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裙摆之下 1

遗忘者  作者:秦明

人人都掩饰着自己的真面目,但又在掩饰中暴露了自己的真面目。

——爱默生


我们一行六人按照师父的指示,立即坐上了韩亮的SUV,向青乡市赶去。坐在车上,我收到了师父传递过来的案件资料。

不过,看完之后,我大失所望。

周五晚间,一名青乡市郊区中学的女高中生,骑着电动车去老师家里补课,补课到晚上十点,用手机给父母打了电话,说自己马上回家。结果等到十一点半,她父母也没有等到。原本骑车十五分钟的路程,不可能需要这么长时间。于是父母沿途去寻找,在路途中间一条偏僻小路上,找到了她的尸体。女生骑着的电动车尾部损坏,有明显的刮擦痕迹,显然是一起交通事故。

周六,交警部门正在部署对肇事逃逸的车辆进行排查,还未寻找到肇事车辆之时,又出事了。死者的一个亲戚挑唆纠集了一些亲戚朋友,到殡仪馆以看尸体为名,企图争抢尸体,被及时赶到的派出所民警坚决阻止。随后,亲属们举着死者的遗像围攻学校,以违规补课的由头,索取赔偿。学校对补课教师予以开除处分,但学校认为违规补课是教师的个人行为,和学校无关,于是不予赔偿。亲属于是继续围攻学校,并且和前来维持秩序的民警发生了肢体冲突。

因为事发周六,学校并没有学生上课,所以亲属觉得没有起到引导舆论的目的。于是,亲属们以“公安局抢尸体”“不给死因鉴定”为名,到公安局门口闹事。同时,还在网上发布和民警发生肢体冲突的视频,截头去尾、断章取义,试图引导舆论。

此事引发了较大的社会影响,各级领导开始关注此事。

正所谓祸不单行,在公安局领导给法医施压,要求尽快出具死因鉴定的时候,青乡市法医却在尸体上发现了不可解释的损伤,一时无法给出定论。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市公安局不得不向省厅紧急求援,希望我们可以立即给予技术支援。

考虑到明天就是周一,学校恢复上课,一旦家属再去围攻学校,甚至伤及学生,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师父要求我们立即赶往青乡,给予支援。

在我和大家介绍完简要案情之后,青乡人大宝惊得目瞪口呆:“我们青乡从几十年前就开始有课外补课的传统了好不好?而且老师的资源是供不应求的,若不是花些功夫和人脉,根本就排不上队。要求补课的时候把老师当爷爷,出了事情又不认帐了?”

“在课堂上授课不倾尽所有,留着在课后补课以敛财,这本就是这些年来教育管理部门一直在明令禁止的事情。”林涛说,“所以他们用这个由头来索赔,也算是切到了脉门。”

“这教师也算是背锅侠了,直接被开除了。”韩亮无奈地摇着头说。

“背锅侠应该是警察吧?”林涛说,“现在这世道,是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扯到警察身上?我听说还有医生说现在有医闹是因为警察不作为?天呐,这都是什么逻辑?”

“吸引眼球的逻辑。”大宝说,“医生怪警察,患者也怪警察,说是警察来维护医院秩序,就是在包庇。多半医闹闹到最后,就又闹到警察头上了。”

“何止是医闹。”林涛说,“‘房闹’‘学闹’这些,甚至去企业讨薪的、去政府上访的,到最后,不都挑警察的毛病吗?警察就是当今社会最大的背锅侠。”

“有完没完?和这个案子有关系吗?”我见大家的牢骚有些过分了,制止道。

“有关系啊,那个抢尸体什么的,不就是各种闹常用的托词吗?”林涛说,“谁抢他尸体啊?不就是为了防止他们破坏尸体上的物证,防止他们抬着尸体闹丧吗?”

“你还别说,他们企图从殡仪馆运走尸体的目的,就是为了去闹丧。”大宝点头认可道。

“也难怪领导们急着要鉴定。”我说,“不过,法医鉴定是呈堂证供,可不能随意儿戏。遇见热点事件,不顾一切地下一个不稳妥的鉴定,才是后患无穷的。所以,咱们法医鉴定一定要充分论证,得出最客观、最科学的鉴定结果才是正道。”

“咱们青乡的法医做到了。”大宝自豪地说道。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对于刑事技术人员来说,一起充满了疑点的杀人案件办理,要比这些舆论热点案件的办理挑战性强得多。我们放下了那起竹笼命案,却要去办一起交通事故,确实是索然无味。这也是我们在看完简要案情之后,大失所望的原因。

这种失望的情绪让大家都闷闷不乐,甚至每个人的思绪还都在刚才的那一起竹笼案件之中。于是不知不觉,韩亮驾着车已经下了高速,按照和青乡市公安局的约定,我们直接赶赴位于青乡市南部郊区的现场。我们下了高速以后,从国道上拐入县道,再从县道的分支进入,就抵达了现场。

现场的环境,对于一个城市来说,确实是难得的僻静。虽然道路很宽,除了两个车道还有富余,但是平坦的道路上,车辆很少。道路两侧种植着笔直的白杨,此时枝繁叶茂。白杨树两旁,每隔十余米,就会有一盏路灯。白杨树的外侧,是用夯土堆积的路基,路基下方是约一米深的小沟。而小沟之侧,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

站在路边,烈日被树叶遮挡,甚是凉爽。如果这里不是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现场,站在这里,眼前一片开阔的视野,定会令人心情愉悦。

青乡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的王杰副局长和技术大队长孙法医早已等候在现场。

寒暄过后,我们越过了在白杨树和庄稼地里的庄稼上捆着的警戒带。

“尸体和电动车在这个位置。”孙法医指着路旁小沟内用白色粉笔描画出的一个圆形,说道,“我们扩大了警戒区域,把路面上开始有擦划痕迹的地方开始,一直到尸体这边,都划入了警戒线。”

“现场保护得没问题吧?”林涛蹲在小沟里,说道,“好在这两天天气不错,不然室外现场不好保护。”

“家属闹事,我们不敢有所怠慢。”王局长指了指警戒带外面的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说,“我们安排了派出所的民警,把车停在那里,日夜守候。”

我点了点头,这确实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使出的笨却有效的办法,只是辛苦了十二个小时一换岗、一上岗就不眠不休的守候民警。

“和上一个案件一样,地面被落叶覆盖,不具备提取足迹的条件。”林涛说道,“不过,从路面上看,绿色的擦划痕迹,一直从十米开外,延续到这里的路边,然后撞击路灯杆,直接跌落到了小沟里。路灯杆上也有绿色的撞击痕迹,从小沟里落叶的翻卷情况看,也符合一次性擦刮形成。这确实是一起明确的交通事故现场。死者骑着的电动车,是绿色的对吧?”

孙法医点了点头,说:“是绿色的。派出所就在前面五公里的地方,电动车也是在派出所里,一会儿我们可以去看看。”

“尸体位置符合常理吗?”我问道。

孙法医指了指白圈旁边,说:“人就在电动车旁边,仰卧,车辆也没有压覆在尸体上。不过从路面上跌落到沟里,车辆和人有小的位移距离也正常。”

“刹车印痕有吗?”林涛问道,“是单方事故,还是别的车撞的?”

“没有刹车痕。”孙法医说,“一会儿看电动车就知道了,肯定是被车撞击后摔倒的。这里是农村,尤其是晚间,交警也查不到这里来,所以这里酒驾的人很多。说不定他撞了电动车,自己都不知道。”

“酒驾真是十恶不赦!”陈诗羽愤愤地说。

“这是什么?”林涛此时又溜达到了小沟内,蹲在地面上,指着泥地里的一处位于尸体位置头侧的印痕,说道,“你们看一下,这是不是原始现场的状态?这是不是能提示出什么形状?”

孙法医看了看地面,又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看了看原始现场的照片,说:“你还别说,这还真的是一处什么规则物体的印痕。确实是原始状态,和我们第一次拍摄现场时候的一致。只是我们第一次勘查现场的时候,是周五夜里,光线不是很好,所以我们没有发现。”

我蹲在马路的边上,看着和自己的目光有一米落差的地面。确实,在落叶之间,有一个规则的形状略微凹陷于泥土之中。这个凹陷,隐隐约约,不容易被发现,但是既然注意到了,还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凹陷的一端,是扁长方形的形状,另一端则是一个弧形,弧形两侧有两条直直的痕迹连接到扁长方形。

韩亮眼珠一转,说:“这不就是U形锁吗?”

“U形锁,有这么长的?”大宝指着两侧长长的印迹说。

“长U形锁,你没见过啊?”韩亮比画了一下。

“见过,确实很像,不过这种锁多是用于摩托车。”我沉吟道。

“不会吧?”孙法医想了想,说,“死者骑的电动车,是后轮自带锁夹的,没必要再上一个U形锁啊?”

“不仅如此。”我站起身,说道,“如果真的是有U形锁,那么这个U形锁在案发后到哪里去了?死者伤后应该没有移动吧?这种泥土地面,即便U形锁摆在地上,也不会出现印痕。”

“是啊,肯定是要施加一个力量才会稍微凹陷的。”林涛说,“比如踩一脚。”

“那,这个案子看起来是真的是疑点重重了。”孙法医低头沉思。

“当然,这个印记和这起案件有没有关联,就不知道了。”林涛一边加上比例尺给印迹拍照,一边说,“反正从凹陷的情况来看,不能确定是新鲜形成的还是陈旧的。”

“没有关联的话,这事儿就有点太过于巧合了。”我说,“当然,咱们也不能排除这种巧合的存在。反正需要侦查部门问一问,死者究竟用不用这种U形锁。虽然有人到过现场,把U形锁单单拿走这一个情节很不符合常理。”

“嗯,我觉得伤也解释不了,所以才请你们过来。”孙法医说,“你们看看,这个现场地面,是没有坚硬的石头的,对吧。”

虽然不知道孙法医此言之意,但是林涛还是在警戒区域内的小沟里走了一遍,边走边用穿着鞋套的脚的脚尖踢开落叶,说:“没有,这里没什么硬石头。”

“行,我们先去派出所看看车辆,然后再看尸体吧。”孙法医说。

很快,几辆警车来到了青乡市南郊区金刚派出所,狭小的派出所院内,塞满了警车。我们在孙法医的带领下,直接绕过了派出所的办公楼,到了楼后的生活区院落。在这里,有一个简易车篷,很远就看见停在拐角处的绿色电动车。

因为把电动车送去市局物证室实在是路程遥远,而且太占地方,所以市局领导决定将这个物证放在派出所保管。这让派出所如临大敌,生怕有什么闪失,所以不仅仅是给电动车专门在车篷里搭了一个小棚子,周围围上编织袋,还干脆把车篷用警戒带给围了起来。民警的电动车,都只能停放在前院。

“怪不得前院给塞得那么满。”林涛笑着揭开了编织袋,围着电动车看着,“电动车左尾部车灯碎裂,撞击痕迹明显;右侧车体塑料壳擦划痕迹明显。更印证这就是交通事故了。”

“她的车,不用外加锁具吗?”陈诗羽问派出所长。

所长点点头,说:“没有外加的任何东西,电动车坐垫下面的雨衣什么的,都在。这些都调查了。”

“碰撞痕迹的上面,有灰色的漆片,你们看到了吗?”林涛拿着一个放大镜,在电动车尾部看着,说道。

孙法医点点头,说:“我们痕迹部门也看到了,明确肇事车辆是灰色的。只不过,监控条件实在是不好。”

“有监控?”程子砚发话了。

“现场周围是没有监控的,不过……”孙法医拿出一张纸,开始画示意图。

现场的道路,是两条平行县道之间的连通道路,全长有二十公里,而这条道路的入口和出口都是两头的县道。虽然这条道路上并没有一个摄像头,但是进入这条道路的汽车,都必须要从两条县道中的一条进入。而行驶在县道之上,就有可能给县道上的摄像头拍摄到。

“不过,我说的这种情况,仅限于汽车。”孙法医说,“现场道路两旁有很多小土路纵横,连通周围的村庄。这些小土路虽然不能行驶汽车,但是摩托车、电动车、三轮车都是可以行驶的。死者就是从隔壁村的老师家里上土路,再上现场道路从而回家的。从这些小土路上进入现场道路的话,就无从查起了。”

“肇事车辆肯定是汽车。”林涛说,“这种撞击,造成这么大面积的电动车车体外壳损坏,肯定是有一个大的接触面的,你说的车辆,都不具备。”

孙法医点头认可,说:“不过,即便肇事车辆肯定是汽车,也不好查。”

“好查呀。”程子砚翻着笔记本说,“死者离开老师家的时间明确,那么就可以推断出她行驶到这里的大概时间。这个时间区域范围是很小的。再根据大概的车速,判断这辆肇事车辆可能在两条县道摄像头下经过的大概时间,再找灰色车辆,这不难啊。本来灰色的车就不多,时间范围又这么小。”

“问题是,两条县道上的监控,年代久远了,夜间拍摄,有非常严重的色差。”孙法医说,“我们根本看不出来哪辆车才是灰色的。”

“这个不难。”程子砚微微一笑,说,“可以调色,也可以做侦查实验。没关系,交给我吧。”

我信任地看了程子砚一眼。

此时,王杰副局长走到我们身边,低声对我说:“家属又在公安局闹,局党委的意见,请你们和他们见一面,安抚一下情绪。毕竟,明天学校恢复上课,领导怕有什么闪失。”

作为一名刑事技术人员,现在要做接待上访的事情,自然有些不甘。但这同样是维护稳定工作的一部分,我们也是责无旁贷的。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在市公安局会议室里,接待了前来公安局上访的死者亲属代表。

一名秃头、三角眼、下巴上有几根胡须的瘦弱中年男人最先跨进了会议室。一进门,就毫不客气地往中间一坐,指着我们说:“说,你们什么时候给我们结果。”

“我是公安厅来的法医。”我干咳了两声,说道。

“别搁我这儿装,公安部来的也得好好和我说,我是纳税人,你们是公仆。”“三角眼”扬着下巴,说,“交警说要等你们结论出来才告知我们,你们又不出结论,你们这叫踢皮球!说吧,那个交警什么时候处分?”

“交警说的没问题啊,案件没定性,怎么告知你?”林涛愤愤地说,“但不是说工作不在做啊,我们一直在工作,怎么就踢皮球了?”

“三角眼”一拍桌子,说:“这都两天了!你们做什么工作了?给我汇报看看?”

“你!”林涛腾地一下站起,被我按住。

我说:“这样,我们这次来,就是要查清案件的,我们也是想在尸检之前听听你们的诉求。”

“三角眼”旁边的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正欲说话,被“三角眼”挥手挡住。“三角眼”说:“尸检不尸检什么的,我们不关心,你们协调学校陪我们一百万。孩子养这么大不容易,这点钱对学校不算钱。”

“赔钱不赔钱的,你们要找法院,我们说了不算。但是,我们会对死者负责。”我说。

“死了要你负什么责?”“三角眼”瞪大了他的眼睛,说,“你这不是踢皮球是什么?”

“这样吧,一切等到尸检结束后,我们再商量,行不行?”我强压着怒气,使出了缓兵之计。

“几天?”“三角眼”摸着下巴上的几撮毛,用眼角瞥着我说。

“给我三天时间。”我伸出了三根手指。

“行,三天后不赔钱,我投诉你。”“三角眼”起身,挥了挥手,带走了其他家属。留下了会议室里的警察们愤愤不平。

“谢谢你的缓兵之计。”王杰局长苦笑着说。

“警威是最重要的,是社会长治久安的基础。”林涛上纲上线地说,“你们太软了。”

“等结论出来了,他再要闹,我们就要拘留他了。”王杰局长说,“现在还没有结论,肇事司机还没找到,我们还是理亏的。”

我摇了摇头,说:“这人是谁?”

“死者的姨夫。”王杰说,“整个事情,都是他挑唆的,上访人也都是他纠集的。是一个游手好闲、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曾经因为盗窃,被公安机关打击处理过。”

我点头说道:“不管怎么说,时间不等人,马上开始尸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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