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手记

鳄鱼手记  作者:邱妙津

1

像个过度臃肿的魔术袋。所谓的大学生就是被允许在袋子里装进任何东西的特殊阶级。考上大学,你被分发到一个袋子,里面空空,社会上的成人们暂时放你四年假(某些不幸的科系例外,他们被选择一生做社会的栋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你在袋子里放进任何东西,只要你保存好大学生的学生证。

大学,这个制度是好的。比死亡制度差点,占第二名。它刚好在社会三大制度(强迫教育,强迫工作和强迫结婚)重叠交接的点上,这三大制度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三重伟大加乘在一起,反而得以暂时自沉重的伟大性中逃脱。它和死亡都是种类似安全门的逃脱制度,它占第二名的原因是,死亡通到的是太平间,大学却从单绳制度通到天罗地网的社会。并且,死亡是人人平等,大学则从某些人身上刮取不仁道的膏脂,仁道地涂在另一些人身上。

然而。总之。大学生活的魔术袋,可等于,上课+考试+异性的追逐+游乐+赚零用钱+煞有介事地加入社团+旁观社会+鬼混。前面的七项占据醒着时间的百分之八十,虽然努力地试着要讲讲关于那百分之八十的事,但不知怎的,讲来讲去,还是超不出最后一项“鬼混”的范围。我们准备许多工具,打算蒙骗生活本身,都放在臃肿的魔术袋里。

2

一九八八年二月,我独自在温州街的住处,度过大学第一个寒假。

关在房里整个礼拜。吃泡面、踱方步和上厕所。在这三件事之间写一个比现在这个更惹人厌的小说。收到一封邮简,邮简白色封面用红色签字笔画着倒栽裸女叉开的双腿。

想见你。不答复就切一根手指头寄给你。恶魔的新郎梦生。

梦生。这个缠人的家伙,在文艺营遇见他,像某种不祥的阴影,直觉要赶快摆脱他,于是第二天就称病离开淡水,离开时还看他站在远处露出无辜又诡异的笑容。那张笑脸会不经意地掠上我的心头,虽然几个月来没再受此人的干扰,也安慰自己说不会再与他有什么瓜葛了。笑脸就是某种权力的展示,他在向我炫耀他对我具有某种权力,仿佛他可以宰制我。收到邮简,感到害怕,从没对别人产生纯粹宰制关系的害怕,有更进一步的预感:他的眼睛可以自由窥看到我,能对我予取予求。

就不答复。必须抗拒被宰制的预感,也想检查他的实力。第一封信收到后三天,第二封画着一把刀,同样红色系列的小包裹寄到。这次没写住址,显然是直接投到信箱的。拆开,里面是一张信笺,和订书针钉死的小塑胶袋,真有一根瘀紫红渍的萎缩小指头。我身体打冷颤,赶紧骑脚踏车到很远的一条小沟渠,趁无人时把塑胶袋丢掉,心想,我输给他了。信笺上写着:

不爱你。只想见到。不答应就周日深夜去强暴你。新郎的新娘梦生。

周日,十点。赶工把小说写完,身体十分疲弱,但必须撑着等到梦生来。说来奇怪,等一个只见过一次面要来强暴我的男性,竟有深刻的熟悉和放心感,并因而期待着。不愿意他到我房间,只有水伶一个人能进来,拖着仿佛肿胀的脑袋和身体,到楼下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粗细不同的摩托车声擦耳过,我以超乎寻常的敏锐,辨识摩托车声的性格,只能感官不能思考的大脑,突然对这份特殊的安然自在做出一个指示:我的眼睛同样可以自由窥看到他,能对他予取予求。

“投降了吧。坐在这里等多久了?”十二点整,梦生这家伙,骑了辆重型机车弯进巷子,拿掉消音器,噪音使人发狂。白色前身后座上翘的飞车,使他坐在车上闪着更锋利的危险感。危险感,在他的话里能拉成一端是狠毒至极,另一端是温柔至极,只有他能如此。

“你到底想怎样?”我用子弹的语态对付他。明明已了然自己愿意输给他,内心也处在确认相关位置的液态温柔里,却要固化撞开他。

“想怎样?”他又反问自己,像常得咀嚼我的好问题,他摘下菱形墨镜,微笑,真诚地,一闪而过,“想死。”

跟他在一起时。我体内的男性和女性就是最激烈的辩证。他也是,并且他认为是最佳辩证。就是从他这句话展开的。

“带我到别处。”当他说硬的话,我反而变软。他敛起精彩多变的表情,不再说任何一句话,脸像一张平白的纸,垮掉般僵木着,从认识他到此刻,他这式表情使我最安心。车沿着基隆路的高架桥边高速飞驰,桥上序列排队的灯顺桥上升的角度,形成倾斜的黄色光平面,我唱着歌,歌声在速度中破开。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挑上你说话?”他把车停在福和桥下,带我从长满杂草的荒径爬上桥旁的一块斜坡空地,四周无住家,野草蔓生高过人,我摇头。

“我看过你交给文艺营的小说。你是适合跟我一起死的人,就像头上长角,我一眼就看出。”他嘴角浮现恶贼的微笑。

“你错了。没想过死这种东西。”我对他从高度期待掉到失望。“要死干吗还找人一起?俗气。”更觉得把他错估太高。

“不甘心。活着没办法获得关于人的安慰,恨透到哪儿都一个人的感觉,唯独死要反抗,不要带这个东西入土。”

“听起来幼稚。死更是一个人啊,最一个人的,连我对这个东西没多想的人都知道,为什么你反而充满幻想?”

“说幻想太轻易,”他脸上露出不屑的傲慢,“就像死前还拼最后一口气睁开眼做鬼脸一样,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活着,然后死,难道连做个‘不要’的手势这种权利都没有?”

“不要再谈这个话题。我不在你那个点,怎么说都没意义。”我心里有某种阻力,阻止我再继续和他往深处谈。

“基本上,你跟我是一模一样的。”他又展现在淡江时相同的诡异笑容,“只差,你现实主义的倾向比我重,所以比我容易逃开自己,蛮羡慕的。那是可贵的能力。”他仿佛钦佩我到要亲吻我的脚的地步,我觉得有种干苦的可笑感。

“谢谢。”我说。忍不住爆笑。他也被我点燃笑的种子,笑得更夸张。两个都用力笑到肚子痛。我手掌愈来愈用力打他的脸颊,他也摸我的头发愈摸愈快,两人在孩子式的游戏中,释放出绷紧的沉重东西,达到互相谅解的平衡。

“说说你自己吧。”我对他好奇。

“一个完美无瑕的人。家里有钱到可以把钱当垃圾满地撒,我又聪明到无论做什么都很容易就第一。无聊得要死,好像我要做任何事都可以做也都做得到,没有人会阻挡我。小学十二岁的时候,把邻居小女孩的裤子脱了,开始练习把我那玩意儿放进女孩的身体。之后就预感到属于我独特的无聊性在等着我,十四岁加入帮派,离开家整整两年才又回去。追杀别人,自己也常被追杀的日子,是比较刺激一点,但是会害怕来不及想清楚就莫名其妙横死。

“会回家。是受了大震撼。有一天,喝醉酒在宾馆做一个幼齿妓女时,看到她大腿内侧大块的黑色胎记,是十二岁时那个女孩,我叫出她的名字,正要进去,我突然哭号起来,痛彻心肺,她也掉着眼泪光着身体逃出房间。做错事,要被惩罚,就是这种被砍到的感觉。从此回家去,逼自己过最正常的日子,对生命已失去异议的资格了,所以最好的惩罚就是束手就缚,任自己被无聊性抓回去。

“后来,又出现一个我救他一命的男的,和一个‘女神’的故事。三年学生生活,我已经轻而易举跳了两次级,把两年流氓日子又补起来。历史太长,累了,下次再讲,好吗?”

他最后的语气虚弱,虚弱中流出清泉般体贴的善意。我对他做个最真诚的微笑点头。报答他对我说这些,是“要报答”的感动。福和桥上车流成高速飞织的火线,离得远看到整座桥,玻璃的金宫。

“手指头哪来的?”我瞪着他问。

“叫从前的弟兄顺便去卸一只来给我的。”他有点不好意思。

3

自从对水伶说了要从——头——开——始后,渴爱的水坝大开。

整个寒假,两人没见面。缓冲着,准备做更大的冲撞。如果我不再躲,放开去对待你之后,你要想躲都躲不了,会掉进水深火热的地狱,写信如此告诉她。即使是水深火热的地狱,也让我掉进去看看吧,我有你想象不到的潜力,她这么回信的。帅气,不知天高地厚,最后证明她真的有“潜力”,预支的女性之坚强意志。

“前天……是礼拜六吧……嗯……我到新竹找紫明,自己搭中兴号的……”她细细剥茧抽丝般地说,我一点也不敢打断。开学首次碰面,两个人站在文学院的大门廊下,恍若隔世。紫明是她高中最好的朋友。

“看她打梅竹篮赛……嗯,好高兴……很久没那么高兴了。”她转头看我,我听得入神,“她带我去吃很好吃的东西……晚上睡觉,关灯,两个人聊很多……”她斜倚着廊柱,兴奋地注视远方,“隔天……她还帮我洗长发……吹干……”她叙述细节的神情,像个高级鉴赏家在细细品味,“唉,真有点不想回来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轻叹着说,“告诉自己要尽情地玩,开学回来就要开始不轻松了……”语锋急转直下,漾起微微笑意的酒窝。

牵着脚踏车散步到醉月湖。我说从前曾想过你长大点是什么样子,蛮像的。她问怎么像。我说忧郁一点,然后挺拔,以后哪一天会变成一个挺拔的女人。坐在湖边的椅子上,她悠忽地说着她这一生的变化。

“一下子,就所有人都不见了……你得自己上课,自己走路,自己坐车,自己吃饭,自己回家……不像从前笔记有人帮我抄,家政的毛衣有人帮我织,炊事课只要站在旁边,体育跑完从操场回来有人会扶着我走路,更不用提紫明每天陪我等站牌,替我做任何事,甚至连绑鞋带这种事……大一有些时候,在学校胸口很闷,就到文学院旁的电话亭,打电话到新竹给紫明,可是常常不是宿舍电话打不进去就是没人接……就更难过,眼泪都掉出来……”她眼眶湿红起来,把头埋在紫背包上。

下午。太阳露着。雨开始滴滴答答下起来,雨点愈来愈大,愈打愈急,天空阴云逐渐密布。我张伞要和她一起撑,她推开说想淋雨,我收起伞,两个人坐在白色的双人铁椅上,任雨淋。湖面上急骤的雨点如细箭漫射进无心的平面,风也刮起一波一波冷颤的皱纹。我看她的长发被水胶合,发末端水线沿着脖子滑下,脸更是简约地清丽。

眼镜片上水雾迷蒙,眼眶被水打痛。两人缓缓地走在大雨之中,走在无人大道的正中央,走在人声全息,自然的声音金鸣雷瓦之间。走进温州街绿意葱茏,全身虽湿漉,却同夹道树一样翠绿清新,宛如新生。不要不说话,你沉到哪个忧郁的角落?心里偷唤。

又不吃晚餐,说是浪费时间。她想到温州街的房间坐坐。拿干毛巾要帮她擦发,她说要自己来。缩在床角,腿靠紧侧伸。她想说话,说不想再依赖其他人,觉得自己可以不需要,现在已经很独立,自己能独自做任何事。嘴边有一抹倔强。明白这是她现阶段的课题,毕竟从前她是不曾独自上电影院,没有机会一个人逛街,那样稀罕的玫瑰女孩。说让我不要帮她做任何事,让她自己做,除非,我会一辈子在。尊重她的哀愁,虽然她比别人晚学走路。

接近十点。怎么办,快十点了,她慌张地叫起来。没关系啊,就回家去,我温和地安抚她。怎么办,要回家了,她仿佛没听到。像溺水的人拼命打水,我讶异于她突发的恐慌。怎么办,怎么办,她坐到书桌前,张着无助的眼望向我。如果不想回家就不要回去,我想使她镇静下来。不可能,我一定会回家的,她趴在桌上。我手足无措说,不要回去。不可能,不可能……她哀哀地哭泣起来。我冲动地过去紧紧环抱住她的头。她安静,暖流通过。内心仓皇无比。

4

犯罪的高潮点愈移愈近,我预期着,企划着,害怕着,必须决一死战。

她习惯依靠别人,我容易照顾女孩子。她定时定量上课,我蘸酱油、作秀式上课,下课前到上课前走人。她长发披肩、穿着典雅接近二十四五岁的女性外观,我终年一式淘气模样、老旧牛仔裤估不起十五六岁。

她学校家庭两处做固定的简谐运动,我是白天睡觉夕阳西下就出洞,到处拈惹的花蝴蝶,高速加热的活跃分子。她羞涩内闭拒绝与人交往,我狡猾多变无往不利。

两个人类,互相吸引。因着什么呢?说来难以置信,超乎人们棋盘状的想象力,因着阴阳互生的两性,或某种不可说的魔魅。但人们说是器官结构,阴茎对阴道,胸毛对乳房,胡须对长发。阴茎加胸毛加胡须规定等于阳,阴道加乳房加长发规定等于阴,阳插进阴开锁,宾果滚出孩子。只有宾果声能盖成棋盘格,之外的都去阴去阳视作无性,抛掷在“格线外”的沧浪,也是更广被的“格线间”。人的最大受苦来自人与人间的错待。

约定到我家住宿。对于她像小女孩买到橱窗中心仪已久的洋娃娃。晚上十点,从长春路家教回家,搭74路路经复兴南路,顺便将她捡起。她在站牌挥手,身披大外套侧背洁白水墨画背包,与人私奔去哟。从窗瞧出,根植在家庭里的她,延着细嫩的粉颈要伸进我的窗,想望我那方天空,不知窗里既不能遮阴也没有多余的阳光。

像两颗玻璃晶珠,被74路晃荡到校园。牵捷安特载她,她安安静静地侧坐在后,我踩着韵律性的踏板,唱一首接一首高中时期的流行歌,灌溉花木的夜圃,椰林大道骑着一遍遍往返间,愈骑愈宽阔。看不到她的脸,很想看,是月女般皎净的脸吗?《守着阳光守着你》加《野百合也有春天》是高中时的招牌歌,从前最喜欢张艾嘉,唱《最爱》《海上花》《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顶》或《她沿着沙滩的边缘走》都可以回忆起她所代表的气氛,《恋曲一九八〇》《爱的箴言》《小妹》是罗大佑歌里最熟的,张艾嘉加罗大佑在我十七岁等于某种粉块,涂成哀伤青春的背景音乐。高中之后,不再记歌名歌者,不再记歌了,你呢?

她说那晚很想抱着我的腰,没敢这么做,很后悔。后来的后来某天说的,容易佚散的小分支编目进记忆的主干。

“你在写什么?”她问。

“日记。”我说。

“日记里写什么?”

“写你来。”

“我来能写什么?”

“要我念给你听吗?”

“好啊。”

“今夜是重要的一夜,某人来,与我共度云雨巫山……”

“好了,我不敢听下去。”

“怕了吧。”

“嗯,怕你了。”

在温州街的房间,我收拾起日记,帮她铺垫被。让她睡在木床上,我躺在十公分的床下旁地板上。

“如果我们一起被关进精神病院,那该多好?”她说。

“是关在同一间吗?”

“不要同一间。”

“为什么?”

“我怕你。”

“怕什么?”

“就是怕。”

“那关一起有什么好?”

“我们可以住在隔壁,床就隔着一堵墙,我就坐在床上跟你讲话,你也坐在床上,然后一直讲一直讲……那有多好哇,都没有别人。”

“那话讲光了怎么办?”

“怎么会讲光?我就敲敲墙说我累了,然后睡觉,睡醒了自然又会有话讲啊。”

“好,你在睡觉我就去写日记,等你睡醒。”

“不可以啦,你不能还有日记,我什么都没有,你只能跟我说话。”

她从床沿掉下半个头跟我说话。我将棉被裹紧身体。你睡在我旁边让我很难受,我说。那就到床上来睡啊,她说。那会更难受,心里说。她顽皮又尝试性地让身体滚下来,落到我被上。头发触我的脸,发香沁我的肺。我使劲抱起她的头,手臂绕到颈下,嘴贴着她的脸吸。她柔顺。笨拙地抱,像黑雨落在白雪地上……

5

《中国时报》上有一篇文章是这么写的:台湾再不采取保护鳄鱼的措施,鳄鱼就要绝迹了。很多读者来信问到底什么是鳄鱼,他们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看过鳄鱼。

“喂,是寰宇版吗?”一个读者边查动物百科边打电话。

“呣,对啦。”正吃着鲔鱼三明治的编辑接到。

“鳄鱼到底长什么样子?”

“关于鳄鱼的事,不要再问这版了。”

“哈啰,社会版吗?管鳄鱼的事吧?”

“管啊,我正在试穿鳄鱼牌的衣服,一件一千多块,是这档事吗?”

“总机,帮我转总机,鳄鱼的事到底该问哪一版?”

“不早说,你已经是今天第一百九十九个打来问这个问题的人,本报已全权委托副刊组回答,因为他们愈来愈闲。”

“这里是副刊,你也是问鳄鱼在哪里可以看到吧?”

“不,我连鳄鱼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哩。”

“我讨厌你。就是有你这样故意不问相同问题的人,才害我不能使用录音回答,必须坐在这里连吃第二十份鳄鱼三明治。”

“我怎么知道要问什么‘相同问题’?”

“那你就应该先说‘请问什么是相同问题’啊?”

“有道理。那,录音怎么回答?”

“很简单啊,只要录音响一百九十九次——”接着发出“哔”的录音声:“相同问题就是鳄鱼在哪里可以看到——哔——《联合报》副刊组的电话是七六八三八三八——哔——完毕。”

“喂,《联合报》副刊组吗?”

“哔——副刊组人员因电话过多,集体喉咙发炎,以下是电话录音,哔——鳄鱼是一种很像鱼的人,不是很像人的鱼——哔。”

“无聊,哔。”

另一篇文章说:如果鳄鱼真的绝迹,就不须保护了。好像是《联合报》。

6

距离下一个我要描述的情节点之间的故事时间,里面的我在前所未有的罪恶感和恐惧感中,像搓萝卜签一样,在搓板上被磨得皮绽肉破,烂烂的。从前,我只是预期着我将干下与女人肌肤相亲的滔天大罪,更在她出现以前,更轻微,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得提着鞋子蹑脚走路,转弯闪过人人都会拿石头丢向玻璃屋的那个方向,在离得够远之前,不要被拿着石头的人们叫住了。

稍稍转个身体弧形,鞋子都没提稳,就被水伶硬生生拦下。石头在我心里,便一颗两颗三颗地打下来,颗数愈来愈多,似乎要等到全世界的石头从圣母峰顶合唱哈雷露亚地齐滚下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自动地脑里会出现所谓的“性幻想”,大概是初中时看了一部叫《娃娃谷》的影片后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性幻想里不再是影像中的情节,换成水伶,当关于水伶的性幻想侵入我脑里,我就预期着自己一步步走上与幻想情节贴合。

一直到此刻我仍然不真的明了那种恐惧感,它到底来自哪里,却受着奇怪性欲的压迫与恐吓度过青春期和大学时代的一半。我安慰自己,我是无辜的,恐惧感是自生在我体内,我并没有伸出手搬它进来,或参与塑造自己的工程,帮助形成这个恐惧感蔓生的我。但我的生命就是这样,成长的血肉是搅拌着恐惧的混凝土,从对根本自己和性欲的恐惧,恐惧搅缠恐惧……变成对整个活下去的恐惧怪兽,自觉必须穴居,以免在人前现出原形。

跟水伶说从——头——开——始,对我而言就像海上难民终于饮海水,我选择和自己与渴望的核心对决。是放弃抵御加速奔向毁灭,也是不顾一切要在毁灭到来前享尽从前所禁锢的。

愈来愈多对她的性幻想充塞在白日,骑车时、走路时、与人说话时,晚上也要花愈来愈多的时间自慰。开始抱她的身体后,仿佛挑断我恐惧的筋,痛得我必须咬断牙齿,试着用更剧烈的痛止痛,想要像恶狼一样狠狠地啃噬她的身体,这是新的想象。

7

约好“诗经”下课去等她,结果没去。把自己锁在房里,她走到温州街按铃也不应。想要自己一个人,把关于她的部分割在外面,过自己锁在房里的生活。到傍晚下楼,开门,她坐在脚踏车上用可怜的眼神看我。怎么知道我在家的,我说。你的脚踏车在啊,她说。眼眶红起来。你是不是又要跑掉了,她哽咽地问。无言以对,正中要害。赶紧用卑劣的演技安抚她,说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昏睡睡过头。她说“诗经”没看到我,就直觉我又要跑掉了,一路掉眼泪走过来。

“为什么又要跑掉?”她问我。深夜我担心她在担心挂电话给她。

“这么相信你的直觉啊?”我嬉皮笑脸想回避问题。

“对。”她强硬又带委屈地回答。

“好,没错,你的直觉很恐怖。自从在一起后,我分裂成两个,一个要把我从这里拉开,另一个要帮你把我留在这里,两个拉来扯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痛不痛?”她像是既疼惜我又怨尤着。

“从一开始就会这样的啊,我不是说过吗?我们一定会分开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没有永恒的爱情。”我狠意地说。

“如果你和我在一起那么难过,那就不要好了。”她使出杀手锏。

“嗯,你也不要这样拉扯。好,就不要了。”首次向她坦白随时想偷跑的心理,她也深受伤害,更推我向悬崖,心一急,闭眼直向下纵跳。

隔日,像百合重又清新地开在无人的山谷。我独自关在腐臭的房间,享受割除背瘤后未及流血的自由。十点,照正常作息家教回到家,她打电话来。说守在站牌等74路过去,已经五六班车,没看到我。我沉默不语,若开口巨山又会压到我头上,在我未开口前,巨山把她的身体整个压在地上,只露出畸偻的嘴形。我要见你。她哀求、沉默。好,我开口了。

她坐在床沿老地方,我问她等74路多久,她闭上睫毛眼泪扑簌扑簌掉,我扭绞的筋骨喀啦扳紧。扳紧到极点后,完全错开。我让你受苦了,不会再干决绝的事,我吐出堵住喉咙的话。她笑出一声,又哭号着隐忍霰弹般的痛苦,我用几乎是要化为她内脏的意涵,画拥抱的普通符号。

8

有的鳄鱼穿着黑亮长毛的貂皮大衣,走进一家挂着艺术化杉木小招牌Lacoste(鳄鱼牌)的进口服饰店,摸另一件黄黑相间的貂皮大衣,不忍释手仿佛只有它(因为性别未知,对于鳄鱼一律去性别化称呼,便利沟通和传播)最适合穿。鳄鱼可不是暴露狂,它不会故意绕到柜台,老板拿那件给我看,突然打开大衣,宝现里面的光溜溜。如果真的如此干,老板会说什么?

“啊,你是鳄鱼。”这样的老板表示他看过鳄鱼。

“抢钱啊?我可是有缴保护费的哦。”这个老板是死要钱型。

“你那个太小了,不够看。”这个老板是高手,有辅导学的概念。

鳄鱼打开大衣后,里面到底是如何的光景,没有人知道。更何况不曾有一只鳄鱼真的走进Lacoste服饰店又真的打开大衣,鳄鱼只是摸一摸另一件貂皮大衣而已。它是源于喜欢吗,还是摸着摸着会有快感?

谁知道呢?普通的人们认不出鳄鱼。初中生和高中生是鳄鱼新闻的忠实观众,他们从补习班回来后,正好可以边吃晚餐边睁圆眼看《台视新闻世界报导》。大学生们是最冷淡的年龄层,他们变得疏远报纸和新闻节目,以免被认为和鳄鱼有关,因为民意调查中心说鳄鱼混进这个族群最多。

四十岁以上的人把鳄鱼旋风当成比山顶洞人更古早的人类祖先这类事故。上班族宣称他们只注意“立法院”打架和股票的消息,蓝领劳工则表示不屑看影视版之外的任何鬼扯淡。但他们会偷偷站在小书局前面专注地看《独家报导》《第一手消息》之类的杂志。只差上班族掏掏口袋会忍不住买回去,所以上班族家里的四十岁以上长者,也有机会补充考古学资料。

鳄鱼想,大家到底是何居心呢?被这么多人偷偷喜欢,它真受不了,好——害——羞啊。

9

看过《预知死亡纪事》吗?

我问她。那是一部电影。我和她并非没有甜蜜时光。她也并非一个姿色平凡的女子。我们之间灵魂的链锁更非我这内容稀薄的一生能解开的。她点点头说看过,我问感觉如何?正好相反,我极不愿叙述这一部分,想到只有捶胸顿足。她摇摇头说不想说,那表示她有特殊的感觉,不愿说出来破坏它。因为还得活下去哪,她给我坏的和好的,像没加糖的黑咖啡和奶精,分开喝下去,两边都很纯粹专注,就已经喝下肚了。然而我偏好说出黑咖啡的部分,奶精部分只能学她摇摇头使用隐喻。

我要求她想想怎么说,明天告诉我她的感觉。男主角四处流浪为寻找梦中情人,一眼“选定”女主角后,费尽心思挥金霍土,终于娶到她,然而新婚之夜发现新娘不是“处女”,当夜衣衫不整抱着新娘痛哭后把她“退回”。此后新郎被家人带回,女主角每天寄一封信给他,最后一幕,男主角“背着一大袋信回来”,进入女主角等他的庭院,“沿路将信撒开”……她要我从头叙述一遍,仿佛可以获得全新的享受般。

这就是隐喻。我的爱情只是往返于温州街和校园之间的单调弦线,如何振荡出腹里的饶舌或雷鬼乐,可以假借爱情的“现成物”,编辑其中的线索成自己肚腹的手风琴。水伶不知道,我倒着读《预知死亡纪事》,我是女主角将被发现不是“处女”而被“退回”,却顺着男主角的行动展开。

明天,我连睡二十个小时,起床写可恶的告别信给她。傍晚六点,面对着窗户写信,天空的云泥像一匹棕红色鬣毛的马在奔腾,信写到一半,楼下电铃响。打开红色铁门,水伶就坐在门缘,枯死般地坐着,我把她硬拖上楼梯,陪她坐在刚好可挤进两人的阶梯上,她坚持不愿到房间里,关上铁门。中文之夜的晚会排演上,她出丑了,受人斥骂,就在刚刚。这对于闪躲他人注意如疫鼠的她,犹如奇耻大辱,她艰难地忍耐着,不说半句关于情绪的话。我拼死舔吻她的双眼,由干枯到浸满泪水。

忘记说了些什么话,我还是把她逗笑了。我就是有像小丑般的本事,一边心里因无能保护她免于外界伤害而像老鼠被夹到尾巴,一边却装出铁臂钢胸任她依靠的保护者气概。我这个可鄙的人哪,难道还要趁她被耻辱击落井中时,再落井下石?更何况她还在这之间听到我在井口说马上把绳子抛下去拉她起来,有我在不要怕的导盲式洪音,而开心地笑了。可鄙之上再加一重可鄙吧,如果今晚我不下决心当她撒旦,过了此夜,我可能连最后这个恶的出口都被堵死,就像被通缉的杀人犯若不再继续杀人的行为,可能马上会自首。

送她到74路站牌等公交车,一路穿插笑料。74路从远方闪进眼帘那一瞬间,我若无其事地说,正在给你写告别信,等一下还得回去继续写,半夜会亲自跑去丢在你家信箱。过了几秒,她才回过神,说不必了,若无其事地上公交车。据她后来说本想疯狂地拔腿逃开,那样临时镇定住的超人意志,是源于报复之恨。

昨天的明天,她来不及告诉我关于《预知死亡纪事》。

10

一大早把信丢进她家信箱,像把几千斤重担丢进海里一般,身体都轻盈起来。说要切断关系。很快地收到原封不动的退信,附加她表明含恨受辱的潦草短笺,显然是边写手边发抖。那是一九八八年四月的事。大约一个月,我都处在“竟然完全可以不受她影响”的新内疚里,单独过无声无息的日子。

五月生日前两天。在楼下捷安特篮子里发现一大捧玫瑰花,没人在。晚上八点再度下楼,水伶又坐在脚踏车上。我说今夜正好要搬家,她问我搬到哪儿,我噤口没说。她改用耍赖的方式说:我以后应该又可以来看你了,因为从前你说过分开后只要忍过一个月,以后就能再过下去,但我已经忍耐超过一个月,还是一样难受啊!她像愉快的小草寻到雨露般地解释我们关系的出处,要求我让她帮我搬家。我残酷地摇摇头。

她使尽各种招数,耍赖哄骗拖拉,近深夜十二点把我拖回她的房间。黑暗中,我彻底解体为两个人,一个我真正是贪婪地啃噬着她,另一个我冷冷地置啃噬她的动作于度外,精明地盘算如何在何时脱身。在某种情人间特有穿透心理的X光下,我敏锐地察觉到她在这一个月获得关于我的新知识,从她黏热且紧紧缠住我的身体带着“献身”的意涵,这是从来不曾出现的复杂语言。虽然是极其隐晦暧昧地波袭向我,可连她都不明了,她正以某种新的成熟作为绝地挽留我的最后手段,但对我而言正是致命的耻痛,像用烫红的铁丝猛然插进猴子的屁股。当她的智识稍稍触及我那一大块难以启齿的边缘(模糊且呐喊式关于性的禁忌时,竟然正是我的崩溃点),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被某种超乎人性的力量分裂为二了,他们两个正像两头蛇般身形利落地各行其是,同时我听到体内胸腔鸣着难听的兽嚎,不知是发自哪头蛇?

关于我的恐惧,我总算遇到真正的杀手,而得以清算它的全貌。清晨五点,我不顾她层层地哀求,叫我不要离开,挣脱她跪在地上紧缚我的双手,像把被肢解成块的身体用破布随便裹住般地,夹尾而逃。

11

逃亡记正式落幕。一九八八年五月底离开温州街。这就是我的“预知死亡纪事”。大学第一年很快地跟着落幕。

该怎么说呢?愤怒吗?懊悔吗?自恨吗?是要把这些情绪都从桌上扫掉的另外一种。只想把自己浸在黑油油的什么东西里,慢慢地窒息败坏掉,最好连屁都不要放一声,臭味也不要溢出来。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忍受生命对他们的狠暴、残酷的,也无法比较被残疾、谋杀、强暴或关进集中营命运光顾的人是不是更受优待。我只知道,我被逼到墙角,然后自己猥亵自己,为了对抗猥亵的恐怖,我牺牲了活生生的她,对我代表最美好的东西,不惜糟蹋她,换得剩下卑贱的赤条条身躯。这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狠暴、残酷也都是我干下的。我该如何忍受?

无论如何。水伶,我永远亏欠你。我这之后的一生,都仿佛必须为了我十八岁时所犯罪所错失的,变换着形式,付出代价。只要我还活着并且有能力,关于人类的恐惧,我愿意不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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