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加香菜

放学后的小巷  作者:钟声礼

三国名将颜良勇冠三军,据传其与徐晃交手胜于第二十回合,使得曹营众将皆栗。此战风光被后世铭记,只可惜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个红面大汉,脚蹬赤兔马,手持青龙偃月刀——

“颜良正在麾盖下,见关公冲来,方欲问时,关公赤兔马快,早已跑到面前;颜良措手不及,被云长手起一刀,刺于马下。”

《三国演义》里寥寥数语,勇将颜良就成了衬托红面关羽的绿叶草,可谓是一时英雄埋没于墨黑的泥土!可悲可叹!

巧合,此将恰好与吾友颜良同名,所以我除了哀叹颜良的时运不济,也赞叹颜良能有我这样的好友。

颜良,可谓是我初中时代的“奇葩”。如今人们用奇葩形容怪异的人,而我用奇葩,是为了体现他的与众不同。颜良在相貌英俊、棱角分明的同时,还过分地含有一丝温柔。他在中学生中已经算是高个,身材也不过分消瘦,身任体育课代表,比我矮一些却跑得比我更快。各项运动中就没有不精通的,称得上是体育万能之人。除此之外,成绩方面更是无人可挡,我本以为这样文武双全的角色只会出现在漫画里,没想到竟然活生生地坐在我的身边,让我好生嫉妒!

第一学年的期末测试,他豪取年级第一的荣耀,颁奖之日台下掌声雷动,他在众女生的尖叫之下把最新款山地自行车这一奖品推下了台。我面前的孟同学气得直跺脚。我安慰他,就算不是颜良得了这辆自行车,也轮不到排名两百名的他。听完我严密的逻辑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并且友好地往我肩膀上捶了一拳。真的很疼。

颜良的逸闻真是说多少都不够,从刚刚进入学校,他带着无数的奖状就已经被班主任当作班级的门面,教导我们应该向他学习。凑巧,此时的我与我的第一任同桌流星因为上课无视教学纪律,肆意地说笑,被班主任点名批评,她把我叫到办公室,拿出入学的成绩单亲切地对我说:“你这个成绩是吊车尾啊!”

这不是比喻。

我未曾想到我的入学成绩真的是最后一名……如此有戏剧性的事情真的发生在了刚刚入学的初中生身上,我不免有些怀疑自己。同时环顾教室,没想到这些人看似古怪,每一个人都比我优秀!呜呼,我的人生低谷大概就是从此刻开始的吧。

总之,在班主任的批评之后,我和前任同桌理所当然地被调开了,他去和一个看起来难以接近的女同学同桌,而我的身边,则调来了班级的门面颜良同学。

我不免有些怀疑老师是不是想在班级里寻找什么戏剧的爆点,把第一名和最后一名安排在一起到底用意如何,事到如今我也想不明白,总之,我就稀里糊涂地和颜良同桌了。

我一边赌气,一边无所谓地听着课,与身边的优等生无话可说。他肯定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白痴书呆子,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事实与我所想相悖。

我与他的友情萌生于一段笑话。又是在一个无聊的下午,课堂的气氛凝重,压得我这个青春期初中生喘不过气来,这难道就是教育吗?要不是老师看起来凶狠,我肯定要拍案而起痛骂如今的填鸭式教育制度,只可惜我还是孩子,同时也是个胆小鬼。

哼,此刻就饶了你吧。我注视着老师的脸,心胸宏大地想着。同时她正好说到知识点,虽然我没有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却依旧故作深沉地点点头,她满意地笑了笑。

万般无聊之下,我随口和颜良说起了一个笑话。大概是太无聊了,这个笑话也冷得出奇,重点是这个笑话之腐旧,恐怕是我爷爷讲给我奶奶听的吧。

相信多数初中生都买过漫画或者笑话书吧?而这个笑话,是只要买过几本笑话杂志的人都应该见识过的,所以在我的认知里,没听过这个笑话的颜良不愧是怪人学霸。

但就是这样一个腐旧又寒冷的段子,引发了颜良的爆笑。在我十数年的生命中,还从未见过有人会笑成这个样子。他把书立起,脸埋在桌子上,手紧紧地捂着嘴巴,双眼依旧笑得完全睁不开。他的肩膀不断地抽动,难以忍受的笑声从他的桌面传出。我一脸嫌弃地望着他。

这时候,老师投来了怀疑的视线。

没错,颜良太可疑了。

但为什么最后是我被罚站了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不过我总算知道了,他不是什么书呆子,顶多是没怎么听过笑话的人而已,我对他的态度也自此发生改变,最终成为朋友。

堕落巷巷首的小摊子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地美妙,恐怕难以一言蔽之。总之,升入初中之后,我虽然难得在平日出入巷内,但是好在从中学通往万柳井车站的路途会经过巷子。有时懒得进去,不过在巷首的口子吃上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也未尝不可。

升入初中二年级的那年,十四岁的我厚颜无耻地向父母索要了一台山地自行车,售价高达799元,是名牌货中最廉价的自行车。对山地自行车深深着迷的孟同学看到之后,总是和我一同顺路回家。其实,买了自行车之后,就不必再绕道万柳车站,但是习惯了常走的归途,我还是偶尔会和朋友们推着自行车走上一段路,最终在路口分别,然后骑着车往反方向的家归去。

归途的群体不太固定,最多的时候可能有六七个人,最少的时候两个人也说不定。这些“好朋友”可不会好心地在校门口等待我,要是晚上一分钟,群体就会四分五裂,各自归家。

一群乌合之众。

今天的归途小分队是孟同学、颜良和我。我推着自己车子和颜良并肩而行,孟同学骑在自行车上,把挡位调到最低,缓慢地配合我们的步伐。偶尔骑快了,他会像一个斥候一样,往前骑一段,再折返我们的身边。

“新车子真帅啊。”颜良拍了拍我新车的坐垫,发自内心地夸奖,引得我不由得自满了一阵。

“还行还行。”

“还是名牌!不便宜吧。”

“一般一般。”

一边这样吹捧着,一边走到了堕落巷的巷口。

“两位,”我站定后,向他们说道,“如今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在刚刚的体育课进行了剧烈的运动之后,肚子里的热量恐怕早就消耗殆尽了!”

“阿礼,你要是想让我请你喝豆脑,就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因为我这个月的零用钱已经见底了。”颜良缓缓摇头。

“没关系,我可以请哦。”孟同学慷慨解囊,盛情邀请,此时我应该没有拒绝的理由,这是男人之间的信任!要是再说什么“我请,我请!”就有些做作了!

并不是因为我抠门。

“算了吧……总是你们请也不好,下个月再吃吧。”颜良苦笑着说。

我看了看他的脸,颜良最近的脸色有些发黄。

“兄弟,我看你脸色蜡黄,肯定是感冒了!这秋冬交替之日,一定要好好保暖啊。来,不要客气,去吃一碗豆脑暖暖身子吧。”

他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是终究没有把话说出来。我们也不理他,孟同学直接把口袋里的十块钱掏出来塞到颜良手里,让他去买三份豆脑。

他犹豫了一会儿,为难地收下了,嘴里还不忘说上一句见外的“谢谢你”。

三个人走进了巷口。颜良负责买三碗豆脑,一碗三元,三碗九元,能余一元。豆脑摊上放着两个大桶,里面分别装着鸡汁和豆脑。桶的旁边是一些配菜,小葱、香菜并列排在一起,旁边还有醋和辣椒。摊主只需要先打一碗豆脑和鸡汁,然后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依次加入调料,就可以几乎不用思考地配好一碗豆脑。

我和孟则来到豆脑摊旁边的蛋饼摊,看看能不能买上一些富含碳水化合物的食物,能够暂时把体内缺失的能量补充上。

“孟哥,就由我来请你们两个吃蛋饼好了。”

“不然呢?”

我白了他一眼。的确,要让刚刚付了豆脑钱的他再来买蛋饼,确实不厚道,但是这样理直气壮的回答实在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蛋饼摊由一对中年夫妇掌厨,夫人把油乎乎的面团切成合适的大小,擀成饼状,再交由丈夫。丈夫会把面团放在黑色的铁板上油煎。此摊有两种蛋饼。其一是真正的蛋饼,圆形的面饼被煎至蓬松,表层的面会稍稍鼓起,此时面饼已经分为上下两个部分,是中间的因热度膨胀的空气让面饼鼓起。把表层的面皮用筷子挑开,注入打散的蛋液,稍稍炙烤一会儿,再翻个面。完成后,刷上自家制的辣酱,便可以食用。这便是鸡蛋灌饼。其二,则是在油煎面饼时,趁着面饼内的空气还没有蓬松,直接在饼的中间铺上韭菜粉丝,用面饼的周边向内包裹上。和圆形的鸡蛋灌饼不同,被包裹上的饼是四方形的,最后再翻面,煎到定形。这是单纯的韭菜粉丝煎饼,大概可以叫韭菜盒子一声表哥。

鸡蛋灌饼售价一块五,韭菜粉丝煎饼售价八毛。

“比起那天花乱坠的技术,中途打开面皮,注入鸡蛋,我看还是朴实无华的韭菜饼更适合我们朴素的中学生。”

“可是没有鸡蛋。”

“想起往日,早饭吃的韭菜盒子,多么美味,我觉得还是韭菜饼比较好。”

“那你就自己买韭菜饼,我和颜良要鸡蛋灌饼。”

“不可以,好兄弟要有福同享!鸡蛋灌饼的味道太过清淡,所以才需要刷上辣酱。反观韭菜饼,咸甜适中,不需要任何的辅助调味,显然更好吃。”

“那加一点钱,让老板在韭菜饼里加个蛋怎……”

眼看他再说下去就不妙了,我眼疾手快地掏出五元钱,对老板说:“三个蛋饼,谢谢。”

韭菜饼加蛋,只怕要卖到两元一个。差点就自讨苦吃了。

两分钟后,我和孟手捧香喷喷的鸡蛋饼走到了旁边的豆脑摊位,从一边拿来三个叠在一起的塑料凳子,费了半天劲儿才把它们分开,摆在了简陋木桌的旁边。

颜良双手拿着两碗豆脑,端到我们的面前。他对我说:“阿礼,今天带月票了吗?”我点点头。颜良的家和我家是反方向,在学校两千米之外,但是并没有公交车到他家附近,所以他总是走路回家。

“怎么,要借吗?我记得没有公交车到你家吧。”

“不是借月票。你带月票的话,今天可以坐车回去吗?车借给我骑,明天还你。”

“没问题。”我把钥匙从口袋里拿出来,丢给他。

“谢啦。”

孟一边搅拌着豆脑,把褐色的鸡汁和白色的豆脑搅拌到模糊,一边开口问颜良:“怎么不坐下吃?”

“今天有点事,所以要骑阿礼的车回家,就不留下来吃了,我让老板打包了。”

“什么事啊?”

“不是什么大事。哦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说道,“这次豆脑和蛋饼的钱我还是付自己的那一份吧,给你们。”说完,他撂下自己的那一份钱。

我知道再拗下去也无济于事,只能无奈地耸耸肩:“好吧。蛋饼给你。”

接过蛋饼,他把打包好的豆脑和蛋饼的塑料袋挂在车把手上,向我们道别,扬长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我想到最近好像很少和颜良一起回家,今天我才发现,他的身材好像更加消瘦了。

“新车就给人骑,你根本不爱你的车!”孟说。

孟同学,深谙山地自行车之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混迹山地自行车的报废厂,从垃圾堆里捡到一个又一个可以重复利用的道具,把它们安装在自己的自行车上。眼前的这辆车,除了最开始的车架子是原来的样子,从车轱辘到变速器,没有一样是原装之物。改装自己的车,就是这个男人最大的乐趣。

他给自己的车起了一个华丽的名字“山风号”,山风为“岚”。我曾告诉他“岚”在日语里是暴风雨的意思,他大喜,从我这里剽窃了创意。命名为“山风号”的山地自行车,是速度比暴风更快的豪迈比喻。但是我没有告诉他的是,在中文里“岚”只是山间雾气的意思。

“这有什么所谓,反正明天还我。”

“借是要借的,但是难道你不应该表现得纠结一些吗?自己的爱车刚刚到手就要被别人带回家……”

“我可不像你对自己的山地自行车抱有什么畸形的爱……”

“什么叫畸形的爱!这是男人的浪漫!”

我不搭他的话,喝下一大口拌匀的豆脑。

“嗯?”我皱了皱眉。

“怎么了?”

“不知道,总感觉味道有些不太对……”我看了看碗里的豆脑,白花花的豆脑上撒着漂亮的葱花。

“你要食物中毒了。”他也喝下一口。

“食物中毒也是你先死,傻瓜的代谢要比常人更快。”

“所以可以把毒物都代谢干净。”

“什么歪理!”嘴上这么说,但是我在心中窃笑。

他眉目突然紧锁:“不对,你是不是说我是傻子来着。”

“没有。”我咬了一口蛋饼。唉,果然没有韭菜粉丝饼好吃。

“难道你就没发现今天我的车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搞什么,你现在简直就像一个单独剪了刘海的少女,扭扭捏捏地问男朋友有没有发现今天自己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什么刘海?为什么要单独剪刘海?”

我叹了一口气,果然这个人的脑子里只有自行车。“当我没说,”接着我瞄了眼他的车,“没发现什么不同。”

“你得骑上去才知道。”

“你不是说不要随便给别人骑自己的车吗?”

“又没让你骑回家。”

我把食物放在一边,走到车子旁。

还没有骑上去我就已经知道了,车把手上的变速器和之前不一样了,一看就是高级货。骑上车之后,屁股感受到了绝佳的触感,应该是连坐垫一起换了。简单在巷子里骑了一小个来回,虽然变速器很高级,但是似乎和这辆车还没有完全调适好,换挡的时候会有些不顺。

最滑稽的是,高档的变速器有七个挡位,但是实际上他的车轮的转盘只有六个挡位,也就是说变速器最多只能从七挡调到二挡。

“这也太弱智了吧!”我对此表示遗憾。

“没办法,把铰链和齿轮一起换了得好几百。”

“捡不到吗?”

“怎么可能捡得到。”

我坐下,把蛋饼三口解决。“刚刚骑的时候感觉变挡有点涩。”

“嗯?前齿轮后齿轮?”

“后面的。”

“大概是没调好,七挡的变速器改六挡会有点问题,链条经常掉。”

“可惜。”

“你的车也是六挡的,要是七挡的话,就给你换上。”

“免了吧,我可不想骑到半路突然‘掉链子’。”

“不过,颜良的车是七挡的吧。”

那是颜良在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得到的奖品,是一辆名牌高级山地车。但是我们一次都没有见过颜良骑。

“他是新车,不需要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变速器吧。”

“这个变速器和他车子应该是同一品牌,换上的话不怎么需要调试或者磨合,直接就能用。”

一阵过堂风,这在处于风口的巷口是常见的现象,差点把几张没人坐着的塑料板凳吹倒,我随便按住了一个凳子。一个奇怪的疑问随着风跑进了我的脑袋里。

“他为什么借我的车,不骑自己的车呢?”

以他家的距离到学校骑车正合适,为什么从来都不骑呢?

“不知道啊,他得奖的那天,还是我帮忙把他的车子抬上楼的呢。”

“然后呢,自行车就放在家里了?是用来供着的吗?”

还散发着香味的鸡汁豆脑,我仔细地嗅了一下,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厚重的芡汁包裹豆脑,少许鸡肉丝和木耳漂浮其间,中和了豆脑软绵绵的口感。但是总感觉好像少了一些什么。

“我知道了!”孟激动得差点把简陋的木桌掀翻。

“什么?”

“知道为什么你觉得味道有点不对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面没有加香菜啊!”

不知道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全世界有七分之一的人类不喜欢吃香菜。这个数据未免也太小了点吧。就我身边的人而论,大约有二分之一的人讨厌香菜的味道。在我还小的时候,第一次吃到一种叫做“糁汤”的早餐,浓稠的汤汁裹着蛋液以及各种鲜味食材,一口气吃下去,奇妙的香气瞬间让活力充满全身,我一瞬间就爱上了这种早餐。

而那股香气就来自香菜。也就是说,在我还不知道香菜是什么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香菜了。听说亚洲有些国家有一种火锅叫香菜火锅,身边的人——哪怕是平时不讨厌吃香菜的人,听闻此事无一不侧目嫌弃。除了我,还有颜良。

男人认可男人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特别是在第一眼没有对上的情况下,抱着偏见审视对方就会不经意地想,为什么有这么混蛋的人!最开始的交往中,一个笑话让我对颜良消除了些许的嫌隙。但我认可他,则是在一个寻常的中午。

那天中午,我坐在面馆里,面前放着的是一碗牛肉拉面。十元一份,除了汤面之外,只有几片可怜的牛肉片。我拿起一边的香菜往碗里添加着,一勺、两勺、三勺……身边的友人B微眯着眼,对我的行为表示不解,自言自语地“呜哇”了一声。我失望地摇摇头,感叹道:“人类何时才能相互理解。”

颜良端着一碗四块钱的素拉面坐下,抬起眼看了看我。我问:“怎么了?”他反问:“好了吗?”原来他在等我手头上的香菜,我赶忙放下了勺子。

他把装着香菜的小碗端了起来,又舀了满满一勺香菜,添到我的碗里。

他这是做什么?为什么无缘无故对我示好?难道他是为了上次上课的时候,自己爆笑引起老师怀疑最后却让我当了替罪羊的事情道歉吗?确实,应该好好道歉!但是道歉的方式是给对方一勺香菜,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香菜落在我的面上,我道了声谢,正准备接过香菜说我自己来吧。谁知道,他下一秒就把碗里剩下的所有香菜都倒到了自己的面上。

他面前的这道菜,是我从未见过却早有耳闻的香菜盖浇面。

绿花花的香菜把白色的面条和深色的汤汁全部覆盖。

我身边的友人B几近崩溃,瞪大眼睛长吁一口气,悻悻地甩下筷子离开。对友人B来说,看到香菜就已经丧失了大半食欲,闻到香菜味道,则会反胃干呕。眼前的视觉冲击过大,而热汤把香菜的味道最大程度激发,我能想象他经历的磨难。此时,他没有一口吐到我的碗里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饱含深情地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感觉长年的斗争没有白做,多年以来受到的冷眼没有白挨,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说:“同……同志啊!你也喜欢香菜吗?”

他也用双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温暖的手掌让我的心窝荡漾:“是啊!你也是吗?阿礼!”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相视一笑,此时我认可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的眼睛湿润了:“家里没有一个人喜欢吃香菜,只能在外面吃饭的时候过过瘾。”

我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的手,然后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喊道:“老板!给我们来两瓶店里最好的芬达。”

这是两个一见如故的男人,此刻不能再吝啬。

最终老板没有理我,因为店里根本就没有老板。这是一家连锁店,购买面条的方法是买票排队自行取面,连个服务员都没有,当然也没有冰柜。怪不得当时店里的人都对我投来了看傻子一样的目光。

“颜良是不可能不加香菜的。”往事浮现在眼前,我下了结论。

“事实胜于雄辩。”孟同学指着豆脑。

“肯定有什么理由。”我坚定地说道。

“没什么理由,肯定是他忘记说了。”

我竖起食指摇了摇:“以往你买豆脑的时候和老板说过话吗?”

“说了啊,说要买豆脑,不然老板知道你是干什么来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和老板说过买豆脑之外的事情吗?”

“我是来买豆脑的,说什么之外的事情,有病。”孟白了我一眼。

我扶额叹息:“我的意思是,你不会和老板主动说你要加香菜吧。”

他抬起头眼睛转了转:“这么一说还真是,我从来没有说过。”

“但是平时来吃,都是有香菜的吧。那是因为这家店如果不特意和老板说,是默认加香菜的。”

“怪不得王犇从来不吃这家的豆脑呢……”

“毕竟他嫉香菜如仇。”

“其实香菜也没有多难吃……当然,也没有多好吃就是。”他说。

“按照惯例,如果颜良不和老板说‘请不要加香菜’,老板一般都会加香菜的。”

“肯定是老板忘了,你别乱想了,我去给你加上。”他伸手就要端起我的碗,我把他的手按下,说道:“等一下,不用麻烦老板。”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我笑了笑。

他把手缩了回去,语气平淡地说了声“哦”。

“老板是不会忘记的,你看——”我指着碗里。

“这是豆脑。”他立马作答。

“……你是故意在装傻吗……这是豆脑里的葱花啊。”

“那又怎么样。”

“葱花和香菜是并排放的。如果老板记得往里面加葱,就说明他的视线也会看到香菜。只要顺着流程走就会完成豆脑的制作,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依次添加配料就行了。这种重复性的工作是依靠肌肉记忆的。所以,在这个铺子,你只能经历‘告诉老板不加香菜’但是老板却‘不小心加了香菜’这样的意外,却不会出现老板自己忘记加香菜的意外。”

“也有可能就是老板弄错了啊,如果之前有人要的是不加香菜,但是老板以为是颜良不要香菜呢?”

“不会,因为我们之前——至少在我们来到这里的这段时间内,根本就没有别的客人。”

“那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既不是颜良自己不要的,又不是老板忘了……”

我摸了摸鼻子,说道:“在此之前,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不是经常改装自己的自行车吗,但是为什么最近才想改用七挡的变速器?”

“这还有什么为什么,当然是最近才出现的。”

“你到底在哪儿捡的垃圾啊?”

“干吗,你也想去捡啊?我劝你最好放弃,那不是你这种小白脸能去的地方。”他说。

我看了看他的脸,确实很黑。

他继续说道:“总之那种地方小混混很多,也有真的罪犯……”

“罪犯?”

“当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只是小偷而已。撬撬锁,偷偷车而已。”

“所以你车子的配件都是偷来的吗?”

“当然不是,你在想什么……偷来的车子会被卖二手车的收走,然后重新出售。不过,为了避免被原来的车主发现,他们一般会更换一些配件。”

“那么换下来的配件呢?”

“能用的话就给其他的车用,不能用的话就扔到报废厂。”

“你就是去报废厂捡的垃圾啊?”

“没错。这次很幸运,能捡到这个变速器……这个变速器挺难装的,加上山地车二道贩子大概只能弄到一些低端的六挡车,所以就把变速器给扔了……不过运气真的很好,这个变速器还蛮新的,”他突然停下,一拍脑门,“啊!难道你问我这个,就是为了告诉我那个吗?”

我长吸一口气:“什么这个那个的。”

“哈哈!这次你什么都没想到吗?那我也不告诉你……”

其实我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来说按照那条逻辑,确实能够得出他的结论,但是我装作不解的样子说道:“什么啊!不要卖关子啦!”

“那你告诉我香菜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提出交易。

“唉……其实很简单,是因为没有香菜了啊。”

“没有了?”

“当然啦,不是忘了,也不是颜良不要,那么肯定就是香菜用完了啊。”

“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不过如此。”他失望地摇了摇头。

“好了,告诉我你想到什么了吧。”

“嘿嘿。其实都是生活上的小细节,阿礼,你要注意细节啊。那个福尔摩斯不是说了吗,你是在看,我是在观察。”他满意地点点头。我有点受不了他的臭屁样子,半闭上了眼。

“直接说行不行……”

“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颜良最近好像变瘦了。”

“这倒是。”

“而且,今天才几号啊,他就没有零花钱了。按照以往他省吃俭用的性格来看,你觉得可能吗?”

“嗯……”

“当然是不可能的吧,除非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呢?”原来侦探的角色这么令人讨厌?就不能直接说结论吗?非要弄那些有的没的……我只能假装不解地附和着。

“今天颜良不是问你借车子嘛,也就是说他是会骑自行车的,当然也不会害怕在马路上骑车。他借你的车,当然是因为骑车回家更方便吧。他家的距离到学校正适合骑车,他却不骑车……”

“那又怎样呢?”

“都说到这里你还没明白啊?没有钱的颜良、会骑车但是不骑自己车的颜良,当然,还有我最近捡到的七挡变速器,以及颜良的车就是七挡的——这其中的秘密就是,颜良的自行车被偷了!”

“原来如此!”我激动地拍了拍手。

“颜良的车被偷了,二道贩子把他的车拆解售卖,换下来的变速器被我捡到。哎,世界可真小!怪不得颜良最近总是不来参加我们课后的吃小吃活动呢。他大概是在攒钱,准备重新买一辆车吧!”

“了不起,孟哥,你的脑子怎么这么好使?”

“确实。”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一定要让孟同学自己做出推理的理由有两个。

其一是让他心情大好,以方便我接下来的行动——向他借自行车。他当然还是有些怀疑地问道,为什么又想骑车回家了。我说,因为吃得太饱,回家还要吃小姨做的饭,如果吃不掉会被暴打一顿,所以打算骑车回家,在路上消化消化。

他接受了我的说法,我把月票卡借给他,他把车子和钥匙留下了。

其二,则是我希望他不要追究颜良的自行车去了哪里。确实如他所推论的那样,从结果上来看,颜良的自行车是被偷了,而变速器也因此流落到他的手上。但是万一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某天去颜良家里的时候,无神经地问颜良的自行车去了哪儿,大概会弄得气氛尴尬吧。

孟吃完了豆脑,就匆匆离开了。而我还剩下半碗,因为没有香菜所以没能吃完,等着孟吃完的那几分钟真是折磨。等到他走了,我才能端着我的碗,来到老板的摊前,指着摊上满满一大碗香菜说道:“请给我加点香菜!”

这个世界上绝不可能只有七分之一的人不爱香菜。当然如果只用身边的人举例,未免显得样本太少。但是用一个豆脑摊来举例,误差明显就小了不少。看吧,这个豆脑摊里的香菜还剩下这么多,而正如我之前所说,如果买豆脑的时候什么都不说,老板是默认要加香菜的。

也就是说,对在这个巷子里购买豆脑的人来说,有超过半数的人对老板说过:“请不要加香菜。”宁愿多费一句口舌也不要香菜,大概是真的讨厌香菜吧!

所以,当我意识到既不是老板忘记加了、也不是没有香菜的时候,我就推翻了我对孟说过的话:“颜良是不可能不加香菜的。”

福尔摩斯说过:“排除所有的不可能的话,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事实。”这句听起来是名言的话,其实是废话,没有任何指导意义。究竟福尔摩斯是怎么做到在排除所有不可能的时候,没有顺便把“看似不可能的事实”一起排除掉呢?

很显然,我一个不小心就把“看似不可能的事实”,即“颜良主动让老板不加香菜”这个可能性给排除了,还是第一个排除的。直到我发现老板的桌上还有大量香菜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不可能”其实就是“事实”。

以下的事情,大多是我的臆测。颜良这样细心的人,绝对会对老板说:“三份豆脑,一份不要香菜。”但是只靠着肌肉记忆的老板根本就没有理会这么复杂的要求,在老板看来,要么全部都加香菜,要么全部都不加,不然都需要“动脑”。所以,自然而然地,老板没有动脑——三份豆脑都没加上香菜。

这就是“不加香菜”事件的真相。只是新的谜团出现了,为什么颜良会不要香菜呢?

难道在拉面店我们结下的同志友谊,就要在此刻崩坏了吗?

这个疑问,在听了孟同学和我讲述“被盗自行车流动渠道”后,就消失了。

我扒拉两口豆脑,香菜沁人心脾的香味布满口腔,还好友人B不在,不然他一定会控制不住地呕吐。

这样的美味,我不相信颜良可以戒断。

起源,还是得从孟同学的变速器说起。确实,七挡的山地自行车十分罕见,颜良的车是我们唯一见过的七挡高端车。所以,孟认为“山风号”的变速器原属于颜良的车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问题是,这个变速器是怎么流通到孟手上的。孟同学说颜良的车子被偷了。但是,颜良从把车子带回家到现在,从来没有骑过。车子最终在他家的客厅落灰,而放在家里的车子是不会被偷的。

被偷,是因为放在外面。

颜良从来不骑车。

颜良不骑车的理由,是他不打算骑这辆车——他大概是要把这辆车给卖了。卖掉的自行车被买家停在了外面,随后被偷。这样想,更合理一些。

回想我和颜良初识,那个老掉牙的笑话引起了他的爆笑。但凡买过几本杂志的人,应该都不会没听过这个笑话。但是他就是没听过,因为他一本笑话杂志都没有买过。

我想,颜良的家与其说是严格,更应该说是拮据吧。就是因为拮据,所以才没买过杂志,连一个笑话都没听过;就是因为拮据,所以才在每次吃面的时候,只点四元一份的素面;就是因为拮据,所以才不得不把第一名的奖品自行车卖掉……

最近,颜良总是不和我们一起回家,也是因为怕我们要他一起去吃东西。他当然不愿意只接受我们的分享。接受了就要回报,这是他的信条。但是他没有能力。他不是零用钱用完了,而是根本就没有零用钱,今天吃豆脑花的钱,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卖了什么东西攒下来的。

可能,是因为最近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原本拮据的生活更加难以维持。所以他把之前保存良好、一次都没有骑过的自行车也卖掉了。

这些,就是他不在豆脑里加香菜的原因。

他说过,家里人不喜欢香菜。所以,他把这份久违的豆脑带回了家,他不是打算自己吃。他知道走回去的话,豆脑会凉。于是,他找我借了车。带着热乎乎的豆脑回家,和家里人一起分享。

就连我,都不由得觉得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就算再拮据,也应该不会到吃不起饭的地步。只是对颜良来说,他无论如何都想要为这个家出一份力。但是还是初中生的他,能做到什么呢?什么都做不到。

他会不会不甘心,卖掉自行车的时候就没有一点点不舍吗?毕竟那是靠着自己的努力、自己的成绩得到的奖品,毕竟是在同学朋友的圈子里可以炫耀的七挡山地自行车。

他是不会有不舍的。

我了解他,他为了自己的家,又怎么会不舍这点小东西?对他来说这个家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行动,微乎其微。不论是自行车,还是不享受娱乐,还是这碗豆脑,对改善家里的状况来说,基本起不到作用,但是他还是会去做。

饭桌上会缺少这三块钱一碗的豆脑吗?

什么都做不到的颜良,带着豆脑回了家。豆脑会上桌吧,会成为一道配菜吧。但那只是一碗没加香菜的豆脑而已。

颜良什么都做不到。

我也一样。

我不过是他的一个朋友,一个初中生。虽说没有父母,但还是有小姨照顾我。物资匮乏离我太远,我还没办法完全理解。我只做我能做的,就像颜良在做着他能做的。

当然啦,除了哀叹颜良的时运不济,我也赞叹颜良能有我这样的好友。

回家的路其实不长,这样骑回家也消化不了多少,所以我决定先往家的反方向骑一段,那个方向正好和颜良的家是一个方向,只是正好而已。只是,仅仅骑行一点用都没有,最好是负重训练。所以我负重了一碗热腾腾的豆脑。而一碗豆脑能有多重?

一碗豆脑的重量还差一点。

那差的一点,我决定让老板用香菜补上。

所以我对老板说:“来碗豆脑,豪华版,请加香菜,往死里加,谢谢。”

上一章:序章 下一章:蓝莲花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