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案 林中臀印 1

遗忘者  作者:秦明

爱,以欺骗自己开始,以欺骗别人结束。

——王尔德


在师父的推测中,大家沉默了。作为一名警察,谁也不愿意真相就如此被掩盖。可是,作为一名法医,在寻找汤喆这一件事情上,似乎又帮不上什么忙。就像师父说的那样,如果汤喆真的死了,可能很多细节就搞不清了。

程子砚倒是跃跃欲试,确实,在帮助寻找汤喆的工作中,我们刑事技术部门也只有图侦能帮助侦查部门提供一些线索了。

师父像是看出了程子砚的心事,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像是赞同,又或是鼓励,说:“小程,你的行政工作都交给他们去做,我去厅视频侦查总队给你申请更高级别的数据库权限,你有空也帮他们的图侦部门做做工作,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汤喆的线索。”

程子砚双颊绯红,显然是有些兴奋。她“嗯”了一声,拿起笔记本,上楼去她的图侦实验室干活了。

我拿起上一案的结案报告,正准备和师父口头报告时,师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师父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立即接通了电话,面色凝重地听着。

我知道,又来活儿了。

果不其然,接完电话的师父站起身来,说:“云泰的案件,你们立即出发。”

“叫上子砚?”陈诗羽朝楼上指了指。

“让她先去视频侦查总队拿权限吧。”师父说,“这个案子她就不一定要去了。”

大家纷纷点了点头,因为这一起悬而未决的“自产自销”案件更加牵动人的心弦。大家开始收拾各自的勘查箱,而韩亮则收起诺基亚手机,拿了车钥匙先行下楼。

这些年,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说走就走”的感觉。我刚开始参加工作时,只有杀死两人以上、有广大社会影响、久侦不破的案件会让我们省厅的刑事技术部门参与。而现在,因为全省的命案发案总数只有那个时候的四分之一,所以我们现在对每一起命案力求速破。于是,凡是当地对现场进行初勘未发现头绪的,省厅刑事技术部门立即介入,参与共同侦破案件。所以,虽然社会越来越安定、案件越来越少,但我们的工作压力倒是丝毫未见减弱。

龙番到云泰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在路上,我电话联系了师兄黄支队长,对案情进行了解。从黄支队的描述来看,这一起案件似乎并不困难,可能只是一起同性恋杀人的案件。毕竟这是一个小圈子,侦查范围不大,可能一两日案件也就破了。听黄支队这么一说,我压力骤减,放下心来。

按照师父的指示,我们的车径直开到了案发现场——云泰市火车站后面的一处僻静小树林内。

树林周围已经拉起了警戒带,几名穿戴整齐的现场勘查人员正在忙忙碌碌。看来我们的速度还挺快,尸体还在原位并没有移动。

一看到尸体,我就明白了为什么黄支队会将此案定性为同性恋杀人案件。

现场是一片偏僻的小树林,毗邻云泰大道的末端,少有闲杂人等前来,但毕竟这一片树林也是云泰市的形象工程,所以每隔几天,都会有市政派遣的清洁工人来此清洁。今天一早,清洁工人在打扫树林的时候,发现了这一具男尸。

正因为是男尸,才有了同性恋杀人的定性,因为这个现场,除了性别问题以外,怎么看都是一起强奸案件的现场。

树林中间地面上,仰卧着一具男尸,远远看去,看不真切,但是可以明确的是,男尸的下身赤裸,地面上覆盖着的落叶有些凌乱。

“有腥味。”大宝一边穿戴勘查装备,一边说道。

“血腥味吗?”我说,“感觉现场没多少血啊。”

大宝没有回答,但林涛蹲在地上说:“这片树林的地面都被落叶覆盖了,不具备提取足迹的条件。”

我点了点头,走进了警戒区域,到了尸体的旁边。很明显,死者的损伤集中在头部,很严重,甚至已经看不清面目。但是现场确实出血不多,也仅仅是头部有血覆盖了似乎扭曲了的面容。

“尸源清楚吗?”我一边问,一边用手指按压了一下尸体背侧的尸斑,有褪色。

“不清楚,目前侦查部门在云泰的同性恋圈子里调查。”高法医指了指死者颈部的一条由红线系着的佛形挂坠说,“这条挂坠,怕是唯一可以辨明身份的东西了。面容是不行了,我看了一下,估计是全颅崩裂。”

我也按压了一下死者的颅骨,严重的骨擦音告诉我,他确实可能是因为全颅崩裂而死亡的,怪不得整个面容都已经扭曲了。

“尸斑还有褪色,尸僵最硬了,估计是昨天傍晚时分死亡的。”我抬腕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上午十点。如果按照死后十五至十七个小时尸僵最硬来推算,那就是昨天下午死亡的了。

死者上身穿着一件黄色的T恤,下身只有一条三角内裤,已经褪至了脚踝处。脚上穿着黑色的袜子,但是皮鞋脱落在了尸体的脚侧。看来看去,尸体的衣着上连个口袋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随身物品了。

“随身物品,只有这一条挂坠?”我问道,“裤子没找到?”

“没有。”高法医摇了摇头。

我的心一沉,看起来这起案件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得多,就连这个尸源问题,都是个大问题。

尸体躺在那里,几乎没有随身物品,损伤又一目了然,似乎没有什么好进一步检验的。我翻动了一下尸体的袜子,似乎里面黏附了一些绿色的物体。毕竟是在室外现场,我不敢细看,于是用塑料物证袋把尸体的手、脚、头都包裹住,防止物证的毁失,然后说:“让殡仪馆的同志把尸体运走吧。”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地把尸体装进尸体袋的时候,我在现场周围转了一圈。看起来,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树林,如果不是出现了一具尸体,几乎没有什么异常。不过,尸体旁边的一棵树的树干上,以及周围地面的落叶上,我发现了喷溅状的血迹,基本可以断定这里确实是杀人的第一现场,倒是排除了移尸的可能性。确认之后,我又在距离尸体较远的地方游荡着,偶尔用脚尖踢开落叶,看看落叶的原始堆叠形态,也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现场人迹罕至,又有专人维护,所以连一个烟头纸屑也是见不着。

“看吧,还有臀印。”黄支队说道。

此时尸体已经被抬走,勘查员们正在对尸体之前挡住的地面进行勘查。我走了过去,看见这里的落叶和泥土有一些堆叠,看起来确实是一个臀印。

“强奸男人,闻所未闻。”大宝耸了耸肩膀。

“所以这种事,不管女生还是男生都要多加防范,不要以为自己是男生就没事。人人都一样。”陈诗羽说。

“是呀,林涛你这么帅,要小心了!”大宝笑着说后,被林涛打了下后脑勺。

我见现场已然没有什么嚼头了,挥了挥手,说:“走吧,去殡仪馆。”

在尸表检验开始之前,我用止血钳夹着纱布,提取了死者的龟头、肛门和口腔擦拭物,并交给陈诗羽先行送往云泰市公安局DNA实验室进行检验。毕竟根据现场环境,大家一致认为是同性恋因性杀人,所以提取这些检材尤为重要,而且是最好的捷径。

在提取尸体肛门擦拭物的时候,我有些疑惑。在野外强奸案件中,因为被害人被压迫在土地上挣扎,会导致臀部和泥土地面发生摩擦,使得泥土地面呈现出臀部的凹形,是为臀印。不过,也正是因为和土地的摩擦,会导致泥土碎屑黏附在死者的臀部皮肤,尤其是堆积在死者的臀沟之内。可是,这名死者虽然所躺地面有臀印,但是他的臀部倒是没有想象中的黏附了那么多泥土,臀沟中更是非常干净。

究竟是为什么,我一时也没有想明白,没有再去细想,而是仔细地褪下死者的内裤。内裤褪在脚踝处,也是非常干净,看不出什么异常。

“上衣上,有流注状血迹吗?”我见大宝正在脱去死者上身衣物,于是问道。

“没有。”黄支队说,“死者头面部的血迹都是向脑后流的,T恤的前襟有一点喷溅状血迹,但是没有流注状或者滴落状血迹。”

流注状血迹是指被害人受伤了以后,血液因重力流淌而形成的血流方向的血迹,是提示被害人受伤之后处于何种体位的重要依据。既然死者的上衣上没有流注状的血迹,那么也就说明死者头部受伤之后,就再也没有坐起来或者站起来的过程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似乎有一点数了,于是专心致志看死者的一双袜子。在现场的时候,我正是因为看到了死者袜子上黏附了很多绿色的斑点,才会对死者的手脚进行特殊的保护,防止尸体运输时造成证据毁灭。此时,在解剖台聚光灯的照射下,死者一双袜子的袜筒上黏附的绿色斑点就更加清晰了。

我用手指抹了抹,发现绿色的斑点是可以抹去的,于是找来一张白纸,提取了一些绿色的斑点,然后摘去外层的手套,将物证拿到解剖室隔壁的房间,用实体显微镜观察着。

不一会儿,我拿着白纸回到了解剖室,说:“死者的袜筒上黏附了很多绿色的东西。”

“我也注意到了,他的皮鞋夹缝中也有。”黄支队说。

“我刚才用实体显微镜看了一下,是草屑。”我说。

大宝一脸失望的表情,说:“我还以为是有什么重大发现了,草屑有什么用?难道又拿去做植物DNA[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六季《偷窥者》“幽灵鬼船”一案]?”

我摇了摇头,说:“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现场并没有草。”

“确实没有。”黄支队说。

“而且这些草屑都非常新鲜,甚至可以挤压出草的汁液。”我说,“草屑的断端也都非常完整。”

“然后呢?”大宝不明所以。

“草屑新鲜,说明这些草刚刚被截断。断端完整,说明是专业的锄草工具截断的。”我说。

“说明这个人在死亡之前,刚刚从被锄草机锄过的草地上走过。”黄支队说,“如果能找到这片草地,说不准就能找到死者的行走路径。”

“可是,这草地去哪里找?”大宝问。

“既然草屑新鲜,那多半锄草工作是在昨天做的。中国人一般家里不会有锄草机,大面积锄草都是市政部门去做。”黄支队的两眼发光,一边脱手套,一边说,“我来联系市政部门,看他们最近在哪里锄过草。毕竟现在九月份了,也不是锄草的季节,估计比较好查。我去查,你们继续验尸。”

“找个草地,就能找到他生前的行走路径?我不信。”大宝摇着脑袋,用水慢慢地将死者头面部黏附的血迹冲洗掉。

“说不准,毕竟现在视频侦查这么厉害。只可惜程子砚没来,不然更有把握。”我说,“一个黄衣服的人,在昨天走过一片刚刚锄过的草地。万一这个镜头被监控录下了,那找到尸源的把握可就大了。”

“也是,毕竟现在调查尸源的线索有点少,多一条线索也许多一线希望。”大宝说。

我见大宝已经将死者的面部清洗干净,又在剃除头发,于是拿着放大镜观察死者面部皮肤的损伤情况。

血迹被清理之后,我们更加确定死者受到了严重的颅脑外伤,以致于整个面部都已经变形了。他的左眼是闭合的,但是似乎有黄白色的东西夹杂在眼裂[眼裂是指上、下眼睑之间形成的裂隙,也就是平常所说的眼缝]之中;右眼半睁半闭,可以看到眼球结膜。

我见死者的面部虽然清洗干净了,但是随着我们转动他的头颅,仍有血性液体从鼻孔和外耳道流出,尤其是鼻孔流出的血性液体很多,不像是简单的颅底崩裂而导致的。

我用止血钳小心翼翼地翻看死者的左侧眼睑,发现眼球干瘪瘪地贴在眼底,就像是尸体腐败后,眼球萎缩一样。可是,眼前的尸体并没有发生腐败。

“看来是眼球破裂了。”我沉吟着,用止血钳小心翼翼地夹起干瘪的眼结膜,耐心地寻找着破口。很快,在眼球内眦部位,找到了一个破裂口,眼内容物正是从这个小小的裂口中突出的。

“破口周围不规则,不是利器所致。”我用放大镜观察着破口,说,“眼睑上没有看到明显的表皮擦伤,这说明打击眼部,导致眼球破裂的,是一个具有比眼眶更大接触面积,且接触面平整的钝器。”

“锤子吗?”大宝用手比画了一下,说,“大锤子。”

我点了点头,说:“这人是被锤杀的,锤子有一定的质量,所以可以导致死者全颅崩裂。只是这样程度的颅骨崩裂,应该是多次打击而成,为何在面部皮肤看不到锤子的棱边形成的擦伤?”

大宝查看了面部的两处破裂口,说:“两处破裂口都是钝器所致的挫裂创,但是并不能反映出致伤工具的棱边形态。”

我默默地用手术刀切开死者的头皮,暴露出颅骨。整个颅盖骨都有纵横交错的骨折线。

“骨折线截断现象。”我指了指死者的颅骨,说,“这说明死者的头颅果真是遭受过多次打击。”

说完,我进一步分离头皮,暴露出更多的颅骨。我们的目光很快集中在额部的一处凹陷性骨折上。这一处凹陷性骨折线呈现出放射状,整个凹陷是一个规则的圆形。

“圆形锤子?”大宝说。

我摇摇头,说:“不,一个平整的接触面和一个球体接触,导致球体的局部塌陷,无论这个平整接触面是圆形还是方形,塌陷都会是圆形的。”

大宝翻着白眼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点了点头。

“不过,这个凹陷是有价值的。”我拿过卷尺,在圆形凹陷处量了量,大约十厘米的样子,说,“这个锤子的接触面,肯定是大于直径十厘米的圆形,才会形成这样的凹陷。这个锤子,还真是不小啊。”

“嗯,一锤子打在脸上,鼻骨骨折,眼球爆裂,而且因为眼球瞬间后移,导致浅薄的眶内侧壁骨折,所以,才会有这么多鼻血。”大宝用手指沾了沾再次流出的鼻血,说道。

“那么,额部这一处皮肤挫裂创,还真的是钝器的边缘形成的,不过,为什么会没有擦伤呢?”我将头皮翻了过来,用头皮上的挫裂创比画了一下,在对应的颅骨上,找到了一处不大的凹陷性骨折。

“哇,是啊,头皮上看不出形状,但是在颅骨上,却看出来了,这是一个‘L’形,说明工具的一个棱角是这样子的,也就是说,很大程度上,这是一个方形接触面的锤子,方形的边长,大于十厘米。”大宝说。

“可是有棱有角的接触面,为什么没有在皮肤上留下擦伤呢?这是因为接触面积大?”我疑惑地用放大镜观察着骨折塌陷的部位,说,“我知道了。”

“什么?”大宝问。

“还记得牛角杀人案吧?”我说,“我们需要看有没有骨质压痕,来判断工具的性状。死者的颅骨崩裂程度重,所以我们潜意识里,认为这是一个金属工具。不过,你看这一处骨折,并没有骨质压痕,说明,这是一个木头工具。”

“木头的东西能打这么重?”大宝惊讶道。

“足够大,就足够重。”我说,“正是因为是木头的,表面还很光滑,所以在皮肤上,甚至找不到可以反映接触面的痕迹。”

“木榔头。”大宝沉吟道,“大木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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