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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  作者:秦明

尸体平静地躺在解剖台上,衣物已经被除去。此时,我们已经对尸表进行了更加细致的检验。死者全身并没有任何一点新的损伤或者是陈旧性损伤,全身擦洗得很干净,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

汀棠市公安局的法医赵永带着一名年轻法医和我们一起对尸体进行检验。虽然死者的家属刘落英要求汀棠市公安局全体回避,但很明显,她的这个诉求是不合法、不合规的。按照法医鉴定的制度,对这具尸体进行检验鉴定的主体,还应该是汀棠市公安局的法医部门,而我和大宝只能作为协助。

尸体解剖需要通知死者家属到场,此时被指控的刘岚英正在派出所被控制,于是办案单位只能要求死者的大女儿刘落英来解剖室见证。可是刘落英说什么也不愿意来殡仪馆,说殡仪馆里太晦气了,自己绝对不会去那种晦气的地方。

于是,只能作罢,办案单位请了死者生前所在单位的一名工作人员,担任了尸体解剖的见证人。

“那我们开始吧?”大宝拿起手术刀,说道。

“等等。”我对大宝说,“我总觉得,死者的脖子是有问题的,所以,咱们还是按照开颅、开胸腹,最后开颈部的顺序来。”

一般对疑似颈部损伤的尸体,都会最后进行颈部检验。因为在解剖头部和胸腹部之后,体内血管内可以流动的血液都被放干了,解剖颈部的时候,就不会因为切断血管而造成颈部的污染。

切开头皮,开颅锯打开颅盖骨,切开硬脑膜,暴露脑组织。一系列操作刚刚完成,还没来得及取下死者脑组织的时候,陈诗羽一溜小跑来到了解剖室。

“调查情况,摸清楚一些了。”陈诗羽跑得双颊红红的,说道。

“死者其实是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对吧?”我一边取脑,一边说道。

“啊?老年痴呆吗?咦,你怎么知道的?”陈诗羽奇怪道。

此时,我已经将脑组织取了下来,指着说:“你看,死者的脑组织明显萎缩,脑沟回加深,和硬脑膜之间的间隙明显增加。”

“嗯,脑萎缩到这种程度,肯定会引起认知障碍了。”赵永点了点头,说道。

“这个线索,挺重要的。”我说道。

陈诗羽疑惑地看了看我,说:“重要吗?啊,不管了,我来说说大概的调查情况。到目前为止,死者的小女儿刘岚英一直在哭泣,对于警方的询问充耳不闻,什么消息都没能问出来。倒是保姆那边透露了不少信息。”

保姆在整个询问过程中,一直在不断强调自己的辛苦。她说,照顾一个阿尔茨海默病的病人比照顾普通老年人要累上十倍。表面上看死者话不多,但是他头脑完全不清晰,而且每天想着办法开门出去溜达。死者几次都是在保姆做饭的时候,偷偷跑了出去。保姆知道他出了门就回不来,好在几次都及时听见声音,在单元门口把他拦住。这一点,就让保姆的工作困难多了,因为这一整天的工作中,要时刻警惕他出门,中午都不能休息,神经一直都是紧绷着的。要说和死者的沟通,那是完全没有。因为你问他什么问题,他总是抓不住重点。除了总是唠叨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近期的事情是什么都记不住。甚至连自己家的厕所都不记得在哪里,经常会跑到阳台上的拖把池中撒尿。保姆只能把拖把池和拖把又狠狠洗一遍。至于吃饭撒饭、把自己的东西藏起来又找不到这些小事就比比皆是了。

对于死者家的情况,她也从刘岚英那里听了一些。因为死者刘青在三年前走丢过一次,后来在警察的帮助下,刘岚英找到了老人,去医院就诊后,发现老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刘岚英告诉保姆,自己的母亲十年前去世,而现在的住房就是父亲和母亲的家,刘岚英没有购买房子,所以一直和父亲住在一起,顺便照顾父亲。但既然父亲被诊断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一出门就找不到家,而且整天还吵着闹着要出门,那就必须加强对父亲的照顾看管的力度了。刘岚英在一家物业公司工作,工作性质是隔天上一整个白天的班。所以,保姆是在刘岚英工作的白天来当值,其余的时间,都由刘岚英自己来负责。

而对于大女儿刘落英,保姆说,她在刘岚英家提供家政服务三年,只见过刘落英一次。是两年前自己下班离开刘青家的时候,在门口见到的,知道那个人是刘青的大女儿,所以这一次为了避责,才会将拍摄的画面交给刘落英。保姆也没有想到这段视频当场就被刘落英给传上网了,而保姆也被很多网友指责见死不救,她心里也很不痛快。

说到视频,保姆振振有词。之前就看过,网络上曾经炒作过保姆虐待老人的事件。所以,保姆觉得,自己遇到的这个死者是个老年痴呆,那如果自己不去把死亡过程拍摄下来的话,很有可能被群众、警方误认为是杀人凶手,或者至少会猜测自己虐待老人。她认为,正是因为以前发生过这样的案件,自己早就想好了,遇到这样的情况,肯定首先得获得证据来自证清白。她本身对医学丝毫不了解,何谈抢救?既然不会抢救,又何谈见死不救?

对于性格问题,保姆说刘青是个性格温顺的老人,再怎么痴呆,对她还是言听计从的,不敢多说几句话,有的时候感觉就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而他的小女儿刘岚英平时话不多,不喜欢把心事说出来。但事实情况是刘岚英在保姆不当值的时候,承担了照顾老人的全部工作,想起来,应该挺不容易的。大女儿刘落英则是那种说话声音很大的人,因为今天是第二次见,所以保姆也不清楚她是什么人。但她清楚地记得,上一次刘落英来这里看老人,眼神里尽是嫌弃,而且来了也是为了问刘青原来单位一个什么福利的问题,问完就走了,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

而对于当天早晨的情况,保姆是这么说的:当天是保姆当值,她去给刘青做了早饭,是两个包子、一个煮鸡蛋、一杯牛奶的营养早餐。刘岚英走了不久,保姆就发现正在吃饭的老人似乎有点不对劲,面色发青,总是揉自己的脖子。当时保姆还询问了哪里不舒服,但是老人没有正常表达,只说什么“卡、卡”。突然,老人就倒地了,但是随后他又自己站起来了。保姆知道事情不妙,于是赶紧拨打了120。打完电话后,老人行动不稳,似乎随时要跌倒。保姆说自己从网上看过,不了解情况,不要随便予以施救,不然有的时候会出现反作用。所以她为了避责,拿出手机,拍摄了后续的画面。

事发后,保姆给刘岚英打了电话,但是她的电话无人接听。于是保姆拿了老人的手机,拨了大女儿刘落英的电话。这也是刘落英先抵达了现场的原因。

“老人,尤其是有病的人,吃煮鸡蛋,很容易哽死的。”大宝说道。

“就这些吗?”我一边用手术刀联合切开死者的胸腹部,一边问道。

“其他的没了。”陈诗羽说,“刘落英的说辞和网上的一样,坚称是小女儿在碗和杯子里下了毒,故意制造不在场证据。弄死了老人,她不就能拿到遗产了吗?还说这个狠毒的主意,自己那个笨妹妹肯定想不出来,一定是那个警察男朋友出的。你知道的,舆论热点只要引到警察身上,就能爆。”

“我看啊,这个刘落英才是有人指点。”大宝说。

“不管怎么指点,一会儿韩亮过来告知理化结果,不就一目了然了吗?”我无奈地笑了笑说,“看看我推测得对不对,是不是哽死,结果一出,是不是意外,不也就一目了然了吗?”

“嗯,我也觉得不是他杀。”赵永说道。

“刚才我们做尸表检验的时候说过什么?”我说道,“死者周身非常整洁,衣着也很干净,甚至指甲都修剪得很精致。这是一个只有半自理能力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应该有的能力吗?不,即便是保姆,也不会这么尽心尽力,小羽毛刚才带回来的保姆的证言,也没强调对死者的个人卫生无微不至吧?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更多相处时间的死者小女儿对他照顾得很是周到。如果是恨不得他早点死,好继承遗产的不肖子孙,会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父亲吗?”

“突然想到你曾经和师父出过的一个现场。”大宝说,“那家儿媳妇照顾植物人的公公,但不懂医学,最后公公只吃不拉,撑死了。结果被老公打了一顿。唉,是啊,我们除了给逝者洗冤,还得还受委屈的人一个清白。”

我一边点头赞许大宝的总结,一边已经完成了开胸工作,说:“死者的胸腹部器官位置正常,无器官、血管的破裂出血。嗯,器官瘀血。”

“窒息征象还是有的,指甲也有青紫。”赵永说道,“喏,你看,心尖还有出血点。”

“看来又被老秦猜对了,哽死。”大宝说道。

我没有回答,用止血钳在死者的腹腔内,找到了胃,然后用剪刀剪开。

“不对啊。”我用勺子舀出了死者的胃内容物,说道,“胃内容物还没有开始消化,倒是确实可以证明是吃饭的时候死亡的。不过,这胃内容物里,有不少清晰的蛋黄样的食糜啊。”

“你是说,他明明把鸡蛋吞下去了,为什么会哽死,是吧?”赵永皱起了眉头。

“对啊,这么多量,有一个鸡蛋的蛋黄了。”大宝说,“难道是吃了两个鸡蛋?”

陈诗羽摇摇头,说:“不,保姆说就一个鸡蛋。”

“不用急着猜测,一会儿解剖颈部,再下结论。”我制止了大宝的猜测,将勺子中的胃内容物装进物证瓶,说,“这些胃内容物也要送去理化部门进行检验。”

此时,陈诗羽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接通了电话,听了一会儿,对我说:“韩亮打你电话你没接,猜到你在解剖。他说,理化检验的初步结果出来了,没有常规毒物。”

“果真不是中毒。但是若也不是哽死,总不能又来一个死因不明的吧?”大宝说道。

“为什么要加‘又’?上一起案件,我们可是判断出了死因的。”我说,“现在,我们解剖颈部吧,看看他的气管内有没有异物,就知道一切了。”

万万没想到,结论的出现,并没有等到我们打开死者的气管。我用手术刀切开死者颈部正中的皮肤之时,就发现了异样。

刀一切开皮肤的时候,就暴露出了死者颈部两侧胸锁乳突肌广泛的出血,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

“颈部这么多出血,我还是第一次见!”大宝惊呼了一声,说,“可是他颈部皮肤没有出血啊,皮下肌肉里哪来这么多出血?隔山打牛吗?”

我同样感到奇怪,连忙逐层分离了死者颈部的肌肉,然后用“掏舌头”的办法把死者整个咽喉部位都拽了出来。喉头的周围,都是严重的出血迹象。

不论心里有多奇怪,我们还是把死者喉头周围的各组织仔细地进行了分离,逐一进行观察。可以确定的是,死者的舌骨和甲状软骨这两个在外力作用下最容易发生骨折的骨骼没有骨折,但是甲状软骨和环状软骨的内壁可以看到非常严重的水肿和出血的迹象。会厌软骨上,也都是大块的出血斑迹。声带及前庭皱襞的出血和水肿更加明确,而且声门周围有一个巨大的血肿。

可以说,这是我们见过的最严重的颈部出血。即便是在很多扼颈致死,甚至死亡前剧烈挣扎反抗的尸体上,也不可能看到出血、水肿到这么严重的程度。

“食管和气管内是通畅的,没有异物。”赵永用剪刀剪开了死者的气管,说,“不是哽死。”

“啊?老秦,你推断错了。”大宝说。

我点点头,说:“这个情况,我确实是始料未及的。”

“始料未及啥?”陈诗羽说,“这些出血,是致死的原因吗?”

我点了点头,说:“大量的出血血肿,加之喉头水肿,把死者的咽喉给堵得差不多了。加上死者吃早饭的吞咽作用,造成了更多的出血和水肿,最终完全堵塞咽喉,从而窒息死亡。”

说完,我用止血钳夹起死者被切开的颈部皮肤,对着窗外的阳光看了起来。颈部的皮肤比较薄,所以有一定的透光性。光线透过皮肤,如果有一些轻微的、尸表检验无法发现的皮内出血,就可以利用这种方式发现。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果真是看出了问题。透过窗外的阳光,我看见死者的颈部皮肤上,有两个新月形的轻微出血。

“看来,这还真的是外力导致死亡的。”我叹息了一声,说道。

“啊?不是都排除了是中毒吗?”陈诗羽说,“哦,你的意思是说,是保姆干的好事?”

“不,是刘岚英。”我说。

“这、这怎么可能呢?”陈诗羽难以置信地盯着我说,“你刚才还在说,死者全身护理得很干净,说明这个小女儿非常孝顺。你刚才也说了,按照逻辑,她这样的人,不可能杀死自己的父亲啊。”

“我是有依据的。”我说,“现场,我发现了一缕长发,虽然还没有做DNA,但基本可以确定是刘岚英的头发。这缕头发,都是带有毛囊的,而且数量较多,排列整齐,显然不是自然脱落的,而是被人拽下来的。”

“你是说,刘青对自己的女儿家暴,女儿不得已还手杀人?”陈诗羽侧脸问道,“可是,保姆都说了,刘青是一个性格温和的老人,他怎么可能对无微不至照顾自己的亲生女儿动手呢?”

“可能你们不了解阿尔茨海默病这个疾病吧。”我说,“绝大多数人都知道阿尔茨海默病的病人,最突出的症状,就是记忆力显著减退,空间障碍,也就是出了门便无法找到回家的路,即便是住了几十年的老家,也找不到。还有就是,认知会出现障碍,一开始只是表达不清,发展到后来,可能连人都认不清。而且很多人并不知道,阿尔茨海默病的病人会表现出很明显的人格障碍,比如不爱清洁、不修边幅、暴躁、易怒、自私多疑,对自己做过的错事会百般抵赖,如果别人追问,就会立即暴躁如狂。”

“怪不得你说这个干净的老人,肯定是被照顾得很好。”陈诗羽说,“如果没人过多关注他,他肯定会很脏。”

“是啊。”我说,“阿尔茨海默病的病人,还有一个很显著的特征,就是他的暴躁、易怒,并不是针对所有人的。当然,这也分人。如果是得病前就周身充满戾气的人,得病后,他可能会对所有人都很暴躁。但是这个得病前很温和的老干部,他得病后的暴躁症状,主要就是针对他最信赖的人。”

“哦,也就是说,谁对他好、谁离他最近、谁和他最熟悉,他就会对谁最暴躁。”陈诗羽沉吟道,“所以即便是保姆指责他,他也顶多是狡辩和认错。”

“而如果是对他最好的刘岚英指责他,他就会暴跳如雷。”大宝补充道。

“甚至于动手打人。”我说。

“那,会每天都这样吗?”陈诗羽问道。

“绝大多数人暴躁易怒的症状是间歇性发作的。”我说,“这个间歇期,可就说不好了。有的人一个月发作一次,有的人两天就会发作一次。可能到最后,那个照顾他的人,根本就不敢过多地说他一句,否则就会立即招来打骂。”

“我的天哪。”陈诗羽说,“那么多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家属,都经历了什么?这,太不容易了。”

“生这病的人,很可怜。他身边的人,更加是一百倍的可怜。”赵永说道。

“这就是所谓的久病床前无孝子吧。”大宝感慨道,“很多人都认为是子女的锅,其实得了这种病的病人,真的就是在对其子女的身心进行摧残啊。试问有多少人在这种环境中,还能做到刘岚英这样,三年如一日地照顾自己的父亲,还毫无怨言呢?”

“是啊,都没有和保姆抱怨。”陈诗羽说道,“你告诉我,怎么预防阿尔茨海默病?”

“你现在就开始预防,有些早了吧。”我笑着说,“少吃油条、粉条这种含有铝和矾的食物,多进行有氧运动,多动脑子思考问题,做一些益智类的活动,减少自身的焦虑,都是有效的预防手段。”

“我才不是自己预防。”陈诗羽白了我一眼。

我明白了过来,说:“不,不会的,师父不会的,他天天动脑子。”

“我说,”赵永打断了我,说,“你们是不是聊偏了?现在问题还没有解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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