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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  作者:秦明

结案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向森原山出发。那里已经在开展无人机的侦查工作了。一路上,我们还在聊着任前进父女的案子,毕竟,这个真相太让人唏嘘了。

“看来我还是先入为主了。”陈诗羽坐在副驾驶上,有些沮丧。

我知道她是记住了在现场的时候我和她说的话,于是安慰道:“现场的痕迹物证,确实容易误导我们,但是我们只要抓住本质,就不会犯错了。”

“我觉得误导我们的,主要还是继父、继女的身份。之前老秦说过刻板印象、偏见,在这个案子里不也体现得淋漓尽致吗?”韩亮说,“大家都容易被那些文学作品和影视剧里的情节所影响,容易被自己的想象——或者说难听点,叫意淫——而误导。如果最后放过了坏人、冤枉了好人,那可就真的罪过大了。”

“是啊,连我们都会被这样误导,更不用说现场群众和网民了。”林涛补充道,“我们经常会指责一些网民‘开局一张图,故事全靠编’,可是,我们这一次岂不是差点也这样了?选择相信自己所愿意相信的情节,盲目地遵从于表象,而缺失了该有的判断力。”

“举一反三得很好。”我说,“很多网络谣言,可能都是从一张图片、一段掐头去尾的视频开始,媒体捕风捉影地透露了一些消息,剩下的全靠一些好生事的人来瞎编。如果故事情节编得精彩,符合大多数人意淫的情节,就容易被广泛传播了。”

“现在反过来想想,这个继父,是个很好的父亲。”陈诗羽低着头,若有所思,“为了孩子上学,每天开车几十公里,而且还离家那么远,工作也比以前繁杂,甚至晚上回家都得加班。即便是加班,也不忘给孩子准备水果。尤其是在他听见异响之后,那种奋不顾身去救助女儿的模样,和亲生父亲有什么区别呢?”

“真相大白后,再回过头看,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我补充道,“你们想想,在对学校的调查里,马元腾看似是个好学生,而彭斯涵是同学口中的‘坏’学生,结果却如此讽刺。由此可见,在某些学校里,一个人品质好坏的标准可能只取决于学习成绩的好坏,尤其是复读学校,更是把学习成绩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这样的教育环境下,很多孩子的心态也被严重扭曲了,优等生被捧上神坛,末等生则被轻视和践踏。也因此,马元腾去找彭斯涵的时候,才会如此自负自恋,却没想到彭斯涵会反抗。”

“不知道当初在现场附近议论的围观群众,现在是什么感受。”陈诗羽说道。

“能有什么感受?”林涛说,“你看网络上,舆论都反转了,说这样的继父真是难得,把死者都夸上天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对我们来说,是有用的,把犯罪分子绳之以法,给见义勇为者以正视听,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大宝说道。

“可是,彭夕太可怜了。”陈诗羽说,“我还专门去派出所看了她,她几乎是一夜白头啊,憔悴得像是一下子老成了六十岁。”

“可想而知。”我说,“一夜之间,失去了那么好的丈夫、那么好的女儿,而且之前还要承受那么多的非议,换谁心理上也受不了啊。”

“我安慰了她几句。”陈诗羽看着窗外发呆,“但这样的打击,恐怕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去跨越吧。”

我们抵达山下,就立即投入了搜索工作。虽然办法听起来是不错,但是落实起来比想象中要困难许多。侦查部门经过昨天一天的实地考察,发现山体的面积比我们想象中要大很多。十架无人机的覆盖面积比起山体,实在是不足为道。而且无人机飞翔一段时间,就要降落下来进行充电,所以搜索的进度显得很慢。

不知不觉中,一个上午就要过去了。

程子砚在电脑面前飞快地舞动着手指,无人机实时传回来的画面,被程子砚逐一截图、放大,并使用软件自动识别照片上的植物类型。

“不行,再申请调几架过来?”我看着车窗外起起落落的无人机,说道。

“你看,这个像不像?”程子砚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将显示屏对着我们。

画面背景中的山峰,果真是那个熟悉的“S”形。

“这个位置,扫描出有桂花树的形态。”程子砚用纤细的手指指了指屏幕中央的树丛,说道。

“让现在还能飞的无人机兜兜这一片,看一看从山口到这个位置,有没有路。”我说,“如果他们能带着小孩子去那里,说明那里一定是有小路可以直达的。”

程子砚点了点头,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只见车窗外几架悬空的无人机开始移动,向西南方向的山体飞去。

“有路,有路。”程子砚突然兴奋地叫道。

确实,从无人机传回来的画面可以看到,有一条蜿蜒的小路,从山口一处灌木丛一侧开始,一直延伸到我们发现的可疑位置。小路很狭窄,只能一个人勉强通行。正是因为它的狭窄,无人机不可能在盲飞的时候发现,只有降到一定的高度,才能勉强看到。小路并不是人造的,而是天然形成的。森原山的一部分,是石头山,虽然也有茂密的植被,但是有些地方植物没能钻到石头里,光秃秃的石头恰好在这一段,组成了一条小路。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钱大盈十八年没有再走过这条小路,小路依旧存在了。

这十八年,钱大盈肯定是没有再来过这里,因为警方不定期地对他进行跟踪,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山上,会不会有野兽?”林涛怯生生地问道。他肯定已经想到,我们既然发现了小路,那么就没有不去一趟的理由了。

“怕什么?”陈诗羽从包里抽出一根警用甩棍,说道。

“不用,请几名特警在前面开路。”我说,“这种事情,我们并不专业。”

林涛顿时放下心来,跑到车外去找特警支队的副支队长沟通。

很快,由五名特警和我们六个人组成的小分队就正式成立了。五名特警武装整齐,背着冲锋枪,带着攀岩用的绳索、挂钩等工具,还带上了一架无人机和手电筒,甚至还牵上了一条警犬。特警们,三人在前、两人殿后,和我们开始攀登了起来。

其实我想和他们说,并不需要兴师动众,既然当年钱梦这种小孩子都能上去,根本就用不上这些专业的工具。不过为了照顾林涛害怕山中野兽的情绪,我也就没有拒绝特警们的好意了。

事实证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这条石头路非常好走,几乎没有什么陡峭的斜坡或者光滑的岩壁。我们就像是在市区的步行街上逛街一样,走了四十分钟,就抵达了照片上的地点。

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照片上的地方,是半山腰处的一个小小的“平台”,这块面积有二十多个平方米的泥土地上长着过踝的青草,倒是没有树木,所以像是一个浓缩版的“空中草原”。坐在平台的草地上,即便在这个“秋老虎”的大中午,因为受到周围茂密植被的遮挡,也能感觉到丝丝凉意。平台是背靠大山的,坐在平台上,可以远眺前方的美丽风景。一条在阳光下泛着绿光的小河,穿过了黑瓦白墙的建筑群,在建筑群的一角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湖泊的旁边,还有一个尖角的小亭子,亭子和周围的徽派建筑倒映在水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美丽的山水画。

“好地方啊,真会找。”我走得有些累了,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

“所以,在这里把尸体埋了,我们也找不到啊。”林涛左看右看,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植被,也不知道从哪里找起,于是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是啊,说不定你们就坐在尸体上呢。”大宝吐了吐舌头。

林涛像是被电击了一样跳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黏附着的草屑,说:“我本来也不累,我才不像老秦那么懒。”

我坐着没动,扭动脖子看了看周围环境。是啊,在这样的大山里去寻找一具十八年前的尸体,谈何容易?

突然,我感觉到后背吹起了一阵风。奇怪,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小平台,背后是大山啊,怎么会有风吹过?

我扭头看了看大家,几名特警和他们几个,都拿着甩棍在四周敲打灌木,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什么,警犬显然不太适应在炎热的初秋做爬山这种剧烈运动,吐着舌头、喘着粗气趴在平台上。

没有人对着我背后吹气啊。

又是一阵凉风吹在我的后背上,透过我的警用T恤,让我背后一凉。

“我的天,有阴风!”我站了起来。

“什么阴风?”大宝说,“还有妖气呢。”

我没理大宝,从包里抄出甩棍,走到平台靠着大山的那一边,用甩棍用力地劈砍着茂密的灌木。我知道,能有凉风吹过来,就说明这团灌木的后面一定有山洞。

特警队长见状,也走了过来。他刚走过来,就和我一样感觉到了“阴风习习”。他没有我这么有耐心,直接从腰带上拔出一把匕首,开始砍伐树枝了。

“嗅。”带着警犬的特警队员给警犬下达了指令。

警犬趴在平台上,不情愿地站起身,低头嗅了嗅,又趴了下来。

“十八年了,还有啥气味?”我笑着说道。

几名特警纷纷拔出匕首,帮助特警队长砍伐灌木。

“嚯,真的是个山洞。”砍了大约半个小时,特警队长直起身子说道。

我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但破案的欲望还是促使我走上前去,看了看那个类似半圆形的黑洞洞的洞口。

“是一个天然山洞,但是不大,只能躬着身进去。”特警队长笑着看了看我,说,“只能瘦子进去。”

“这是啥意思?”我心里很不服气,想着。虽然通过目测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走进去,但是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啊,大不了就是被卡住呗。

我沉默不语,穿好了勘查装备,钻进了洞里。还好,这个洞挺给面子的,虽然洞口不大,需要吸吸肚子,但是进了洞,也就宽敞不少了。

几支警用手电筒同时照进了洞内,把洞内照得雪亮。

“林涛,你进来。”因为在洞里直不起腰,我只能蹲在洞里喊道。我想,如果林涛也进来,我们应该可以勉强挤下吧。

我的声音在洞里回旋着,过了良久,才听见林涛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不进去。”

“需要你进来,洞里没啥。”等我说完,这才听见洞口林涛窸窸窣窣穿戴勘查装备的声音,不一会儿,林涛挤了进来。

“啊!”林涛刚进来,就跳了起来。当然,在这个狭小的洞里,他也跳不起来。不过,他的头倒是撞上了洞壁。他说:“老秦,你害我。”

“干尸而已。”我耸了耸肩膀,“谁知道你跟了我这么久,还会怕尸体?”

洞似乎是一个圆锥形,可以待人的地方只有两部电梯那么大,最深处缩小到只有篮球那么大。但我知道,那一边肯定是通的,不然不会有空气流动,也不会有冷气吹出来。不过,这个洞究竟有多深,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洞内地面中央,躺着一具被风干了的尸体,尸体的旁边还有两个行李箱。

干尸应该是穿着衣服的,但是衣服上已经积攒了太多的灰尘,灰尘变成了泥土,将眼前的整个人都变成了土黄色。不过,她裸露的面庞还是可以看出轮廓的:深陷的眼圈,突出的鼻子,还有半张着的、黑洞洞的嘴巴。

这样的情景,林涛乍一眼看到,害怕也是正常的。

“现在不怕了吧?”我拍了拍林涛的肩膀,说道,“你得先把两个行李箱弄走,关键物证,只能在行李箱上提取了。”

“你是说,运尸者的指纹?”林涛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于是蹲着问道,“十八年前的指纹、接触DNA,不可能有了。”

“不做你怎么知道没有?”我说,“箱子上这么多土,说明这么多年也没有再动过,如果能找到指纹,那可是很有证明力的。我没让你在洞里找鞋印,已经很仁慈了。”

“天方夜谭。”林涛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但还是拿起相机很认真地拍照,然后将箱子提取走了。

林涛刚刚钻出山洞,大宝就迫不及待,但是十分费力地钻了进来,说:“干尸啊?嘿嘿,不多见。”

“原本我以为,在山里的尸体,怎么着也是走巨人观、白骨化这条转归路线的,可没想到,还真是变成干尸了。”我说,“干尸是保存型尸体现象,尸体的一切都可以被保存下来,这对于我们,倒是一件好事。”

“你看这山洞里面,都是灰尘和干土。”大宝向四周看了看,说,“你看,山洞的‘后门’就这么大,还在鼓风,这就是一个天然吹风机啊。一年四季这样吹风,啥玩意儿也给吹干了啊。”

“是啊,通风、干燥的环境,才能形成干尸这种不多见的尸体现象。”我说,“现在问题来了,我原本以为尸体肯定会白骨化,所以只带了大号的物证袋,准备来收集白骨的。可没想到,尸体居然干尸化了,我们又没有担架,怎么把尸体弄走呢?总不能背着吧?”

大宝神秘一笑,转身把自己的双肩包取了下来,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叠好的淡黄色的尸体袋,说:“干法医的,不随身带个尸体袋,那也太不专业了吧?”

我一脸黑线地和大宝一起把尸体袋展平,然后将尸体抬进了尸体袋里。虽然大宝这个家伙说起话来没个正经,但是还真的要感谢他想得周到,不然要是需要用抓阄来决定谁背尸体,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尸体抬走后,我提取了尸体下方干燥的泥土,装进了物证袋里,钻出了山洞,说:“走,收队!”

“秦科长,你们去解剖吧,我要去市局技术室。”陈诗羽对我说道。

“怎么了?”我问。

“之前在史方家里提取的电脑,因为加密了,很难突破,所以我把它交给了我的电子物证的老师去突破。”陈诗羽说,“现在,电脑已经被突破了,电脑内的数据已经被我老师上传到了内网FTP(文件传输协议)里,我想去看看他们家电脑里都有些什么。”

“好,说不准就会有特别的线索。”我说。

午后的阳光洒进了森原市公安局解剖室内,照得不锈钢解剖床有些反光。

我皱着眉头站在尸体的一侧,看着尸体,问:“林涛呢?”

“林科长现在和考古学家差不多。”程子砚莞尔一笑,说,“用小毛刷在刷行李箱上的土呢。”

“我不也是?”大宝已经将衣服从尸体上剥离下来,正在操作台上清理着衣服表面的干土,说,“只是我没用小毛刷而已。”

“衣服已经风干龟裂了,你小心点,别聊天。”我提醒道,“不要求你完完整整地把衣服表面暴露出来,但得保留大部分。”

“知道啦,婆婆妈妈的。”大宝嘀咕了一句。

我盯着眼前这具尸体,因为是保存型尸体现象,所以尸体表面的损伤形态都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除了头发。可能是因为干尸化后毛发脱落,加上每天不停有风吹过,这具尸体的头发都已经不知所终了。不过毛发的消失,倒是让她头部的损伤更加清楚了。

这是一具女性尸体,我们已经提取了死者的肋软骨进行DNA鉴定了,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消失了十八年的李茹的尸体。

尸体的表面有很多新鲜性和陈旧性的损伤。陈旧性的损伤都是已经形成了的疤痕,因为尸体已经干尸化了,疤痕不再清楚,但是前臂的多处圆形疤痕和头部的数条条形疤痕还是依稀可辨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是遭受了多次烟头烫伤和工具击打头部留下了这些痕迹。新鲜性的损伤也不少,主要集中在头部。死者的头皮有三处破口,创口不长,没有哆开,没有缝合的必要,但看位置都是在额头部位,估计当时也会流不少血。另外,死者的鼻子软组织和软骨都没了,我试着捏了捏黑洞洞的鼻孔上方的鼻骨,没有感受到鼻骨的移动和骨擦音,看来她的鼻骨没有骨折。我又用止血钳夹开死者微张着的嘴唇,也没有损伤。

因为很少检验干尸化的尸体,所以尸体一运进殡仪馆,大宝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先解剖完了尸体,才去检验已经被脱离下来的衣物。解剖检验进行得非常细致,毕竟尸体干尸化了,软组织即便有出血、肿胀的情况也看不见了,所以我们必须将所有的体腔内脏器和骨骼都细致地检查一遍,才算放心。

解剖检验的时候,我们是费了不少力气。因为尸体干尸化,皮肤都已经变得跟皮革一样,十分坚硬,我们用普通的手术刀已经划不开了。毕竟干尸化很少见,我们不可能配备专门解剖干尸的工具,所以只能用脏器刀、剪刀配合着,将尸体那像皮口袋一样的皮肤慢慢剪开,暴露出胸腹腔的脏器。虽然“皮口袋”很难弄开,但我们还是将躯干和四肢所有位置的皮肤都打开了,为了检查没有脏器的部位的骨骼和关节。和我猜的一样,我们同样发现了尸体有很多内部的陈旧性和新鲜性的损伤。

损伤主要表现在骨质上。死者的右胸五、六肋骨都有陈旧性骨折,骨痂已经形成并变得很圆钝。不过,从骨痂的形成状态上可以看出,当年这两处肋骨骨折都错位了,但是她没有接受医生的治疗,而是任其畸形愈合。这个伤,恐怕是在她死亡之前两三年形成的。好在当时肋骨错位只是上下错位而不是内外错位,不然像这样不去及时就医,肋骨断端刺破了胸膜,是会要命的。尸体检验还发现了很多新鲜性的损伤,比如,尸体的右手中指变形了,打开看里面的指骨,粉碎性骨折了,程度还很严重。应该是防卫伤吧?我想着。另外,我们对尸体进行的全身性检查,也没有白干,因为我们发现死者的右侧胫骨平台[胫骨的近端的干骺端及关节面,骨科上称此解剖位置之为胫骨平台]粉碎性骨折。这样的伤势,恐怕死者当时受伤后,连走路都走不了。不过,这一处骨折倒不是硬生生打出来的。死者的膝关节和其他关节一样,都有明显的关节畸形表现,可以推测,死者在死亡前,已经患有十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了。因为关节畸形,不太严重的力量也是可以导致胫骨平台的粉碎性骨折的。

死者当时逆来顺受,受了伤,为了面子或者为了保护家暴者,她不仅不报警,甚至还不就医。这和前期调查没有找到一则关于家暴的报警记录、没有发现一份医院就诊病历的情况是吻合的。死者一味地纵容,让家暴者得寸进尺、嚣张跋扈,损伤一次比一次重,最后酿成了惨剧。

尸体的脏器都已经脱水成了纸片样,非常薄,但还是可以依稀看清楚结构和位置。如果有大血管和脏器的破裂,是完全可以通过解剖检验发现的。不过,死者的身上没有。包括头部,虽然头皮有几处创口,但颅骨是正常的。脑组织虽然已经和硬脑膜干缩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团状硬物,但是我们用开颅锯锯开这个硬物,发现里面并没有颜色的变化,也就是说,她没有颅内的出血。经过这一系列的检验,虽然尸体上有损伤,但都不足以致死,可以排除机械性损伤死亡。

“既然不是被家暴直接打死的,又没有其他窒息征象,舌骨、甲状软骨也是正常的,不符合机械性窒息死亡,那么,她的死因会是什么呢?”我站在尸体的旁边,心里想着,“可惜死者的心脏也缩水成了一个‘硬纸壳’,不然看看二尖瓣有没有狭窄,也就知道她有没有风湿性心脏病了。对了,她会不会真的是风湿性心脏病,在被殴打的时候诱发了猝死呢?”

“无据可查啊。”我叹了口气,将心里想的结论说了出来。

“查啥?”大宝在操作台边说,“衣服差不多了,看颜色,胸口这一片颜色黯淡很多,我觉得可能都是血染。”

我走到操作台边,看了看。死者穿着一件碎花的的确良长裙,整体的颜色在十八年前应该是暗黄色的,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了土黄。胸襟的位置,土黄色变成了暗褐色,确实比裙摆位置的颜色要深上不少。

“即便是流了这么多血,也不足以致死啊。”我说。

“死因找不到也正常,尸体没条件啊。”大宝说道,“只是,流这么多血,也不去医院,真是厉害。”

“她可能已经习惯了吧。”我说。

“在家里突然失踪,伤后又不报警就医,这一切都符合家暴致死的特征,可还是没什么直接证据啊。”大宝说,“难道真的只能靠审讯突破吗?”

“尸体变成了这个样子,确实在审讯上有可能突破。”我说,“要是说这个钱大盈和其他家暴者唯一不一样的就是,他对李茹和家庭还是有感情的。”

“你是说他翻相册,把装订绳都翻断了?”大宝问道。

我点了点头,突然感觉到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正在振动,于是我脱去了外层的乳胶手套,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是林涛打来的,我突然感觉到有些期待。

“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林涛的台词和我脑海里设想的一模一样。

“指纹。”我说。

“嘿!你怎么知道?!你说神奇不神奇!十八年了!十八年了还能找到指纹!”林涛说,“你们解剖完了吗?解剖完了赶紧到局里来一趟吧!”

我们几个人坐在市局理化实验室的电脑屏幕旁,看着屏幕里的波浪线。虽然看不懂,但我们是用这种姿态来体现我们对这个微量物证检验的关切。

“嗯,不错,确实是汽油。”理化检验师小刘扬了扬自己的下巴,说,“肯定不会错。”

“这个证据可就太关键了。”我长舒了一口气。

“行了,你们先忙着,我还在检验你们带回来的尸体下的泥土。”小刘站起身,把从打印机里吐出来的检验报告递给我,然后转身离去。

指纹也有很多种类型,但无论是灰尘加层指纹还是灰尘减层指纹,过一段时间就会消失或者被覆盖。如果是汗液指纹,保留的时间可能会长一些,但是基本不可能在室外环境保留十八年之久,风吹日晒,也一定会消失。可是,林涛用小毛刷刷掉了行李箱表面的泥土,却意外地在行李箱拉杆上找到了一枚指纹。指纹纹线虽然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但是特征点数量已经足够进行鉴定比对了。什么指纹能留存这么长时间呢?林涛在对指纹进行拍照固定后,将指纹提取了下来,进行了一个理化成分的分析。经过分析,按照指纹的形状黏附在拉杆上的物质,是汽油。因为汽油性质较为稳定,所以将这枚油脂指纹保存了这么久。

汽油,可是有证明价值的,因为当年钱大盈确实去加油站里打了一瓶子汽油,我们分析是准备烧尸的。自己的指纹被汽油黏附着,留在了抛尸的行李箱上,结合调查情况,这就是一个比较好的证据链条了。

“指纹是钱大盈的吗?”我问。

“当然,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林涛说道。

“刚才DNA室也确定死者就是李茹了。”程子砚补充道。

“钱大盈刚刚被派出所放回家去,现在看来,刑警队又要找上他的麻烦了。”我说,“这一次,就算咱们不抛出证据,审讯也拿得下来。”

“你觉得经过十八年的煎熬,他的心态已经大不如前了?他已经扛不住自己内心的愧疚和自责了?”林涛问道。

我点了点头,说:“其实当年,他就是有愧疚和自责的。你想想,你刚才看的两个行李箱,一个是装尸体的,一个是装衣服的。你见过哪个人抛尸,把死者的衣服也带上?一般都是家里老人去世,火化的时候把老人生平的衣服和习惯使用的物品一起烧了。”

“这个不好说。”林涛皱了皱帅气的眉毛,说,“因为你别忘了,当年警方问钱大盈,李茹失踪,为什么不报警的时候,他说是以为李茹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如果连衣服都在家里,凭什么以为自己老婆那么多天不回家是回娘家了?”

“嗯,你分析得也有道理。”我说,“他确实有可能是为了给自己脱罪而丢弃死者的衣服,但是将行李箱拉到山洞里之后,他就可以离开了。可是他没有,他把行李箱打开,又把尸体搬出来,平躺放好,这又说明了什么心理?”

林涛想了想,没再说话,显然是认同了我的观点。

“现在看起来,钱梦后来和钱大盈没有丝毫联系,说明这个钱梦当年可能是自己跑出去的。”我说,“因为钱大盈没有必要冒险,也没有必要把孩子送出去。教会孩子怎么撒谎,岂不是更好掩盖他的罪行?将孩子送走,有被别人发现追问进而暴露的风险,而且,只是李茹失踪,大部分人会以为是李茹跟别人跑了吧。连孩子一起失踪,案件就更大了。”

“小孩子自己跑出去?这附近可都是大山啊。”大宝说,“这太不可思议了。”

“不可思议的事情多着呢。”我说,“当时钱梦可能是因为害怕她的父亲吧。”

“那当时钱大盈恐怕也是担惊受怕吧?”大宝说,“说不定他会以为女儿去报警了。”

“你的意思是想让钱大盈和钱梦,嗯,就是许晶,两个人互相刺激,从而知道两起案件的真相?”程子砚问道。

“如果审讯无果,这应该会是一个好办法。”我说,“不过我觉得,钱大盈此时的心理防线已经接近崩溃了。”

“走吧,钱大盈已经被传唤到刑警队了,刑事拘留的手续正在办。”韩亮说,“我们去听听审讯吧。”

我点点头,收拾起眼前的材料,挥手让大家开车去刑警中队。

来到了刑警中队办案区,我们被民警带进了一个会议室。电视里那种单向玻璃,绝大多数审讯室是没有的,因为没有必要。现在的审讯都是全程录像监控的,画面可以实时传输到会议室的电脑里,包括声音也是。

不知道钱大盈和侦查员前面说了什么,我们看电脑的时候,只见侦查员一脸怒气,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张照片,扔在了审讯椅的台子上。

“你看看,这是谁?”侦查员说。

看来,侦查员是直接把李茹尸体的现场照片丢给钱大盈了。不可否认,对于一个心理防线几近崩溃的人来说,这样的一张尸体照片比任何证据都好使。想起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如果尸体变成了一堆白骨,可能并不会触动什么,但是变成了这样模样可怖的干尸,触动人心的效力可就增强几百倍了。

钱大盈的肩膀猛然间不规律地抖动起来,但还是没有说话。

“十八年了!十八年了!”侦查员的声音有些颤抖,“终究是法网恢恢,不是吗?”

我仔细看了看这名侦查员,瘦高个儿,两条臂膀上的肌肉很结实,从身形上看,像是一个小伙子。可是他那斑白的两鬓和眼角深深的皱纹告诉我,他年纪不小了。

“这就是当年的主办侦查员,万丰,当年他三十一岁,今年已经四十九了。”韩亮似乎注意到了我在看什么,于是补充道,“他一直在刑警岗位上,和这个钱大盈在这十八年里交锋了几十次。”

“这、这是谁?”钱大盈的回答,似乎依旧是抵抗性的,但声音明显是在颤抖着的。

“还装,是吗?”万丰又扔了几张照片给他,说,“行李箱,也不认识了?尸体上剥离下来的衣服,也不认识了?行李箱内的衣服,也不认识了?”

钱大盈颤抖得更剧烈了。

“这是DNA报告。”万丰又在天平上自己的这边,加了最后一块砝码。

哇的一声,钱大盈居然吐了。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他居然对着审讯椅旁边的垃圾桶,吐了一大堆黄色的呕吐物。

“在情绪达到极致的时候,每个人的表现都不一样。”我看着大家惊讶的表情,于是解释道。

“他快招了。”我补充道。

“你们居然还是没让李茹安息。”钱大盈说,“你们还是动了她的身子。”

“不入土,何谓安?”万丰突然文绉绉地来了一句,“沉冤未得雪,灵魂何以安?”

钱大盈没有反驳,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似乎认同了侦查员的说法。剧烈呕吐后的钱大盈,显得十分虚弱,他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找侦查员要了一支烟,然后用十分缓慢的语气,开始讲他的故事了。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是爱她的。我年轻的时候,喜欢上山采一些中药,就在你们找到她的地方,我第一次遇见了她。那个地方的风景是那么美丽,可是不及她美丽的万分之一。我们一见钟情。哦,对了,梦梦也是在那个地方有了的。”

“和你猜的一样。”大宝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什么时候猜了?”程子砚侧头看着大宝。

“那个地方很美,我们每年这个季节都会去,有的时候也会是春天去。后来有了梦梦,我们也带梦梦去过几次,她似乎比我们更喜欢那个地方。当然,那个地方,只有我们一家三口知道。那些年,因为我人缘好、能力强,在我们村办企业坐头把交椅,真是风风光光啊。不仅是收入不错,而且还可以‘号令群雄’。回到家里,李茹也把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我到现在还怀念那一段时光。可是,在梦梦几岁的时候,具体几岁,我记不清了,村办企业不知道怎么了,一夜之间销售出现了断崖式下滑。无论我如何想办法,都改变不了局势。那段时间,我的收入锐减,工人们对我也产生了怀疑,其实,这种事能怪我吗?他们不努力,怎么能怪我?”

“说重点。”万丰似乎有点不耐烦钱大盈的赘述。

“反正,我是觉得那段时间李茹看我的眼神,已经从崇拜变成了鄙视。我受不了她的鄙视!她凭什么鄙视我?凭什么……有一天,我就动手了,打得她头上流血了。不过她后来也没说什么,我也没有道歉,她就主动和我说话了,而且那种鄙视的目光似乎消失了。就从那时候起,我知道,女人都是欠教训的。”

“放屁。”大宝说。

“后来,我打她,甚至有时候会打梦梦。其实我是不想打梦梦的,别人都说女儿和父亲最亲了。可是,每次我打李茹,梦梦都会哭闹,都会来阻拦。那时候我在气头上,我怎么控制得住自己?所以我就把她丢到一边,她要再劝,我就打她妈妈更狠些。我就是想让她知道这个家里谁说话才算数。打过她们,我就去喝酒。这样,我似乎能找到一丝心理安慰。”

“你通过家暴,来安慰自己的心?”一名年轻的侦查员拍着桌子说,“你的心是黑的吗?”

万丰打断了年轻侦查员的话,说:“我要听案发当天的事情。”

可以理解万丰的急切,十八年的命案未破,在万丰的心里打了个结,现在眼看这个结就要解开了,无论他表现得有多镇定,我相信他的心里一定是波涛汹涌的。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就那样打了她。”钱大盈说。

“说细节,怎么打的。”万丰提醒道。

“用拳头打,用脚踢。”钱大盈说,“只轻轻踢了一脚,她居然就躺下了,说什么她腿断了。怎么可能?我随便踢一下就能把她腿踢断?我又不是少林寺出来的!见她现在学会了虚张声势,我就更来气了,于是我抄起了桌上的烟灰缸,玻璃做的,往她头上打,打了几下我不知道,但是我看见她双手抱着头,流了不少血。说老实话,虽然我表现得还是怒气冲冲,但当时我的心里是有些害怕的。为了我的威严,为了不露怯,我就离开家了,去外面喝了大概两个小时的酒。”

“具体时间点,我们后面再说。”万丰说,“你说说后来的事。”

“喝酒的时候,我就在想,今天下手是不是有点狠了?毕竟是用烟灰缸照着头砸去的,不会出事吧?我越想越怕,后来就回了家。可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我回家的时候,就发现李茹已经断气了,而梦梦则不见了。梦梦从小就跟妈妈亲,既然李茹死了,她肯定是去报警了。我当时害怕极了,尤其是看见李茹七窍流血的脸,我害怕极了。”

“问一下七窍流血。”我拿起桌上的麦克风,按下按钮说了一句。桌上的麦克风连接着万丰的耳机。

“七窍流血?”万丰果然按捺住接近终点的兴奋心情,插问了一句。

“是啊,她鼻子和嘴巴都在往外流血。”钱大盈说,“两只眼睛瞪着,里面还有血,可吓人了。”

“问一下是不是头上伤口流下来的血,被误认为是七窍流血。”我说。

万丰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不可能。”钱大盈斩钉截铁,“当时我也很奇怪,因为我走的时候,李茹满脸是血。后来可能是她自己清洗了?反正我回来的时候,李茹的脸上是很干净的,头发也是干净的,不过就是鼻孔和嘴角往外流血。我想,肯定是我打出了脑子里的内伤,所以当时没事,后来七窍流血死亡。武侠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吧?”

“奇怪,我还仔细检查了李茹的颅底,没有骨折啊。”大宝说。

我咬着嘴唇,半晌,说:“是啊,鼻骨也没有骨折,口唇也没损伤,哪来的血?”

“你接着说。”万丰说道。

“我当时想,如果梦梦去报警了,警察十分钟就能赶来。”钱大盈说,“只要我把尸体处理好,到时候再做好梦梦的工作,说是她自己做噩梦才去报警的,就可以了。毕竟梦梦已经没有了妈妈,是不能没有爸爸的。于是,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尸体和李茹的日常衣服装在两个行李箱里,把染血的床单都塞进了洗衣机开始洗,然后拖着行李箱逃离了。我当时想好了,警察来问我,我就说李茹回娘家了,你们看衣服都带走了。我拖着两个行李箱,想处理尸体,想了很多种办法。先是想找个地方埋了,可是当时的泥土太硬了,我根本就挖不动。后来又想扔进湖里,但是我知道那个湖不是很深,经常有人游泳,即便尸体浮不上来,也会被人发现。再后来,我想到了烧尸,可是我买回汽油才发现,根本就没地方可以烧。没林子的地方,有火光就会被人发现,有林子的地方点了火,说不定就引发山林火灾了。我们的厂子要靠着林子活下去,可不能引发火灾。最后,我想起了我们常去的那地方,我记得那地方有个小山洞,我刚才说了,梦梦就是在那个山洞里有的。那个地方,只有我们一家三口知道,只要我及时做好梦梦的工作,警察就不可能找到那里。”

说到这里,钱大盈有些哽咽。

“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了。”钱大盈说,“梦梦没有报警,不知道去哪里了,我猜,她恐怕是害怕,躲进了林子,被野兽吃了吧。每次看到你们去搜山,我都很害怕,但我也在安慰自己,那个地方很少有人经过,经过了也不会发现山洞。对了,你们是怎么找到的?”

“你休息吧,好好想想有什么遗漏的,回头再交代。”万丰说完,像是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我可没有万丰这么轻松,我的脑海里一直都是李茹的死因问题。

“老秦,小刘那边来了短信,说在你提取的泥土里,找到了溴敌隆的成分。”韩亮放下手机,盯着我,说道。

“溴敌隆?”我差点跳起来。

溴敌隆是一种人工鼠药,当然不会在一个山洞里莫名其妙地出现。溴敌隆是抗凝血机理的杀鼠药,老鼠吃完后,不会立即死亡,这样就会诱使其他老鼠也放心地吃。但是,只要量足够,在两个小时内,就会因为凝血机制被破坏而死亡。死者出现了口鼻出血的情况,很有可能是因为凝血功能遭到破坏而导致的。李茹居然是中毒死亡,而且中的毒是一种并不多见的鼠药!

“是我杀了她!快点枪毙我吧!我要死!”钱大盈坐在审讯室里良久,突然大声叫嚷了起来,两只被审讯椅铐住的手,捶打着审讯椅的台面。几名民警听见声音,跑过去按住他,防止出现什么意外。

“不,他可能不会死。既然他抱着必死的心全招了,自然不会再撒谎。”我沉吟道,“你们别忘了,李茹的腿断了,走不了。那么,究竟是谁帮她洗了脸?又是谁找出了鼠药给她服下?”

我不敢去想,只觉得背后毛骨悚然。

我颤抖着说道:“林涛、林涛,快,从玩偶里发现的,那个有许晶指纹的塑料袋,快,让他们送去理化实验室检验。重点方向是,鼠药溴敌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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