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灯

守夜者4:天演  作者:秦明

妈……

我还有机会吗?

——杜舍


1

万斤顶风驰电掣般地开到了南安市啤酒厂,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开到了啤酒厂侧面的一座小山坡后面。

“如果是崔振的人在附近,很有可能会对信号进行屏蔽。”萧朗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蜡笔小新”,说,“凌漠你记得打开联络器,我们这个联络器使用卫星信号,可以最大限度避免电磁干扰。”

“你怎么不多做几个?”凌漠问道。

“这种联络器都是单线联系的,无法一对多联系。”唐铛铛说。

“大小姐你就留在车里,信号干扰后我们无法联络,你就在这里作为信息中转站吧,大不了我们跑回来告诉你信息。”萧朗检查完武器,挥了挥手,说,“聂哥你在这里陪着大小姐,子墨你在山顶,必要时操控无人机侦查。”

“我们俩突袭,可以吗?”凌漠把手枪插进枪套。

“按照现在的交通状况推断,特警部门的援兵会在二十分钟内赶到。”萧朗说,“我们只要搞清楚崔振他们在哪里,在援兵抵达前防止他们提前处死杜舍,就算任务完成了。”

凌漠点点头,微微笑了一下。萧朗这个毛头小子,最近确实成长飞速。他将有限的兵力如此配置,算是最安全、最稳妥的了。

萧朗和凌漠翻过了小山,来到了啤酒厂南侧的围墙边。萧朗让凌漠踩着他的肩膀,探出头去观察。

“你小子能不能减减肥?”萧朗龇牙咧嘴地扶着墙,说道。

“我又不胖,是你最近力量训练放下了吧?”凌漠不屑一顾,说,“司徒老师都说了,让你办案不要忘记训练。”

萧朗瞬间无言以对,只能恨恨地说:“你快点儿,看着没有?”

“这个工厂没有废弃啊。”凌漠一边观察,一边在纸上画着,说,“现在是工作时间,里面有人走动。”

“会不会是他们的人?”

“不会,从穿着打扮上看肯定是啤酒厂的工人。”凌漠像是画素描一样,迅速地在纸上记录地形,说,“而且,工厂里面的机器都在运转。”

“是啊,是啊,这么重的酒味。”萧朗说,“不会喝酒的人,估计得被熏醉。”

“所以就很奇怪了。”凌漠完成了绘图,从萧朗的肩膀上跳下来,说,“他们要做这么大一件事,怎么会挑一个熙熙攘攘的工厂?似乎没有回避心理一样。”

说完,凌漠把纸铺在围墙上,指点着说:“我们所在的这一片围墙下面,是一排仓库,院落的中央,是一个大厂房。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建筑物了。”

“然后呢?”

“厂房里面明显是处于生产状态,所以想要藏匿的话,肯定是躲在这一排仓库里。”凌漠说。

“行了,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萧朗说完,一跃攀住墙头,几个蹬踩就翻过了围墙,跳到了仓库的房顶。

“你小心点。”凌漠低声提醒道。

萧朗从房顶轻盈跃下,来到仓库后面,从腰间拔出手枪,躬身在仓库后侧的窗户下行走,每到一个窗户,他都会猛然起身,举枪瞄准。可是,这些仓库里要么堆着麦芽,要么堆着啤酒花[啤酒花,指的是使啤酒具有独特的苦味和香气的原料,该原料还有防腐和滤清麦芽汁的功能。],并没有一个人影。直到最后一个仓库,萧朗发现仓库里停着一辆面包车。

面包车的窗户上都贴着深色的车膜,隔着两层窗户,萧朗根本看不到车内的情况。萧朗记得之前跟踪的那辆套牌面包车的车牌号,和眼前的这辆并不一样。虽然牌照不一样,但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就是那辆运送方氏夫妇、劫持杜舍的面包车。此时车停在仓库内,不知道车上有没有人,而仓库的门开着。

萧朗心中一喜,知道凌漠这小子的一系列推断,全部应验了。他持着枪,悄悄绕进仓库的大门,潜到面包车前,用枪指着车辆的前挡风玻璃,猛然拉动车门把手。没想到,车门并没有上锁。哗啦啦一声,面包车的车门被拉开,暴露出车内的一切,空无一人。

“凌漠,发现可疑车辆,里面没人。”萧朗用对讲机说道。

“你小心啊。”对讲机里传来唐铛铛的声音,让萧朗心中一暖。

不一会儿,翻过墙头的凌漠也走了过来,钻进车内去检查。

“你小心点。”萧朗把唐铛铛的话转述了一下,说。

“他们处决杜舍的地点,以及他们藏身的窝点,应该不在这里。”凌漠从面包车里钻了出来,说道。

“怎么说?”萧朗收起了手枪。

“车里有很多麦芽和啤酒花,酒味很重。”凌漠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辆车应该就是啤酒厂的运输车。”

萧朗恍然大悟:“他们偷了啤酒厂的车去作案,为了防止被发现,拆换了号牌。”

“对。”凌漠说,“如果啤酒厂的人发现他们的车不见了,也会报警,所以崔振他们偷车办完了事情,就把车给停到了这里。”

“这么多辆车,为什么要偷啤酒厂的?”萧朗盯着凌漠的眼睛,说,“是因为他们的窝点,就在附近!”

凌漠点了点头。

凌漠和萧朗并肩向厂房方向走去,两张陌生的面孔,引起了工厂工人的警觉,他们纷纷驻足盯着两人。

两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穿过了厂房。厂房很大,一条酿酒生产线和一条包装生产线正在运行着。厂房内一览无余,不可能有藏身之地。因此,他们也确定了崔振等人并不在啤酒厂厂房内。

“这个啤酒厂除了仓库和厂房,就没有建筑物了,他们确实不在这个厂子里。”凌漠走到了啤酒厂北侧的围墙下,说,“让铛铛他们看看卫星地图,看这附近有什么其他可以藏身之地。”

萧朗点点头,拿出对讲机喊了几句,对讲机里传出沙沙的声音。

“怎么没信号?”萧朗晃了晃对讲机,说,“不对啊,刚才在南边仓库,我还收到大小姐的关心来着!”

凌漠抬起头,说:“那就说明,他们现在在围墙北侧,对不对?”

萧朗一拍脑袋,说:“他们的信号干扰覆盖到这里了,说明我们离他们不远了!”

话音刚落,萧朗看见远处位于啤酒厂正西侧大门门口的保安室里走出了两名保安,拎着橡皮棍,向他们这边看来。一个工人模样的男子,正和他们说着什么。

“不好!我们引起啤酒厂的怀疑了。”凌漠说,“他们要是拉警报什么的,我们就暴露了!”

“来不及通知大小姐他们了,希望他们和特警找得到我们吧!”萧朗扔了手中的对讲机,一个飞跃,跳上了围墙墙头,伸手把凌漠也拉了上来,跳出了啤酒厂。

啤酒厂外,是一条坑坑洼洼的道路,显然很久没有车辆经过了。路的对面,是一排斑驳的厂房,只是这些厂子的招牌都腐朽、掉落了,很显然,这些都是倒闭了十年以上的旧厂子,偶尔能看到一些锈迹斑斑的起重器械,不见人烟。

“南安还有这种地方。”萧朗藏身在一棵大树后面,说道。

“南安太大了,什么样的地方都有。”凌漠说,“你不记得我们抓曹允的时候,那个‘几不管’地带了吗?”

“这可怎么找?”萧朗向对面的厂房看去。

凌漠捏着对讲机听了听,说:“信号完全屏蔽了,肯定不远了。”

“那我们就过去看看。”萧朗说完,一个“闪现”就穿过了破旧的马路,来到了对面厂房的围墙边。凌漠紧随其后,两个人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第一家厂子。

厂子里十分破落,一台锈迹斑斑的起重机停放在厂子大院的正中间,厂房已经坍塌了一半,里面的灰尘厚到踩一脚都能出现一个立体足迹。

显然,这里面没有人,而且似乎也没有来过人。

凌漠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在厂房里溜达。

“这一片都是废弃的厂房,估计是政府为了环保,把地收回来了,但是还没有开发。”萧朗也在废墟中艰难地行走、勘查,说,“旁边不远就是南安河,建工厂、建住宅都会有污染。所以啊,政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这一片目测可不小啊,等我们找到了,可能就晚了。”

凌漠走到了起重机边,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快走了几步,来到了起重机侧面的油箱盖处。这里,机器锈迹斑斑的表面上,黏附着一些油渍。凌漠用手指蹭了一些油渍,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说:“有了。”

“什么?”萧朗奔跑过来,蹲在地上看油箱盖。

“这里的机器少说十年都没人用过了,为什么油箱盖外面还有没干涸的油?”凌漠说道。

“你是说,他们在给起重机里面加油?”萧朗说,“他们要用起重机?”

“难道,他们的面包车里装着的油,是给起重机加的?不是要烧死杜舍?”凌漠沉思道。

“不不不,我再强调一遍:我闻见的现场的味道,是汽油味,而这个油渍,明显是柴油的。”萧朗自信地说,“起重机一般都是烧柴油的。”

凌漠抬头看看萧朗,又低头看看油箱,说:“是了,这些油渍也不是今天才粘上去的,应该有两天了。”

萧朗想了想,一个翻身,踩着起重器的梯子上到了驾驶室,在驾驶室门口看了看,说:“没错,驾驶室门把手上,没有灰尘!”

“你进去看看!”凌漠在起重机下方喊道。

“好的,你也别站在机械臂下面,小心陷阱。”萧朗从口袋里拿出手套戴上,然后拉开了起重机的驾驶室大门。

“里面的座位上和操纵杆上都没有灰!驾驶座前面的盖板被打开了,里面的电线被接起来了!”萧朗说,“他们就在这里!他们要用这台起重机!”

“不,别急,你试试这台起重机能不能用。”凌漠说道。

萧朗坐在驾驶座上,踩了踩油门,又拨动了几下操纵杆,起重机纹丝不动。萧朗又将电线重新接了一下,说:“是不是没电了?”

“他们总不至于临时发电吧?”凌漠说,“那他们的准备工作做得也太不好了!两天前就加油了,还要现在来发电?”

“那你是什么意思?”萧朗跳了下来,说,“他们使用过这台起重机是没错的。”

凌漠走到起重机的液压杆下面,看了看,说:“你看,液压杆没有收缩的迹象,说明他们并没有能够启动这台起重机,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这台起重机是坏的。”

“坏的?”

“对。”凌漠说,“他们确实是在找起重机,但这一台是坏的!”

“他们找起重机干什么?”萧朗问道,“而且还有汽油。”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凌漠说,“你有没有听过一种刑罚,叫‘点天灯’?”

萧朗的头皮一麻,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要把杜舍全身都浇上汽油,然后用起重机吊起来,再点燃?”

“是的。”凌漠说,“这是古时候的一种刑罚,将受害者倒着吊起来,从脚底板开始点燃。因为火的外焰温度高,所以上方受热的时候,下方还不够热。这样,头、躯干位于火焰下方的受害者,整个被烧死的过程会很长,是一种惨无人道的刑罚。这种刑罚,需要用到两个关键的工具,就是油和吊台。”

“所以,他们在两三天前,就应该在这里寻找可以使用的起重机!先加上柴油,再连接打火线、发电,看看起重机能不能使用。他们一定是已经找到了能够使用的起重机,然后再去抓人的。”萧朗沉吟道,“所以他们要抓活的杜舍,不是为了祭奠,而是为了残忍地折磨他。”

“被仇恨蒙住了眼。”凌漠说道。

“那接下来,我们就好办多了,只要在这一片厂房里,找起重机就行了,一定可以找到他们。”萧朗说道。

凌漠赞许地点了点头,心中又是一阵感慨,没想到这女人这么狠毒。

“这就好找多了吧?”萧朗再次爬到了起重机的顶棚上,向远处眺望,说,“大一点的厂房,也就四五间,说明起重机顶多也就四五台,范围缩小得很多!”

“发现了线索是不错,”凌漠说,“我们运气也不错,没有直接撞上崔振他们。如果那样的话,可能会有一场恶战。我们现在究竟是折回去通知唐铛铛,还是直接去找?”

“我去找,你去通知大小姐。”萧朗说完,转念一想,哥哥反复叮嘱两人不能分开,这样的安排似乎也会有很大的风险,于是又改口道,“我们俩一起去找,如果能找到,我在那里盯着他们,你再回去通知大小姐和后续援兵,这样的话,你的危险就小了。如果现在就这样回去,万一你碰上他们的人,就比较麻烦。”

凌漠感觉到萧朗对他似乎有一些不太信任,但是似乎又无法反驳萧朗的安排,于是点头认同。两个人手持手枪,小心翼翼地踩着地上的废墟,向有起重机的另一家厂子走去,生怕自己踩碎了朽木,引起了崔振的注意。

走进了第二家厂子,凌漠快步走到起重机的旁边,绕着起重机走了一圈,确定了之前的推断。因为这一台起重机的油箱旁边也有油渍,驾驶室也有人进入的痕迹,并且被拆了线路板,液压杆也没有丝毫收缩的痕迹。

“这一台也是坏的。”凌漠说道,“下一个。”

他们知道,自己离崔振越来越近了,心情也更加紧张了起来。抓住崔振,不仅能摧毁黑暗守夜者重要的一方势力,更能获取更多关于吕教授的线索,从而彻底摧毁整个黑暗守夜者组织。他们给自己暗暗鼓了鼓劲儿,快步向下一台起重机走去。

“运气不错,我们找到了。”在第三家工厂的围墙外,萧朗下了结论。

这是一家看起来比其他工厂要新一点的厂子,起重机也不是可移动的,而是在厂房顶端固定多条纵横交错的轨道,轨道上有一条可以沿着轨道移动的机械臂。从操纵室操纵机械臂,就可以让机械臂悬吊着货物,将货物移动到厂房任何一个角落。但是萧朗确定这里就是处决地,并不是因为这厂子新一些,而是他隔着围墙,听见了厂房里面轰隆隆的空调声。

“这里不都废弃了吗?怎么会有空调?”萧朗问道。

“如果这家厂子的发电装置没有搬走,加了柴油就能发电。”凌漠回答道。

萧朗扒在围墙边缘,一个引体向上,把自己的脑袋探出围墙,向里面观察,说:“起重机的操作室在院子里,刚才我还看见机械臂在移动,没错,是这里没错了!不过,看不到厂房里是什么情况。”

“你小点声。”凌漠提醒道,“万一他们中也有和你一样听觉灵敏的人,我们就被发现了。”

“他们身处轰隆隆响的厂房里,肯定听不到外面的情况,要是我,我也听不到。”萧朗说道。

“怎么进攻?”凌漠问道。

萧朗想了想,说:“这个厂房四面都是围墙,只有厂房南边有大门。如果特警赶来包围,他们就没法跑了。我们两人攻进去,风险太大,毕竟他们人肯定比我们多。而且,他们手上有人质。”

凌漠笑了笑,拍了拍萧朗的肩膀,说:“这可真不是你的风格啊。好吧,我折回去通知唐铛铛,现在时间差不多了,几分钟后估计后援也就到了。”

话音还没落,只听见噗的一声响,紧接着就是一个人被塞住嘴巴后发出的呜呜声。

“点火声?”萧朗突然脸色苍白地说,“他们点火了!”

“好像是的。”凌漠也皱起了眉头。

“走!”萧朗拿着枪,站起身说,“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封住大门,不让他们出去。你用最快的速度找来后援!”

“不行!你一个人太危险了!他们人太多!而且你一个人是封不住大门的,他们可以突破,也可以从其他地方翻墙出去。别忘了我们面对的是一群演化者,他们不是正常人!记得望哥的话!”

两人对视一眼,沿着厂房墙壁绕到南边大门,凌漠沉声说:“我们一起进去,至少有个照应。尽可能救援,救不下也是天命。”

萧朗拗不过凌漠,只得跟着进入了厂子。

厂房内部虽然有四五层楼高的空间,但因为遮光效果好,一进入厂房,光线立即暗了下来,两人看不清四周,不得不提起一万分的小心。好在进门就堆着一排高高的木头箱子,是极好的掩体。他们屏住呼吸,贴着这堵“木箱墙”,背靠着背,举着手枪,缓慢前进,边保持警戒,边观察着四周。

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可以看到厂房顶棚有四盏亮着的探照灯,齐齐向北侧照射,很是刺眼。厂房的四周堆着一些木头箱子,虽然像是空箱子,但毕竟是木质的,所以看起来依旧很笨重。厂房中央也有几堆箱子,最高的堆了三米多高,差不多是一层楼的高度。

起重机的移动轨道机械臂,此时正藏在厂房北侧那堆木头箱子的后面。因为木头箱子堆得很高,所以看不到箱子后面的情况。但是那闪烁的火光和呜呜的痛苦挣扎声是从箱子后面传出来的。而且厂房的探照灯也正齐齐地照向箱子后面。

“糟了!真点火了!”凌漠暗叹了一声,转头看向萧朗。

萧朗居然没有拔枪冲过去,而是叮嘱了一句:“别忘了唐老师的教训,小心箱子后面有陷阱!”

萧朗和凌漠沉住气,靠近北侧的角落,经过门口的起重机操控室时,朝里看了一眼。只见起重机操纵室的旁边也堆着箱子,但是操纵室里没有人。

“你能听到什么吗?”凌漠悄声问道。

萧朗指了指顶棚上的空调通气孔,说:“空调声音太大了。”

“怎么办?再不救就来不及了。”凌漠说,“可是我们冲过去也不一定救得了。”

萧朗眼珠一转,向起重器操控室跑了过去,一个鹞子翻身跳上了操纵台,开始操纵起起重机来。

“好主意!”凌漠一拍大腿,赞许道。同时,他也持枪走了出来,帮助萧朗进行警戒。

木箱子后面似乎有一些嘈杂的声音传了出来。紧接着,起重机的机械臂速度由慢到快,迅速将悬挂着的“物体”从木箱墙后面吊了出来,按照厂房顶端的机械臂轨道拐了两个弯,向萧朗和凌漠这端送了过来。

“物体”一出现在萧朗和凌漠的视野中,两人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远远地看去,那是一个被倒吊的人,全身赤裸。火焰从他的大腿中部开始,向上燃烧。因为红色的火焰覆盖,看不到他的腿已经被烧成了什么样,只知道他的上半身还没有被火焰包裹,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在不断地扭动着身体,充满痛苦的呜呜喊叫声透过空调声传了过来。

“快!快!”凌漠一边催促着萧朗加速,一边持枪警戒。

突然,眼尖的萧朗似乎看见北侧木箱后面露出了一点白色的圆形边缘。

“快!朝木箱开枪!”萧朗在操纵起重机,腾不开手,只能朝凌漠喊道。他知道,杜舍的身上并没有被浇满汽油,不然他整个身子早就烧没了。而且,子弹也并不会像电视上那样引燃汽油,除非和金属碰撞产生火花。所以凌漠这时候开枪,可以打到藏在木箱后面的人,也不会造成杜舍的危险。

凌漠没有萧朗眼睛那么尖,但萧朗这么一喊,凌漠二话不说,就瞄准开枪了。子弹打在木箱上,木屑溅了起来。

“他们狗急跳墙,拿着汽油桶要泼洒。”萧朗一边解释道,一边操纵起重机加速。

很快,起重机的机械臂被移了过来,脱离了木箱后面的人泼洒汽油的射程。火焰中的人离萧朗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清杜舍那一张扭曲的脸了。萧朗二话不说,操纵机械臂把杜舍从半空放了下来,冲下操控室,用自己的外套扑灭杜舍身上的火焰。

“幸亏我们没分开,不然杜舍就死了!”凌漠仍持枪警戒着。

“别说得那么肉麻。”萧朗拼命扑火。

火焰不大,很快被扑灭,但是杜舍的双下肢已经呈现出了焦黑色,而杜舍痛得满头大汗,此时已经昏厥了过去。萧朗不敢随便移动他,从他的嘴里抠出塞得紧紧的破布,保障他呼吸顺畅,然后观察了一下他的生命体征,似乎还可以维持生命。萧朗拔出枪,说:“大门我们封住了,我们有枪,现在他们人质都没了,等着束手就擒吧!”

“有人在对面木箱墙后面,想泼汽油,要不要冲过去?”凌漠低声说道。

“嘘。”萧朗一边让凌漠噤声,一边侧耳倾听,“你听见有人在哼唧没?”

凌漠也侧耳倾听,似乎可以听见类似女人的声音在窃窃私语。

“是从那边传过来的。”萧朗指了指厂房东面三米多高的木头箱子墙。

“崔振是在东面,而不是在我们对面?”凌漠捏了捏手中的枪柄。

一直性子急的萧朗,此时却没有贸然冲上去,而是躲在掩体后面观察了一会儿,低声对凌漠说:“不对劲啊。东面是侧面,侧面的木箱墙是探照灯侧光照射的,如果箱子后面有人的话,应该会有影子投射在墙上!可是你看,只有箱子的影子,看不到人的。”

凌漠一惊,定睛一看,确实是这样。

“可是声音确实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萧朗说。

“别忘了,他们有声优。”凌漠低声说,“如果在那里放个手机、开免提,开到最大音量,然后在任何地方低声模仿声音,都可以造成这个效果。问题是,他们想要把我们引过去做什么?”

“你是读心者,你分析。”萧朗左右张望着,还是没有看到东面木箱墙后面有人影。

“底部箱子有绳子!”凌漠说,“他们事先布置了机关,把我们引过去,想像抓麻雀那样,用箱子把我们埋了。”

说完,凌漠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面前当作掩体的木头箱子,说:“这种箱子可不轻。”

“绳子延伸到厂房西侧面!”萧朗说完,转头一看,西侧面的墙上似乎有一团黑影。

“我数到三,我们一起冲过去。”凌漠也侧眼看了看西侧的箱子堆,说,“一,二,三!”

两人一前一后,猛然向人影冲了过去。这让躲在西侧箱子堆后面的男人猝不及防。他发出了一声尖啸,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猛地拽动绳子。东侧的箱子哗啦一声倒了,甚至带倒了西侧的箱子堆。萧朗为了躲避突然倒塌的木箱,绕远了些。男人瞅准机会,把凌漠扑倒在地,然后迅速爬起身来,夺门而出。

萧朗对着天空乓乓开了两枪,紧跟其后追了出去。凌漠跟着萧朗跑到了工厂的门口,一个急刹停了下来。他站在门口,看了看已经休克的杜舍,一咬牙,举着枪折回了厂房内,不管其他黑暗守夜者有没有逃离,他都必须拼尽全力守着杜舍。

“萧朗那边,希望他可以制伏那个男人……望哥,对不起了,这次我们真的是不得已要分开行动了。”

凌漠没有跟上来,萧朗很是欣慰。凌漠有枪,他既可以保护杜舍,又可以防止崔振那伙人从厂房的南门逃离。现在,他可以放心地将注意力全部聚集到在自己十米外拼命奔跑的男人身上。这个男人的短跑冲刺速度还真是不错,就连萧朗都不能在短时间内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萧朗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唯一可以顺藤摸瓜的线索,自然不能击毙他,于是萧朗收起了手枪,摆出了标准的短跑摆臂姿势,专心提高自己的冲刺速度。

前面的男人头也不回、弯也不转,一股劲儿地向前奔去。奔了大概两百米后,萧朗终于意识到了这个男人的意图。

前面,就是南安河。

萧朗怎么会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的演化能力!他是声优,他不仅可以模仿各种声音,更因为他喉部的奇特构造,可以让他在水下闭气超长的时间。萧朗和他已经有过两次交手:第一次,萧朗跳下水去,看见他像一条鱼一样,很快就消失在水下昏暗的光线内。第二次,在杀“医生”之后,他直接跳入冬天的河水,一样不冒头地就消失了。这是第三次,萧朗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顺利地扎进水里。进了水里,纵使萧朗的游泳训练强度再强一倍,训练时间再多一年,依旧不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对手。

“凌漠你个臭小子,说我最近疏于训练,你看我今天把声优给你抓回去!虽然我也知道,这个声优是为了调虎离山,但也绝不能放过他。希望增援可以及时赶到,帮助凌漠把崔振那伙人一网打尽吧。”萧朗一边暗自发力,一边顺手抄起了刚在厂房里拿的一卷麻绳,在绳头打了个活动结,像一个猎人一样,他一边奔跑着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一边将绳头抛了出去。

萧朗毕竟不是猎人,没有那么精确的准头,这一抛,绳子砸到了声优,但是并没有套住他。萧朗并不放弃,他一边奔跑,一边收回绳头,第二次抛了出去。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终于,绳套套住了声优。绳子从声优的颈部滑过双臂,紧紧拴在了他的腰部,而绳子的另一头紧紧攥在萧朗的手中。萧朗心中一喜,但很快就担忧了起来,因为此时的声优,已经奔跑到了南安河边,他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

入了水的声优,就像是一条拼命挣扎的大鱼,巨大的牵扯力直接把在岸上的萧朗拽倒,并向河边拖去。别说把声优像钓鱼一样拖上岸来了,萧朗就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眼看着自己即将被拖入河中,萧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麻绳拴在了自己的腰上。刚刚拴好,萧朗就感到一阵腾空的失重感,紧接着就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平时的萧朗,也算是个游泳健将。四岁就在夏天的泳池里“厮混”的他,水性比身边所有人都要好。但是此时,他根本就无力反抗。他扑腾着,用刚刚腾出来的双手拼命划水,希望能浮出水面,获取一口氧气。可是这个可恶的声优一点机会也不给他,一个劲儿地往水深之处扎去。强大的牵引力拉着萧朗在河里越陷越深,不管萧朗如何踩水,都不能让身体浮上去一点。两人沉得越来越深,水下的光线也越来越暗。萧朗感到强烈的憋气感,意识也开始有些恍惚。他知道,此时一定要坚持住,因为一旦憋不住,吸入了水,他很快就会溺水死亡。

萧朗咬着牙,一边坚持着,一边拽着绳索,不断收紧,向更深的地方潜去。无论声优游得有多快,萧朗收紧绳索的速度仍在他的速度之上。他知道,只要绳子仍在收紧,他距离声优也就越来越近了。

不一会儿,已经严重缺氧的萧朗终于贴到了声优的身体。在水下,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摸索着用自己的上臂锁住了声优的喉咙。很快,他感觉到声优的身体在猛烈挣扎。但此时已经逐渐意识不清的萧朗,只有一个信念:淹死我,你也别想活。

萧朗健壮的手臂勒紧了声优的喉咙,让他遇水便可以紧闭的声门发生了痉挛,声优一紧张,猛然吸了几口气,瞬间就灌进了大量的河水,这让他更加慌乱了。声优的四肢不断地乱挥乱蹬,却始终无法接触到身后的萧朗。不一会儿,声优停止了挣扎,显然是因为溺水而昏迷了。

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抵抗着身体全面缺氧的萧朗,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于是他松开了手,四肢并用,拼命向上划水。腰间的麻绳牵引着昏迷的声优,拖慢了他的动作,但求生的欲望让萧朗奋力一搏。终于,他们浮上了水面。萧朗就像是获得了新生,他踩着水,仰着头,大口喘着粗气,然后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稳定了自己的呼吸,萧朗终于稳下心来,牵引着毫无知觉的声优游到了岸边。

萧朗拼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将声优一起拖上了岸,又对声优进行了心肺复苏的按压和人工呼吸。直到声优猛地吸气,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和心跳,萧朗才双眼一黑,压在了声优的身上。经历了这场让人窒息的搏斗,此刻他四肢瘫软,不得不大口喘着粗气。在力竭昏倒之前,萧朗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手铐将自己和声优的手腕铐在了一起。

2

萧朗追出去之后,凌漠持着手枪重新进入了厂房,挨个儿检查了木箱堆,却根本没有发现人迹。凌漠知道,这个厂房只有一个大门,虽然对方提前发现了他和萧朗的行踪,但是凌漠坚信,如果有一队人要挟持一个人质走出厂房,一定逃不过他和萧朗的眼睛。

那么,这一队人藏到哪里去了呢?

凌漠知道他现在心情很紧张,脑子也有些发蒙,但是这不影响他的行动。他敏捷地移动着脚步,在确保起重机操纵室附近没人的情况下,又持枪来到了已倒塌的东侧木头箱子后方。果不其然,倒塌的箱子缝中有亮光,不出意外,那是一台手机,屏幕还亮着。凌漠连忙跑过去,把手臂伸进缝隙,用两根手指把手机夹了出来。果然,那是一台普通的华为手机,似乎正处在通话免提状态。

凌漠知道,声优之前用另一部手机拨打电话给这部手机,意图就是制造声音陷阱,引诱凌漠和萧朗进入危险地带。如果声优此时挂断了电话,那眼前的这部手机就会黑屏,想要再打开手机,就要输入密码了。好在通话还没断,于是凌漠举起手机仔细聆听。

电话那头,是密集的脚步声、喘着粗气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扑通的落水声。凌漠心里暗叫了一声糟糕,一方面是担忧萧朗是不是再次跟丢了声优,另一方面,他知道手机一旦入水,电话很快就会挂断了。

在电话挂断之前,凌漠将当前通话界面最小化,进入了手机的主屏幕。

简单地检视了一遍,手机里没有什么可以作为线索的应用或通话记录。凌漠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手机里的图库了。他打开了手机图库,选中了相机拍摄的照片,里面有几十张用手机直接拍摄的照片,大多就是这个厂房里的景象。可想而知,他们为了准备这场处决活动,对场地进行了考察,对退路也提前进行了安排。

翻来翻去,突然有一张照片引起了凌漠的注意。这也是一张拍摄厂房内场景的照片,但是照片一角的木箱堆旁边,靠着一扇泛黄的百叶窗。在第一次进入这个厂房的时候,凌漠就观察了周围的环境,他的记忆非常清晰,这扇百叶窗和厂房墙壁中部的空调出风口处的百叶窗,一模一样。

“为什么要拆卸百叶窗?”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凌漠再次环绕了一圈,确定他的记忆并没有偏差,这个厂房的任何一堆木箱旁边,都没有百叶窗,而且,厂房四周墙壁上的几十个出风口的百叶窗也都安装完好。也就是说,他们先行拆除了百叶窗,后来又给装上了。

显然,他们刚才隐藏在北侧的木箱堆后面,那么也只能从北侧墙壁上的空调出风口逃离。北侧的木箱堆比较高,将出风口都遮挡住了,所以刚才萧朗和凌漠在南侧厂门口的时候,是看不到木箱堆后面的情况的。可是北侧墙壁有几十米长,有十几扇百叶窗。如果有充分的时间,挨个儿利用木箱堆作为阶梯爬到墙壁中部检查出风口,一定可以找出那扇有问题的百叶窗。但是如果真的这样去做,等凌漠找到了百叶窗,崔振他们早已从空调出风道撤离了。少了杜舍这条线,再去找崔振,那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凌漠调匀了呼吸,盯着那些看起来丝毫没有区别的泛黄的百叶窗。终于,凌漠发现了不同之处。

空调口的每一扇百叶窗上,都绑着一条红丝带,它们虽然已经褪色,但是随着空调风力不断飘舞的热情是丝毫不减。然而,在其中一个出风口处,淡红色的丝带却软绵绵地低垂着,显得那么颓废而不合群。

凌漠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这个空调出风口的下方,果然,他看到那里有一堆木箱,木箱上面因为反复踩踏而导致灰尘大量减少。凌漠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凌漠利用木箱作为楼梯,几个跳跃就来到了空调口的下方,他抓住百叶窗,轻轻一拉,这扇泛黄的百叶窗就和出风口分离了。

“果然是这里!”凌漠一个激灵,正准备扔下百叶窗,翻身进入通风口,却又停了下来。他用华为手机拨了程子墨的电话,信号屏蔽。

“刚才没屏蔽,现在屏蔽了,看来演化能力是可控的。”凌漠无奈,只能打开手机音乐,将音乐声放到最大的音量,看能不能吸引增援部队的注意,然后又用一块帆布盖住了已经休克的杜舍。

“他们应该是逃离了,因为从地形上来看,他们没有办法再折返回来,所以应该不会又是调虎离山了。”凌漠想了想,这才冲进了出风口里。

这个风道非常宽大,可以容一个成人男子弓着腰在里面行走,还能有不少富余的空间。因为风道是金属材质制造的,所以脚步落在风道里,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并随着风道放大、传播。所以,凌漠在进入风道的那一刻,就听见了前方密集的脚步声。

已经落下了不少距离,凌漠心里清楚,于是他弓着腰快步向前冲去。风道虽然弯弯曲曲的,但可能是因为这一扇风机已经被拆除,所以并没有逆风而行,加之风道空间不小,所以凌漠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在转过最后一个转角之后,看见了风道的尽头。

可是,凌漠刚刚转过转角,看到远处尽头透过来的光芒,就感觉一个小小的黑影扑面而来。凌漠猛地一个转身,又藏回了转角处。一支弩箭咚的一声插在了转角处的金属风道壁上,箭尾还在嗡嗡地颤动着。

这一下,换作别人都会觉得很惊险,可是凌漠的脸上更多的是震撼的表情,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愣住了。无数的记忆碎片忽然涌进了凌漠的脑海。凌漠再次出现了那种天昏地暗、天旋地转的感觉,身体一时居然感到有些不稳。但他知道,这一次他绝对不能昏厥。

凌漠扶着风道壁,想从转角处伸出手枪开上两枪。可是对方似乎是预料到了他的想法,一个女声从风道里传了过来,嗡嗡地发着回声:“别开枪,我们有汽油。”

虽然刚才萧朗说过,子弹不会引燃汽油,但这里是金属风道壁,子弹和金属碰撞,擦出了火花,可就不好说了。凌漠还没找到一切的真相,也还没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就这样和对方同归于尽实在太没有意义了。

豆大的汗珠从凌漠额头上滴落了下来,他拼命喘着气,维持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说:“董老很好,你可以放心。”

“不要和我来这一套!小儿科的攻心把戏,我二十年前就会了。”女人不屑地说道,“他好不好我比你清楚得多,你们根本救不了他!”

“所以,不如我们合作?”凌漠还是不敢从转角出去,默默地看着身旁正在颤动的弩箭,寻找着脑海中呼之欲出的记忆。

突然,凌漠闻见了一股刺鼻的汽油味,紧接着,从转角金属墙壁的反光中,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火光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冲着自己的方向飞了过来。

凌漠知道,自己还是来晚了一步,就在刚才的一问一答中,崔振的人已经尽数逃出了风道,还将汽油全部倾倒进了风口,然后从外面扔了一个点燃了的打火机进来。

这些人,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啊。

砰的一声巨响,管道内的汽油被引燃了。爆燃产生的巨大冲击波迎面而来。幸亏凌漠反应快,此时已经往回奔走了十米,而且有一个转角的缓冲,才没让火焰直接烧伤身体。但沿着风道运行的巨大冲击波还是把凌漠推出了好远。凌漠挣扎着、连滚带爬地返回了厂房内,跑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厂房中央的地面上。

一队特警已经抵达,正在检查杜舍的伤势。

“快!子墨!快!他们从风道尽头逃跑了!”凌漠呼喊着站在厂房大门口的程子墨。

程子墨二话不说,拿出自己的平板,操作了一番,恨恨地说道:“追不到了!”

空调出风口的尽头外,是一片未经开发的山林,进入山林的人很少。关键的一点是,这一片山林的地貌特征和董连和、董乐的“坟冢”所在的小山非常相似。同样青山绿叶,同样蜿蜒起伏,同样有南安河从一边穿过。如果崔振把董乐的遗骸转移到了这里,确实像是给他换了一个环境一模一样的新家,而且不会被外人“打扰”。那么,为了不引起山火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和麻烦,崔振选择了在山林附近的厂房里处决杜舍,也就说得通了。

凌漠眩晕的感觉仍没有消散,他吃力地站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用手腕上的联络器呼喊着萧朗。

之前他被射箭馆的箭击中,萧朗都知道,那么自己刚才再次出现了眩晕的状况,按理说,萧朗也会通过联络器知道。即便是在执行抓捕行动,萧朗赶不回来,也会发来语音消息。可是那个联络器,就像是坏了一般,没有一丝反应。

“萧朗呢?”聂之轩见杜舍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跑过来扶住凌漠,问道。

“我听见了水声,对方是声优!快!去南安河里找!”凌漠一脸忧色,面色苍白地喊道。

杜舍被营救后,立即被送往公安医院进行了抢救。因为他的双下肢严重烧伤,已经出现了创伤性、感染性休克的症状,而且下肢已经没有保留功能的可能了。所以,医生毫不犹豫地对他进行了双下肢的截肢手术。幸亏杜舍髋骨以上的部位没有被火焰直接烧灼,而只是高温灼伤,所以胸腹部脏器并没有受累。手术后,杜舍的性命算是暂时给保住了。

凌漠因为意识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于是被送往公安医院进行全面检查。当然,检查的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医生再次告知凌漠,第一要注意保护头部,不要轻易经受外伤;第二要注意控制情绪,尽可能地杜绝巨大的情绪波动;第三是要注意休息,不要过度用脑……都是老生常谈。

现在的凌漠,前面两点倒是可以轻易做到,但是第三点是他自己不能控制的。

一整晚,凌漠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瞪着双眼盯着天花板,也不知道脑子里都在想着什么。盯着盯着,凌漠就困了,在半梦半醒之间,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弩箭破空的声音。

那个对于凌漠来说格外刺耳的声音,一直在凌漠的耳边聒噪着,每当凌漠困意来袭,都会被这声音逼出一身冷汗。

他试图想起什么,记忆的碎片就像是无数片雪花在脑袋里漫天飞舞,但总是无法联系到一起。凌漠抓不住线头,也理不清乱麻。

突然,凌漠感觉到手腕上的联络器振动了一下。他猛然从病床上坐起,脑部的瞬间供血不足,让他眼前有些发黑。他做了几次深呼吸,让意识清醒了一些,然后按了一下收听键。

“你住普通病房,我住ICU,你气不气?”萧朗的声音从联络器里传了出来,温暖而熟悉。

“这个也要比?”凌漠依旧用冷淡的语气回应着,但是他分明知道,自己正在微笑。

“不然比什么?”萧朗那种习惯性的傲慢语气再次传来,“我抓了声优,你保护了杜舍,算是个平手。幸亏你没抓住崔振,不然你二比一赢我了。”

“你怎么会在ICU?”凌漠知道萧朗这是在安慰他,也不点破,岔开了话题。

“我也不知道啊!我感觉好得很,但他们非说什么害怕我过度缺氧导致心肺功能受损,怕是有后续的什么窘迫什么综合征[作者注:法医秦明系列众生卷《玩偶》一书中会对这种特殊的病症有更多的介绍,敬请期待。]的,所以要监控我的生命体征。你说这帮医生是不是一惊一乍的?”

“哦,我还以为你缺胳膊少腿了呢。”

“呸呸呸!能不能不要乌鸦嘴?我哥给我买的耐克鞋我还没穿几次,少了腿怎么穿?”

“关我什么事儿?”凌漠继续装冷漠。

“你总是这么冷血。”萧朗嗤之以鼻,说,“我知道声优其实已经醒了,但就是不睁眼,说白了,就是不想配合。”

“那怎么办?崔振不可能还藏身在现场附近,肯定又搬家了。”

“我听子墨说,聂哥现在正张罗着办一件事儿,可能会对审讯声优有利。不过这丫头就是喜欢卖关子,不管我怎么问,她就是不说。”

“今天,你的联络器为什么不能监控我了?”

“你说下午吗?”萧朗说,“嘿,我跳水里捉鱼了,也来不及把联络器摘下来啊!这不,大小姐刚刚把它修好送给我,我就给你打个电话试试信号了。”

“泡坏了?”

“谁说不是呢?等忙完这一阵,我得让大小姐给我们做个防水的。”

“忙完这一阵,你还要监控我?”

“嘿嘿嘿,你这话就说得难听了。”萧朗说,“你知道不?老萧之前说你需要休息,让我停止你的工作,准备把你关在医院里。”

“你总是喜欢使用夸张的修辞手法。”

“真是狗咬吕洞宾!是我保住了你,你才能继续工作啊!我用光了所有的词汇,才说服老萧继续让你工作。你居然就这样对我!”

“工作有什么好?休息有什么不好?躺在医院里落个清闲多好。”凌漠言不由衷。

“躺在医院里,你能去翻档案吗?”萧朗的声音小了些,似乎是在试探。

凌漠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我早就知道你在跟踪我。而且,你还去档案室翻过我看过的档案。”

“又是跟踪,又是监控的,我说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狭隘?”萧朗见凌漠把话说开了,心中一喜,“我那是关心你好不好?你半天放不出一个闷屁,会把自己憋坏的。”

“其实没什么,私事而已。”

“你的身世是吧?那可不是私事。”

“不知道为什么,九岁之前的事情,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可能和你脑袋里的血管瘤有关系,那是演化的副作用吧?”

“我猜也是。”凌漠顿了顿,思忖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两个人从来没有这样隔空对话过,凌漠感觉自己虽然离萧朗很远,但又似乎离他很近。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让人放松的安全感。

如果不是对着这可爱的联络器,而是对着萧朗的那张脸,凌漠大概难以开口,但此刻,他竟不知不觉有了倾诉的冲动:“我经常会做梦,梦见自己和母亲被劫持的现场。这倒没什么,恐怖的是,我总觉得,自己不是自己。”

“Who am I (《我是谁》)?完了,你是动作片看多了。”

“不,我的意思是说,我经常会做梦梦到自己照镜子,但镜子里的人不是我自己。”

“完了,你是恐怖片看多了。”

“还能聊吗?”凌漠对萧朗的态度很是不满。

“能聊,能聊。”萧朗连忙收起嬉皮笑脸的态度,说,“那会不会只是个梦?”

“不,我觉得那应该是真实的记忆。”凌漠说,“其实我有无数记忆碎片,天天在脑袋里翻来滚去的,就是联系不到一起。”

“就像拼图一样,找不到最关键的那一块,是吧?”萧朗说,“可是你这个总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说不过去啊。”

“我一开始也觉得很不科学,但是我只要在梦里照镜子,镜子里的人就不是我自己。”

“你是说,你的记忆,其实是别人的记忆?”

凌漠点了点头,虽然没发出声音,但是联络器那头的萧朗似乎感受到了凌漠的动作,萧朗说:“你别急,不就是找个记忆拼图的连接点吗?我帮你!这几天,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直接喊我。”

“我现在在找我九岁之前,所有劫持母子案件的卷宗,希望能找出一点线索。”

“这是个好办法。等我能从ICU里出去,就帮你。”萧朗把胸脯拍得嘭嘭响。

凌漠微微笑了一下。

好像每次他跟萧朗单独相处时,都是两个人最狼狈的时候。追捕幽灵骑士的那一夜,他们就约定过,如果能够活着出去,就要一起喝酒,做朋友。但那顿酒没有喝完,他们就重新上了“战场”。

之后,一场战斗接着一场战斗,他们似乎一直都没有机会坐下来,重新把那一次的酒喝完。凌漠若有所思,正想再说点什么,突然,联络器那头出现了一些异响。

萧朗的声音很快变得急促:“凌漠,你去四楼看看,好像是我哥那边有什么事情。这里的医生不让我出去!”

凌漠立即起身,跑上了四楼。此时,几名医生已经从萧望的监护病室里走了出来。

“里面的病人怎么了?”凌漠慌张地问道,同时捕捉着医生的眼神。

“刚才病人的生命体征出现了比较大的波动,是感染的情况在加重。”

从医生的眼神中,凌漠觉得情况并不是非常严重。

“目前我们仍没有好的办法去控制感染,还是需要针对这种真菌的特效药物。”医生接着说道,“现在去研发肯定来不及,还是需要你们尽快破案。”

凌漠愣住了,他从医生的描述中知道,留给萧望的时间,真的不多了—留给他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联络器那头的萧朗似乎已经狂躁了,不断地询问着凌漠,声音都变了。凌漠按下说话键,说:“望哥目前没事,但是我们要抓紧时间,尽快破案了。”

3

聂之轩、唐铛铛和程子墨三人,似乎是去做审讯声优的准备工作了。所以守夜者组织只派出了凌漠一人,配合特警部门押送杜舍去特警临时征用的“安全屋”。

可以理解,从法律意义上说,杜舍现在是一个刑满释放的自由人,不是犯罪嫌疑人,也不是罪犯,将他关在特警支队里,显然是不妥的。可是,崔振已经逃离,以她的做事风格来说,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既然有可能复仇,那么警察自然不会坐视不管。所以,经过萧闻天和傅元曼的商议,决定征用“安全屋”,派两名特警二十四小时保护杜舍,直到黑暗守夜者案件破获。另外,“安全屋”内还配备了一名医生,帮助杜舍度过术后恢复期。

在凌漠抵达特警支队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守夜者的万斤顶居然停在门口。不用说,萧朗那小子也来了。

“你不是在ICU吗?”凌漠在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萧朗在和特警支队的文职人员进行手续的交接。

“你见过这么健壮的ICU病人吗?”萧朗一边签字一边说,“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左看看、右看看,要么就是重度昏迷的病人,要么就是全身插满管子的病人。我觉得我若再多住一天,就会瘫痪了!”

“你应该遵医嘱的。”凌漠耸了耸肩膀。昨晚两人互相吐露了心声,今天见面似乎有一点尴尬。

“你还记得不,在金宁监狱,我们假装押运杜舍转移,中途遭到了劫狱?”萧朗凑过去,低声对凌漠说,“这次可是真的转移,除了信息保密,我们更要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防止意外的发生。”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崔振现在更加倾向于自保,不会立即冒险行动。”凌漠歪了歪头,说,“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谨慎一点也是不错的。”

“所以啊,马仔!这么重要的活儿,我怎么能让你一人扛着呢?”萧朗突然放大了声音,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凌漠的肩膀。这一拍,凌漠倒是没事,他自己却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所以说,你就该遵医嘱。”凌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同情之色。

萧朗却不以为意,他挥挥手,一声令下:“转移行动,现在开始。”

回到了南安的地盘,加上之前的行动经验,这一次的转移行动比上次的押运行动更加兴师动众。

一辆特警装甲车和一辆特警防暴车在车队的最前方闪着警灯开道。在萧朗的坚持下,萧朗亲自开着万斤顶,在凌漠的陪同下,载着杜舍和医护人员,行驶在车队的中间。车队的后方还有一辆特警水炮车和一辆电子防干扰车压阵。车队的两侧,有六名南安铁骑驾驶摩托车护航。除此之外,南安市特警支队还增派了警用直升机在上空巡逻,排除危险隐患。两架无人机轮番升空,保障道路情况一目了然。行驶全程约十公里,中间的每个路口,都有交警执勤,在车队即将抵达的时候,进行交通管制,保障道路的通畅。

看到这个架势,萧朗知道崔振纵使有孙猴子的七十二变,也进不来了。消除了精神上的紧张,驾驶万斤顶的萧朗话也就多了起来。

“杜舍你看看,你这是国家元首的待遇啊。”萧朗说。

坐在后排,由凌漠和医生陪同的杜舍似乎回到了监狱时期的情绪状态。他坐在医生的身边,身上连着心电监护的电线,身后还放着一架轮椅,低着头,看着被纱布包裹的断肢,一声不吭,眼神呆滞,并没有回应萧朗的讥讽。

“据说,这么些年,南安市公安局出动这么大阵仗的场面,也就是在抓捕那些越狱逃犯的收尾阶段才有过。”萧朗说,“可惜啊,凌漠,咱俩那个时候正在和幽灵骑士斗着呢。”

凌漠也不接萧朗的话茬,而是侧头看了看杜舍,说:“你还不如不出来。”

杜舍依旧没有回话,眼神呆滞,盯着自己的断肢。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萧朗问道。

杜舍仍不言不语。

“嘿,我叫萧朗,你可别不搭我话。”萧朗有些不满,说,“是我们找到了你的落脚之地。如果不是我机灵,别人连找都找不到你,何谈救下你啊?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之一—啊,对了,你这人喜欢恩将仇报,我可不想当你的救命恩人。”

坐在副驾驶的凌漠从后视镜里感觉到杜舍的肩头微微抖动了一下,但杜舍还是没有搭话。

既然杜舍不愿意聊,那么萧朗和凌漠也就失去了对话的意义。他们知道,杜舍是崔振准备处决的对象,崔振没有道理和他攀谈,所以他也不会有什么线索。于是三人一直沉默,度过了这将近半个小时的车程,来到了位于南安市郊区的“安全屋”。

这间“安全屋”位于一个独立小区中央的一幢洋房的顶层。整栋洋房一共七层,其中六层和七层分别是一户复式楼。本身一栋洋房也没什么特殊的,但是这个小区里的洋房与众不同。小区的周围有八幢高层楼房,而唯一的一幢洋房位于中心点,被高层楼房包围。这个够傻的设计,直接导致洋房的顶层因为缺乏阳光而没有售出,成了尾盘。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奇葩的设计,让这幢洋房有了被包围感,只需要有人在对面高层盯防,就可以保证这幢洋房不会被人侵入。即便对方有直升机,也无法在高层之间降落;即便对方有狙击手,也会很轻易地被住在高层的特警发现。看来萧闻天选择这个地点保护杜舍,也是下了功夫的。

一行人下了车,在特警的警戒之下,杜舍住进了洋房中间一户的复式楼。负责保护他的两名特警,一人与医生同住一户,另一人住在对面高层,负责观察附近的情况。

洋房的周围密密麻麻地安装了很多摄像头和红外线装置,算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安全之地了。

萧朗和两名特警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之后,拉着凌漠准备离开。毕竟不知道聂之轩那边的工作布置得怎么样了。性子急躁的萧朗,此时就想迅速抓住对方的尾巴,来个一锅端。

在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杜舍突然说话了:“萧朗,你等一下。”

萧朗有些意外,回头看着他。

“我听要杀我的人说,董连和没有死?”

“是啊,是没死,但是你也别觉得冤枉,你故意杀人的主观故意明显是存在的。虽然没有发生死亡的后果。”萧朗以为杜舍是要为自己脱罪,于是说道,“而且董老师现在生不如死,你坐了这么多年牢,也是罪有应得。”

“我想见见他。”杜舍沙哑的声音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怎么见啊?你去医院?那我们可不放心你。”萧朗看了看杜舍的断肢,说,“让他来,他也是没法来的了,他比你还惨。”

杜舍抬头看了看萧朗,眼神里充满了疑惑,显然是不太明白萧朗的意思。少顷,杜舍舔了舔嘴唇,像是鼓足了勇气,说:“视频,可以吗?”

“嘿!你坐这么多年牢,外面的网络科技你还知道不少啊。”萧朗说,“不可以,人家可不想见你。”

凌漠拉住萧朗说:“你不是董老师,你不能代替他做决定。不如,我们请示一下吧。”

萧朗想了想,觉得凌漠的话很有道理。但是此时守夜者其他成员都在工作,老萧也在外地寻访可以医治董连和和哥哥的专家,那么这个决定应该谁去做呢?董连和现在的情况,萧朗也不了解,也不清楚他是不是还处于昏迷状态。啊,唯一能知道的,可能就是同住在南安市立医院的姥爷,以及负责照顾他的司徒霸了吧。

萧朗想了想,不太情愿地拨通了司徒霸的手机。

从司徒霸那里,萧朗得知,方氏夫妇果真对董连和的病情十分了解,他们利用锥形管里的原料提炼出来的某种药物,对董连和的病情有明显的效果。目前,董连和已经意识清醒,可以和人交谈了。为了从董连和的口里得出更多的信息,傅元曼亲自出马,现在正在病房里和董连和促膝长谈。只是从司徒霸的角度来看,董连和真的对黑暗守夜者组织一无所知,就是他的女儿崔振,这么多年,他也没见过几面。董连和坚信崔振是插在黑暗守夜者里的一根钉子,一定是可以帮助他们破案的最锋利的尖刀。

也就是说,董连和那里,恐怕难以再有什么突破了。

在得知杜舍的诉求之后,司徒霸将意思转达给了傅元曼,傅元曼又将意思转达给了董连和。万万没想到,完全不懂什么是视频聊天的董连和,坚定地要求,要和杜舍见上一面。

这确实出乎了萧朗的意料。不过鉴于双方当事人的意愿如此,且他们又不是犯罪分子或犯罪嫌疑人,萧朗自然不能对他们的诉求横加干涉,于是萧朗从万斤顶里找来了一个pad(平板电脑),做好了连线的准备。

不一会儿,视频接通了,屏幕被对面董连和的整张脸所占据。可想而知,对面的司徒霸把手机凑近了董连和的脸,好让他能更加清楚地看到网络这一侧的杜舍。

和萧朗想象的不一样,董连和并没有暴跳如雷或嗤之以鼻,他的脸出奇地平静,甚至看不出任何心情。董连和从被解救下来到现在,除了痛苦的表情,就是昏迷,这是第一次出现一个正常人内心毫无波澜的表情。

萧朗有些惊讶,他侧头看了看身边的杜舍。杜舍的脸上虽然依旧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他的齿间却蹦出了两个字:“董叔。”

这哪里是两个冤家对头见面的场景?这种“意外”对于凌漠来说,却不是那么难以理解。凌漠知道,对于一些人来说,时间是仇恨的解药,但对另一些人来说,时间是仇恨的磨刀石。他能理解崔振这样的偏执狂,也能理解杜舍开口前一刹那的犹豫。

可能是拿着手机的司徒霸觉得手机屏幕离董连和太近了,于是有意识地抬高了手机的位置。随着手机角度的变化,杜舍这边的屏幕上,出现了董连和断肢残端没有愈合的淡黄色组织的画面。

杜舍突然眯起了眼睛,下意识地问道:“您的身体?”

司徒霸心中有气,显然也有让杜舍了解情况的意愿,所以不顾董连和的反对,他继续调高了手机的位置。那苍老而瘦弱的、无胳膊无腿的躯干出现在了屏幕里,恐怖而可怜。

杜舍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屏幕,过了许久,他居然微笑了,说:“您这是?”

“过去的,都让它们过去吧。”董连和打断了杜舍的询问。

如果说杜舍的问题还存在着一丝侥幸的话,董连和的回答算是彻底地击碎了杜舍的侥幸。这个问答,在凌漠听来有其他的意思:

“您这是我弄的吗?”

“是你弄的,但过去了。”

杜舍颤抖了一会儿,居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真是天意啊!天意!”

杜舍推动轮椅后撤了一点,同样也暴露出了他的断肢。两个失去了肢体的人,此时在视频中对望着,说不出的诡异。

在视频连线之前,萧朗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发生的情形,但唯独不包括这种。萧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关闭连线?显得有些唐突。安慰杜舍?那不是萧朗内心所愿。可能包括傅元曼在内的所有守夜者组织成员都没有意料到这样一个场面,所以视频的两头,包括杜舍和董连和,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这是?”董连和沙哑的声音从嗓子里挤了出来。

“我这也是拜您所赐啊。”杜舍微笑着,语气里又有了一丝说不出的阴狠。

董连和怔了一下,很快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杜舍的表情他很熟悉,很多年前对自己下手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董连和沉默了良久,忽然有些感慨,问道:“你以为我死了,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杀了我,失去母亲的痛苦和恨意减少了吗?”

这个问题,似乎很有效,杜舍瞬间收敛了他的笑。他的阴狠僵在脸上,好似一条岁月留下的纹路。萧朗第一次从这张脸上看出了老态。

“我也想问,再给您一次机会,您还会救助我吗?”杜舍问道。

现场再次恢复了安静。过了好一会儿,董连和才缓缓开口了。

“我还是会救助你的,我救助你,不是因为我愧对你,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好。”董连和说,“执法办案,我问心无愧。我做这一切,都是希望你刚刚开始的人生,能有一个好的起点。我从来没有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

杜舍的表情凝重起来。他似乎在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的含义,然后低声承认道:“这么多年,我的痛苦没有减少,恨意也没有减少。”

“暴力没有解决任何问题。”董连和缓缓说道。

“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杜舍喃喃重复道。他抬起头来,问道:“我妈被抓走之前,跟我说过一句话,你知道吗?”

董连和摇了摇头。

杜舍的眼神里忽然有了一丝困惑。他不知道是在追问董连和,还是在追问自己:“我妈说,让我好好活下去,长大了可以去找你。我那时候知道她活不成了,满脑子都是乱的。我一直想,她为什么让我好好活着,让我长大了再去找你?肯定是怕我年纪小,没办法为她报仇。”

董连和的眼中忽然有了一种悲悯的情绪。

“她为什么要让我去找你?”杜舍继续说着,“我这些年里一直都在想这件事。我明明已经找过你了,我也报仇雪恨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一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我一直想,我那时候是不是脑子一热,漏听了什么。我想亲口问问你,你知不知道,我妈为什么让我长大了去找你?”

他抬起头来,眼睛里都是渴望。这眼神不是成年杜舍的眼神,而是那个偏执又脆弱的孩子的。

“原来如此。”

听完杜舍的话,董连和深深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感叹这些年的所有波折。他说话的时候,笑容里满是苦涩。

“你母亲死刑前,我们聊过一次。她一直都很担心你。她说,你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什么都憋在心里,她怕自己死后,你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这个世上被人欺负,会钻牛角尖,会活不下去。她想拜托我照顾你。”

董连和追忆着那一幕,泪光闪烁。“她就算不说那些话,我也打算照顾你的。我想看着你像其他孩子那样长大,像我的孩子那样长大。她说,等你长大了,和其他人一样结婚生子的时候,一定让我再嘱咐你一句。”

“她让你嘱咐我什么?”

“不要成为你爸那样的人。”董连和不忍再直视镜头,闭上眼睛继续说道,“不要成为你爸那样只会用暴力的人,因为她这辈子就是这么被毁掉的。所以,你要放下所有痛苦,好好活下去,连她那份一起,一起好好活下去。”

这一番话,像是一道闪电击中了杜舍,他眼中的渴望,转瞬变成了难以自抑的失落,全身开始颤抖起来。

“可惜,一切都晚了……我辜负了你妈的嘱托,没能让你走上结婚生子的人生道路。你妈妈没有机会看到你长大,我也没机会看到我的孩子长大……”董连和有些哽咽。

没等董连和把话说完,杜舍忽然伸出手,木然地推开了pad,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萧朗和凌漠对视了一眼,看到屏幕那边的董连和也是触动了情绪,需要缓和的时间,便默默和对面的司徒霸示意了一下,中断了视频。

杜舍已经对他们下了逐客令:“谢谢你们,再见。”

说完,杜舍便推着轮椅,进了自己的房间。

萧朗和凌漠有些发怔,也没法再做些什么,只能默默地收拾好东西,向门口的电梯走去。萧朗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感慨道:“所以,他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

凌漠摇摇头:“他已经意识到,他母亲当时把对生活的希望都留给了他,他却因为恨而走上了邪路,人生最好的时间都在监狱中虚度了。不仅如此,恨蒙蔽了他的眼睛,也让他与善良的母亲越行越远,彻底成了他父亲那样的混账。如果他母亲天上有知,或许都不愿意再见到他了。”

两人走出了楼道,向停在不远处的万斤顶走去。毕竟,留给他们的任务还非常艰巨。如何将崔振和黑暗守夜者一网打尽,如何解救那些下落不明的孩子,还是一个巨大的谜题。

刚刚走出楼道不到二十米,突然一声巨响在两人的身后响起。

萧朗吓了一跳,回首望去,身后的地面上,居然躺着一个人。那个人没有双腿,明明就是杜舍。

萧朗几步蹿到了杜舍身边,将俯卧的杜舍翻过身来。可是,翻过身来也无济于事,杜舍头边殷红的血迹夹杂着乳白色的脑浆,他的一张面孔此时已经扭曲到无法识别。这一景象告诉萧朗,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无法挽回生命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萧朗对着楼上嘶吼。

楼顶的窗边,探出了半个身子,是那名陪同的医生。特警也从隔壁的窗边伸出头来,不知所措。医生的声音都在发颤:“我没拉住他!”

“为什么?为什么?”萧朗低下头,继续喊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激动的情绪,以他的正义感来说,这种十恶不赦、恩将仇报的恶人,百死不足以谢罪。可是看到眼前的一地鲜血和脑浆,他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凌漠则镇定多了。

凌漠走到萧朗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至少,在最后一刻,他清醒过来了。对于杜舍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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