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莲花

放学后的小巷  作者:钟声礼

小城市没什么文化,大概是找不到比“万柳高中”名字更好听的学校了。万柳高中源自这片地域的名字,即万柳井。

相传一千多年前,黄巢农民起义军经过本城,把一个毛头小子杨临密忽悠入了伍。后来被大唐军队俘获,竟然得以重用。似乎有几本史书对杨临密有过数句记载,大致是夸赞他宽仁雅信。

在连战连胜、取得功绩之后,当时的皇帝唐昭宗将其封为“吴王”。这真是一段无名小卒奋斗直至成功的历史。

吴王在山里安下家后,便生了一个女儿,称为“万柳公主”。万柳公主貌若天仙,不愿住在山中。于是杨临密为其在城内定居。据说万柳公主在城中的府邸中,有一口清澈的井,冬暖夏凉。传说中,无论旱涝,井水都不受任何影响。所以生活在附近的人,口口相传地说道:“肯定是有一条龙生活在井里。”

理所当然,拥有这口井的万柳公主,被冠以仙女的称谓。万柳公主时常倚井而坐,对着清澈的井水梳妆打扮。久而久之,万柳井就成了这片区域的代名词。

时过境迁,那口井现在究竟在什么位置,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如果有人认为,万柳高中也和这个美妙的传说有着什么关系,那就大错特错了。实际上,万柳高中远比这个传说有名,以致本城家长无一不对该校学生侧目而视。曾经有一部日本的电影叫《热血高校》,我第一次看到这部电影的时候就感叹道:“啊,这部电影肯定是以‘万柳高中’为原型的吧!”

万柳高中是本市不良少年集聚之地。

初中时的朋友之一,友人B就不幸地升上了万柳高中。

在以前的电影中,片尾能看到以“路人甲”这样的名字指代不重要的跑龙套角色。所以自然也有“路人A”一说。但实际上,能被冠以“甲”或者“A”的称呼,则说明这些人在路人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代表人物。路人甲、路人A就代表了路人。

但是有甲就有乙,有A就有B。路人A就已经是小人物了,那么路人B岂不是小人物中的小人物?这样类比,那么友人B肯定就是在我的诸多朋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本该是这样的。

他身材瘦小,在人群中是看不见他的头的。成绩垫底,所以才只能进入万柳高中就读。“唯二”的优点是擅长美术,以及对游戏的手到擒来,常年混迹黑网吧、游戏厅,这才导致他成绩垫底,只能考上万柳高中。

而B这个字母的由来,是源于他的本名“犇”,音同“奔”。因为字过于生僻,笔画也多,就连他自己也以“B”自称。所以我就姑且叫他“友人B”了。不起眼的名字、不起眼的外貌和身材,但就是这个人,在我们小群体之中,担任队长一样的职责。

和他交好,已经是初中的第三个年头了。按理说此时交际圈已经固定,不再会建立新关系。此时,颜良因为家里的事情以及各种原因逐渐不再参加我们的活动,友人B和颜家的方向一致,他和颜良成了固定的归家伙伴。偶尔,颜良还是会和我们一起走过放学后的回家路,此时B就会同行。他就这样不露声色地混入了我们的圈子,洞悉每个人的内心,知道如何把握人心。他渐渐从最外层的关系进入了核心,再到现在,已经把整个圈子握在手里,成了领军人物。

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在刚刚升入高中后,即使我的学校距离这条巷子有两站路的距离,我依旧还是坚持从这条巷子走。原因有二——其一,离高中最近的车站,是全市的市中心站,为枢纽地带,更何况每天下课也正逢下班点,此起彼伏的上班族很快就包围了整个车站,让本就狭小的站台变得寸步难行,故我只能选择两站外的万柳井乘车,虽说是逆家而行,依旧会经过高峰站,但是若能混到一个座位,那就不虚此行。

原因其二,是我与夜月姑娘已经同学三所学校,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一所学校就读,哪怕不在同一班级,也萌生了一些友情。夜月的家正是这条巷子的巷尾,所以我送她一程,也能便于自己乘车。

这天我如往常一样,把夜月送到了家,接着,我从巷尾顺着巷子往里走,准备去见我之前就约好的友人B。路上,一边侧目而望那些记忆中的店铺和学校,一边感慨时光飞逝。

夕阳的橘红色几乎要把我的回忆吞噬,还好我及时回过神来。

我与友人B已经约好在巷子口碰头,但是等待良久,我啃完两个鸡蛋饼吃下一碗豆脑,心想这么回家肯定是吃不下晚饭了,索性又加了一餐。

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心里愈发地急躁,不免有些怪罪我的朋友。但想到他会不会是被不良少年纠缠,又有些理解。我一向贪生怕死,如果他真的被纠缠,恐怕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我只能闷着头吃下一口又一口的豆脑,以填补我微小的不安。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道光芒照射进了我的脑袋,让我的大脑发出了以往没有的热量——也就是常言所说的“脑袋发热”。

宋朝水浒英雄武松喝下十八碗号称“三碗不过冈”的烈酒,竟然打死一只猛虎,汉代有李广将军醉后射石。脑海中不知道怎么就浮现出两起英雄故事。要说以往,我绝不可能闯入这所名号如雷贯耳的“名校”,但是,吃下了两碗豆脑,三个鸡蛋饼,吃饱了撑着——哦不是,是补充了足够的体力,神经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我就愣头青一样地闯入了“万柳高中”这所虎穴一般的名校。

不可否认的是,在刚刚步入大门的那一刻,校门口保安丝毫没有迟疑的视线反而让我感到不安。难道他不应该质疑一下我的身份吗?难道说,他认为不属于本校的人擅自进校,也对学校构不成任何威胁?

这是何等自负!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今天我就要让万柳高中的人见识见识,不属于本校的学生,也有一等一的不良,让他们知道,全城不是只有万柳能够称霸顶点!

我记得友人B曾和我说他在三班。

“那个,请问高一(三)班怎么走?”

“啊?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吗?这都不知道?”壮汉对我怒目而视。

“啊……这位大哥,有话好说,我是来找朋友的……”我放低了声音。

“那关我屁事。”

“不是,我这不是迷路了吗……”

“连个操场都没有的破学校你都能迷路?你逗我呢?”

“没有!不敢!我错了!再见!”我转身就要走。

“站住!”

“是。”我站住了。

“从这栋楼上去,二楼就是。”这位温和、善良的好心人,他梳着一头茂密而优雅的锅盖头,穿着一身精致的运动服,上面还有不少灰尘,大概是经过了一场动人心弦的战斗所留下的。这位和蔼可亲的同学,不要看面目上要砍人的模样,但是依旧亲切地为我指路。

而我,虽然最开始本着要好好教训教训万柳高中这群不良少年的心情入校,但是此刻,有些愤怒的内心已经渐渐平息,看在对方态度良好的分上,我也放下了身段:“好的!谢谢大哥!”

一溜烟,我就进入了教学楼——这么说真是抬举这栋楼,因为整个万柳高中,只有这么一栋楼……

这栋楼既不是办公楼也不是教学楼,而是两个楼的混合品种,全校师生均挤在一栋大楼里。不过,既然是这么设计的,也是因为学校的经费实在有限,情有可原。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优越感,让我的心情大好。带着微笑,我爬到二楼。

唉,时不利兮骓不逝,人不巧兮命不顺,当我刚刚上到二楼的时候,一名看起来就不得了的少年拦住了我的去路。他的面貌,已经不能用“可憎”来形容,而是彻彻底底的“可怕”。

本就是坑坑洼洼的青少年的青春痘脸,竟然有一道醒目的刀疤,从脸颊的左侧延伸到嘴唇,暗红的嘴唇给这道刀疤上了一道奇妙的色彩。眼珠布满血丝,两眼下更是乌黑,头发夹杂银丝——不免让人怀疑,这究竟是一个高中生还是一个囚犯。

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带着戏谑的口吻说道:“你谁啊?转校生?没见过。”

此时摆在我面前,有两条路。一,假装转校生;二,承认是来找人的。我选择了前者……“没错,是转校的。”说完我就后悔了。

“哦,是吗?哪个班的啊?”

“高……高一……三……三班的。”此时我本应该表现得更为硬气一点,但是可惜,对方实在可怕,我已经判断出,这名敌人只能智取,而非硬扛,这不是害怕,而是在寻找敌人破绽的方法。

“那就是和我一个年级的,喂!”

“啊……是、是……”

“你别怕啊。”他轻蔑地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接着,他把脸贴近了我的面庞,用微乎其微、但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沉闷声音说道:“我就是高一(三)班的,”我脸色铁青,他继续说,“我怎么……没见过你啊?”

我要疯了……

眼看我就要崩溃,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冯成,这是我朋友。”

得救了。

“哦……这样啊……你朋友为什么骗人呢?”

“我哪知道,他脑子不好。”

可恶,我很想回嘴,但是这个情况下似乎没有我说话的余地。

刀疤男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他重重地拍了两下我的肩膀,“兄弟,以后少说点谎。”然后扬长而去。

我拍了拍胸脯,惊魂未定地看着挚友B,问:“你同学?”同时看了看他来的方向,从他的位置到底,一整条走廊上,除他以外再无他人。

他稍微犹豫了片刻,说道:“算是吧……”

“你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了。”我走上前去,用安稳的口气说。

“也没有啦。”眼前这个身高不到一米七的少年,一边挠着头一边自谦地说道。

“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睿智的眼神望着天花板,双腿紧紧地闭合。

“什么?”

“就是,那个,你们的厕所在哪儿?”

我必须再次强调一遍,我不是被吓尿的。众所周知,尿液不过是人类的正常排泄物,通常尿液生成后通过输尿管贮存在膀胱中,存到一定的量后,就会一次性通过尿道排出体外,这是一个正常的生理过程。据我所知,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人类的尿液排泄会受到外界威胁的影响——故,由此可证,我是正常排泄。

如果,在我所知外,有文献证明人的尿液排泄和外界威胁有关,那么——那么也没什么,因为作为刚刚升入高中才半年的我不知道也很正常。

正准备去上厕所,看到他手上捧着的小桶,里面有蓝色的黏稠物体,还剩下一半,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啊,蓝色油漆,创作用得到。”他邪魅一笑,大概是指黑板报上用的吧。

“用了一半?”

“不是,走过来的路上,打翻了一点,就在后面那个楼道的口子。”

“哦……”我拍了拍脑袋,回想起来此行的目的,“拜托你的事,咋样了?”我试探性地问道。

“搞定了。”

“了不起。”

“这下不是我自夸,这枪我是完美还原了。”他把模型递给我。

“哇,真的。”我端详手上这把手枪模型。

友人B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挺忙的,不是每天都有空帮你弄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的。而且你这个……好像看起来挺廉价的啊?”

“谢谢啦,不过你别看它看起来廉价,实际上可花了好多钱呢,在巷子里的那家动漫店买的。”

“有些难以修复的地方,我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补好呢!”

“多谢,下次有这种事还拜托你!”

“收费,下次肯定要收费,你这是压榨我的劳动力。”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我敷衍着,“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咨询你——如果想用玻璃做成一个透明的箱子,需要用什么胶水?还有还有,就是有什么东西能够模拟出雪的质感……”

面对我的接连发问,友人B无奈地一一解答。

友人B极具艺术天分,现在已经在某个艺术培训中心研修美术方面的课程,这显然早就被我发现,所以我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拜托他帮我重涂一些模型。从第一次拜托他之后我就发现,他对颜色极其敏锐,他对金属漆的运用,可以让塑料的质感无限接近金属。而升入高中后,他的天赋展露无遗,所以成了美术课代表——即使,这所高中根本就不会上美术课,他依旧成为全校的新星。自然而然地,他担任了自己班级的黑板报设计,他说自己很忙,是正在忙于自己班级的黑板报设计。

听完所有的回答后,我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黑板报设计得怎么样了?”

友人B甩了甩疲惫的手,上面还残留着油漆和粉笔的痕迹:“还行吧,刚刚还在教室弄,现在弄完了。”

“一起上个厕所?”我突然想起来有些尿急,发出邀请。

“多大的人了,上厕所还要人陪?”他说出我最熟悉的台词。

“那算了我自己去。”说完,我走往厕所。

从走廊最前头的楼梯上来,就依次可见一、二、三班,一层楼可以容纳三个班级。一楼是体育仓库和一些无关紧要的空间,教学空间是从二楼开始的。万柳高中是一所非常小的学校,所以一个年级也只有三个班。二、三、四楼分别就是高一、高二、高三。五楼开始就是办公区域。整栋楼一共有两个楼梯,对应着一班和三班的位置,我刚刚就是从一班旁边的楼梯走上来的,三班旁边楼梯一楼位置的铁门暂时封住了,也就是说要从教学楼进出,只能从一班旁边的楼梯走。

厕所的位置在三班后面。

太阳还没下山,但是走道并不受到阳光的恩惠,只能靠着年久失修昏暗的声控灯照亮。我经过一班和二班,有意无意地瞟了两眼里面的设施。看起来很是简陋,旧木桌木椅歪歪扭扭地摆放,水泥地面,讲台也破破烂烂,前黑板上还有没擦干净的粉笔灰,可以想象,学生或者老师是用蹭满白粉的黑板擦,在黑板上“擦”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白痕。

惨淡。

黑白电影一样的教室,从窗外透进的是无生命的夕阳余晖。

在这种地方,后面的黑板报迸发着前所未有的生命力,并非它多么精美、栩栩如生,而是在这种灰暗的地方,那唯一的色彩显得刺目、耀眼。看得出来,这些学生的美术功底不算优秀,中规中矩,比起友人B的水准,可以说是难以望其项背,这种猛烈的对比,让它们格外异常。

不搭。

我叹了口气。

一班和二班的黑板报,都是中规中矩的,却和整个班级不搭。

我突然期待三班的黑板报了。

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中,由友人B所创作的黑板报,又会是怎样的呢?

到了三班,我轻轻地把头从门口探入,和前面两个班级如出一辙的简陋教室。然后往黑板看去,黑板报上,淡淡的蓝色印记,是被擦掉的蓝色粉笔所留下的,除此之外,是黑色。

黑板报被人擦掉了。

我从三班出来,到了楼梯的前方。通往三楼的阶梯前,洒了一整片蓝色油漆,没有干多少,应该就是几分钟前弄上的。距离之宽,让人无法一步跨过。若要经过这片区域上楼,一定会踩到油漆。

总结一下现在发生的事情,这间教室,是一个密室。

首先,在走廊我并没有见到任何人,而要离开教学楼,唯一的出路就是一班附近的楼梯。在友人B没有说谎的前提下,黑板报是完成了一大半的,而在我到来之后,仅仅的数十秒,黑板报就消失不见了。友人B还向我提到:他刚刚还在教室。

那个叫冯成的少年,是我见到的唯一嫌疑人。

我的大脑兴奋地运行着,很快就做出了分析。

基于以上几点,可以提出以下假设。

一、冯成擦了黑板。

二、冯成不是犯人,犯人从三班旁边的楼梯上楼了。

三、冯成不是犯人,犯人从三楼旁边的楼梯下楼了,却没有离开教学楼,在一楼的铁门处等待我们离开。

四、冯成不是犯人,犯人在厕所。

最先可以否决的,就是冯成是犯人这个假定,因为冯成亲口和我说,他是三班的,同时友人B也说他们是同学关系,两人相识,证明冯成并没有说谎。冯成出现的时间比友人B早,而友人B说,他刚刚才完成黑板报,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冯成在友人B离开三班之后,才有机会去擦已经完成的黑板报,而若是这样,他就一定会比友人B后出现,这与事实相反。再假定,冯成在友人B离开教室后,擦了黑板,接着从走廊超过友人B率先见到我——这也不能实现,黑板的大小,若要完全擦除至少要一分钟,而从三班到一班只需要十来秒,冯成做不到。两种可能性排除,故排除冯成的作案嫌疑。

可能二,上楼处有蓝色油漆封锁。这片油漆应该就是友人B手上的蓝色油漆,友人B带着油漆出教室显然是在完成黑板报之后,也就是说,在他完成黑板报之后,要从此楼梯上楼,必然会留下痕迹,可现场没有留下脚印。

我下到了一楼,看到了那个被封锁的铁门,没有任何人逗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之后我又去了男厕所,依旧没人。那么只剩下一个地方了,就是女厕所。虽然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但是我依旧没有鼓足闯入女厕的勇气,只能作罢,在女厕门口苦等是没有意义的,我只能在门口喊了两嗓子:“女厕有人吗?”

好在没有任何人回复,我才没有被当作变态,为保险起见,我还是看了一眼里面。隔间的门都是打开的,并没有人在里面。

一二三四全部被排除,这个在友人B离开教室后,擦掉黑板报的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离开了这个密室?

我一脸费解地往回走,友人B嫌弃地看着我:“去了这么久?”

“嗯。”我无心应答,随口附和。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注意身体。”

“什么跟什么啊?”

“没什么。”他耸耸肩。

冯成虽然是最快被排除掉的人,但是这附近没有其他人,因此他还是有嫌疑的,我问道:“刚刚那个冯成,是什么人啊?”

“是我朋友啦。”

“看起来好可怕,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嗯……我一开始也觉得很可怕。那个疤据说是被刺刀刺的。”

“刺刀……为什么会被这种东西弄伤……”

他哈哈地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不会是以为打架的时候被刀砍了吧?别乱想啦,是他小时候拿着刺刀玩不小心弄的。”

“大人怎么能把刺刀给小孩子玩。”

“你不知道,他的太爷爷当年参加过抗战,那是留下的纪念品,一直挂在家里。他小时候,听说了很多太爷爷当兵时候的故事,你知道的,小孩子难免对这种事有兴趣。他偷偷把墙上的刀拿下来把玩,就受伤了。”

“原来是这样。”听到这里我有些莫名地心酸。我想象着自己也坐在家里,听着太爷爷讲着过去的故事。可惜这只能是我的想象,我记不得太爷爷的相貌,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我连爸爸妈妈的脸都没有见到过。

“怎么了?走什么神啊。”他用肩膀撞了撞我的手臂。

缓过神来,我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道:“他太爷爷,是一个怎样的人?”

友人B显得有些惊讶:“你问这个干吗?”

“没什么,就问问。”

“我哪知道啊,我只知道,他太爷爷跟他很亲。而且……”

“而且?”

“唉……”他拉下脸来,“他太爷爷在最近去世了。”

站在二楼的一班楼梯附近,友人B正打算去五楼还油漆。我抬头看到有一个监控摄像头在楼梯道。之前在三班楼道的时候就没看到摄像头。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三班通往一楼的区域才会被封锁,以便学校通过监控摄像头观察有没有可疑的人潜入这栋楼。

我还没有把我的疑问向友人B坦白,和自己较劲其实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但是碰上这种不可能犯罪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难得有证明自己聪明才智的机会,若是向友人B透露,他直接把谜底给说了,我恐怕要欲哭无泪的。他走之前让我在这等一下他,我半试探性地问道:“你说你刚刚完成黑板报,是真的完成了对吧?”

“是啊,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突然意识到,如果隐藏这个消息,他得等到第二天才能看见自己的黑板报已经被擦掉了,因此错过补救的机会。

所以,我决定在离开校园前解决这个谜题,到时候再告诉他黑板报已经消失的事情。

没有什么思路,应该寻找新的假设,我摸了摸下巴,感受夕阳的光。

“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愁眉苦脸地说道。

“好吧,我一会儿就下来,你等下。”他提着油漆,从一班楼梯往上面走去。

我开始分析。

首先应该考虑的是,“犯人是否离开了现场”——不,在那之前应该考虑“犯人究竟是否进入了现场”,如果有能够不进入现场就破坏黑板报的手段,那么也就没有要离开现场的可能性。黑板报是由粉笔所画……

我突然意识到有点奇怪。

但是很快我就放过了这一瞬的思绪,接着思考。

破坏粉笔痕迹的方法不只是擦掉,还可以利用水。如果有水枪之类的装备,从窗户伸入喷射水到黑板上,就可以清洗掉黑板上的画。这可以解释通,但是现实却不是这样,从友人B在一班楼梯见到我开始,到我去三班的这段时间,才两分钟不到,水渍不可能干透,我并没有见到水渍。

大家都是高中生,肯定没有什么复杂的手段在不进入教室就能破坏黑板报。那么果然还是思考犯人在进入现场之后的举动更合理。“犯人是否离开”,我已经检查了男女厕所和一楼的铁门,没有人,现场也没有能够藏人的地方。

除了那个地方。

门是打开的,我是从打开的门伸头进去看的,也就是说,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躲藏,也就是最为简单的密室——“躲门后”。

我连忙跑到三班,进入里面,跑到门的后面查看了一下,果然还是没有人。

这次我仔细调查了整个三班,确实没有人。

也就是说,犯人是离开了。

一边捂着头,一边往回走,刚刚走到一班楼梯,就见到友人B从上面下来,脸上写满了不愉快。我问:“怎么了?”

他说:“真是气死我了,刚刚我准备去老师办公室还油漆,我们老师办公室在办公室一,我一进去发现老师不在,其他老师告诉我老师去办公室二了,接着我又来到二,又不在,其他老师又告诉我老师去办公室三了。我又去了办公室三,你猜怎么着?”

“又不在?”

“是啊!办公室三的老师告诉我,她已经回办公室一了。我白跑了那么多趟……每当我进入新的办公室的时候,老师也移动到别的办公室了……”

“啊……原来……”

原来如此!

我知道了。

擦掉黑板报的犯人,果然还是没能跳出我的假设,唯一的盲点在于,他并不是固定的。也就是说,他并非是处于某一个假设,而是从某一个假设移动到另一个假设了。

在友人B离开三班后,这个犯人进入了教室擦掉黑板报,接着躲在了门后。犯人这么做并非是计划好的,而是犯人本打算从三班后面的楼梯上到三楼逃跑,没想到竟然有一大片油漆,无奈之下犯人看见前来的我,于是躲在门后。在我看到黑板报被破坏后,我检查了厕所和一楼的区域,犯人趁着这个机会离开了门后,但是犯人依然不能离开教学楼,因为这个时候,友人B还守在一班楼梯处,无奈之下,犯人只能躲进了二班的门后。

确认完之后,我回到友人B身边,犯人苦苦寻觅逃跑的机会,直到友人B上楼还油漆,而我想到“躲门后”的诡计,又一次进入了三班,犯人趁着这个机会从二班的门后出来,来到一班前的楼梯,彻底离开了教学楼。

犯人从我假设的“没离开”移动到了另一个假设——“离开”。

我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原来如此……哼哼哼……

“你干什么笑得像个坏人一样?”

“为你感到惋惜而已。”

“啥?”友人B不解地看着我。

“惋惜你要重新画黑板报了。”谜团解开了,这个时候还是快点把黑板报的信息告诉友人B,让他去补救吧。

“为什么?”

“我看到你的黑板报被擦了。”

“被擦了?”

“是啊,辛苦了那么久,一下子就没了,你肯定很伤心吧,别难过了,还是重新画吧,说不定还来得及。”

“真的假的?!”友人B露出了慌张的神情。

“真的啊,你自己去看,我刚刚上厕所的时候看到的。”

“上厕所?”他低头看了看,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他直直地盯着我的鞋子,过了两秒,他说道:“哦,那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我看到的。”

“你没看到。”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为什么能够如此断定我没看到?为什么要看着我的鞋子?

看鞋子,他想看到什么?

我能想到的,只有刚刚送上去的油漆……

油漆。

刚刚的违和感再度涌来,友人B说,油漆是用来创作的,无疑,是用来画黑板报的,而我看见的被擦掉的黑板报,只剩下了黑色的黑板和蓝色的粉痕——犯人是用什么手段把油漆擦掉的?

不……犯人没有擦掉油漆……

既然如此,这不过是一场闹剧,谜题本身就是错的。

“你这家伙,”我带着有点嫉妒的口气说道,“跳级了吧!”

关键点就在于当我说出我在上厕所的时候看到友人B的黑板报离奇失踪了之后,友人B看了眼我的鞋子就否决了我的说法。从鞋子上能看出什么?我低头看了看我的鞋子,没有什么污垢,应该什么都看不出来啊——没错,什么都看不出来就是至关重要的信息。从什么都看不出来的鞋子上能看出来的是:我并没有在上厕所的时候经过蓝色油漆的区域。

三班楼梯被友人B留下了一摊油漆,如果要经过那里一定会在鞋子上留下痕迹。

友人B是通过“我的鞋子上没有油漆的痕迹”直接判断出“我在上厕所的时候没有见到他的黑板报被擦掉”。

同时,友人B重复了一句话,“上厕所”也就是说这三个字在他的推理中占有一定的比重。上厕所是时间节点,如果不是“上厕所”的这个时间节点,他就无法断言我没有见到他被擦掉的黑板报。

他是做出了这样的推理:如果我在上厕所时见到他的黑板报被擦掉,就一定会经过蓝色油漆,反之则是我没有见到。

经过蓝色油漆,意味着我要上楼,他的黑板报在楼上。

如果我不说“上厕所”这个节点,他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会不会是他上到五楼的教员办公室的时候,我擅自从一班前的楼梯上到高二或者高三的楼层,看到了被擦掉的黑板报。

综上,可推测友人B的教室不在二楼,即高一的区域。

此时,密室已经破解。

前提错了,密室根本不存在。

他是高二(3)班或者高三(3)班的学生,而不是高一(3)班的,当他说自己的黑板报已经完成的时候,高一(3)班的黑板到底完成与否,我根本就不知道。所以高一(3)班的黑板报,也许只是还没有开始画而已。

友人B明明和我同年,是曾经的同班同学,我是高一他一定也是高一,而他的教室不在高一的二楼区域——也就是说,他已经不是高一的学生了,他跳级了。

姑且不论在这所学校跳级有什么意义,但是他的艺术水平奇高,艺术生不对文化课有过分高的要求,他是不是仅仅靠着艺术的天分,跳级了呢?这就是我对他提出的疑问。

“是啊,我跳到高二了。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没机会告诉你……”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这才有机会仔细看看面前这个半年不见的老朋友。乱糟糟的头发像鸟巢一样顶在他的脑袋上,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温润,但是藏不住以往的锋芒,下巴上依旧是醒目的痣。他好像变了一点,变高了?变成熟了?不,好像没有,到底哪里变了呢……

“真厉害啊!”我嘴角不自然地上扬,明明应该更发自肺腑地高兴,但是我做不到。

“还行吧。”他转过身去。

“只有我还是吊车尾小分队的队员,你已经脱队了。”我的口气不太好。

“那是什么小分队,我怎么从来没听过?你这个人,都已经上了‘万柳高中’以外的学校了,肯定早就不属于什么吊车尾小分队了吧。”

“在别的学校继续吊车尾啊!”

“凤尾强过鸡头。”他回过头来,微笑着说。

我没说话。他见我不言,又转过头,自顾自地说道:“没办法,泥潭里的人,总要想办法出去。在泥潭里挣扎的人,肯定要比走在柏油马路上的人要费更多的力气。不然,只有被埋掉。”

“干吗说这么吓人的比喻。”

“真的很吓人啊……每天都提心吊胆的。”他的嘴角挂着苦笑。

我沉默了一会儿,稍微斟酌了一下他言语里的意思,感觉有些沉重。

刚要下楼,他又突然说道:“要去看看我的作品吗?”

“黑板报?”

“是啊,可是自信之作。”

“好啊!”

他转过身,带我一边上楼一边说道:“学校规定一次只能跳一级,所以我现在高二。我选了文科,高二(1)班是理科,另外两个班是文科班,我还在三班。”

“跳级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吗?”我跟着他的步伐问道。

“也没什么,反正高一和大家都不是很熟,现在也一样。”

“你不是说冯成是你的朋友吗?”

“他算一个。”他垂下眼帘,模棱两可地回答。

已经到三楼了,一眼望去,走廊和二楼没有什么不同,但是经过教室的时候,往里面看已经发现有明显的不同。那些书桌上已经堆满教科书和学习资料。也是,现在是下学期,虽然是高二,但是应该能算成准高三的学生了吧。友人B说的泥潭,这所学校肯定不止一个人像他这样想,即使在最差的学校,即使在深渊,也有一群人正努力地往上走。

“下个月,我就要为艺考集训了。所以这块黑板报可能就是我在这所学校留下的最后作品了。”

“好快,我想都不敢想……我一直认为我才高一,虽然马上就要分班考试,但我还是不急不忙……”

“是啊,因为你是走在柏油马路上的人啊。”

“没有,在哪儿都一样。人和人的竞争从来都不轻松。”

“说得也是。”他点了点头。

时间已经慢慢入夏,爬了一层楼就开始冒汗,窗外的昏黄依旧,傍晚成了一段长久而持续的时刻。我问:“你的作品,是一幅怎样的画?”

“是莲花。”

莲花啊。不蔓不枝,中通外直,出淤泥而不染。

但是我转念一想,就发现有点奇怪:“我听说过白色的莲花、粉色的、红色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蓝色的莲花,所以蓝色的油漆是干吗用的?”

他停下了脚步,说:“因为我喜欢蓝色啊。”

“好吧……”

“其实……粉色的白色的,不都是美丽的颜色吗?象征着清白纯真……但是,我的颜色呢,不是白色也不是粉色,更不是纯真的颜色。所以我要是说自己‘出淤泥而不染’肯定是自负了。蓝色——我喜欢的颜色,不管怎样,只要成为自己喜欢的颜色不就好了吗?”

“好深奥。”

“没有啦。”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到了三班的门口,他往里面做出了“请进”的手势,我先他一步进入教室。映入眼帘的是前所未有的景色:纯黑的黑板上,幽幽地绽放着、难以言说的蓝色花瓣,在黑板的右下角亭亭玉立。但是花瓣没有边缘——我想,不管是怎样的形状,都应该先用白色的粉笔勾勒出边缘吧,但是它只有蓝色的花瓣,没有边缘。

好像真的是黑板中出淤泥而不染的异色莲花……

唯有一处不妥,那就是整块黑板,只有那蓝色油漆的花瓣,没有花蕊、荷叶、文字。

只有油漆,擦不掉的油漆在左下角孤零零的,其他——是黑漆漆的一片。

“这是……你的设计吗?”我悻悻地问。

友人B的脸色有些奇怪,眼神欣慰却苦笑着:“不……不是。用粉笔画的和写下的文字,全部都被擦掉了。但这个莲花,怎么样,好看吗?”

下到一楼,我正在和友人B讨论把黑板报擦掉的犯人可能的逃跑路径。最后我们得出了一致的结论:犯人是在友人B上到五楼教员室,而我在检查高一(3)班门后的时候从一班门前的楼梯逃走的。

至于为什么不考虑犯人擦掉黑板报就直接上楼,即犯人是高三的学生呢?是因为友人B在完成黑板报的时候,高三的晚自习已经开始了。前段时间有人翘掉晚自习去网吧打游戏被家长抓到,家长对学校施压,使得这段时间高三的晚自习管控十分严厉,不存在有人能够偷偷下来擦掉黑板的情况。

我们一边讨论一边下到一楼,正说着“犯人肯定是从这里走掉了”的时候,楼梯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说道:“没有人下来过。”

说话者是冯成。

“没有人下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没下来过?”我问。

“从我下来之后。”冯成说。

冯成的证词又把密室二字拉回到台面上。

没有人离开意味着密室依然成立。三楼到二楼的三班走廊被油漆封锁,二楼到一楼的三班楼梯则被铁门封锁,而唯一的教学楼出口由冯成把守。同时似乎也可以排除冯成的作案嫌疑,如果自己是犯人的话,他不会说出这种话,加深自己的嫌疑,只要说出有很多人下来过但是自己没有注意,或是不多嘴,就可以轻易洗脱自己的嫌疑。

显然,他是罪犯的话,他的证词就是画蛇添足。

“如果黑板报今天没有完成的话,会被惩罚吗?”我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好像从作案手法去思考,怎么都得不出结论,所以希望能够从动机入手。”

友人B笑了笑,说道:“其实不会怎么样,大概也就是不能参加升旗仪式吧……”

“升旗仪式?”

“你可能不了解我们学校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整个学校就是一栋楼,根本就没有什么操场。但是在狭小的校园里还是安置了一个升旗台。每周一举办升旗仪式。但是因为‘操场’太小了,所以一次只能有一个年级的人参与。因为高三年级复习非常紧张,所以一直都是由高一和高二的班级轮换着参加升旗仪式。”

“那你说的不能参加升旗仪式是……”

“之前有一个班级违反了校纪,学校做出了惩罚,但是那个惩罚竟然是不允许参加下次的升旗仪式。”

“那么,如果你们不能参加升旗仪式,就只有让高二年级的两个班参加了?”

“不是,会让一年级的三班顶上。也就是说,如果高一(1)班不能参加,那么就让高二(1)班顶上,高二(2)班不能,就让高一(2)班顶上。不同年级对应的班级补上而已。”

“那么,犯人的动机可能就是不想让高二(3)班的人参加升旗仪式?”

“是啊,但如果是这样……”他眯了眯眼睛,“那么高二(3)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是犯人。因为在很多人看来,升旗仪式很麻烦,还要浪费一个大课间。谁都有可能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而擦掉黑板报让我们班受到惩罚。”

“顺便问一下,黑板报什么时候截止?”

“明天上午。”

“那确实是来不及了。”

“所以我干脆放弃了,明天等着受罚吧。”他平静地说。

眼前的车站,就在练兵巷的巷口。此时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拥挤,这个时间点是人烟最为稀少的,车站里只剩下了我和友人B两个人。其实我要坐的车在对面车站,和友人B家的方向是反方向,但我还是先陪他等车,等他走后我才会去对面坐车。

就算是快要入夏,这个时间的天色也已经昏暗。

“因为这样无聊的原因,就毁了你的黑板报?”

他叹了一口气:“谁知道呢。”

对友人B来说,这个黑板报可能意味着更多。

刚刚步入这个学校不到一年,就要升入高三,面临繁重的学业。他应该还没来得及对学校抱有什么留念,就要准备升学。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付出努力,倾尽全力画出了一张黑板报。他说这个学校就像泥泞的路一样,走起来十分费力,又说要像莲花一样,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不受到干扰……不管怎样,他绝对是倾注了心血。

但就这么被擦掉了。

我扭过头,准备离开车站。友人B惊讶地问:“去哪儿?”

我说:“我知道犯人是谁,但是我不理解他这么做的理由,所以我要去问。”

“那我也一起……”

“不用,我自己去。”我冷冷地说。

我回过头,看到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出来。我们对视了一会儿,他说:“好吧……”

回到了万柳高中,又看到了那栋破旧的教学楼,以及站在楼下无所事事的冯成。夕阳的光芒已经完全消失,他的脸藏在阴影之中。再往前一步,好像就会进入他的领域,强烈的气场提醒我,不要靠近他。

我拍了拍脸颊,鼓足了勇气冲上前去,问道:“不回家吗?”

“有什么好回的,没人会等我吃饭。”

在这一点上我和他一样,所以我的心头一紧,话却直奔主题,“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擦掉黑板报?”

他听后感到不解,然后轻蔑地看着我。

我硬着头皮回瞪着他。

他说:“你看什么!”

我没有说话。

他骂了两句脏话,准备离开,我旋即挡在他的身前,紧紧盯着他,他用力地推了一下我,我倒在地上又站起来,再次挡在他的面前。他渐渐不耐烦了,终于举起了手,一拳打在我的脸上,嘴角流出鲜血,我用手背擦掉,然后继续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关你屁事!”他狠狠地说。

“确实不关我事,但是我想知道你这么做的理由!”

“所以说关你屁事啊!”他叫嚣。我低头看了眼他的鞋子,上面并没有油漆的痕迹。

我强忍着疼痛,说出了我的推理,说出了友人B关于莲花的那段话。接着我继续说:“王犇……就是做了这些事。”

我的话说完,他渐渐平静了下来,紧握着的拳头也舒缓了。没有过多的抵抗,而是哭笑不得地说:“我懂了……真是多管闲事……”接着他开始了自述,语气越来越沉闷,逐渐哽咽。

“我的太爷爷参加过长征。是在长征中存活下来的那一批人。从小到大,他总是在我的耳边说着自己以往参加抗战的故事,讲述那些时代感浓郁的故事。但是那些故事我早就听腻了。特别是在上过初中的历史课之后,我发现他所说的那些故事,只不过是添油加醋的,而不是真正的情况。所以我也就慢慢不对那些事情感兴趣了。

“其实大家都听过那个关于五星红旗的故事。大人们告诉我们,五星红旗的鲜血是用革命烈士的鲜血染成的。

“但是,上周,太爷爷去世了。

“我们翻出了太爷爷的一些纪念品,那已经生锈的肩章和早就掉色的破旧衣服所染上的红色,是怎么擦都擦不掉的红色。我好像对曾经不在意的说辞有了一套新的想法……但是我怎么也没办法说服自己,所以我就……”

日月同在,是傍晚转化为夜晚时,仅仅可以存在一瞬间的场景。我已经弄清楚了所有的事情。友人B看到我的归来,问了我两句,我摇了摇头。他有些失落:“不打算告诉我吗?”

“你都已经知道了不是吗?”我反问。

他露出了微笑:“早知道就不在你面前装模作样了。”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说什么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吧,”他摇摇头,接着就看向天空,说道,“你最近好像变得很奇怪。”

“什么?”

“怎么说呢……人的氛围变了吧,变得沉默了……以前的话,像这些事情,你应该更愿意说出口的。有时候是炫耀你的智力,有时候是单纯地分享快乐……”他没看我,却一语中的。

“还好吧。”我搪塞。

“和家里闹矛盾了吗?”刚刚说完,他就像意识到失言了一样闭上了嘴。

“也没什么啦……小姨要结婚了,是好事。”

“那……你会去哪?”

“我也老大不小了啊,他们如果愿意给我生活费,我也可以一个人在外面住。”

“真辛苦。抱歉,之前说你是走在水泥地上的人。”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没事。”

远处的公交车驶来,马路因为有路灯,所以不显得昏暗,车厢在到站时开了内部的灯光,里面稀松地坐着几个人。友人B说:“我该走了。”

“周末一起去打个游戏放松一下吧。”我说。

他笑着点头,随后上了车。公交车驶走,他在车里向我挥手告别。我看着渐行渐远的公交车,慢慢走上了斑马线,准备过马路去对面的车站坐车。

路上,我回想整个事件。冯成因为太爷爷的去世,动摇了自己对于红旗的认知。在他看来,原本的红旗只不过是一个故事,但是当他太爷爷去世的时候,他陷入了自我怀疑。

这样的他,会做出擦掉高二(3)班黑板报的事情也就可以想象了。擦掉了高二(3)班的黑板报,高二(3)班很可能就会因此受到惩罚,不能参加升旗仪式。友人B说,如果一个班级因为受罚而不能参加仪式,则由另一个年级的同数字班级参加。所以高二(3)班不能参加,取而代之的就是高一(3)班参加。

他只不过是想多参加一次升旗仪式,看到那面红旗迎风飘扬,看到那段属于自己太爷爷的往事。他只不过是想更了解自己的太爷爷,这是源于对亲人的思念……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是这个“动机”依然奇怪。在我想来,他是犯人的话,就不会说出“没有人从楼梯离开”这个证词。

而且他的鞋子上根本没有留下油漆的痕迹,所以他不是高二(3)班黑板报事件的犯人。因此我不得不改变了思路。正如最开始由我发现的高一(3)班“密室”,打破密室的关键在于“前提”,前提变了密室就不再存在,那么对于高二(3)班密室来说,有没有可能也有一个可以打破的前提——使得密室不再存在。

我自然而然想到的是,如果犯人是友人B自己,那么他说的已经完成的黑板报就可能是谎言,前提彻底变化,密室便消失了。

友人B为何说谎,我怎么也不能理解。所以我才说:“我不明白动机。”

直到和冯成对话之后,我想通了。

关键点在“油漆”。

有一个本应该违和的地方,基于我的错误认知而变得不违和。而在我把错误的认知扭转为正确后,我便没有在意这个违和感了。现在若从头开始思考,从最正确的出发点思索,油漆就是最令人感到奇怪的地方。

原本我以为他是高一的学生,所以他带着油漆出现在二楼一点都不奇怪。但是现在,我知道他是高二的学生了。那么问题就出现了,首先是油漆的使用——是在三楼,即高二(3)班,油漆的由来,是五楼的教员办公室。也就是说油漆的路径应该只存在于三楼和五楼之间,但是我见到友人B时,他正拿着油漆从二楼前往五楼。他为什么要把油漆带到二楼?

油漆在二楼,说明他可能需要在二楼的某个地方使用油漆。二楼只有一个地方出现了油漆,就是二楼通往三楼的三班楼梯口。这不免让我开始怀疑,那片洒掉的油漆,是不是友人B故意泼上去的。

同样从结果来反推,楼梯出现油漆的结果是,从二楼通往三楼的人,无论如何都必须留下痕迹——要么脚上留下油漆,要么被一班楼梯处的摄像头拍到。但冯成的脚上并没有油漆的痕迹。

如果这恰恰就是友人B想要的呢?

冯成已经向我坦白,他擦掉了黑板报。在脚上不留下痕迹,是因为他的确不需要经过油漆就可以擦掉黑板报——他擦掉的是自己班级,即高一(3)班的黑板报。

而他说“没有人从楼梯下来”,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被发现,或者说,被发现自己擦掉了黑板报反而更好,他想要的,是惩罚。

这便是我误解的地方。我们毕竟还是高中生,有些东西根本没有办法想得那么坦然,更何况当那些事情真正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时候。

我本以为冯成通过太爷爷的去世,重新审视了红旗,于是就想再次面对红旗。但这不过是我毫无同理心的妄想而已。实际上,看到红色的他,不是应该更悲伤吗?

他不愿意再去回忆刚刚去世的亲人,他选择逃避。

逃避有错吗?

我作为一个外人,没有权利定夺这件事。

但是冯成,通过擦掉自己班级的黑板报,选择逃避。他想让他们班和他自己一起错过下一次的升旗仪式。哪怕一次都好,他想要逃开。

友人B,看起来对朋友和学校毫无关心的人,偶尔也会说出关心他人的话。他敏锐地发现了我最近开始变得沉默,所以他也会发现冯成的小心思,一点也不奇怪。

他带着油漆来到了二楼,想要用蓝色的油漆为高一(3)班的黑板报简单描边,这样冯成就没办法擦掉黑板报。他看到这些擦不掉的油漆后,说不定会放弃原本的计划。

但是友人B来晚了,他从三楼下到二楼的时候,黑板报已经被擦掉了。

这样下去,高一(3)班一定会被禁止参加下次的升旗仪式。于是他急中生智,回到三楼擦掉了自己刚刚完成的黑板报。升旗仪式一次只有一个年级参加,如果高一(3)班不能参加就由高二(3)班顶上,但是如果两个班级都不能参加呢?或许会由高二(2)班或者一班顶上。但是这种顶替,不论怎么看都是没有道理的,在没有先例的情况下,不论高二(2)班和高二(1)班的人愿不愿意参加,他们或为了争取、或为了规避浪费大课间,都会发起抗议。如果学校能够在惩罚前就洞悉这件事,那么他们很有可能会改变原有的惩罚方式。也就是说,两个班该参加仪式还是参加,但是会从其他方面做出惩罚。

这就是友人B想要做到的唯一破局之招。

友人B擦掉了自己画的黑板报。

擦掉自己的黑板报后,友人B想到,如果冯成谎称不管是高一的黑板报还是高二的黑板报都是他擦掉的,那么只有他一个人受罚,他还是能够逃离仪式。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他带着油漆来到二楼,把油漆洒在二楼三班的楼梯处。他使三楼高二(3)班成为一个密室——冯成不能步入的密室。

全部完成后,他在二楼遇见了和冯成在一起的我。

我对冯成说出了所有的推理,在他的自白后,我没有说什么。其实,我原本是想要传达出友人B没有说出来的话。对友人B来说,这个黑板报可能就是留在这个学校最后的纪念了,但是他毅然决然地擦掉,甘愿受罚。

以前,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尝试过写日记。只是陆陆续续地写过几次,最长的日记应该就是那篇“投票事件”。但是很快,我就忘了这么一回事,不再去写日记了。很多年后,看到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和拙劣的句子,我哭笑不得,觉得这是黑历史,决不能被别人发现。但是我依旧没有选择撕掉日记,而是把它藏在抽屉的最角落。既然是黑历史,为什么不销毁呢?

我想,作为创作者,哪怕是日记的创作者,对它还是有感情的吧。

就连我这种创作者对自己的作品都有感情,那么友人B肯定也对自己的黑板报有感情。他最终还是没办法割舍那些他想要表达的。所以他拿出油漆,为莲花上色,留下了唯一的慰藉。他愿意带着我去看那被擦拭干净的黑板报,只是为了让我看看那蓝色的莲花,他问我莲花好看吗,是向我暗示——暗示此次事件的真相、暗示他内心的想法。

莲花不是本来就要上颜色的,也不应该上蓝色。他不是喜欢蓝色,也不是想让莲花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他原本只是打算用蓝色的油漆给高一(3)班的黑板报描边。高一(3)班被擦掉的黑板报,有着蓝色的粉痕,所以黑板报是以蓝色为主。

他想要留下莲花,就顺手拿起手边的油漆,蓝色的油漆。

最后,没有花蕊,没有白粉笔描边的蓝色花瓣应运而生。

在为莲花上色的那一刻,他想着自己想对冯成说的话。

他想对冯成说,这次请不要逃避。

他想对自己说,在泥泞里,也不要放弃。

可是,为什么不要逃避,为什么不要放弃呢?这些他没有说出来,说不定他自己都没有得出答案。

蓝莲花的传说,是能够让死去的人复生。

大概是阴差阳错,并非友人B的有意为之——不要放弃和逃避的理由,正好对应着蓝莲花的花语。

不再逃避、不言放弃,终究会迎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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