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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  作者:秦明

又过了十分钟,牛林方母亲才逐渐平息下自己的情绪。我走上前去,问道:“大姐,请节哀。我想知道,你最后一次见到牛林方是什么时候?”

女人瘫坐在地上,歪着头,一脸生无可恋地说道:“不知道,忘了。”

这个答案让我大吃一惊,我连忙追问道:“你昨天,见过他没?”

“没。”女人说,“我三天没回去了,在外面有事。”

赵局长走到我身边,对我耳语道:“她刚才是从麻将桌上被叫下来的,我估计她是一直在打麻将。”

“三天都在打麻将?”大宝惊讶道,“不用管孩子学习?”

女人抬起头来瞪了一眼大宝。

“那,你最近有接到什么异常的电话吗?”我岔开话题问道。

女人疲惫地摇了摇头。

“那关于牛林方,你有什么要和我们说的吗?”我继续问道。

女人歪着头坐在草地上,沉默着。

“你是他的妈妈,你总不能对他一点也不关心吧?你就没有关注他的什么异常点吗?至少你教育过他吧?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吗?”我也有些生气,问道。

“我怎么没有教育他?你怎么知道我不教育他?”女人突然尖声叫了起来,说道,“他上次乱花钱,我就打了他!”

“什么时候?他花钱买什么?”我连忙追问道。

“花了三四百块,买了一大堆破书!”女人怨恨地说道,“三四百块啊!我给他的一个月生活费!”

“他,这么小,就自己生活了?”大宝忍不住问道。

“还小吗?”女人说道,“人家上大学才这么多钱一个月,他一个人买菜做饭,能花多少钱?”

这一番话把我们听得目瞪口呆,我们一直在怀疑,这真的是亲生的吗?

“我听说,他的抚养费,不少钱吧?”大宝问道。

女人低下头,嘟囔道:“那些钱我有用。”

“用来打麻将吗?”韩亮也忍不住了,瞪着眼睛,厉声道。

我连忙挥手制止韩亮的质问,担心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可是没想到,女人居然没有反驳,只是低头不语。

“我就问问你,你说的之前教育过他,是怎么教育的?是什么时候?”我问道。

“我也没说什么,他非要顶嘴说阅读很重要什么的。我就奇怪了,阅读能挣钱吗?笑话!我当时确实打了他,踹了一脚,不重,他就跑了。”女人说,“很久没回来。大概,嗯,我记不清了,两个月吧。”

我见小组成员们一个个拳头捏紧、怒目圆瞪,连忙摆摆手,说:“走吧,去解剖室检验尸体,尽快破案,不要节外生枝了。”

在去殡仪馆的路上,大家愤愤不平了一路。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每个月靠着母亲给的三四百块钱,自己养活着自己,学习成绩还能在班上数一数二。遭受了家暴,却是因为自己喜欢阅读。离家出走两个月,他的母亲居然都没有去找。大家都完全想不到,如今这样的社会了,居然还有这样黑暗的家庭存在。

“可惜了这个优秀的孩子,真是天妒英才啊。”大宝打量着已经被摆放在解剖台上牛林方的尸体,惋惜地说道。他一边说,一边还捋了捋死者的头发。

我也是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怜悯和不忿,从非打结处剪下了捆绑死者的红色塑料绳索,将绳索放在操作台上,让陈诗羽逐一拍照,然后开始研究绳结的打法。

每个人打绳结的时候,都有自己的特殊习惯。不过,捆绑死者的绳结,倒是非常普通,就是普通人捆扎物体经常使用的半活结。虽然绳结的打法很普通,但是一具尸体的三个部位都使用了同样的绳结,而且在捆绑的时候死者可能还是处于抵抗状态,都没有影响到凶手打结,那么就说明这种绳结是凶手经常使用、使用得非常熟练的。

“哎,他头发里有东西。”大宝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从死者的头发中将东西顺了出来,乳白色的手指间,一块小小的黑色物质尤为醒目。

“这,是煤渣啊。”我接过大宝手中的物质,对着灯光看了看,对陈诗羽说,“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学校是什么跑道?”

“当然是塑胶跑道,现在哪里还有学校是煤渣跑道的?”大宝一边嘲讽我,一边又用手在死者的头发里捋了捋,又拈出来几块小小的煤渣。

从陈诗羽莫名其妙又恍然大悟的表情中,我看得出,这一届孩子们是没见过煤渣跑道是啥样了。想当年,我上了大学,还在煤渣足球场上奔跑过。不过陈诗羽还是打了电话,确认了学校是塑胶跑道。那死者头发里的煤渣,不是在学校里粘上的,可能会提示一些线索。

“如果排除了有外力导致机械性窒息或者机械性损伤致死,那就要考虑疾病。”我一边说着,一边和彬源市公安局的陶法医一起对死者进行开胸腹,大宝则剃除了死者的头发,同时开颅。

“这么点大的孩子,潜在性疾病猝死的不多吧?”陶法医问道,“我是没见过。”

“哦,可不少呢。”我说,“有些先天性的疾病,比如马凡氏综合征[马凡氏综合征又称为马凡综合征,为一种遗传性结缔组织疾病,为常染色体显性遗传,患病特征为四肢、手指、脚趾细长不匀称,身高明显超出常人,伴有心血管系统异常,特别是合并的心脏瓣膜异常和主动脉瘤。该病同时可能影响其他器官,包括肺、眼、硬脊膜、硬颚等。]、胸腺淋巴体质[胸腺淋巴体质是一种特异体质,属于免疫系统的一种异常。主要的特点为胸腺肥大,全身淋巴组织增生。胸腺淋巴体质的人在受到比较轻微的外界刺激,如吵架,情绪激动、运动、轻微疾病、疫苗注射、小的手术、抽血,甚至在睡眠时做恶梦都可能导致有胸腺淋巴体质的人发生猝死。],还有我们刚刚遇见过的小心脏综合征等,平时不注意,这个年龄都有可能发病。当然,我们也要警惕轻微外力导致的抑制死,比如颈侧、心前区、会阴部这些容易受轻微外力导致抑制死的地方都要仔细观察。我曾经就遇见过一个案例,一个这么大的孩子,被老师用粉笔擦砸中了心前区,就死亡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术刀和止血钳快速配合着进行胸腹腔组织的分离。

“哎呀,你别说了,还嫌不够闹心吗?”陈诗羽皱着眉头,给尸体拍照,说道。

我知道陈诗羽和我们一样,最怕解剖孩子的尸体,更不用说是这个独立、优秀的孩子的尸体了,于是我笑了笑,转移了话题,说:“上述位置的皮肤没有轻微挫伤;内脏器官看起来并没有器质性疾病的征象,心脏正常大小,二尖瓣、三尖瓣等瓣膜也正常,胸腺也是正常大小,看起来并不是先天性疾病猝死。不过,心尖部的出血点、肺叶间的出血点,都提示了他是有窒息征象的。是喉头水肿之类的?不,他的喉头也没有异常改变啊。”

“哎,他有肋骨骨折!”陶法医站在尸体的左侧,解剖助手的位置,所以可以透过右侧胸腔壁,发现右侧肋骨的异常,而我站在主刀的位置,无法从死者右侧胸腔内部看到右侧肋骨。

“是哦。”我用手术刀将死者的第九肋分离了出来,发现肋骨的中段有一处膨起的骨质结构,“这是肋骨骨折后,自行愈合形成的骨痂形态。”

“你说是不是他被家暴的时候留下的?”陈诗羽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他妈说踢了他一脚。”

我用手术刀刮了刮膨起的骨质,说:“看骨痂的形态,确实也就是两个月左右以前形成的,和他妈说的时间相符。”

“那能不能抓他妈了?”陈诗羽捏住相机的手指攥得很紧。

“两处肋骨骨折才是轻伤二级,才够得上刑事案件。不过,造成一根肋骨骨折,是轻微伤,治安处罚应该问题不大。”我说,“这个,幸亏陶法医发现了,不然我这个角度还真看不见。现在很多人提倡进行虚拟解剖,也是有道理的。在解剖前,对死者全身进行CT扫描,就可以发现解剖也有可能发现不了的很多损伤。不过虚拟解剖替代不了解剖,但作为解剖的补充手段,还是挺有必要的。”

“至少能说明这孩子和他妈之间的关系如何了。”大宝一边说着,一边取下了死者的大脑,说,“颅内无异常。”

“好,你缝好头皮之后,就把死者的胃肠道给打开,看看死亡时间。”我说,“根据尸体现象,尸僵已经形成、尸斑还不稳定,基本可以断定是今天凌晨四点左右死亡的,这样根据他末次进餐的情况,还可以进一步确认。”

“我们呢?”陶法医洗了洗手套上黏附的血液,问道。

我皱眉想了想,说:“现在最后的希望,就是这右腿的石膏了。”

陶法医点了点头,他已经猜到了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拿出骨凿和骨锤,开始破拆死者右腿中段的石膏。

和我们想象中的一样,石膏破拆之后,可以看到死者小腿中段有一条长长的几乎已经愈合的创口。这处创口是做手术进行内固定术形成的创口。我拿着手术刀,小心翼翼地切开死者的小腿皮肤,然后逐层分离死者的小腿肌肉。

“死者的胫骨中段粉碎性骨折,在骨头上打了钢板。”我说道,“小孩子恢复得真快,这手术创口刚愈合,估计没那么疼了,竟然就要去上学!”

“是啊,这么严重的损伤,最起码一个月的休息要保证啊。”陶法医说道。

“现在,是考验我们技术的时候了。”我对着陶法医微微一笑,和他配合着,用止血钳寻找小腿肌肉中间的深部静脉。

找到静脉之后,我们又用止血钳夹住两端,夹起来之后,我的心里就有底了。这根大静脉,并不像其他部位的静脉那样干瘪,而是微有隆起,用钳端触碰,还能感觉到血管内似乎存在着有弹性的物质。我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了静脉血管壁,里面有一条几乎将血管充满的软性物质。

我让陈诗羽全程录像,然后将这段静脉剪了下来,放在解剖台上。

“这是什么?好恶心!人的血管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陈诗羽一边录像,一边说道。

解剖台上,一根比小拇指还细的血管之内,剖出了一条三十多厘米长,红色不算是红色、黄色不算是黄色的物体。

“这是栓子。”我说,“既然找到了它,我们就等于是找到了死者的死因。”

“栓子是什么东西?”陈诗羽问道,“死因是啥?”

“死因是肺脂肪栓塞。”我说,“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是这个死因,一会儿我们提取了死者的肺脏,送去进行组织病理学检验,一定可以在肺毛细血管内发现脂肪滴和吞噬脂肪滴的细胞。”

“这个名词,我好像听过。”陈诗羽说道。

我点了点头,说:“一般认为,下肢长骨发生严重的骨折,导致骨髓腔被破坏,大量的骨髓脂肪就会溢出到周围的血肿之内,血肿压力高于静脉的时候,脂肪滴会随着破裂的静脉窦进入血流。如果下肢频繁活动,甚至是抬高的时候,增加了静脉回流,就会增加脂肪滴进入血流的机会。”

“所以这个栓子……”陈诗羽说。

“形成这么长的一条栓子,说明死者的凝血机制发生了变化,进入静脉的脂肪滴和凝血块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处于小腿的定时炸弹。”我说,“这么大的栓子,会有一部分通过血流进入肺部血管,如果小脂肪滴汇聚至直径大于20微米的时候,就会停留在肺血管床内,阻塞肺血管。”

“所以说,他的死亡,不是被杀,而是意外?”陈诗羽说道,“为什么最近总遇见这种意外?”

“因为现在敢杀人的人不多,大多是因为他们的违法行为造成意外而出现的人身死亡。”我说,“如果死者没有这么急着去上学,大幅移动下肢,没有被绑架、高架双腿,也不至于造成凝血机制变化,形成栓子,导致肺脂肪栓塞死亡。”

“可是,他被生前捆绑这是事实,有绑架的行为也肯定是事实吧?”陈诗羽想了想,问道,“你怎么知道有高架双腿的?”

“是不是绑架,现在还不好说。”我说,“高架双腿,可以通过这个来证明。”

我拿起刚才破拆的石膏,指着小腿后侧部位的石膏上的数十个小凹坑,说道:“只有把小腿架起来,才有可能通过挣扎,在石膏上形成后侧的磕碰伤。”

见死者是意外死亡,虽然被捆绑、限制体位的动作是死亡的诱因,但陈诗羽的脸色显然好看了很多,说明她的心里也稍稍得以安慰。

“你那边,有什么发现?”我转头看向大宝,问道。

此时大宝已经将死者的小肠全部取了下来,在解剖床上,按照蛇形排列开来,并且全部剪开。

大宝盯着小肠看了半晌,说:“奇怪了,我感觉肠子内的黏液特别多,却找不到任何食物残渣。”

我伸出手指,在肠内壁上刮了一下,将手指上黏附的黏液轻轻揉搓,说道:“你说得对,只能说,死者在死亡前12小时之内没有吃过有残渣的食物。”

“还有看不出残渣的食物?”大宝问道。

我点点头,说:“对,比如馒头之类的面食。没有蔬菜、没有肉质、没有果皮,就只能是馒头之类的食物了。纯面食,经过胃消化后,就看不出任何形态了。这就是能看到有肠内容物,却找不到食物残渣的原因。”

“那,这一段肠内黏液多,说明食糜的末端已经移动到小肠四米处了。”大宝掰着手指头算道,“距末次进餐十个小时,如果是晚上六点吃了馒头,就是凌晨四点死亡的!哇,这和我们之前推算的死亡时间相符!”

陶法医说:“可是,我们彬源市是江南城市,几乎没有人晚上会吃面食啊。”

“吃馒头,连个咸菜都没有。这一点确实值得思考。”我沉吟道,“不过,我们掌握了专案组没有想到的内容,还是赶紧去专案组和其他专业汇总消息吧,也许这个令人想不明白的拼图,就可以被我们拼出一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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