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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者  作者:秦明

接下来的十来天,我们勘查小组只有程子砚一个人天天忙忙碌碌。

视频侦查工作的烦琐程度,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当我们看到程子砚拿着好几个T的视频数据天天焦头烂额的样子,就知道奢望她在几天之内就发现线索显然是很不科学也不现实的。

然而命案发生,是没有什么规律的。有的时候扎堆来,而有的时候,则一个月都没有动静。

不过,随着命案发生率的降低,申请重新鉴定伤情的案子数量倒是多了起来。在这“闲着”的十来天里,我们是一点也不轻松。大量的伤情鉴定被集中地约在了这一段时间来厅鉴定,而并不喜欢这项工作的我们,不得不每天受理鉴定、申请医院临床会诊、撰写鉴定书。

大宝天天愁眉苦脸,但是在我们的威慑下又不敢施展“出勘现场、不长痔疮”的乌鸦嘴,只能唉声叹气地在电脑面前抄病历、写鉴定。

我见勘查组士气不振,总觉得应该采取一些什么措施。恰逢铃铛的生日是周末,我又想到了黄支队在十来天前提出的邀请,于是策划着搞一场秋游活动。

听说去钓龙虾,大家一呼百应,就连从来不吃小龙虾的陈诗羽也高高兴兴地应了邀。

虽然韩亮觉得我们此举很是幼稚,但是迫于陈诗羽的拳头威慑,不得不和我一起一人开着一辆车,载着满满当当的人,去了位于龙番市东面郊区的一座小山之下。

这里的地形特殊,天然隔出了大大小小好几片野生鱼塘。黄支队的朋友正是将这片地区给承包了下来,然后在小湖之中抛洒鱼苗,养殖鱼的同时,给游客提供垂钓的场所。可能并没有广告宣传,所以来垂钓的游客并不多。除了我们这一大帮人以外,还有对面远处坐着的一对小情侣。

“这片区域面积较大,周围空旷,无法设置围墙屏障隔离出来,所以是一个相对比较开放的场所。”我在鱼塘看守人的指引下走到鱼塘的旁边,深深呼吸了一口微甜的清新空气,说道。

“你这不是在看现场,可不可以不要用这些专业术语来描述这么优美的环境?”林涛说道。

“我鱼都不会钓,这龙虾,能钓得上来吗?”我心里不踏实,笑着问看守人。

“这龙虾啊,可比鱼好钓多了。”看守人拿过一截绳子,捆着一小条生猪肉,伸进了水里,不一会,绳子一震,他一提,一只小龙虾就被钓了起来。

“这也太简单了吧!”我惊呼了一声,“鱼竿都省了。”

看守人微笑着点点头,回去位于鱼塘南边的小砖房,留下我们几个人欢快地尝试着这一项新鲜的娱乐活动。

可能是鱼塘的龙虾确实很多,也可能是我们运气不错。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带来的网兜中,就装满了龙虾,足足有七八斤重。

突然,远处传来女生的尖叫声。我们循声看去,那对小情侣像是钓到了大鱼。女生双手紧紧握着鱼竿,而鱼线被绷得笔直,显然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有能够拉动鱼线。男生试图走到水边,帮助牵拉鱼线,却一不小心滑了一跤,直接跌落到了水里。

我们放下钓龙虾的绳子,想去施以援手,却看见男生干脆一个猛子扎到了水里。显然,这个精通水性的男孩,想在自己女朋友面前露一手。

见没有危险,我们远远地抱着胳膊微笑着看着他们。

不一会,男生从水里钻了出来,浑身湿漉漉地爬上了岸。我们远远地看去,他似乎显得有些惊慌失措。紧接着,女生捂着嘴用更尖锐的声音叫了出来。

我们发觉了事情不妙,不约而同地向他们跑了过去。

“怎么了?”我问道。

“里……里……里面有……有死人。”男生全身颤抖地说道。

这个季节有二十多摄氏度的气温,他的颤抖显然不是因为寒冷。

“死人?”我朝水里看去。

“我,我报警。”男生想从一旁的背包里掏手机,却发现自己的手掌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缠绕了。

他摊开手掌,豁然是一大把人的长发。

他猛地把湿漉漉的长发抛开,全身抖得更厉害了。

看到这一把长发,我知道他说的是八九不离十了,于是拿出了手机报警。大宝见有尸体,就开始解裤腰带,准备跳进水里去一探究竟,被宝嫂一把拉住。

“别急,等特警的蛙人过来看。”我见宝嫂瞪着大宝怒不可遏,知道她是想起了往事[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四季《清道夫》“死不瞑目”一案],于是笑着说道,“我们现在不是在执行公务,不能破坏现场。”

其实这个时候,我的心里更是充满了疑惑。既然死者的头发都已经脱落了,肯定是高度腐败了。可是,尸体为什么没有任何漂浮起来的迹象呢?

不一会,几辆警车开到了鱼塘的旁边。几名派出所民警在鱼塘的旁边拉起了警戒带,而几名蛙人则穿戴整齐,跳进了鱼塘内。在短暂的等待之后,两名蛙人从水里浮了出来,背负着两根绳索。

几名特警和民警合力拉动绳索,从水里硬生生地拖了个物件出来。

这不是简单的一具尸体。那场面,实在是令人震撼。

铃铛和宝嫂同时尖叫了一声,抱在了一起。就连我们这些见惯了尸体的人,也是目瞪口呆。

眼前是一个一米见方的正方体竹笼,里面塞着一团黑乎乎的物件,显然那是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竹笼的下面坠着两块大石头,这就是尸体一直没有能够漂浮上水面的原因。最让人震撼的是,整具尸体几乎被黑红色的小龙虾给覆盖满了,就连竹笼上,也趴覆了不少小龙虾。

小龙虾在尸体上缓慢地爬动,用那双钳子大快朵颐,让我们不自觉地开始反胃。大宝正拎着我们的虾笼,他发了会儿呆,猛地看到自己手中的小龙虾,迅速将虾笼扔出了一米远。

“你们以后还吃这个吗?”陈诗羽皱着眉头说道。

“小龙虾食腐,这个没什么好奇怪的。”说虽这样说,但我的心里还是挺不对劲的,“我们吃的,都是养殖的,以后不吃野生的就是了。”

“这,肯定是个命案了。”林涛说,“要不要和师父说一下,申请介入?”

我点了点头。

此时,市局的韩法医已经抵达了现场,看着我们傻傻地站在一旁发呆,笑着穿勘查装备。

“你们省厅的法医吧,很少跑非正常死亡的现场,所以这种情况没见过吧?”韩法医笑着说,“我倒是经常见,所以从来不吃这玩意儿。”

“那你不提醒我们?”大宝责怪道。

“每次看你们吃得那么开心,我哪好意思打扰你们的兴致。”韩法医穿好了装备,走到竹笼的旁边,用剪刀剪开捆扎竹笼门的塑料扎带,打开了竹笼的门。

“师父同意了,转变身份吧。”林涛打完了电话,从市局的勘查车上取勘查装备。

我把车钥匙给铃铛,让她和宝嫂先回去,我们则提前介入了这一起案件的侦破工作。

除了尸体是被蜷缩后装在一个竹笼里之外,我们还可以看到,尸体的双手是被反绑在身体后面的。这样看起来,显然就是一起命案了。

既然确定了是命案,层层上报,迅速从四面八方驶来了十几辆警车。董局长也亲自抵达了现场,对我们说:“上次的自产自销之后,就没命案了,这一来,就来个刺激的。”

说完,一阵凉风应景地吹了过来。虽然只是九月份的天气,但似乎就要开始降温了。

陈诗羽抱着双臂在一旁看着。

“冷吗?”林涛问。

“不冷。”陈诗羽答。

林涛为了帅,在T恤外面套了一件薄西装,此时他正要把西装脱下来。

“不用。”陈诗羽及时说道。

说话间,韩法医已经将尸体从竹笼之中取出,把诸多小龙虾从尸体上驱赶干净,尸体的状况呈现在了眼前。这是一具女性尸体,上身穿着暗红色的短袖衣服,下身穿着白色的长百褶裙。尸体已经高度腐败,呈现出轻度巨人观的模样,所以尸僵早已缓解,很容易就将蜷缩的尸体给放平了。尸体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但是大部分还残存,是暗黄色的长卷发。从头发和穿着来看,死者的年龄并不大。尸体所有的裸露部位都已经被鱼虾啃噬殆尽。尤其是那一张暴露出面颅骨的面孔,没有了眼球,只有黑洞洞的眼眶,还有那没有了口唇,看起来龇牙咧嘴的下颌,尤其骇人。

“这是农村经常使用的鸡笼子。”董局长蹲在竹笼的旁边,看着说道。

“我们可以去查一下,这种鸡笼子是哪里买的。”一名侦查员说道。

“不好说,很多农村的妇女都会自己制作。”董局长戴上手套,翻动竹笼,看了看,说,“这个竹笼的接口都是用洋钉钉起来的,做工粗糙,而且竹子的选材也是大小不一,很显然是自己制作的,所以没有必要去查了。”

“报告董局,这里的看守人已经控制起来了,周边的群众已经安排兄弟们去查了。”一名侦查员简短地汇报。

董局长点了点头,看着我们,说:“你们看呢?怎么样?”

“可能是颅脑损伤死亡,然后沉尸塘底吧。”我见死者残存的额部头皮上,有一处裂口。从裂口周围发黑的迹象来看,显然是有生活反应的。虽然对应的额骨没有骨折的迹象,但是这个位置的损伤,还是要考虑可以致死的。

“可不好说。”大宝一边用一根棉签插进死者裸露颅骨的鼻腔内,一边说,“气道内可以看到泡沫,还有泥沙。”

在非正常死亡的事件当中,仅仅通过尸表检验就可以判断死者是不是生前入水溺死的最直观的现象,就是发现尸体有从口鼻处溢出的蕈状泡沫[蕈状泡沫是指在尸体口鼻腔周围溢出的白色泡沫,蕈是一种菌类,这种泡沫因为貌似这种菌类而得名。蕈状泡沫的形成机制是空气和气管内的黏液发生搅拌而产生,大量的泡沫会溢出口鼻,即便是擦拭去除,一会儿也会再次形成。比如人在溺水的时候,因为呼吸运动,水和气体在气管、肺之中混合搅拌的时候,就会形成蕈状泡沫,所以它一般是在溺死案件中出现,也可能会在机械性窒息和电击死中出现。]和从鼻腔内发现的泥沙水草。

“不能排除是因为面部软组织缺失而导致的污染。”我说,“现在还不能确定是死后抛尸入水还是生前入水溺死,需要解剖来看。”

“我更关心的是,有身份证明的依据吗?”董局长问道。

我搜查了一下尸体的衣服口袋,并没有任何随身物品。于是我又观察了一下尸体的尸表,裸露部位的皮肤都已经缺失了,被衣服遮盖的部位皮肤还存在,但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征的标志,比如疤痕、痣或者是文身。

我朝董局长摇了摇头,董局长有些失望地说:“那死亡时间呢?让我们侦查有个大概的摸排范围。”

我心想这个“少壮派”的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还真是个行家,每个问题都问到了侦查部门最关心的关键。可见,他确实是从基层刑侦一步一步磨练起来的。这样的副局长,不仅可以最有效地调动侦查资源,而且哪个侦查员也别想蒙他来糊弄差事。这实在是龙番市刑侦界的一大幸事。

只不过,他问的问题,我也不敢打包票。

一般推断死亡时间,只有在死亡二十四个小时之内,还存在早期尸体现象的时候,才可以推断得比较准确。一旦超过了二十四小时,误差概率就会大幅增加。死亡几天的尸体,也只能推断他大概死亡了几天。不过,这也需要依据。比如尸僵还没有缓解完毕,可以推断是两天之内;比如尸体旁边有蛆虫,可以根据蛆虫长度来判断大概死亡几天。可是眼前这具尸体,可以说没有任何可以推断死亡时间的依据。尸体现象早就没有了,沉在水里也没有附着蛆虫。就连身份都完全不知道,更不知道她的末次进餐时间,也无法根据胃肠内容物的迁移距离来判断死亡时间。

巨人观的形成,课本上说是死亡三至七天。不过这个时候,我把死亡时间放大到这么大的范围,也就毫无意义了。

我皱了皱眉头,说:“这个,判断准确的话,很难,毕竟有着环境差异和个体差异。不过,以我的经验看,在这种气温环境的水下,形成轻度巨人观的尸体,应该需要五六天的时间。”

“今天是九月十六号。”董局长说,“你的意思是说,九月十号左右死亡的?”

我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真的就找不出其他什么寻找尸源的依据吗?”董局长问道。

这种费尽心思藏尸的行为,就和碎尸的行为目的是基本相同的:尽可能地藏匿尸体的真实身份。既然有这种行为,基本可以断定杀人者是死者的熟人。所以,和碎尸案件一样,寻找到了尸源,案件就等于破获了一半。所以,如果我们能提供更多寻找尸源的线索,也就等于让这条捷径更加便捷。

“双手捆绑的。”林涛说,“捆绑双手的尼龙绳是黄色的。我们知道,这种尼龙绳一般都是绿色的。黄色的,我倒是没见过。这条绳子,我们痕检部门可以带回去在实体显微镜下面再仔细勘验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嗯。”董局长一副沉思的模样,“这条绳子可以查一查,不过还是要先找到尸源最可靠。”

“除了发型和衣物,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可以证实身份的特征了。”我说。

“衣物。”董局长沉吟道,“有性侵的迹象吗?”

韩法医掀起死者的裙子,将死者的内裤褪下来,说:“会阴部没有损伤,内裤位置也是正常的,而且,死者还在生理期。”

董局长点了点头。

“等等。”我见韩法医要将死者的内裤还原,说道,“这是什么?”

死者的会阴部有个直径为1~2厘米、圆形或椭圆形的硬结。可以看到,硬结的表面有溃疡,界限清楚,周边水肿并隆起,基底呈肉红色,触之具有软骨样硬度,表面有浆液性分泌物。

我用止血钳触碰了一下硬结,把止血钳递给韩法医去检验。

“呀,还是你看得细。”韩法医也触碰了一下硬结,说,“这是硬下疳啊。”

“妥妥的硬下疳。”我说,“要不是有轻度巨人观,膨隆得更加明显,我也不可能一下就看得到。”

“什么意思?说人话。”董局长见我们交头接耳,净说一些听不懂的名词,急着问道。

“这女的,患有一期梅毒。”我说。

“性病?”董局长皱了皱眉头,“别是卖淫女。”

“这就不知道了。”我说,“不过,这是早期的梅毒症状,而且溃疡面有愈合的迹象,我估计,她正在接受治疗。不然的话,后期会出现皮肤梅毒疹等一系列病变症状。”

“这个好。”董局长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转头对身边的侦查员说,“调查所有的医院,正在治疗的梅毒病患者的身份,逐一排查。另外,把死者的衣服拍成照片,发出协查通报,寻找穿着这样衣服的,在九月十日左右失踪的,暗黄色长卷发的女子。”

“等我们尸检完,明确死者的身高、体重、年龄之后,再发协查通报啊,这样效率更高。”我说。

董局长点了点头,说:“医院那边先开始查,等几个小时,法医的结果出来了再发协查通报。尸体赶紧运去殡仪馆,马上开始尸检,先把协查通报需要写明的资料给查明。另外,捆手的尼龙绳和竹笼都送到痕迹检验实验室去,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什么线索。”

我见尸体被装进尸袋,正准备运走,于是招手让大家一起出发去殡仪馆。突然,师父打来了电话。

“师父,我们正准备去殡仪馆。”我说,“这里肯定是命案,具体情况回头再汇报。”

“这案子交给市局去做。”师父在电话里说道,“你们马上赶去青乡,有另一起案子需要你们支援。”

“那,那让别人去吧,我们这边你不是同意介入了吗?”我说。

“服从命令。”师父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们即刻出发,案件资料我从微信上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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