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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者  作者:秦明

尸检工作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除了明确死者的死因是全颅崩裂以外,我们还在死者的颈部找到了掐痕,只是程度不重,死者也并没有出现窒息征象。另外,通过对死者牙齿和耻骨联合的提取,我们明确了死者只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

他的面孔几乎被毁灭了,所以无法从面容来判断年龄。

到目前为止,案件的信息量并不大,但我还是觉得因为过度思考而有一些脑袋疼。我和大宝、林涛、韩亮一起到路边摊吃了碗云泰特色——牛肉面,然后来到了位于云泰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专案组。

一脸愁容的黄支队正趴在会议桌上转笔,一见我们走了进来,立即坐直了身子,说:“好,现在人到齐了,开会,各队介绍情况。”

“没找到。”一名侦查员沮丧地说道,“同性恋的圈子都摸了,并不认识这个人。”

“还没‘出柜’?”大宝说。

“不是吧,性侵致死,就说明死者一定也是同性恋吗?”韩亮说道。

“当然。”大宝说,“不然呢?拦路强奸啊?拦路强奸一个男人?你见过吗?”

“没有。”林涛说。

“不太可能。”我说。

“我这边,也没有能找出其他人的DNA。”陈诗羽说,“尸检之前提取的物证,全部送到DNA室进行检验了,不仅预实验没有检出精斑,DNA检验也只检出死者自己的DNA,没有其他人的。”

“所以,我们的定性可能错了。”我说。

“不能因为暂时没有调查出端倪就放弃判断。”黄支队说,“毕竟你曾经说过,我们的直觉都是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之上的。”

“只要是直觉,不是证据,即便是经验再丰富,直觉再准确,也有失误的可能。”我说,“毕竟,DNA证据是最直接、客观的证据。既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DNA,那么我们就没有任何依据来判断这是一起性侵的案件。”

“话是不错,但是DNA也不能作为唯一依据。”黄支队说,“比如,没有完成性侵动作,就不会留下DNA,还有,你还记得云泰案[见《法医秦明:无声的证词》一书]吧?逆行射精什么的,都不好说。”

“是,死者的内裤还套在两个脚踝之上,且是仰卧位,并不像是性侵动作完成了。”我说,“不过除此之外,还有看起来并不像是性侵的现象。”

“愿闻其详。”黄支队说。

“比如这个臀印。”我说,“刚才我一直在想,这个臀印是我们推断本案为性侵案件的一个重要依据,但是这个臀印并不正常。性侵案件中,被害人的裤子被脱掉,压在土地上时,会形成臀印,但同时,臀部尤其是臀沟会黏附大量泥土。但是本案没有。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害人是穿着裤子被按在地上的,所以泥土黏附在裤子上,而不在臀部。因为裤子我们并没有找到,所以没有在意这一点。死者的颈部有掐压痕迹,这说明他生前被人掐住了颈部,按在了地上。这个动作,恰好是可以形成臀印的。所以,臀印只能说明他被人控制过,而不能说明他被人性侵过。”

“你是说,凶手是先杀人,再脱裤子。”黄支队说,“那么,为什么要脱裤子?”

“之前一个案件中,我们几个说过,有些案件的疑点,只有等到破案的时候才知道。”我说,“我确实猜不到凶手为什么会脱死者的裤子,但是同样疑惑的是,凶手为什么要把死者的裤子带走?你见过性侵案件中,脱下死者裤子后,还把裤子带离现场的吗?”

“有道理。”黄支队说。

“有这些疑惑,就不能简单地根据现场表象来推测。”我说,“更何况,死者的生殖器、肛门、口腔都没有发现损伤,没有发现DNA,这是事实存在的证据。而且,通过仔细的调查,没有反映出同性恋圈子中有死者的踪迹。”

“既然这个点存疑,我们就不仅仅要摸排同性恋圈子了。”黄支队说,“可是云泰这么多人口,你们也仅仅知道死者的身高、体重和年龄,最多再加一个挂坠,连衣着信息都不全面,怎么去找?”

“锄草这一条线索呢?”我看着黄支队问道。

“哎,这事儿我去调查,本来还是信心满满,结果线索也断了。”黄支队沮丧地说,“根据市政部门的记录,这几天只派出了一支锄草队,是去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市政美化墙下面锄草的。然后我让视频侦查支队看了一下,那面墙的附近,居然没有天眼探头能照得到。也就是说,死者即便是去那附近活动了,我们也找不到轨迹。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又是火车站附近。”我沉吟道,“看来火车站附近,就是死者生前的活动区域了。只是,那里人多而杂,不好查。”

“谁说不是呢。”黄支队又叹了口气。

“既然没有办法,那我们就去那面墙附近看看吧。”我说。

一行四辆警车,闪着警灯到了云泰市火车站附近的市政美化墙。

这是一面徽派建筑的白墙,有十几米高,顶端是黑色的瓦片组成的马头墙,墙上还镶嵌了一些栩栩如生的砖雕,看起来别具一格。

这座墙存在的目的,是为了镶嵌白墙中央的一块巨大显示屏。显示屏里播放着精心制作的云泰市市容市貌、文化底蕴、风土民情的宣传片,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循环。站在火车站广场上,就能看到这一面雄伟白墙上播放的视频了。

白墙的下方,是一块草地,虽然插上了“小草青青,也有生命”的宣传牌,但是从偶尔可见秃斑的草地上可以看出,这片草地周围缺乏防护设施,指望所有人自律是不可能的,因为显然这里会有人进来休息。从小草的长度可以判断,这一片草地确实刚刚进行过修剪。

我蹲在草地的边缘,伸手抚摸了一下草地,手掌上立即黏附了一些青青的小草碎屑和汁液。形态看起来,和死者袜筒上黏附的一模一样。

“一般走到这里来的人,主要是坐在或者躺在地上休息。”我说,“那样的话,他的上衣或者指缝中,势必黏附草屑。可是,尸体上并没有反映出这个问题。那么,死者为什么要只进到草地里来走上一圈呢?”

大宝摇了摇头。

我想了想,跨了一步,踏进了草地。

“嗨,素质!素质!”大宝试图阻止我进入。

我微微一笑,没有理睬大宝,径直走到了美化墙的墙角之下。

我走了一圈,在墙面的一角蹲了下来,抚摸着墙面上的一排黑色字迹,说:“有发现。”

不等大宝继续阻拦,黄支队、林涛几个人已经走进了草地,来到了我的身边。白色的墙面上,用方形的广告章盖上去一排字迹“专业复制SIM卡,监听、窃听,电话:199XXXXXXXX,先复制再付款”。

“城市牛皮癣啊?”林涛不以为意道。

“这可不是开锁、疏通下水道的小广告,这是电信诈骗。”黄支队说。

“电话卡可以复制?然后窃听?”林涛问道。

“当然不可能。”黄支队回道。

“哦,所以说是诈骗。”林涛说,“不过我就想不明白,这种广告,怎么能诈骗到钱呢?既然是承诺先复制成功再付款,而SIM卡又不可能复制成功,那被骗的人又是如何被骗的呢?”

“想不明白吧?起初我也想不明白,后来办了相关的案子才知道。”黄支队笑着说,“反电诈工作,也是相当考验脑力的。”

我用手指蹭了蹭这一排文字,黑色的墨汁还能被蹭到我的指腹上,说:“这个章,盖上去不久,结合刚才我说的,死者走进来的动作不太能理解,我觉得说不定这个死者还真就是个诈骗分子。”

“那你说说看啊,究竟这种诈骗,是怎么得逞的?”林涛问黄支队。

黄支队神秘一笑,说:“你说说看,究竟是哪些人会去找这种广告,来窃听别人的手机?”

“特工。”大宝飞快地抢答。

黄支队哈哈一笑,说:“找这种广告的,多半是怀疑自己的配偶出轨,对吧?”

大家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黄支队说:“而且,这些人不仅怀疑自己的配偶出轨,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询问、调查,多半是非常在乎配偶的。”

大家又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黄支队接着说:“把握住了‘客户人群’的心理特征,电信诈骗就比较好开展了。我举个例子,一个男人怀疑自己的老婆出轨,又不敢直接去问老婆,看到了这则广告,就动了心思。就像是林科长说的,既然是先复制成功,才收费,那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于是,他就联系了这个号码。骗子接到电话以后,会详细询问目标电话号码使用者的情况,就这么不知不觉中,在电话里,就把男人的目的全都套出来了。只不过,男人亲口说出的这些话,都被骗子录了音。过几天,骗子约见这个男人,就说是SIM卡复制好了。见面之后,并没有拿出复制的SIM卡,反而拿出了一段录音给男人听。不错,这就是男人如何如何怀疑自己老婆,如何如何希望窃听老婆电话的录音。好,现在就可以交易了。要么一手交钱,摧毁录音,要么就把这段录音放给你老婆听。反正你老婆的手机号,骗子已经有了,是不是?”

“我去,原来诀窍在这里。”林涛恍然大悟,“这不是诈骗啊,这是敲诈勒索。”

“怎么说都行。”黄支队说,“反正中招的大部分人,还是会乖乖交上钱去,息事宁人的。算是花钱买教训了。”

“如果被骗的人,是一个性格刚烈的人。为了既不给钱,又以除后患,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我站起身来,看着黄支队。

“你是说,这就是本案的案件性质?”黄支队有一些迟疑。

我知道他还钻在“脱裤子”的牛角尖里,于是说:“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手上没有丝毫线索。就当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不如查一查这个手机号码的主人,是不是死者。即便不是,说不定也能破一个反电诈的案子。这种生意只赚不赔,为何不做?”

黄支队点头认可,指示主办侦查员拿着电话号码和介绍信去通讯公司调取手机的通话记录,然后进行分析。

我知道接下来侦查部门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去做的,不仅是要调取通话记录,还要分析研判所有通话记录的往来疑点,一旦锁定了机主身份,还要进行DNA信息的确认。这即便是最快,也需要十几个小时的时间。我看了看表,下午五点多了,有些疲惫,准备吃了晚饭回去睡觉。

“现在的季节,小龙虾已经不好了。”黄支队深知我的饮食爱好,说道,“我们去吃点别的吧,比如说牛肉面。”

“师兄,不劳你请客了。”我胃中翻滚着中午暴饮暴食的牛肉面味道,笑着说,“我们就去食堂吃一点,晚上再回去看看尸检照片。我总想着……能不能从致伤工具上下一点功夫。”

“那也行。”黄支队也显得十分疲惫,而且他知道自己今晚估计又是彻夜不能眠。但是作为主人,没有尽地主之谊,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于是他说道:“对了,我弟弟在龙番经营几片夜鱼塘,据说里面野生小龙虾是不少的。这个季节吧,吃龙虾不行,钓龙虾可是好钓得很。你们什么时候闲得无聊,告诉我,我安排你们过去钓龙虾玩。”

“这个好,这个好。”大宝嘿嘿笑着说道,“又能玩,又能吃。”

“那得看是怎么钓。”韩亮嬉笑着说,“要是用比较恶心的东西来钓,那可受不了。”

大宝知道韩亮是在嘲笑他上次无意中“钓”起一只老鳖的往事[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六季《偷窥者》“迷雾地下室”一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在公安局食堂吃完晚饭,我回到了宾馆,打开电脑研究起死者的头部损伤情况。我们在解剖的时候很完整地分离了死者的头部软组织,还沿着死者的双鬓到下颌切开了死者的面部皮肤,暴露了面颅的损伤情况,然后进行了系统完整的照相固定。因此,利用这些照片,就可以帮助我在脑海中完整复原死者的颅骨骨折的线路了。

我盯着照片,大脑在飞速地运转。

“骨折线截断。”我自言自语地背诵书本上的理论,“粉碎性骨折的碎骨片重叠错位,表明为多次打击;线状骨折有两条以上骨折线互相截断为二次以上打击,第二次打击形成的骨折线不超过第一次打击形成的骨折线;粉碎性骨折的碎骨点凹陷最深处是最先发生的骨折。这里是第一下,这里是第二下,这里是第三下。嗯,一共就三下。三下就打成了全颅崩裂,这说明不仅工具很重,还说明凶手的力气不小。木质的工具,要是想很重,就必须很大。这么大的工具带在身上……”

我想了想,接着自言自语道:“还有,三下打击位置都很接近。举着很大、很重的工具连续打击到差不多一个点上,这不容易。而且,为什么死者不躲避?第一下就晕了?”

我又翻阅了死者后脑勺的照片,因为尸斑的影响,不能确定死者的后枕部头皮出血严重不严重。但是从现场地面的情况来看,死者的头部确实稍稍陷进了泥土里一些。这就说明,死者是仰卧位被击打的。如果是一手掐颈,固定住死者,一手拿着这么重这么大的木锤杀人,这个凶手的体格还真是不一般了。

我拿起宾馆写字台上的台灯,一手按住床上的枕头,一手模拟这案发时的状态。

“嗯,只有这样了。”我说,“既然死者没有中毒、没有能够导致晕厥的窒息征象,那么只有可能是体能悬殊的情况下,才能完成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可是死者已经有一米八了,这凶手难不成是打篮球的?”

我放下台灯,坐在床上发呆。这一晚上的研究,似乎有所发现,又似乎没什么作用。死者究竟是谁,凶手到底在哪?这个案子的答案似乎离我们还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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