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案 雨夜锤魔 1

天谴者  作者:秦明

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

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马克·吐温


干净整洁的楼道里,几乎没有一点声音。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里洒了进来,温暖舒适。楼道一侧的墙壁上,镶着几个金属的大字:省公安厅督察总队。

我从其中的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反手轻轻地关上了门,长舒了一口气。

作为公安法医,被伤者或者死者家属告状,是家常便饭,但是被督察叫来喝茶,这还是我工作十年来的第一次。

当然,我心情郁闷并不是因为被叫来喝茶。

正要挪步下楼,我身边的一间谈话室的门也开了,韩亮从门里走了出来。

“你?”我有些惊讶。

“就那事儿。”韩亮挠了挠后脑勺。

我突然想起两天之前,陈诗羽给我看的那个关于韩亮的热评。虽然这种事情并不违反法律,但是公安民警如果出现作风问题,违反道德准则,也一样是会被处分的。看来韩亮的事情闹得不小,督察都知道了。

“那你解释清楚了吗?”我问。

“解释清楚了。”韩亮说,“不过他们还要调查。”

“那你觉得你没必要和我也解释一下吗?”我试探道。

在我的心里,韩亮虽然经常换女朋友,但是他一直是一个为人耿直、和善重情之人。而那篇热评里的韩亮,确实让人不齿。可是,韩亮自己又明明承认了热评叙述的是事实。

“你答应做我女朋友,我就给你解释。”韩亮哈哈哈地笑着,“男朋友也行啊。”

“滚蛋。”我说,“说正经的,我是组长,要保证我们勘查组的纯洁性。”

“等督察结果更靠谱。”韩亮指了指督察总队的几个大字,“对了,你怎么也来喝茶了?作风也有问题?”

韩亮的问话,瞬间把我又拉回了抑郁的情绪。

“别提了。”我说,“你不知道,几个月前,你休假的时候,我接了个案子。”

韩亮指了指楼梯,示意我们边走边说。

我接着说:“死者是一个有精神疾患的孤寡退休职工,一个月一千三百块的社保,没有住的地方,只能住在废弃的工厂宿舍楼梯间里。老婆孩子弃他而去,兄弟和父亲也从来对他不管不问。去年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一个人在楼梯间里清点存款,突发心脏疾病死亡了。尸体是几天后才被附近的邻居发现的,当时已经高度腐败了。这人活着没人管,人死了,什么同胞兄弟都蹦出来了,要求尸体解剖明确死因。经过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死者是心脏疾病在高温诱发下发作,从而导致死亡的。在现场,他的八千多块钱存款就放在身边。后来家属进现场清点存款,出来的时候说死者是被杀害的。”

“啥理由?”韩亮问。

我说:“一来说是死者的存款不止八千多,肯定被抢了一部分;二来说死者的膝盖上有一个鞋印,很可疑。”

“哪有杀人抢劫还给留下八千多现金的?”韩亮笑着说,“不过有可疑鞋印,这个疑点得核查。”

“核查了。”我说,“办案单位很诧异,明明第一次现场勘查的时候没看到鞋印啊。于是回去比对了一下,果真第一次勘查没有鞋印,在家属进去清理钱以后,就有了。于是民警找家属要了他们的鞋子,一比对,果真是死者弟弟的鞋印。这就明了了,死者家属在清理钱的时候,嫌尸体碍事,一脚给踹开了。可是,因为存款没有达到他们的预期,几个兄弟不够分的,所以就说死者是被人杀的,借此要挟政府给他们一些补偿。”

“太恶劣了。”韩亮说。

“后来我们去复查。好在民警在第一次现场勘查的时候,对尸体和现场详细照相了,所以才能证明鞋印的问题。”我说,“我对尸体进行了复检,林涛对鞋印进行了复检,原结论都没问题。但是死者家属咬定我们尸检和鞋印比对作假,到省人大、省厅、省检察院上访。”

“这事儿啊,哈哈。”韩亮说,“小事儿,说清楚就好了。”

“回去要写报告。”我摊摊手,说,“大量时间都是这样被浪费的。不过,我郁闷的是,死者有这样的同胞兄弟,无法瞑目啊。”

“人在做,天在看。”韩亮叹了口气,“活着当成累赘,死了拿来当赚钱工具。可悲啊,可悲。”

我看了眼韩亮,意味深长地说:“对,缺德的事情谁也别做。”

韩亮哈哈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好了。”

“谈完了?不好意思,一个组的锅都让你背了。”林涛从勘查车上跳了下来,把驾驶员的位置让给韩亮,说,“师父刚才有指示,汀棠市一起疑难命案,久侦未破,让我们去看看。”

我看了看车里,小组的人都到齐了,原来他们是在等我们谈话结束。

我们这些经常出差的人,总会把日常的洗漱用品放在箱子里,一旦遇见紧急情况,就不用回家拿生活用品了,这样可以提高不少工作效率。此时,我和韩亮的行李已经被他们拎上了车,可以直接出发了。

“久侦未破?”我说,“之前我们怎么没有接到上报?”

“我们在青乡爆炸案上的时候发案的。”林涛说,“肖哥他们组也在别的案件上。发案上报了材料,但是说现场环境比较好,破案希望很大。所以师父权衡了一下,就没让我们过去,让他们自己侦办,结果现在还是出现了麻烦。”

“爆炸案?那没几天啊。说久侦未破吓了我一跳。”我说。

“金三银五不过十。”林涛说,“这黄金期没了,白银期也差不多过了,算是久侦未破了。”

“金三银五不过十?”程子砚在后排小声问道。她刚来我们勘查组,对一些“黑话”还不怎么了解。

“就是指案发以后的三天之内是破案的黄金期,五天之内也还凑合,但不能超过十天。一旦十天过了还没破案,从资源上、信息上、信心上都会出现问题。而且十天没破案的案子,说明案子本身会有一些蹊跷,破案就难了。”韩亮解释道。

说到这里,我有一丝担心。虽然市局的法医被诸多伤情鉴定、非正常死亡的案件拖累,而省厅的法医专跑命案,但毕竟法医是个经验型的职业,市局的老法医都搞不定的事情,我们去十有八九也会无功而返。

唯一的希望就是,我们这些人刚刚接触案件,可以换一种思路来思考问题。办案很容易被套进某种固定的思维里走不出来,一旦钻了牛角尖,就会做很多无用功。这个时候,有新鲜的想法和思路,往往可以给案件侦办工作带来希望。

这就是每一级公安机关都设置法医职位的原因,不是说级别越高、水平越高,而是可以通过复核、支援的方式来变换办案的思路,确保案件可以得到全方位侦查,也确保法医工作能更加客观公正。

按照市局的要求,我们的车直接开进了汀棠市公安局。在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二楼会议室里,挤了满满一屋子人,正在等待我们的到来。

因为案件已经发案了四五天的时间,对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所以我们的第一步工作是听取案件的前期情况汇报。

汀棠市公安局的刑警做了充分的准备,把前期工作总结完毕后,制作了PPT在会场播放。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刚刚坐下,没寒暄几句,会议就开始了。

“我先来说一下发案的情况。”汀棠市公安局荣书华副支队长作为主办侦查员介绍案件的情况,“四天之前的早晨,我局10接报警称,我市森林花园别墅区里发生了一起命案,户主霍骏在自己家中被人杀害。接报警后,刑警部门派员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开展调查访问、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工作。”

荣支队播放出几张PPT,显示出一个豪华的别墅区里的一座独栋别墅。这座别墅是两层结构,外加一个地下停车库。周围都是一栋栋独自屹立的小别墅。

“户主霍骏是我市万家家具制造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荣支队说,“这个家具厂是霍骏父亲创办的,霍骏也是在三年前才从他父亲手里接过厂子。别看是一家不大的家具厂,年流水也过千万。”

“富二代啊。”我说。

荣支队说:“经过调查,这个霍骏还是挺擅长经营的,在这几年间,家具厂的效益每年都有进一步的提升。霍骏今年三十岁,五个月前刚刚结婚,妻子叫孟建云,是公务员。这座别墅是三年前霍骏父亲给他买的,霍骏一直独自住在这里。结婚后,霍骏和孟建云两个人住在这里,没有请保姆。除非霍骏出差,否则他每天晚上都回来睡觉。”

“说明这男人还蛮老实的。”大宝说完,看了眼韩亮。

韩亮一脸委屈,说:“看我干吗?”

荣支队接着说:“周日早晨,孟建云回家的时候,发现自家别墅大门是虚掩的,当时就有不祥的预感。上楼后发现,霍骏果真已经遇害了,就在自己的床上。于是报警了。”

“孟建云不在家?”我问。

“哦,是的。”荣支队说,“孟建云的母亲身体不好,她周六回家照顾母亲,晚上不在家里住。”

我一听这个情节,立即想到曾经办过的“死亡骑士”案 1 。那起案件就是妻子伪装自己不在家,制造不在场证据,然后让姘头潜入自家,杀害了自己的丈夫。我坐直了身体,很感兴趣地听着。

荣支队感觉到了我的怀疑,于是赶紧解释道:“不是那样的,后来我们判断这是一起侵财的案件。现在就让现场勘查和法医检验的同志来介绍一下吧。”

汀棠市公安局的痕迹检验工程师李蒙走到会议室的前端,用遥控装置播放接下来的PPT, PPT上呈现出了中心现场的几张照片。

现场一楼有一间大客厅、一间保姆房和卫生间、厨房等结构,丝毫看不出任何异常。从楼梯开始,依稀可以看到几滴滴落状的血迹。沿着楼梯到了二楼,首先是一间小客厅,围绕着客厅四周的是三间卧室,以及一个卫生间。

死者的尸体位于中央的主卧室,原始现场中,尸体被一些衣物和被子覆盖,但是可以看得到头部附近的枕巾上,有非常扎眼的血迹。主卧室被翻动得很乱,几乎所有衣柜、吊柜、床头柜里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堆在床上。

“这就是主卧室的情况。”李蒙说,“现场翻动迹象非常明显,几乎所有的地方都被翻动了。不过据孟建云说,他们平时在家里是不放现金的。霍骏和她的一些值钱的首饰、手表什么的,都放在次卧室的保险柜里。这是次卧室的情况。”

次卧室的照片呈现在我们眼前。次卧室也被严重翻乱了,柜子里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堆在小床上。小床的床头是一个看起来像是床头柜的保险柜。打开床头柜的木门,就可以看到里面保险柜的密码锁。保险柜是完好的,没有被打开,也没有明显的撬压痕迹。后期,孟建云打开保险柜清点过,里面的贵重物品一样不少。

“另一间卧室里面是空的,没有摆放家具,所以没有被翻动。”李蒙说,“根据这种翻动的迹象,我们初步认为凶手应该是一个经验不丰富的小偷,没有开锁或撬压的技能,看到保险柜以后,就放弃了打开保险柜的念头。根据孟建云所说,凶手应该没有偷走多少值钱的东西,只拿走了霍骏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公文包里面有钱包,一般情况下,会放有四五千块的零钱。”

“我一个月的工资也叫零钱。”大宝吐了吐舌头,说,“对于小偷来说,这么多钱不少了,所以他不去费劲撬压保险柜也是正常的。”

“出入口呢?”我问。

“入口是二楼客厅的窗户,出口应该是正门。”李蒙说,“因为我们看了现场后发现,一楼所有的门窗是无法进入的,二楼客厅的窗户没有关闭。后来我们果然在二楼客厅窗户的窗台上找到了一枚灰尘加层足迹,和室内偶然可见的几枚灰尘加层足迹一致,应该都是犯罪分子留下的。同时,二楼客厅窗户外面是一盏路灯,如果顺着这个路灯杆爬上来的话,正好可以从窗户进来。”

“是啊,地面载体不太好,能发现有足迹就不错了。”林涛说。

“也就是说,我们掌握了犯罪分子的足迹?”我说,“那同类型的鞋子在找吗?”

“正在找。”荣支队说。

“不仅仅是足迹。”李蒙说,“我们在路灯杆上还发现了一枚手印,应该是犯罪分子所留。”

李蒙播放了一张PPT,显示路灯杆的局部特写,果真有一枚汗液手印。而且,手印的掌纹和指纹都很清楚,具有明确的比对特征。

“有证据就好办多了,甄别犯罪嫌疑人也容易很多。”我满意地说,“不过,你们是怎么确定这枚手印肯定是犯罪分子的呢?”

“案发时间是周六晚上,而周六晚上十点半之前,我们汀棠市一直在下雨。”李蒙说,“这枚手印能够留下来,没有被雨水冲刷掉,说明是在十点半之后、路灯杆已经干涸后形成的,这是其一。法医说死者死亡时间是晚上十二点左右,而周日上午八点我们就开始勘查现场了,别人再在这里留下手印的概率很小,这是其二。这里虽然是别墅区的中央,但是路灯杆的位置是在灌木丛中,如果不是要用这个路灯杆作为攀登工具,是不会钻到灌木丛里摸路灯杆的,这是其三。”

“很有道理。”我非常赞同。

“所以,我们认定这是犯罪分子留下的手印,依据充分。”李蒙说,“他攀登路灯杆,从二楼窗户进入,杀人取物后,从正门离开。”

“楼梯上滴落状血迹的方向,也证实了这种推断。”法医赵永说。

“那法医检验的情况呢?”我问。

赵永走到会议室前端,打开尸检情况PPT,说:“法医检验工作在这起案子里比较简单。通过对现场血迹的分析,死者躺在自己的床上没有任何移动,遭到了直接致命性打击,打击位置是头部。”

“晚上十二点左右死亡?那应该是睡眠状态。”我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根据死者的尸体现象、尸体温度和胃内容物分析,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周六晚上十二点左右。死者被第一次打击后,就直接失去意识。”赵永放出死者血肉模糊的侧脸,说,“死者是侧卧睡眠,被钝器打击头部十一次,全颅崩裂,瞬间死亡。”

全颅崩裂是一种严重的颅脑损伤,一般在交通事故、高坠等事件中常见,一个人体在被钝器反复击打头部的时候,也有可能会形成。全颅崩裂,是指颅骨多处严重骨折,导致颅骨的外形基本崩塌。这样的损伤会导致死者的面部严重变形,看起来触目惊心。

“十一次?都有挫裂创吗?”大宝问。

“只有两次打击形成了挫裂创,但因为全颅崩裂,现场还是流了不少血。”赵永说,“我们分析作案工具应该是圆头锤子。这种工具死者家里没有,肯定是凶手自带的。死者一共就这么多损伤,其他部位没有损伤。因为只有这一种工具,所以一个人可以完成全部作案过程。”

“打了十一次,只形成两处挫裂创?”我陷入了沉思。

“痕迹检验这边一共在室内发现二十一枚足迹,有左脚的也有右脚的,但花纹都是一致的。”李蒙打断了我的思路,说,“是运动鞋,新鞋无磨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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