跃和欢乐中,窗外每个角落都有示威发生。但很快就不雀跃、不开心了。你们想要一个自由市场吗?接收吧!我和丈夫都是工程师——我们国家有一半人是工程师,但是他们对我们可不客气:“去垃圾站吧。”我们就是这样改革的,埋葬了共产主义。谁也不需要我们了。最好不要去想这事……小女儿饿了,想吃东西,但家里一无所有。城市里到处都是广告:买买买……“我买几公斤食物。”——没有肉,没有奶酪,没有任何食物。全家人都为一公斤土豆而高兴,我们在市场上卖豆饼,就跟打仗一样。邻居的丈夫在大门口被枪杀。他是开小铺子的,大中午的就躺了在血泊中,身体被报纸盖着。只要打开电视,就会看到银行家、商人被杀的消息……一切都在盗贼团伙统治一切中结束了。全体人民都会向卢布廖夫卡[卢布廖夫卡,指莫斯科西郊距大环公路15公里处的一片别墅区,这里聚居着众多俄罗斯政界要人和寡头富豪。——编者注]前进,高举着斧头…… ——他们要攻击的不是卢布廖夫卡,而是露天市场上的纸板箱,在市场上住的都是外来务工人员。他们开始杀塔吉克人、摩尔多瓦人…… ——这些对我全都是他妈的!人们都去死吧,我要为了自己而活。 ——戈尔巴乔夫从福罗斯回来,说我们不会放弃社会主义的时候,我就决定出国了。我可待不下去了!我不想在这种社会主义制度下生活!这里只有无聊的生活,从小到大,我们只知道将来要做十月党人、少先队员、共青团员。第一份薪水是六十卢布,然后是八十卢布,生命结束时会是一百卢布……(笑)学校里的班长恐吓我们:“如果你们从收音机里收听自由之声,那就永远不会成为共青团的成员。要是让我们的敌人知道了这些呢?”最好笑的是,她现在移民去了以色列。 ——曾几何时我被思想所激励,我不是一个普通市民。泪水都是滚烫的……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坦克开到莫斯科市中心,看上去很可怕。为了应付可能发生的内战,我的父母从别墅赶回来囤积食物。这是个匪帮!这是军政府!他们只想到派坦克进城,其他什么事情都做不到。其实人们想的只是一件事——怎么吃饱饭,每个人都一样。人民上街了,国家苏醒了……多么严峻的开端……(笑)我妈妈没啥思想,什么都不多想,完全远离政治,她生活的原则就是:过日子,必须未雨绸缪,居安思危。她是漂亮的女人,看上去很年轻,甚至去白宫示威她也要准备好雨伞…… ——哈哈哈,代替自由的是给我们发股权券。就这样把一个伟大的国家瓜分了:石油、天然气……我不知道怎么说,有人只分到了个面包圈,还有人分到的只是面包圈中间的那个空洞。这些股权券必须投资到公司股票中,但很少有人知道怎么做。社会主义制度是不教人赚钱的。父亲带回家一些小广告:什么“莫斯科不动产”啦,“阿尔马兹石油投资”啦,还有“诺里尔斯克镍业”……他和妈妈在厨房里争论,最后他们决定到地铁站去卖货。他们给我买了一件时髦的皮夹克,我就是穿着这件皮夹克来到美国的…… ——直到现在,我们国家那些人还在躺着呢。我把自己的三十年都卖给了什么博物馆…… ——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讨厌这个国家,讨厌胜利大游行!我讨厌灰色预制板的房屋和阳台,上面堆满了踩扁的西红柿和黄瓜罐头盒子,还有那些讨厌的老家具…… ——车臣战争开始了,儿子一年后就要去当兵。饥饿的矿工来到莫斯科,在红场敲着头盔,就在克里姆林宫墙外示威。当时都不清楚他们要向哪里进发。那里的人们很著名,也很重要,无法生活。他们离开矿山是为了孩子,在这里躺到飞机跑道上也是为了他们。他们成长的地方离我们非常远…… ——嗯,嗯……用俄语怎么说来着?我都忘记了……对,移民。这是正常的,俄罗斯人可以住在任何他愿意住的地方,他感兴趣的地方。一些人从伊尔库茨克到莫斯科,另一些人从莫斯科前往伦敦。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客栈。 ——一个真正的爱国者会希望俄罗斯被占领,让谁去占领都行…… ——我原来在国外工作,现在回到了莫斯科。我内心里两种感情在斗争:我想生活在一个熟悉的世界,就好像自己的公寓里,能够闭上眼睛从书架上拿到任何一本书,同时又渴望飞向无边无际的世界。现在我是该离开还是留下?我怎么都下不了决心。记得那是在1995年,我走在高尔基大街上,两个女人在我前面扯着嗓子说话,我听不懂她们说的是什么,但她们确实是在说俄语。我呆住了!原来是这样,我都晕了……她们说的都是新词,主要是新的语调。夹杂许多南方方言,是另一种表达方式……我只有短短几年不在俄罗斯,但感觉自己已经成了陌生人。时间过得飞快。当时莫斯科是如此肮脏,哪里有什么首都的样子可炫耀!垃圾随处乱扔:啤酒罐、包装纸、橙子皮……大家都在大嚼香蕉。现在,见不到这些情景了,大家都吃饱了。我明白,曾经让我如此热爱的这座城市,曾经让我感觉自如舒适的这座城市,已经不存在了。真正的莫斯科人恐惧地坐在家里,或者离开了。老莫斯科在消失,新居民进来了。我现在就想收拾行李马上离开。即使在八月政变的日子里,我也没有如此恐惧。当时我还兴高采烈呢!我和女朋友两个人开着一辆破旧的日古利到白宫去送传单,那时候在我们大学里印传单,我们有一台复印机。我们在坦克车旁边来来回回开车经过。记得我看到坦克上的士兵穿着带补丁的军装,当时很惊讶。方块的补丁,拧紧的螺丝钉…… 我不在俄罗斯的这些年,我的朋友们非常兴奋:革命大功告成了!苏联的共产主义灭亡了!大家都不知道哪儿来的信心,总是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毕竟俄罗斯有很多受过教育的人,而且是个资源丰富的国家。但墨西哥也很富有……民主不是用石油和天然气交换来的,也不是像香蕉或瑞士巧克力那样能够运来的。你不用颁布总统令嘛……国家需要有自由的人们,但是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欧洲人追求民主二百年了,就像修理草坪一样维护着它。妈妈在家里哭着说:“你说斯大林很糟糕,但我们跟着他胜利了,你这是要背叛祖国。”一个老朋友来家里做客,我们在厨房里喝茶:“会发生什么?在我们枪毙所有的共产党分子之前,什么好事都不会出现。”还要再次流血?几天后,我就递交了出国的申请…… ——我和丈夫离婚了,但是我要支付赡养费,他是一分钱也不掏。女儿考上了贸易大学,钱不够。我的女友认识一个美国人,他在俄罗斯做生意,需要一个女秘书,可是他不想找卖弄大腿的模特,想找一个可靠的人。朋友推荐了我。他对我们的生活很感兴趣,但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为什么你们的生意人都穿漆皮皮鞋?”“什么是‘击大掌’[дать на лапу,俄语俚语,意为贿赂。——译者注]和‘我们搞定一切支付一切’?”不过他有一个很庞大的计划,他认为俄罗斯是一个巨大的市场!可是他们随随便便就把这个美国人搞破产了,用很简单的方法。对他来说真是一言难尽——他们对他说什么他都相信。结果他赔了很多钱,决定回国。临别前他请我到餐馆吃饭。我以为我们是要告别了,但是我们聊了很多。他举起酒杯:“让我们干一杯吧——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在这里虽然没有赚到钱,但找到了一个优秀的俄罗斯妻子。”我们在一起七年了…… ——我们以前住在布鲁克林,到处都说俄语,还有俄罗斯商店。在美国,你出生时可以有俄罗斯助产士,可以在俄罗斯学校学习,可以为俄罗斯老板工作,还可以去向俄罗斯神父忏悔……店里卖俄罗斯香肠,有“叶利钦”牌、“斯大林”牌、“米高扬”牌……还有巧克力冰激凌。老人们在长凳上大玩骨牌和扑克,也会无休止地讨论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他们中有斯大林主义者和反斯大林主义者。路过那里你就会听到:“我们需要斯大林吗?”“是的,需要。”我知道斯大林的时候,还很小。五岁那年,我和妈妈在公共汽车站——我现在知道了,那里离克格勃大楼不远——当时我要么是在调皮,要么是在大声哭闹。妈妈就求我:“不要哭。不然坏人就会听到我们的,他们抓走了我们的外公和其他许多好人呢。”于是她就开始给我讲外公的故事,妈妈需要找人倾诉……斯大林去世的时候,我们在幼儿园,老师要求大家都要哭,只有我一个人哭不出来。外公从劳改营回来后,先在外婆面前跪下,因为她一直在替他申冤…… ——现在,美国也有很多年轻的俄罗斯人穿印有斯大林画像的T恤,在汽车引擎盖上画了铁锤和镰刀。他们讨厌黑色…… ——我们是从哈尔科夫来的,与那里相比,美国简直就是天堂。幸福的国度。第一印象就是,我们一直在建设共产主义,但是美国人已经建成了。一个熟悉的姑娘带我们去购物,我们去了——我和丈夫都买了牛仔裤,我们很快打扮起来。一瞧:裙子三美元,牛仔裤五美元……荒唐的价格!我们尝到了比萨的味道,喝了上等咖啡。到了晚上,我和丈夫开了一瓶“马爹利”,抽着“万宝路”。我们的梦实现了!但四十岁的我们,一切都要从头开始。马上就要放下身段,要忘记自己是导演,是艺术家,或者毕业于莫斯科大学……刚来美国的时候我在医院当护理,端便盆,擦地板——真是受不了,还陪着两位老人遛狗,也曾在超市当收银员……5月9日,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节日。父亲当年一直打到柏林。我一直都记得这些……一位美国老收银员说:“我们战胜了德国人,但是你们俄罗斯人也是好样的,帮助了我们。”这就是美国人在学校里学到的,我听了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来!他们哪里了解俄罗斯?他们只知道俄罗斯人豪饮伏特加,只知道俄罗斯会下很大的雪…… ——我们去买香肠,香肠原来并不像我们梦想得那样便宜。 ——脑力精英从俄罗斯出来,干体力活儿的人拥进去。农民工……妈妈写信来说,他们院子里那位塔吉克看门人举家迁到了莫斯科。现在爸爸妈妈给他打工,他成了老板,吆三喝四,老婆生了一个又一个。遇上他们的节日,就干脆直接在院子里宰羊,在莫斯科人的窗户下烤肉串…… ——我是个理性的人。所有这些情绪,按照外公外婆的语言来说,只是情感问题。我不让自己再读俄文书籍,不浏览俄罗斯网站。我要和俄罗斯的一切划清界限。不再说俄语。 ——我丈夫很想离开俄罗斯,但走的时候他带了十箱俄文书,希望孩子不要忘记自己的母语。在莫斯科过海关时,所有的箱子都被打开了,搜查古董,海关人员发现我们带的是普希金、果戈理,大笑了很久……我现在还总是打开收音机听灯塔电台[灯塔广播电台,是俄罗斯历史悠久且较有影响的国有广播电台,成立于1964年。——编者注],听俄罗斯歌曲…… ——俄罗斯,我的俄罗斯,可爱的彼得大帝!我多么想回去!我都要哭了……共产主义万岁!回家去!这里的土豆,难吃极了。但俄罗斯的巧克力也是最好吃的! ——那你也喜欢像以前那样凭票买短裤吗?我记得自己是学习过科学共产主义课程并考试通过的…… ——俄罗斯的白桦林,白桦林…… ——我的外甥,他的英语非常棒,还是电脑神童。他在美国住了一年才回家。他说,他说俄罗斯现在更加有趣了。 ——我也要告诉你,国内许多人的生活已经很好了,有工作,有房子,有汽车——应有尽有,但他们还是害怕,想离开。因为生意可能被没收,人可能无端被投入监狱……夜晚走进门洞里会被人打残,在这种法律下没有谁能生活得好,无论是上面还是下面。 ——阿布拉莫维奇和杰里帕斯卡[奥列格·杰里帕斯卡(1968— ),俄罗斯基础元素投资集团、俄铝集团董事长,叶利钦的女婿,曾蝉联俄罗斯首富。——编者注]的俄罗斯,卢日科夫的俄罗斯……难道这叫俄罗斯?这艘船迟早会沉的…… ——弟兄们,应该住在印度的果阿邦,但是要在俄罗斯赚钱…… 我走到阳台上。人们在那里吸烟并继续相同的谈话:今天离开俄罗斯的是聪明人还是蠢人?当我听到餐桌上有人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首我们喜欢的苏联歌曲时,一度难以置信:“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回到房间时,大家都在唱,我也跟着唱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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